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影渐近,月光照在他身上,俊极无匹,芝兰玉树,那身暖黄也已看清,原是雪缎覆了一层月辉,并不是记忆中熟悉的鹅黄浅色。

凤御煊的脸清清楚楚的现于我眼前,我抬头,细细看他,没有说话的。

“蓅姜,你是不是心里在恨我。”

他轻声问我,就像是往日予我最温柔疼惜的口气,而与此时的我,利剑穿心,身后只剩冰天雪地的一片。

我缓缓站起身,微微仰视看他,那一双眼,幽深如旧,却在今夜看来,暗淡无光,死沉沉的一望无际。

“你能亲口告诉我,今日这一切并不在你算计之中吗?”我亦轻声问他,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悬心如线,喉头发紧,死死梗住,不肯放松半分。

他不声响,目光望向我,徒留周遭一片寂静,如死亡一样,让人绝望。无端身侧寒冷如落冰河,一颗心,搅着,疼着,坠着,下面一片漆黑无底,究竟会落向何处?

时间如细沙,指缝中点点逝尽,似心血流淌,每一点滴落下,心便冷了一寸,我聚目而望,真想从他口中听到那一声否定。

除了寂静还是寂静,目光冷透,从他如玉般的脸上滑下,落在身后迷茫昏暗的某个角落,我不再痛了,我只是虚空,肚腹空空,头脑空空,心房空空。

“蓅姜。”凤御煊伸手扶住我肩膀,我视线不动,就似远方有什么值得我注目一般。心中有一张泪流满面艳媚脸孔,鲜红血泪,从眼中汩汩而出,不绝不断。我一时间再哭不出,眼眶干涩,情绪木然。

究竟为何要哭?我哭不回哥哥安妥,哭不留长生,更哭不了那些心中曾经细微火焰般的爱情,眼看心上遍地荒芜,苍凉的让人绝望。

这一局我的确输了,输给这深宫谋算,输给势单力薄,输给孤苦无助,如今地步,便是连凤御煊都参与其中,我还能如何?哭闹着问他何以下得了狠心?或者安静的坐在兰宸殿以泪洗面?对于他的说辞我已经不愿再追问,能舍得长生,必是有一个连他也无助的困局所在,我的反抗挣扎有半分效用吗?想来那真是笑谈。

“蓅姜,我答应你,今日你退一步,他日我必助你十步,只是当下情况危急,你不能舍华安庭,

我亦不愿舍他,更不能与你们华家间隙,不然,姚家便再难除了。”

“蓅姜,你听我说,长生之事,也并非我愿,你信我吗?信吗?”身体被他不停摇晃,我欲不稳,他伸手扶我,我却避过。

痴痴的侧过头,嘴角竟然还有笑,那么自然,就似闲谈之间,就像是往日情深。凤御煊蹙眉看我,似乎再说些什么,而我耳边却寂静无声,只看得眼前人,薄唇轻启,一张一合,却失之声音,失之内容。

我愈发笑的灿烂,极尽柔媚,就似一朵娇艳的牡丹,在这夜里,开的正艳,一种绝望而妖娆的美感。

看过那样的眼,如此高高在上,如此亮比星子,而此刻,再望进那眼,只有破败,如我一般,除了一副皮囊犹在,还哪里有精气神,不过都是故作坚强,想着安抚对方,却不知,自己早已溃不成军。

清冷月夜,我站在这里,轻声开口:“告诉我,我,如今还剩下什么?”

他眼神里的哀祭,痛苦,动容不了我,我已然连自己都无法兼顾,就似早被掏空了一切,无所可再继续失去,于是,反而淡定,看着那些珍贵的东西一去不回,眼看着,忍受残忍,煎熬,话一出口,胸中翻涌大作,刺痛轰然而至。

那双紧紧握住我胳膊的手,至始至终,大力的握着,像是一松手,我即将乘风而去那般。我顿觉好笑,天地之间,没有长生,我的生命也只剩一半,即便以后,生出再多儿女,可无人能再代替长生在我心中的位置,不管她何去何从,最深的角落,仍旧是我予长生留下的,不可磨灭,不可掩盖,亘古不变。

我们相视,空洞以对,此时此刻,这世间没有任何语言能将这些痛楚,粉饰太平,说的再多,无非都是借口。我无法执拗任性,就如同他无法自私妄为,我们同样懂得那样的道理,于是在对方还未出口之时,已然懂得该如何自处,如何他处,如此地步,还需要语言吗?

一波又一波的汹涌,直顶喉头,我勉强忍下,虚力而气弱,笑容似浅水涟漪,一荡一漾皆有细微变化。

我定定看着他,清冷吐出口中的字句:“你,欠我一个长生,我永远都会记得。”

失去孩子的痛楚,宛如割心,痛苦吞忍入腹,却再按耐不住那抹甜意肆虐,终是觉得有股力量,直冲口腔,我再压不下去。

雪白的袍子,点点猩红的傲梅盛放,心头血,滴滴皆是我的怨恨,真希望这一生永远刻印在他心中,成为一个痛楚,任谁也不能触摸的痛楚,一个属于对我与长生的亏欠。

“蓅姜…”这一声大喊,响彻院落。兰宸殿上空,徒留这么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明月下,一地惨白,白的雪,白的月光,白的缎袍,还有我惨白的脸色。

53.交托

我一直不能入睡,即便是许绍给我喝了安神的汤药,我依旧无法阖眼,目光无焦,定定看着帐顶的水晶盖,流苏帘,心下里一片空无。

凤御煊就坐在我床头,他看着我,我看着别处,沉默如雪亮的剑身,凌迟我们彼此的心。

终究被华瑞莹说个正着,果然如此,长生的来去从不由我决定,到了关头,就连凤御煊也会同意。是的,我的倾国倾城无用,我的心智聪慧无用,突然曾经记起我问许绍的一句话,怀才不遇的滋味如何?那受伤的岂止是高高在上的自尊,还有蔓延全身的不甘,怨恨,几欲将自己溺死其中,不可自拔。

我的确不能让哥哥死在边地,如果只到如此择二选一的地步,我必然会退一步,选择保全哥哥。可长生被抱走交与华瑞莹抚养,就似生生从我心头扯掉一整块血肉,我疼的阖不了眼,无法抑制的悲伤,已然快将我灭顶淹过。

有一种怪罪,便是事理全通,心如明镜,可我还是无法不去责怪他。我是如此的人,疼到极致之后,便能全部收纳心中,那种恨,那种痛,变成一股力量,谁将悲痛赋予我,我必将百倍偿还。

“娘娘还是稍微睡一会儿比较适合修养身子,若是再郁结忧心劳累不堪,只怕情况会更加严重。”

我挪眼看许绍,细细交代:“长生若是到了蕊心宫,本宫便把她交托与你,必定要竭尽心力,照顾周全,若是公主出了差池,本宫断不会饶你。”

许绍跪拜:“娘娘放心,微臣自当竭尽全力照顾小公主。”

等许绍退出,凤御煊伸手扶我肩膀:“蓅姜,事到如今,我不求其他,只希望你能信我,我有苦处,若非情不得已,我又怎能同意将长生从你手中生生夺去?曾那般对你坦言,蓅姜对于我,就是那个无可替代之人。男女情爱,只是短暂,可你与我的牵扯,岂是止于男女之情?为了能日后将姚家盘根拔起,我只得送走长生,可这何尝不是在我心上割肉,可思前想后,若只有这一途,我只能宁可。”

我又何尝不明白其中万千道理,但凡事理,总与人情相悖,犹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子女面前,任何人事都不再重要。

眼下再留长生,似乎已经机会渺茫,就算我拼尽全力保住长生,怕是要为难了凤御煊,更置哥哥于不管不顾,若是这般,到头来绝非两败俱伤,而是单单我一人,树倒桥塌。况且,长生若是还在我眼皮底下,总有一日,我会让她重回我身边,但无论如何,除去姚家这一途,才是我最终甘愿放弃长生的关键,我断不能在未洗尽雪恨之前,栽在任何人手里。

细细密密的心思,在心里百转千回,心智生生压过满心苦楚,只觉得像是被盖在棉被下的根根细针,看起来一切如常,却不能碰,碰了便会戳破皮肉,留下数不尽伤口。

“御煊,我可放弃长生,只不过,我要等,等到亲眼看见华安庭安然无恙的站在我眼前,否则,我不可能放手。”

凤御煊点点头,音色极近苍凉低沉:“蓅姜的意思,我懂,华南风一定竭尽全力去救他出围,你不必忧心。”

我不敢再睁眼,生怕再被看出哀寂神色,为人怜悯,便急急闭眼,被子中的手,渐握成拳,抠在肉中,强忍情绪。

原来,不是高高在上就可以为所欲为,有时候,可能连一些普通至极的事情都无法办到。人人算计,不管父母子女,不管兄弟姐妹,也不管君臣夫妻,这个诺大的华丽棺材,装的都是活人,死了心的活人。

用它的残忍,血腥,惨烈,让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的人,用一辈子的时间懂得一个道理,踏入后宫,你也许会拥有一切,也会随时什么都不再拥有,便是连自己都不在掌握。管不得生离死别,管不得爱恨嗔痴,强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游戏规则,从不讲良心,不讲道理,万事万物,唯有谋策手段,才是不败的真理。

凤御煊不走,躺在我身边一整夜,我们之间睡着不知前途未卜的长生,我握着她的小手,从天黑看到天亮,就似如何都看她不够。一遍遍把她的眉目印入我脑海我眼眸。微笑看她,眼角有湿热流下。

一个懵懂的婴孩,不该承受这么沉重的人生,我未能给予她康健的身体,如今连慈母暖怀也已成奢望,我心中的痛苦,除了不可割舍,还有深深的愧疚,这便是能带到我坟墓中去的亏欠,终其我这一生,也不能偿还得尽。

剩下的时间,度日如年,我既希望尽快得到边地的消息,又不愿这一切来的太快,哥哥得救的消息一到,就意味着,长生即将离我而去。

我还未出坐蓐期,事情接二连三,不间断突袭,整个人又瘦了一圈,看起来愈发要成仙逐风而去,但凡旧衣,全部宽松,露出的肩胛骨,突兀的像是两道姿态优美的盘根。我不喜照镜子,除了看到愈发尖出的下巴,一双孤寂神色的大眼,极其白皙的皮肤,那人似乎早已陌生。

“娘娘,新衣裁好了,按您的要求,血缎凝纱,绣的暗花,您要不要试试?”

再望一眼铜镜,我嘴角上扬,眼色深深浅浅,心里不住念叨,这样才是我华蓅姜,无人可以扳倒的华蓅姜又岂能被毁在自己手中?便是能屈能伸,生吞活忍,面前的一道道障,也必定安然度过。

“我去试试。”

血缎柔滑,凝纱轻巧,一缎一纱,配得极好,尤其是凝纱上面绣的暗花,似乎是争艳牡丹,朵朵怒放,外面凝纱浅衣罩在血缎外面,就似真的在衣服上开出群芳争艳。

盈盈一握的纤腰,凝脂般的肌肤,青丝乌发,配以这红色,风姿绰约,夺人眼目。

“娘娘生子之后,风姿更出彩几分,饶是媚艳神色,女子看了都觉得惊艳至极。”

邀月话音刚落,刘东急急从外面进来,俯身拜礼:“娘娘,外面临平公主与宁王殿下一起到了。”

“快请。”

再见凤云深,满脸愁云,红肿了一双眼,似乎哭了多日。凤宜玶脸上情绪好不到哪里,俊眉微蹙,目色轻飘。

“蓅姜,怎么办,安庭被困在落水,怎么办,若是华将军不愿出手相救,那安庭岂不是…九哥不允我进宫找你,我只得拖到今日,已经再等不下了。”话再说不下去,凤云深呜咽难抑。

“蓅姜,你,还可好?”

我抬头,嘴角只有微微笑意,看不出其中喜怒悲欢:“不好也得好,日子总要过下去。”

“我听说…”凤宜玶话刚出口欲止,似乎知道了内情。

“的确如此,我已经答应把长生交托容妃照顾,不出意外的话,哥哥应该会很快回来了。”

我话音刚落,凤云深抬起头,惊异的看着我,就似不相识了一般,泪垂香腮,掩不住,脱口而出:“为什么把长生交给她抚养?”

我笑笑:“只有这样,哥哥才能回得来,所以你不必再哭,只管安然在将军府等着他回来就是。”

“蓅姜…”

“无妨,我既然已经做了决定,自然也已经想的透彻,不必多说,我心里有数。”

事情一时间变得颇为尴尬,凤云深本来打算找我商量,却未曾想到其中这般纠结,凤宜玶应该已经知道内幕,竟然没有告知自己妹妹,这般跟着进宫,似乎有其他目的。

凤云深去看长生,我与凤宜玶并肩走在回廊之中,外面雪色静然,满眼素白,馨冷的风穿堂而过,撩过裸露在外面的皮肤,针刺一样的寒。因为上次见面时候那般坦白,再次遇见时候,俨然有些沉默,或许是彼此心知肚明,或许是无能为力,走了很长一段,凤宜玶才开了口。

“蓅姜,这一次,你一定要舍长生,不管你愿与不愿,只有舍了长生,华安庭才能回来,他回来了你才能日后日子过得安稳。”

我浅笑,眼睛望向前方,问不对答:“宁王幼时可与姚家有过交情?”

凤宜玶一怔,直直看着我,点了点头:“之前姚家是站在御煊一边,实为得力靠扶,那时时常与他到姚府商事,算作熟悉。”

我撩眼望他:“新婚滋味如何?”

他尴尬的转过眼,望向院中一片雪色:“心知肚明,又何须再问?”

我侧过身,转到他面前,凝视他淡然的眼:“我猜,那玉珏现在就在你身上。”凤宜玶顿了一顿,伸手从怀里掏出东西,坠于我眼前,艳红如血,血月上开出一朵红莲,十分美艳。

“你随身带着它,说明你有心,你若有心,那我可否信你?”

“以蓅姜的心思,相信一个人太难,事到如今,你还能信谁?”凤宜玶的话不急不缓,就似珠打玉盘,敲出轻脆声响,回荡在我心头,点出深浅不一的苦楚。

“这话说得好,人不能信,可不信人不足以成事,何况,我不信佛,至少人比佛要可靠的多,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我抬手,撩过玉珏在手,轻轻摩挲:“既然皇上最为信你,我焉有不信之理?”

他的手毫无顾忌的覆上我的,将那冰冷玉珏包在其中,我不欲收手,只顾笑靥如花:“我若足以你刻骨铭心,是谁之幸?”

他眼里掠过一抹狼狈神色,似乎又被我翻出那道伤口。

“我可否当做是我之幸?”我轻言。

凤宜玶苦笑,俊脸上寂寥黯淡,原是人人都有苦楚,又有谁是一路坦荡,心安理得。

“如若蓅姜愿意,我自当不会让你失望,可堪一信。”

这句话至我听见起,那么多年过去,依旧如我手中的那块血玉珏般,历经久年,依然鲜色如新。我到最后终于懂得,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说来复杂,就如我与凤御煊,似乎拉锯牵扯,从伪装到深爱,至始至终不曾单纯,不曾纯粹,如此的爱,深刻了一辈子,也痛苦了一辈子,纠结了一辈子。

如凤宜玶对我的那般情深,却又十分简单,纵然是人所不能信的桥段,一见倾心,二见深情,似乎也成了刻在时间里,历久弥新的一个图腾。看见它,怀疑它,试探它,利用它,到最后也不得不承认,天底下,却有如此深情。

不是不珍惜,只不过我这般卓绝的人,感情亦是如此,留下风情万种,却始终情系一人。我的确冷情,那是因为我总能狠下心,去舍弃,去算计,这一生,参透的早,也是最先放下的那一个。

我刚回到屋子,刘东急急上前,似乎等了我许久,一番而语,我轻挑黛眉:“陈英那般说?”

“正是,当时可是被容妃把眼前人都给支开了,连陈英这等贴身侍候的也不留下,片刻之后,元妃离开时,说是容妃赐了许多东西。第二日华将军就跟着入了蕊心宫,依旧是遣了奴才,一个不留,不过这一次,元妃并不在场。”

刘东顿了顿,犹豫开口:“娘娘,您说那元妃七魂九窍,主意多得很,会不会也是出了这馊主意,害了我们公主?”

我暗忖,那元妃是个人物,上次厌胜一事,的确被她看穿,可惜华瑞莹的草包肚子,装不得二两酥油,急急跑来质问我,倒是弄得她例外不是东西。她似乎也看懂了我借厌胜挑拨他们关系,若是用这次摆一道害我,算是有立场。

因为若是我为元妃所处,也一定会这么做,机会不盯紧,便不知道未来还是不是再有机遇。何况这借口万无一失,华瑞莹不能再生,若是膝下没个一儿半女,这后宫还能安坐几时?到时候用不着皇后下手,她自己就渐慢破败。那元妃尚未形成火候,又怎么能让这么大一棵头顶树轰然倒塌?一面讨好了华瑞莹,还非常巧妙的合了父亲的心思,又能扳我一城,一举三得,她稳赚不亏。

我冷笑,一只彩凤步摇,捏在手中,微微一晃,流苏轻碰,脆响动听:“看吧,这次她算计我,也会有人替我挡回这一道。以为华家就是依靠?我看她还能靠着多久。”

“娘娘,接下来…”

“让元妃多开心几日,长生这一去蕊心宫,皇后那里自然也有耳目消息,不难猜得出谁暗里下的主意,多行不义必自毙,待看元妃如何搬石头砸自己的脚,那人焉能放过这么心计的姐妹,怎么会。”

刘东似乎明白,幡然醒悟:“娘娘上次说道,看吉嫔嘴里还能咬出谁来,难道是元妃?”

我撩眼,眉目眼角笑意盈盈:“皇后盯着元妃可不是一日两日,她的心思,还不是处处避着华瑞莹,生怕皇上发觉姚家与华家之争,与我,又是失了长生,又被天仃所害,吉嫔偷我病志录,我自然是于此无关。试问宫里还有谁可嫁祸?攻华家,第一个拿来开刀的就是元妃身后的江家,吉嫔这一次咬出的人,不是她还能是谁?”

“娘娘妙算。”

“这世间的人都是凡人,没什么妙算神机,仔细思索前因后果,若是能算对了人心,接下来的所为,也就不难猜得出。后宫倾轧,环环相扣,无不是踩着彼此攀升,排除异己,打消结营,又有何难猜?”

“娘娘说的极是,待他日娘娘步步高升,可只手后宫之天,不怕小公主回不到您身边来。所以娘娘切勿太过担忧,养好身子,韬光养晦,养精蓄锐。”

我深吸一口气,冷言笃定:“没有人能从我手中抢走长生,便是那人是万万人之上的那一个,也不可。长生不会久去,迟早会回到我身边。”

我坚信如此,女人成为母亲,就意味着,可以遮风挡雨,甚至如男人般,顶天立地,不为别的,只为身下幼小骨肉。此时的我,心坚无比,有了目标,总比茫然更能让人精神百倍。

回想今日与凤宜玶那一番话,心里也算安慰不少,便是被人说作卑鄙,那也无妨,在这后宫,情爱救赎不了我的低微,伟大与崇高也拯救不了我无势,又有谁的手段就光明正大?那我何须思考那么多。

我细细给长生刮掉头上的胎毛,希望她日后能长出一头,如墨般的黑发,等到那时候,我也许就会给她梳发髻,装扮的可爱纤巧,看她笑语嫣然。

两日后,捷报送至御清殿,凤御煊第一时间来兰宸殿报喜,我的笑凝在嘴角,心中却是一半苦,一半甜。哥哥回来了,受了一身的伤,却留下一条命,正赶往京城。凤御煊下令乔征前去落水外驻守,连同父亲与江家父子,都跟着哥哥一起回京。

朝夕之间,间距极短,我以正常方式度过我与长生一起的最后一日,喂她吃药,哄她睡觉,只有这般往常,我才能安稳下心思,一步步走好我谋划的前路。

元宵节又至,宫中灯火通明,今日是哥哥进京之日,因为伤势严重,直接送与驸马府修养,凤御煊只召见了父亲与江家父子。

傍晚时分,蕊心宫来了人,我早已将长生收拾一新,命邀月将往日长生喜欢的玩具,穿的衣着,包的被褥,甚至是喝药的青花瓷碗一一打点好。

未曾想到,华瑞莹竟然亲自前往,今日神态,稍有不同,不似我曾想到的尖锐得意,而是十分淡然:“蓅姜放心,当日我曾说过,待长生甚比亲生,你若想看,尽管来看,我不阻拦。”

我委委一拜:“至此,长生就交给姐姐照看,劳您费心。”

“不必如此,你的孩子,也算是我的孩子。宫里有许绍看着,不会生事,你可放心。”

一群人浩浩荡荡而来,又浩浩荡荡而去,带走了长生,也掏空了我的心。突然之间,甚觉这冰冷宫殿异常萧条空旷,念由心生,这话当真如此。

“娘娘节哀。”奴婢奴才跪了一地,神色哀寂,看得我心头也是一震。这就是弱势的下场,任人欺凌,眼睁睁看着,身无一物,刻骨铭心,至死不忘。

“罢了,莫要再提及此事,我不想听。”我折身走进里间,身心俱疲,倚在榻上,望着那微弱摇曳的烛火,愣愣发呆。

输,不会输得一败涂地,赢,亦不会赢得天长地久,只不过是此一时彼一时,一朝一夕而已,既然如此,我何愁没有翻身之日?

54.拨弄

木桶之上,水雾氤氲,被纱帐拢在其中,就似置身于九重天外,不似在人间。水很热,烫得皮肤发红,有些微微刺痛,我倚在边缘,望着水中浮着的药草花瓣,不发一言。

“娘娘,水还温着吗?要不要再去让刘东烧一些送来。”

“邀月,拿点酒过来。”

邀月迟疑,终是转身出去了,半刻,去而复归,手里端着银盘,上面有一只玲珑琉璃高颈壶,一只瑰彩琉璃盏。

“娘娘,坐蓐期不能多喝,您少喝一点。”

纱帐被撩起,银盘送入,房间又恢复冷清一片。斟满一杯,我不犹豫,仰头饮尽,酒精,呛得我整个喉咙火烧一样,眼眶也被灼红了,酸胀,疼痛。

一杯,两杯,三杯,烈酒下肚,似乎畅意不少,人不似之前崩那么紧,游走崩溃边缘。我狠狠屏住呼吸,任凭木桶中的水把我彻底淹没。

我似乎在哭泣,周遭的水那么热,却没有我的眼泪温度更炙,我用手捂住自己的脸,颤抖隐忍,可堪我停留之处,究竟在哪里?只觉得身无一物,两手空空,连自己都可怜自己。

“娘娘,娘娘。”

我坐起身,背靠在木桶边,水滴淋漓,蜿蜒而下,划过皮肤,就是一道凉。眼依旧酸涩,药汤滑进眼眶,又酸又辣。眼前朦胧,我用力眨眼,方才清晰,生怕被看出破绽,只好遏住喉咙,稳了稳神,轻声问:“什么事情,不得片刻安宁。”

邀月恭顺道:“娘娘,刘东在外面,说是有重要事情要禀报您。”

“你唤他进来,让他在屏风后面候着。”

“奴婢这就去唤他。”

不知是水热的缘故,抑或是酒精的缘故,头脑昏沉,安静的阖上眼,水汽如浓雾,我略有喘息,听着心跳声几乎要跃出胸膛,身体越发轻飘。

“娘娘,刚刚得到的消息,张允死了。”

我嘴角不断上扬,像是月弯,留有好看的弧度。

“剩下那一人呢?”

“禀娘娘,处理干净了,出了宫之后才动的手,不曾留下痕迹。”

我缓缓睁眼:“做得好,本宫自然有赏,下去吧。”

“谢娘娘。”

人走,房间空下来。冰冷的笑还凝在我嘴角,眼色却柔和许多。

我撩过长发,用玉簪别住,端起酒杯,仔细把玩,犹是那灯光下的瑰彩琉璃盏,发出绚丽而妖娆的华彩,酒无色,却也似被染尽了,垂头一望,自己清艳精致的脸,亦融入其中,满是笑意,却冰冷无比。

那玩忽职守的宫女,不过一颗棋子,当初走开,也不过是琐事而耽误,哪里是什么张允的召唤,又怎么遇见吉嫔。我答应留她一条命出宫,讨条活路,她便什么假话都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