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蓅姜,你可还好?”凤宜玶今日穿了一身白色,就似窗外漫天遍地雪色,冷冷清清。见我倚在窗边,便踱步靠近,微微倾身,一双长眼,微有碎光纳于内,已然有情。

“宁王,此时此刻,你应该出宫了,怎么还留在宫中,又如何来了太庙?”我满腹疑惑,风头浪尖之上,我明敌暗,竟也不知到底还有所少双眼再看,多少颗心在算,他这么肆无忌惮之为,怕是又要让彼此陷入不白之冤。

“我刚从御清殿过来,本是该出宫了,借故去了藏书殿找些东西,方便我来看你。蓅姜,本是该我站出来护着你的,如今,竟是让你担了这么多,我始终,心不能安,如何眼睁睁看你置于此险境?”凤宜玶面色微紧,不似平日那般薄凉,总算有了人该有的情绪,稍有燥急。

我抬眼看他:“这场是非之中,你我两人,必要有一人承担,裕嫔的目的你也知晓,由我来,总比你要好。你之前也为我做过许多,便当这一次,我还你。”

凤宜玶闻言,急急道:“我无需你还,你是知道的。”

我稍稍带笑:“人情债本就难还,若是蓅姜欠了宁王的,蓅姜心里一直记得,若是宁王亏欠蓅姜的,宁王也会记得吗?”

“蓅姜,你不曾亏欠我任何,从来不曾。”凤宜玶眼色渐暗,声色渐变自语一般:“而蓅姜你,从来都是在我心中的,历久弥坚。”

人的眼神最能透露真情,看见他又何曾不会想到自己,情爱太耗需元气,不知不觉之中,透支了温存感知,也拉长了通往幸福的那段路。

“你快回去吧,幸好这次没有牵连到你,不要再生出差池,趁还没有人发现,可速速出宫。”

“可我走了,蓅姜你怎么办?就打算在渟荫殿久住?”凤宜玶固执。

“那个侍卫一事,皇上尚未曾定夺,又将我置于渟荫殿,也算是还顾及我与他夫妻之情,并未做绝,宁王不必担心,事不至此,蓅姜也有蓅姜考量。”

“话虽如此,可看过一眼,方才能放心得下,便是冒险走这一遭,也无谓。”凤宜玶抬眼看我,勉强牵起一丝苦笑:“只希望你能过得好,这是我所有期望。”

“宁王这份心思,蓅姜知晓了,快出宫去吧,莫要被他人瞧见,再为难你我才好。”

凤宜玶点头:“你好生保重,有事便让刘东找我,记得。”

我微微点头,见他转身往门口去,可还未曾走到门口,房门又开,我原本以为是邀月去而复归,却瞥见凤宜玶骤然顿住脚步,呆呆立于原处,与我视线一侧,刚刚好将来人挡住。

我纳罕,再次侧身而视,这一眼,顿时,心沉入无边深渊,冰冷透彻。

“出去。”凤御煊一身明黄缎袍,俊美无匹,冷声一喝,身后人再不敢入内,连忙关好房门。狭小房间,摇曳烛光,三人相处,犹如深陷困室,不得逃脱。仿若被抛上岸边的鱼,大口喘息,却濒临窒息。

“凤宜玶,你竟然敢来。”凤御煊面如薄霜,并不曾怒,只是冷,寒彻骨髓般的冷。

两人面面相视,一个阴郁,一个淡薄,凤宜玶并不见恐惧,也不躲避,定定看着凤御煊,沉声道:“御煊,你缘何要这般所做?拘她于此,你可安心?”

我一怔,不敢多想凤宜玶若是多言,我与他下场究竟如何惨烈,而凤御煊此时过来,意义为何?

“皇上,是臣妾的错。”

我顾不得穿鞋,只着单衣,急忙从床上起身,屈膝跪在冰冷地面,垂头敛目:“臣妾不甘自己被冤枉,想求宁王代为求情,臣妾知道错了,不该鲁莽行事。”

只觉得自己眼眶酸胀,愈发疼痛,胸口翻搅不休,一波苦,一波疼。膝盖传来针刺般尖锐的冷,深入我膝盖,仿若用细线穿透骨骼,引起寒痛症状,疼入四肢百骸。

我无法抑制的浑身颤抖,是冷,是疼,分辨不清。便是成为他最为宠爱之女又如何?我始终是跪拜他脚下,一如一株蒲草,便是再坚硬无比,却终究只是一株草而已。

若爱情只是让人在甜蜜中,不自觉沉溺,却在苦楚中无法自拔,便当真害人不浅,无法抽离,无法逃离,便是不去碰触也会疼痛。

凤御煊沉默不语,绕过面前人,径直走到我面前。我眼前,现出他那双雪丝纺金边巧绣靴,我心口一疼,阖了双眼,听他下文。

“蓅姜,曾几何时,你这般不懂我所为,我之用意,你怎会不明?怎会?”他伸手,扶我胳膊,让我站起身。凤眸毫无温度,空洞而视,明明在看着我,却似乎已经越过了我,散向我身后,不知某一处。

我抬眼与他对视,眼球酸涩,见他缓缓抬手,扶上我脸颊,轻轻摩挲,仿若无事:“便是宁愿求他人,都不愿与我开口所求吗?”

脸颊一行温热,划过皮肤,却仿若烫到心口,留下一道痕。他不曾回头,只是冷淡道:“宁王回去吧,蓅姜此事,朕自有分寸。”

身后那人没有声响,顿了半晌,方才听到轻启门房的声音,外面狂风大作,呼呼作响。凤宜玶走了,房间只留下我们两人,除了沉默,还是沉默,他不言,我亦不语,只是在彼此深浅眼色之间,不断猜度衡量。

“蓅姜,你不可如此待我。”幽幽寂寂,弱弱一句呢喃,却像是耗尽他心念,用尽所有力气,艰难出口:“你不可以,不可以。”

眼前模糊,清晰,再模糊,我哽咽难语,只管抬头看他,那一脸不设防之后,会疼,会伤的忧色:“你曾欠我一次,若是如今我要你偿我你之信任,你会不会允我?”

凤御煊不发一语,半晌,轻声问我:“为何不是宜玶?”

“因为当初是你向我伸出手,我这一生早已跟你纠缠一处,再不能分。你不要再怀疑我,防备我,我曾发誓只愿站在你身后,不管何时何地,我都不会违背誓言,何况,宁王还是最为关键的人物,蓅姜不会这般愚钝,自讨苦吃。”

凤御煊垂眼,读不出他情绪,轻声看我:“此话怎讲?”

“或许日后,皇上想铲除叛臣之时,宁王可是最至关重要的一环,实不可动,不可疑,只需静待时机,以作万全才可。况且蓅姜知道皇上与宁王之间亲缘,也不想成为其中隔膜,做个罪人。

可是到如今,能说上话的,也只有宁王,私下估计临平公主这一点牵连,方才敢求,蓅姜心念,仅此而已,不愿皇上因此,再误会蓅姜一分。”我轻语,点到为止。

不愿说清楚姚氏与凤宜玶之间事体,想必凤御煊也心里略知一二,这等城府之人,还有什么可在他眼下遁形,他连我都看得清楚,又何况是姚氏那般?

而我也清楚表明,知道凤宜玶用处,更不会有无关牵连,宁愿将彼此更冷酷自私表露清楚,容他信我只是物尽其用,绝无他想,方可脱身,也可保住凤宜玶。

半晌,凤御煊伸手揽我肩膀,面色稍有缓和:“蓅姜,原来,你本是无心的,可我宁愿你无心。”

无心之人,又何止我一个?若是何以都可舍,那有心与无心,又有何差别?

凤御煊最后选择相信我所言,我心里暗忖,也许他只是想借此将话挑明,也让凤宜玶知晓他底线,不过是借了我给三人彼此台阶好下,至于心中是否真的信任,那便知有他自己才知道。

在这个皇宫之中,永远是这个道理,人要为位避,裕嫔之事,不管凤御煊对我的看法如何,做到平息朝堂后宫,才是最首要。遂我仍在渟荫殿住下,一晃三日有余。

“娘娘,姚相一直不满皇上私自将您遣至渟荫殿,已经连着几位大臣上书,要求彻查裕嫔小产一事。”刘东每日必来,将消息一一带予我。

我少有出门,只有午后阳光稍足时候,到太庙大殿上走一圈。殿上无非供着本朝各位已逝帝王皇后,死气沉沉,冰冷空旷。

不管他们前生何等风光得意,备受万世永颂,或是潦草一生,后人褒贬不一,总归人去茶凉,只剩一只只檀木灵牌,整日焚香雾绕又如何?我段不信单凭这一片片木牌能保得了谁,护得了谁。

“皇上至今也未定夺吗?”我站在案桌前方,负手,仰头,冷眼端看三层供位之上,几十位帝王牌位。

“回娘娘,那侍卫莫名其妙,在狱中自尽了。皇上盛怒,意指有人暗中屠害,正下令大肆调查。姚相似乎不愿顾及这个原因,还是紧追不舍,盯着皇上没完没了。皇上也只用这个理由压住他,令派御史大夫沈廷筵大人监察此事。”

我侧眼:“哦?沈廷筵?是他?”

“的确如此,娘娘您看。”

“那本纪要现下在谁手中?”

“在马德胜手中,娘娘意思是要布下?”

我微微颔首:“时候不早了,也不妨这局面乱上加乱,不是沈廷筵监察吗?没有结果怎么好交代,就这么布下去,送翠红一程吧。”

“奴才知晓了,娘娘敬候佳音吧。”刘东躬身退出,大殿里安静一片。

门口阳光直入,从院中直直铺出一道亮眼光晕,旁边火盆里的余火未息,我拾起一叠纸钱,抬手掷出,扔入其内,黄色纸钱很快被火星点燃,隐约可见上面一个黑色灰点,不断扩大,最后竟生成细细火焰,不断蔓延,转眼便被吞噬殆尽。

我撩眼,再看一眼肃穆牌位,呢喃道:“这一条路,注定要死太多人,后宫不会太平,那是修罗地狱,人似鬼魅,看来,这次要让你们失望了。”

雪菊的确不被我看错,办事利落干净,翠红窝藏纪要之事很快事发,因是马德胜带人清查后宫,中间少不了说话的地方。

翠红自然抵死否认,怒指有人栽赃陷害,哪里还容她再见裕嫔一眼,径直被押去监牢审问。我暗忖,那侍卫死在监牢,应是凤御煊所授意,他不知我下文未完,还留一手,便急急斩草除根,慎防落入姚冲之手,夜长梦多。便是姚冲再不甘心,没完没了也是无法,死无对证,谅他也不敢直接对上皇帝。

方才风光得意不久的裕嫔顿时深陷囹圄,咬人之人转眼成了被咬之人,她既想不到侍卫会死,更不到我会仿出纪要,倒打一耙。

不见翠红人影,身边也再无所谓人证之人,只能枯等翠红调查结果,祈望翠红不要中路变节才是。便是连华瑞莹也帮不了她,她被禁足,我又身在渟荫殿守灵,若说还有人陷害她,也轮不到我头上。

渟荫殿里的日子也不无聊,倒是清静不少,没有人打扰,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怀孕初期的反应剧烈,偶尔呕吐不止,似乎要将心肺也跟着吐出一般,只能以白粥度日。

掌灯之后,我休息很早,有时不愿劳神看书,就让邀月读给我听,我闭目养神,放松心情。后宫嫔妃不少,谁都知晓,雨露均沾,那只是无稽空话,生的皇嗣,为男与为女,天差地别。

若说怀胎女子,不想到以后谁主天下,那可谓冠冕堂皇,做足样子。如是走到如今一步,又有谁不愿登得更高?只看姚氏这一胎生得如何,若是女,我还握着怀森,胜算极大。若是男,怕是更要从长计议,我与她之间,存一才是唯一生路。

正想着,门外有人敲门,邀月迎了出去,不多久,刘东跟着邀月进了来。刘东基本每日这一光景过来,细细说与我听,宫中琐碎细事,便是我足不出户,走不出太庙大门,仍旧有这个局面在我心中。

“娘娘,今儿奴才带了好消息来,娘娘听了一定开怀。”刘东附在我床边小声道,神色颇为得意。

“何等事体,让你这般得意?”我轻问,撩眼看他。

“娘娘,下午时候,皇后腹部绞痛,急招了刘长和太医去凤宫看诊了,您说,是不是件好事?”

“如此?那究竟是何等病症?”

“刘太医看不出事出蹊跷,只作是皇后身弱体寒,与怀胎略有冲突,只是小症,调理即可。可据闻皇后喝了药病症依旧没有减轻,还见了红。”

我细细一思:“都说怀胎前三月最为娇弱,容易滑胎,缘何皇后前三月并无症状,如今已经四月有余,方才出了状况,你当真查到事实属实?莫要着了她的道。”

“娘娘,这应该不假,那时姚相还在宫中与皇上议事,凤宫小太监来报时候,姚相脸色遽变,随着皇上一道过去了,后来也有另一名太医辅诊,情况似乎并不虚假。

而那马德胜也太心慈面软了,翠红不过是个半大的姑娘罢了,也没能找到招式逼她就范。而近日凤宫出事,忙不可开交,奴才没能见到他,说不上话催他。”

我侧头,看刘东浅笑:“马德胜可不是没有招式,他如此是唯恐自己松懈,为姚相这一面盯住。这般人物,何等心思,比你多出几魂几窍,精得很。若是如此,便传雪菊就好,一同审问,略施小行,容她说个因由便可。你答他,说我允了,无妨。”

“娘娘意思是马德胜不敢动雪菊?”

“这人精,一面生怕我疑他,又防皇后疑他,竟还能两处逢生,果然不一般,便是你也要多加查看,别被他摆了一道才是。”

“那余下呢?奴才还需如何做?”

“不必了,雪菊这一遭足以,后宫之中,哪容捕风捉影之嫌,这么一搅,也消停不了。”

刘东似乎并不甘心:“娘娘,裕嫔就此饶过她?”

我顿觉好笑:“饶过?我可饶过,就不知道皇上是不是也愿饶过,皇上心智高奇,她那一般手段,不过雕虫小技,何况皇上保宁王已是显而易见,便是连我都必顶得这一局,她背道而驰的结果,可想而知。”

刘东似乎乍然被点醒:“难怪之前娘娘让雪菊给翠红吹耳边风,说是看到宁王曾在花园走动,这才让翠红得以举供宁王,而裕嫔随之招供。未想到皇后却是极力隐瞒,这么一来,翠红到底是谁的人,便一目了然了。

于是,娘娘是借着翠红和裕嫔栽赃陷害目的,让她们不断咬出宁王,而惹得皇上生厌,皇后出手,便是最终不用娘娘您亲自下手,这裕嫔怕是也无法再安然退身而出了。

与皇上背道而驰,不知死活,真是活该。也不看自己斤两几何,与娘娘这般班门弄斧的招式,如此可笑。”

我转念而思:“便如你所说,皇上还未判决胡安,也不曾动哥哥一分,我倒也不怕哥哥这面,毕竟宁王也会庇护,倒是胡安这一面,最是后宫走动这一点,失之可惜。这般一来,胡安这一官,未必会丢。不得延误,剩下这般,看朱成碧,无中生有,你就让雪菊务必定下这一局。”

“娘娘说的极是,这般光景,姚相也没有心思操心那侍卫死活,不过若是他追究也未必会有结果。皇上亲自下手,不容他防及,也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若是皇后这次连皇嗣也保不住,看姚相还怎么得意的起来。”

我软笑,轻抚胸口一缕青丝,若无其事道:“或许,皇上比我们思量的还要细致,姚相老道,也未必比得上皇上精明。若是他有心插手,怎容他人占得到便宜?”

刘东走后,我觉的困倦不堪,身体沉如坠石,便不再翻书,早早休息。不知睡了多久,知觉恍恍惚惚之间,渐慢醒来,可不管如何长睡,都无法脱掉一身疲倦,似乎走了千里万里都不曾休息,倍感筋骨酸疼不适,我懒懒翻身,侧身而卧。

烛光微弱摇曳,似乎已到了极限。我不喜太过黑暗,入睡时分也要留灯。就在眨眼之间灯影一闪,随即熄灭,顿时房中一片漆黑。

我恹恹睁眼,支起身,刚要唤邀月过来换灯,忽地发现门口院内似乎有人影在,借着月色浅薄,影子被拉很长,落在窗上,屹立不动。

难道是他?我正想着,门口有人轻敲侧室门房,声音极小,微弱可辨。我细细听,似乎是邀月被惊醒,而后去开门,仿若有小声交谈,不多久,便传来碎步声响,帘子被掀开,乍然晕黄暖光溢满房间,似乎生出温度。

邀月轻手轻脚走到我床前,将油灯重新放置好位置,正欲离去,我方才轻声开口:“外面何人?”

邀月被惊得一抖,转过身:“娘娘,您还没睡?”

我微微撩起一段帐帘,探目而视:“何人?”

邀月颇为为难,俯身跪在我床前,思量一番:“娘娘,那人是皇上,可皇上不许奴婢说,并非奴婢不愿说。”

“何时的事?”

“每夜如此,夜深之后,皇上都会过来站一会儿,看娘娘房间的灯有没有灭。刚刚就是福公公来唤奴婢的,告知奴婢娘娘房间的灯熄灭了。”

“罢了,你去睡吧,不要让皇上知道我问你这些,便当没有发生。”

“娘娘早些休息吧。”邀月为我整理帐帘,左右检查一番,随后出了去。

灯亮起,尽染晕黄,我再看不见窗外那人是否还在,是几时而来,又是几时而去,心间有暖流如细水穿石,渐慢散开。我卷曲身体,被暖热包围,这一刻安适与满足,前所未有。

不出我所料,侍卫死在大理寺,纪要被查之后,皇上立即派人囚了翠红,又带走了些许下面宫婢,其中自有雪菊。皇后身子不爽,禁忌操劳,凤御煊堂而皇之,插手后宫之事。就算此时姚冲再有微词,也兼顾不得,只能暗恨时机不巧,又让对方名正言顺,占了天时地利之势。

我思量着,姚冲应该知晓,侍卫枉死,该是有人从手下了手段,只是不等他防及,先下手为强,毁了这一条线,反倒成了皇上拖延的最好借口。不过姚冲倒也为官甚久,哑巴亏吃得,也要让对方懂得你吃的还算技巧,只做成人之美便好。

马德胜最是演的一出好戏,如是一副媚上欺下嘴脸,私下动刑,逼得几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雪菊着实遭了不少罪,哭天抢地,声称不敢隐瞒,道出翠红似与侍卫有苟且之情,供出宁王只不过是受人指使,栽赃陷害。翠红咬定当初是雪菊言之凿凿,说是的确见到宁王当日就在花园之中。

可雪菊反倒一口咬定自己当初与翠红并未说出宁王,只是模糊说起有远见浅色衣着之人游走花园,并未确定就是宁王本人,而翠红并未真真见到,完全是听闻臆想,与己无关。而后又找出另一名交好宫婢,证实她与宫婢闲谈,以正自己立场。

翠红越是不招,下场越是惨烈,本就是聪明人,已是看见侍卫惨死,心知也是预谋如此,非她能防。而后宫宫婢,从来命比蝼蚁不如,死不足惜,若是不长一双度势巧目,恐怕善终难得,可若想得善心,又谈何容易?

诬陷嫔妃通 奸,已是大罪,竟还捎带亲王,盗取纪要,布局使阴,如此重罪,死过几次来回都不嫌多。马德胜自有调教下人良方,几场下来,翠红早已人鬼不辨,不得生,亦死不得。

生不如死,并非人人尝得,犹是那般细皮嫩肉的韶华女子,哪里禁得住,几次来回,便全都招了。

全程皆有御史大夫沈廷筵监察,朝堂为官,但说真正清廉的少有几人,若不是大奸大恶,也算过得去眼,实为中庸之道。沈廷筵正是这样一般人物,虽不显山露水,却见他这一仕途风顺无波,也知是个圆滑懂道之人。

几番环扣较量,他又怎能不知其中到底谁附属意,遂不欲多话,只算纵容。马德胜自有一番权衡利弊,翠红倒也算有自知之明,生死关头,方知风向逆转,调转矛头,自顾自安危,直指裕嫔。沈廷筵亦知晓其中重要,不敢私下做主,便如实呈报凤御煊。于是,这最后这一堂,便由皇帝亲审。

由冬转春,缓慢而冗长,却也渐慢暖化之中,我有时喜欢在阳光最盛足之时坐在大殿蒲团之上沐光阅读,邀月会多摆几个火炉,煮些香茶,一日复一日,竟如此短暂,仿若低头抬头之间,已阅尽书中千年波澜,而我也似乎坐了百年时久。

阳光照射脸颊,余温犹存,抬头看殿门之上,阁栏缝隙,光亮如炬,一缕缕,一道道,刺疼眼眸,我便闭目养神。

小时,我被父亲关进阁楼,面对夜半时分阴森可怖,树影摇曳,梁晃窗摇,还有那一排排瘆人冰冷灵牌,曾有前所未有的恐惧。如今方才懂得,任何遗弃与孤寂都是可耻,因为胸膛之中的柔然,总会被无关之人被牵动。

今日,我入住渟荫殿,儿时那般忐忑阴霾,一扫而空,终究是生出了强韧的心,冷酷的情,如今女子,已非昨日,任何世事,无所可惧。

原是这世间,权势繁华固然诱惑,可这般宁静安然,却更难得。可入繁杂浮乱世事,若是还能怀一颗平稳沉寂之心,事乱而人不乱,人乱而我不乱,清晰洞察,细算入骨,也算是必得之势。

“娘娘,奴才来接您回去。”刘东推门,咯吱作响,面上暖光乍然一晃,微感凉然。

我睁眼,手中还握着书卷,抬眼看他:“可曾都办妥了?”

刘东几步走到我跟前,屈膝下跪,深深一拜:“娘娘受委屈了,如今已是真相大白。翠红将如何盗取纪要,陷害宁王,私通侍卫,诬陷嫔妃过程,一一道来,人证,物证,面面俱到,不容裕嫔狡辩一二。皇上圣旨已下,或是还未有奴才脚程快,奴才先来一步。”

我看他,浅浅带笑:“可惜时辰未到。”刘东懵懂,有些疑惑看我。

“娘娘,皇上过来了,娘娘。”邀月一路小跑带风,欢天喜地的叫。

门被大力推开,细碎光线顿时如泼倾入,门口站着一个人,长身玉立,我眯眼,看不真切他模样。

“蓅姜,蓅姜…”轻声呼唤,似乎呢喃之音,那声色熟悉可辨,直入我胸怀生出一片温暖。

等到人走到我近前,如玉俊颜方才清楚,一身朱红绣金龙夺珠锦袍,披着一身刺眼亮光,仿若踏着金光从天而降,似乎那日一般扎眼,他微微倾身,面色温润,缓缓向我伸出修长白 皙手掌,淡淡道:“蓅姜,我来了,你可在等我?”

我微微仰头,漫天白光刺得眼眸聚缩,天地之间,只存有那一人,光彩夺目,扯动心弦。容色如水,睨眼衔笑,我亦毫不犹豫伸出自己右手,被他握得牢实,软语道:“终是时辰到了,蓅姜等皇上已许久。”

我不稀罕那一张纸,冰冷几字,我的人生,再不愿拘束与他人之手,我只等那人亲来,轻问一句“可好”,便已知足。一生一世,一双人,纵然此生求却不得,我也宁愿,一生一世,一人一心,仅此而已。

从渟荫殿一路回往兰宸宫,轿子落于宫门口,邀月将轿帘掀开一霎,我瞥见台阶那里站了一人,跪了一人。

春寒料峭,风也刺骨,那人一身浅粉薄衣,似乎焦灼等待,旁边女子一身浅绿着装,粉黛未施,簪钗未戴,一张俏脸面色苍白。

两人似乎听见一行脚步声,侧头而视,一见是我,神色各异。我掉过眼,浅浅含笑,侧眼看身边人反应。

凤御煊未语,眉角微蹙,不等开口,只见华韶嫄曲膝跪行而至,冰冷汉白玉地砖之上,雪水已融,泥水混合,染了那浅绿衣裙,泥泞不堪。

“姐姐,姐姐,妹妹是冤枉的,姐姐救我,救我。”

一双玉手,轻扯我裙摆,她微微仰头,乌丝长发,瓷白面颊,明眸水瞳,迷离朦胧,道不尽的楚楚可怜。

“姐姐,您饶过妹妹这一次吧,妹妹当初也并非有心诬陷姐姐,而是妹妹在昏昏之间看不真切,又被翠红栽赃,遂连累了姐姐,姐姐看在华家的面上,姐妹多年的份上,饶过妹妹这一次吧,求姐姐。”

“皇上,求您饶过韶嫄一次,她也是受害一方,当初并非是有心栽赃蓅姜。何况那翠红唯恐认罪受罚,信口胡言,诬告主子,求皇上念在家父屡立战功,细查始末,饶恕韶嫄。”华瑞莹也是啜啜而言,泪流满面。

凤御煊始终沉默,微垂眼帘,泠然伫立,那般薄凉冷漠的仿若旁过陌路,并与他无关。

不是每个人都会顾忌一夜夫妻之情,帝王之爱,不得,则高高在上,得之,便也觉无所特别,人身肉 体,情爱嗔痴,大抵就是如此而已。

我不欲把话说太过清楚,心里对凤御煊盘算也是略有约么,如今事态,本就是联合华家之际,便是遭遇这般障目暗算也得一并忍下,凤御煊知我不甘,并不好多说,意将华韶嫄一事交由我决断。

不必多想一二,我看他眉目俊极,淡笑而语:“姐姐一句话倒是说得真真对了,毕竟裕嫔还是华家人,到底与蓅姜是姐妹,况且那翠红前后言辞,大相径庭,也不足信。更重要的是,莫要让她坏了万全大计才是。”

凤御煊略微点头,面色温润:“那以蓅姜看来如何才好?”

我撩眼看他,笑靥如花:“皇上若是信任蓅姜,可好将裕嫔与翠红之事交由蓅姜处理?”

淡薄面容终是牵起一丝笑容,缓缓答我:“蓅姜心思,比之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得放心,便可交给你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