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拆穿,我顿觉面上生火,怒气难消,让下人扯住她双手,将一盆洗衣剩水迎头从她头上倒下。三九严寒,那一身薄缎本就不抵严寒,这一盆水,足够她躺上半个月。

她不挣扎,只是看着我的眼,毫无畏惧,道:“我不会放过你。”

最后我命下人将她关在柴房中,过一个时辰再去开门。结果,等我们再去时候,柴房的窗已被凿破,人已不在。那晚,她烧了一头的秀发,我一番哭啼编造,父亲大怒,让她认错。而她死活不肯开口,固执的像是被凝固在远地,只是冷冷盯着我。

无论父亲如何斥责,她始终不肯认错,终是惹得父亲光火,扬手给了她一耳光,关她进了祭祖的祠堂反省。她被拖走之时,我心中那一股恶气始终未能消散。

为何她总是不知所惧,仿若天塌下来也无妨,目光锐利,直直盯着我,不说话,不争辩,也不哭泣。那一夜,我听见华安庭在祠堂外面摇晃那古老而微有松动的大门,一声声喊着她的名字,许久。

我站在窗前,心情烦躁,父亲不爱她,为何还要关注她?为何我的哥哥,从不如华安庭那般关爱自己妹妹,为何她的母亲已经沦落如此,却还要霸着位置,让母亲暗自神伤,这是为什么?

没有就是没有,便是咬牙切恨,也无济于事。蓅姜从祠堂出来之后,我许久都不曾见过她,似乎我也在避免见到她,那样一个让我濒临失控的人,不见最好。

父亲给我请许多老师,细心教我琴棋书画,甚至是坐立站走,礼仪章法,每一样都兼顾得到。母亲告诉我,我是迟早要入宫的,我必须光大华家,成为这个朝代最尊贵的女人,也只有这样,才能让父亲高兴,母亲才会越发接近那个渴望已久的位置。

皇九子凤御煊时常同皇五子凤宜玶到将军府中来,父亲心中有意,也时常让我跟着出来接待客人。那皇九子生得十分俊美无匹,言谈之中,也可见是精明之人。

父亲曾说,凤御煊这等城府,迟早成大事,选我嫁作他妻,再好不过。可我却见他站在回廊转角,望着对面亭子里作画的女子,似乎出神。

男人对女子心动,旁人可察,情动之时,也许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让人忘乎所以,嘴角微微牵起的笑,那么模糊,那么轻浅,仿若不欲被他人所知,却不知觉中,透露一切。

那种神色,许多年前,在父亲脸上,也曾出现过,所以,母亲这一生,都不幸着,她不是任何人的影子,因为,他连让她做影子的资格,都不给。

恨是如此自私的事情,因为心中无数的悲苦和耻辱,悉数渗透到发肤骨骸之中,许多年以来,都不曾改变。我站在远处发呆,身体不断战抖,似乎,我能看见,我正走在母亲身后那一条曲折的路上。

我欲上前,却被身后的人扯住胳膊,父亲面色严峻,朝我摇了摇头。颤抖无法自抑,我固执梗在原处半晌,却终究还是随着父亲离去。

那是要嫁入皇三子府中的她是吗?我们会永不相见,老死不相往来是吗?那真是好,就算他可念着她又如何?得不到就是得不到,一如父亲,永远得不到胡氏的心,永远得不到。

胡氏的事情,我是从母亲那里得知,因为我看见母亲赤脚,散发,从房间里追出,我从没有见过母亲如此失态过。她出身太傅之家,是名门大户的千金小姐,她的矜持,她的仪态,便是在我们姊妹三个之前,也从不过半分。

她总是闻言软语,一字一句,言语间,却是不容置疑和争辩的严肃。可我见母亲那般,泪流满面,颤抖问父亲:“她当真就那么好?即便不爱你,心中没有你,也是那么好吗?我即便做的再多,再好,是不是始终不及她半分?是不是?”

父亲没有言语,神色哀祭,那表情,似乎比母亲还要苦痛,他终是沉默,调头而去。母亲便冷冷站在远处看他,无声无息,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面,洇成一滩。

原来最伤人的,不是不爱,而是不能忘记。父亲,不能忘记胡氏,而母亲,不能忘记父亲。

那一日,我从将军府嫁出,在回廊转角,遇见同日出嫁的她。她抬头,嘴角带笑,眼中没有厉色,只有淡淡一丝笑意,宛然朝我一拜,转身离去。那一刻,我突然发觉,她是如此熟悉,仿若我日日可见的那个人,藏得深,笑的媚,骨子里却是最疏离冰冷的性子,不容改变。

只是一个牺牲品吗?我思绪一顿,微微垂眼,但愿,但愿父亲能说到做到。

蓅姜的入宫并不让我诧异,我终不能辨认,这到底是父亲的安排出了差池,亦或是父亲早有准备,我不得问,于父亲那般,所思所想,他永不会说出口,许多年前是这样,许多年后,仍旧是如此。

高墙,深院,幽深无边,没有升天,没有希望,嫁入这里的人,注定一生劳苦,费尽心机,留不住雨露纷纷,也至少要留一抹盎然之色。

也许注定到最后,也是两手空空,有些回忆温暖,总好过一无所有。若是我能生有自己子女,那便是两手空空也认了。可惜,有些事情,总不是我们能改变的,比如命运,比如情爱,比如仇恨。

在凤御煊不再走动蕊心宫之际,我常夜不能寐,望着红烛落泪,枯坐天明。人不可与命争吗?我的命,是谁来安排?那些过眼云烟般的情爱缠 绵,如同花红柳绿之色,只盛一季,过季了,便什么都枯萎了。

入宫原来是这里面的女子,唯一可出头的方式,却不是人人都能操控于手中的。那需要有太多的谋算把握,太多陷阱布局,更重要的是,要有帝王的一颗心,深深的占有,让他那么深刻而强烈的记得,死都不能忘记。

可惜,大部分人,都如红墙碧瓦之上,淡淡飘过的云彩,风过无痕,来去无差。最可悲的也莫过于此,他走了,便走了,哪怕某一时想起,也是值得。

可我愈发发现,他走了之后,便不会再记得我,从前的一朝一夕,显得如此多余,像是拉开序幕的剧台前,附赠的一段小曲。没有人在意曲唱如何,他们期待的只是剧目的精彩,难忘。

是啊,若是没有怜惜残留,哪怕有些恨也是好的,至少有恨,证明曾经有爱。可我始终什么都不曾留下,我看着她,笑意嫣然,宛如神子,如此的光鲜夺目,如此绝艳倾城,原来,她才是赢家,而我从不是她对手。

原来,父亲不是不爱,原来,帝王不是无情,原来,命里注定。

余日久长,我的一生,成了一道最黯淡的陪衬,隐在冰冷而空旷的宫殿之中,无人侧目,孤芳自赏,渐慢在时光中,销声匿迹,再寻不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