云毓道:“是,什么都没有,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

只能什么都没有。

那以前都算什么,都该当什么?

连云毓都是假的,还有什么是真的,我问自己,亦问云毓。

云毓的嘴角动了动,声音淡然:“唯独我是你皇侄的事情是真的,皇叔。”

第61章

片刻后,柳桐倚推门进来,掩上门:“家仆正在备船,万老板马上就要离开。”

他将手中的包袱放在桌上,接着道:“船上会有六名船工,将万老板送到万家大船。”

柳桐倚挪动窗边架上的盆景,墙上竟开出一个洞,露出一条狭长通道。

“从这里出去,就是船工的集合之地。”

我看了看他:“那你准备怎么应付王有?”

柳桐倚泰然自若道:“总有办法的,你放心。”

我再看看他,拿起包袱,走到洞口处,将包袱丢尽过道,转动那个盆景,合上洞口,抓住他的手臂:“既然你船上有酒,能不能陪我喝几杯?”

柳桐倚紧皱了眉看我:“怀王殿下,时辰紧迫,若此时不走……”

我道:“我为什么要走?我想然思陪着我。”

柳桐倚的手臂僵了僵,半被我扯着出了房门。王有蹩在过道口,我拽着柳桐倚径直从他面前走过去:“王公公,我要和柳大人喝两杯,你先在房中歇着罢。”

王有在我身后应了声是。

拽到厅中,我停下了:“对了,梅老板,到底咱们在哪里喝酒合适?”

柳桐倚表情僵硬地看了看我,喊过一个仆役吩咐了几句,向我道:“这边走。”

柳桐倚带着我又到了一间僻静的小室内。

仆役先送上酒来,稍后又送来菜。我一杯杯地边喝边问柳桐倚:“你为何要过来?”

柳桐倚面前摆着一杯酒,无论我怎么劝,都只是沾沾唇,垂下眼道:“我只是恰好路过。”

我笑了一声:“你都把云大公子带来了,怎么恰好?”

柳桐倚一脸淡然地道:“万老板,亦是恰好要过来,我便恰好带上了。”

我又笑了一声,继续喝酒。

不知不觉,天已黑了,我拖着微有踉跄的步子去了趟茅厕,回到房中,正要继续,柳桐倚忽然站起身,走到墙边,抱着一个花瓶一转,墙上又开出一个洞。

我有些无语地望着他:“梅老板,到底你船上有多少暗洞。”

柳桐倚不知道从哪里又摸出一个包袱:“怀王殿下,趁着天黑了,你快些离开,王公公现在正在房中睡着,不必担心。”

我放下杯子,盯着他:“那你怎么办,王有醒了,你怎么交待?”

柳桐倚依然淡然地道:“请殿下放心,我自然有办法脱身。”

我有点想笑,左肋骨后的疼痛越来越厉害,喉咙中有些泛腥。

我摇晃着起身,走到他面前,柳桐倚把那包袱往我手中送,我抓住他的手,踉跄了一下,不由得扒住了他。

柳桐倚的身体又僵住了,我在他耳边低声道:“没用了,皇上做事,你明白的,那天他单独召见我的时候,就赐了药,我的命,就在今天晚上了。”

柳桐倚的身体很温暖,让我的心中很平静。

我有些站不住,房里恰好有张床,我就带着他一同摔到床上,我也看不到柳桐倚此刻的神情是怎样,只对他说:“然思,对不住,我本不想再牵连你。可能是命吧,这次临到终了,还是你在我身边。”

我本是个爱命的人,我不知人因何而生,亦不知是否真有鬼魂。或则生是短暂的有,死是永远的无。无论如何,有总比无好。我是这么想的。

所以不管事情到了哪一步,我用尽心机手段,总想保下一丝命。

可惜,越挣扎,越逃不掉。

真到了这个关口,反而没什么别的想法,只有些茫茫然的木然感。

我向柳桐倚道:“然思,我早说过,你我之间,没有什么相欠,你不必这么待我,但多谢你这么待我。”

柳桐倚的声音似在很远的地方道:“……我并非因为什么相欠,才会如此做,更不是为了听你道谢。”

我安心地合上了眼,我这一生,得这一句话,值得了。

“柳桐倚,如果有……”

如果有……我想一想,不说了,什么如果,都可能是假的,在实实在在的此时,不适合讲。

假如这之后,只是一场无梦的好眠,待天明起来,一眼就看到他,听他说……

怀王殿下?王爷?赵老板?

不管什么都行。

只要看得见,听得到,该多好。

浓重的黑暗中,我下意识地撑开眼皮,模糊看见一张人脸。

待看清了,是柳桐倚。

他站在床边,端着一只碗:“醒了?”

我木然了一瞬,顿时撑起身:“这是哪里?”

柳桐倚用那种表情看着我,道:“船上,昨天赵老板歇在这船舱中,现在日已三竿,这一觉睡得可好?”

我一皱眉,脑仁针扎似的痛,柳桐倚把那碗递给我,我接过,一饮而尽:“然思,你怎么能找到解药,救了我的命?”

别说,这解药还挺好喝,甜丝丝的,一股桂花酸梅汤的味道。

柳桐倚道:“这是醒酒的酸梅汤。赵老板又没中毒,要什么解药?”

??????

我的脑仁更疼了,张了张嘴,柳桐倚先递给我一块手巾,再递给我一封信。

我接过手巾拭净嘴角,方才又接过那封信。

信封儿上写着一行字——叔父亲启,是启赭的笔迹。

柳桐倚端着空碗转过身:“王公公天不亮时已经走了,留下此信让我转交。”

我听得柳桐倚脚步声远,门扇合拢,方才拆开信,信中无题头,亦无落款,只写着一句话——

“我一直都信叔,但叔从不信我。”

天近午时,太阳甚好,照得海面上明晃晃的,有些刺目。

我在甲板下的阴凉处寻到了柳桐倚,他正向远处看着,也不知在看什么,待我到了近前,他便道:“王总管让我转告怀王殿下,他这一路上奉旨行事,多有得罪。还说那青花瓮是件旧物,大约殿下已经忘了,但皇上命他将此物送给殿下,权做留念。他将那小瓮留在客房内。”

我没说什么。

沉默片刻后,柳桐倚转头看我:“不知赵老板今后有何打算?”

我看着他:“梅老板希望我,做何打算?”

柳桐倚顿了一顿:“在下于此事不便多言,但若……赵老板还想去爪哇,我倒知道哪里能搭到稳妥的好船。”

我想了一想,笑道:“这便……不用梅老板费心了,我一向漂泊惯了,这些都熟络。趁着天好,我这就告辞了。”

我将王有替我留下的衣物行李和那个小瓮打成了一包,背在肩上,出了船舱。

柳桐倚在我身后道:“赵老板。”

我回头看,他道:“午时已到,不如吃了饭再走?”

我笑道:“还是不了,中午一吃,说不定就吃到了晚上。一天又耽误了。”

待又要走时,柳桐倚又道:“赵老板。”

我再回头看他,他的双唇动了动,终于还是道:“保重。”

我道:“梅老板保重,山长水远,有缘再见。”

我下了踏板,到了岸上,走出一段路,回头看那大船,船头上仿佛有个人影,但日头太晃,看不分明,又好似没有。

我回过身,身边人来人往,道路远且长。

第62章

我抓了一把袋中的干红花,搓了搓。

“你这货物有些不对罢。”

那中年汉子直了眼,梗着脖子瞧我:“你这哪里来私充门面的!别坏了俺的买卖!这正经是摩贺国的最上品莫合花,只给那国王用的,谅你这没眼力价的也看没见过。”

我道:“莫合花,我见过不少,但干花最大的,只有豌豆大小,你这一朵朵大得跟杭白菊似的,莫不是你家村口的野花吧。”

那汉子连脖子都紫了:“一派胡言!正是因为大才珍贵!只有最好的才这般大哩!”

我放下那花,苦口婆心向他道:“下次出来骗人时,记得再多学点。世人皆知,莫合花,越小越贵,那小米粒一般大的,才是最上品,怎么到你这里却反了。”

那汉子两只眼变成了两颗凸出的鸽子蛋,被几个壮汉扯下去见官了。

我这才拍拍手,向一直负手站在一旁的那人笑道:“梅老板,好巧。”

柳桐倚向我微微笑了笑,他身边管事的道:“赵老板,是巧,本月里这都第三回了,可是我们大掌柜每每一出来接货,就能撞见你。”

我道:“要不然怎么是缘分来着?出了码头,那里街口就有家好酒楼,一同去吃一杯酒?”

柳桐倚道:“赵老板替我们辨出了假货,自然由在下请客。只是,赵老板不是在爪哇做买卖么,怎么上上次接东瀛货时遇见你,上次接高丽货时遇见你,这次大漠的买卖,又遇见了。”

我摆手道:“唉,这是我闲得。梅老板可能也知道,爪哇那地方,小,弹丸似的,只有我们一个州郡大,除了几棵椰子,别无他物,倘若想看看春华秋菊,便要到广大世界中多走动走动。”

柳桐倚微微颔首,嘴角却噙着一抹笑:“那倒是。”

“你管此物叫猴脑骨?”我托着那个碗,在手中掂了掂,镶着亮黄铜的边儿,挂着一片玉,倒是整得挺沉的。

那老汉倒抽一口气,颤巍巍伸出手:“这位爷,你小心着些,别摔着了,这可是老猴王的头盖骨,瞧见这六处了没有?”伸手指着那镶嵌着玉花铜片的地方,“这是猴王的六处耳窍所在,通天六耳猕猴,十个嚓满法师才降住的。你看这里,这些符咒!不是梅老板这种大贵人,决计消受不起的,小老儿已决定卖给梅老板了,这位爷对不住了。”

我掀掀眼皮:“的确是个值钱的物儿,十个嚓满法师,从大漠长途跋涉到南洋,打造这么一个老椰子,路费也当不少钱了。”

老汉顿时直了眼:“这位爷你可不要胡说!什么椰子!这是通天六耳猕猴王的头盖骨。”

我笑道:“可是这猴王够老的,骨头里都生出椰子壳的纹理了。”

拿刀子刮掉油漆上的皮,顿时现了原形。

那老汉唉声叹气地抱着椰子走了,柳桐倚向我笑了笑:“赵老板真是行家。”

我道:“看椰子,我自然是行家,在爪哇那里,到处都是椰子,想不行家都难。只是梅老板,我记得你最会鉴别这些东西,怎么也险些着了道?”

柳桐倚道:“我只懂鉴别古物,椰子,却是见得不多。”

倒也是。我抓住他手臂:“之前来来回回,不知吃了你多少顿酒,袁州此地靠南,该我做一回东道吧。”

柳桐倚再笑一笑,任我带着他去向酒楼:“好。”

第63章

雨倾盆的大,我在廊下撑开伞,那风斜着吹来,险些将我吹了个趔趄。

客栈小伙计道:“客人,这天气外出不得。还是在房中歇息吧。说是那边河道上过来的船,昨天晚上到今天,已经翻了几艘了。”

我抬头看了看,趁风势稍小,还是冲进了雨里。

我得到了消息,瑞和的人,前天到了这个城里。可惜我昨天到了时,他们住的那客店的人已经满了,倘若今天再不过去,或许到了明天雨一停,人就走了,再说,雨下得大,晌午时分,他们必定到大厅中吃饭,假装避雨过去,更自然一些。

我没走两步,一阵狂风,就将伞吹走了,我折回店中,向小伙计结了所依斗笠,踉踉跄跄向前走,在前方通向码头的街口,忽然间有一人站在风雨中一动不动,像随时要被风吹折了一样,他旁边两个人正拼命要扯他走。

我看那人影越看越眼熟,走到近前,不由的喊出声:“然……”

那人猛地回头,我将斗笠向上抬了抬,“梅老板。”

我从没见过如此狼狈的柳桐倚,头发衣衫全黏在身上,跟水鬼一样。

我扯着嘴角想笑一笑,不知为何却笑不出,只有些生硬地道:“梅老板……好巧……又遇见了。”

柳桐倚直直地看着我,却是笑了笑,“是啊,甚巧,又遇见了。”

我将斗笠扣在柳桐倚头上,扯着他回了客栈,立刻热汤沐浴,再备姜茶,谁料柳桐倚还是顿时起烧了,一连两天,吃什么吐什么,他家的那些管事仆人人们只官苦,老管事扯着对我道:“先老爷就是因肺疾没了,若是少爷也……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众仆役们齐声呜咽,被我一起轰了出去。

夜深时,我拧了块凉手巾,再搭在柳桐倚的头上,我对他说,其实之前那些回,我和他都不是偶尔遇见。

我是会到过爪哇。我待在那里一个月,看着满眼的椰子和树上的猴子,我的心中总有一块空得慌。

我觉得没有着落。在我这个岁数,之前那些纠葛,是真是假,都如云烟,但有一人,能让我在一无所有的时候,可信,可托,可心安,可相伴,才是实实在在,这个人,只能是柳桐倚。

不管他是朝堂之上的柳相,掌管瑞和的梅庸,还是那芹菜巷中,小宅的主人。

我把柳桐倚手塞进被子里,“所以你一定不能有什么,否则将来我真的临到终了时,要指望谁?”

我正要起身去看药锅,忽然听得一个低弱的声音。

“可别再找我了……你吓了我三回……我真够了……”

我擦了擦鼻涕,把伤风药喝下去,门响了两声,柳桐倚的管事走进来道:“赵老板,我们掌柜的已能四处走动了,说请赵老板一起用午饭。”

午饭十分素净,因为我尚在伤风,柳桐倚也大病初愈,除了一盆奶白的鱼汤之外,饭桌上全是青菜萝卜皮。

连米酒,都不能吃。

兴味寡淡地吃完饭,我实在没心思再喝茶。

我用手扣住茶碗,向柳桐倚道:“对了,梅老板,我有个事情,想托你帮忙。”

柳桐倚斟茶的手停了一停,“赵老板请说。”

我道:“是这样的,前些时日,我做生意赔了点钱,所以……”

柳桐倚放下茶壶,看向我,我接着道:“我不是和你借钱。是想问你,瑞和里,还有空缺么?比如,二掌柜,管事什么的,你看你这生意越来越大了,事情多,总要多些人帮亲,再有……”

柳桐倚也笑了:“今日我并不想再绕,却是你,一直在绕。”

十年后,又是五月,我与然思出海办了一趟货,秋时方回,刚到家中,李管事便道,有京城送来的急件,压在这宅中半个月了,指名道姓,要送给我。

我与然思从上岸这一路,就看见沿途情形有些异样,一路上也听了些议论,我一看那信的封皮,心中顿时凉了。

是启檀的笔迹。

我匆匆拆了信,里面只写着几句话,却让我手脚冰凉——

叔,皇上病重,想见你一面。(楷体)

我从马上一路狂奔,赶到京城外,正看见城军浑身靛蓝,正将丧幡升起。

我两眼一黑,便什么也不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