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前年,之前的好几年里,他都是只能等在殿外的过道上的,往往头上的乌帽都会被露水打湿。那时候他等待许久,也只能远远见一面太后娘娘盛装经过的样子。而现在,他们离的这么近。

见到太后娘娘从内殿走出来的身影,秦束骤然活过来一般,几步上前和外殿的人一同给太后娘娘请安。垂着眼只能看到太后娘娘拖曳的衣摆,腰上配着的玉佩等物事,还有裙底稍稍露出一点的鞋尖。只是看到这些,就让秦束就觉得无比的满足。

“起吧。”柳清棠淡淡的说完,转身在众人的簇拥下往外走。众人都跟在她身后,秦束行完礼后也沉默的跟了上去,悄悄抬起眼贪恋的看着她的背影。太后娘娘走的不疾不徐,披风随着她的步子翻滚出些微弧度,纯白的皮毛滚边在脖子上绕了一圈,从秦束这个角度只能看得到一点雪白的脸颊,被那柔软的皮毛一衬如瓷如玉。

柳清棠走了几步突然响起什么,又停下来转头看了看后面,果然看到秦束站在身后一众人之间,看着她的眼神都没来得及收回去。

“秦束,上前来。”柳清棠眼尖的捕捉到他那眼神,不知道为何一瞬间就觉得心情好了许多,忍不住觉得花了这么多时间弄这妆容还是有那么一点价值的。至少…如今她也有希望被某个人注视的心情了。

见太后娘娘停下来等着他,秦束忙答了声是,匆匆上前去。

柳清棠伸出手,秦束就会意的伸手托住她的手,小心的扶着她往前走。从这里到内殿门口有点距离,到那里柳清棠才会坐上软轿,在那之前她还得走一段路。

缀衣伺候柳清棠这么多年,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早在看到秦束扶着她的时候就带着大部分宫女太监,捧着一些东西落后了她们几步。只让两个调.教好的在内殿伺候了几年的宫女,为太后娘娘拉着曳地的裙摆。

“今儿个,在外面等了多久?”

秦束还在紧张的托着那只戴着袖套的手,就听见太后娘娘这么问。没有丝毫迟疑的照实答道:“回娘娘话,两个时辰。”

“怪不得手都是通红的。”柳清棠轻声说着,脱下了右手那包着手腕和整只手的绒毛袖套,露出白玉一般的手握住了秦束通红的手,那只手果然和她想的一样凉。

秦束因为太后娘娘这个小动作,眼里露出掩不住的温柔之色。他手指动了动,然后任她握着。他的手比她大,而且上面有许多的茧子,显得很是粗糙,和太后娘娘的手完全不一样。但是这么合在一起,有种奇异的和谐感。

缓缓走在青石铺就的路上,两人都不时看看那重叠在一起的两只手,随即又装作自然的转开眼,心里都觉得很快活。

第二十二章

一段路并不远,一会儿就到了尽头,那里已经有一顶软轿在等着。柳清棠自然地收回手,秦束便也把手放下,缩进袖中,退后一步让缀衣上前。缀衣带着两个宫女上前扶柳清棠上了轿,给她把裙摆整理好,这才打下软轿上的布帘子,退到软轿两侧。

八个专门抬轿的太监稳稳的抬起轿子,往香雪院而去。软轿前后簇着一群人,沿着那红墙青瓦的长长宫道安静的行着。寒冬的风迎面拂来,让一众宫女太监都缩着脖子垂下脸。

待到行至一处平常宫道,柳清棠忽然意识到些什么,抬手拂开了一片帘子往外看去。她们经过的这处宫墙另一侧有一棵柳树,现下光秃秃的,有几片枯叶落在宫道的青石路上,显出些萧瑟。

柳清棠看着那里干净的石板,不自觉的去寻找秦束的身影。他就在轿旁,安静的垂首走路,手拢在袖子里。他离她很近,近的能让柳清棠看清他因为吹着寒风而有些微微乌青的嘴唇。柳清棠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放下了帘子,端坐着闭目养神。

方才他们走过的那处有柳树的宫道,正是前世秦束生命消逝的地方。她想起了那时候他看着她,浑浊的眼里似乎锁着许多许多的心事,但是他没有时间说也不愿意说了。只是那样直直的看着她,大概那是他一辈子第一次那样大胆。

这么些日子的相处以来,柳清棠好像有些明白上辈子秦束的心情了。他的喜欢沉重又绝望,从没想过她的回应,他只当做那是他一个人的事,藏得深深的,半点都不让她发现。

就算是这辈子,她那么明确的表达自己的意愿,他还是不敢相信。明明那么渴望,但是却踟蹰着不肯靠近。呵~只不过,他注定是不能拒绝她的,现在不敢相信也没关系,她还有许多的时间来让他明白她的坚持。她柳清棠,可是个和他同样固执的人。

远远看到这群人,香雪院前守着的太监唱喝声便响了起来。听到这声表示太后娘娘到来的唱喝,香雪院里一群群聚在一起说话的各家夫人小姐有一瞬间的安静,随即停了话头四散开坐到自己的位置上,齐齐看着门口。

柳清棠走进去的一瞬间,众人站起来请安,一时间无数或清脆或温柔的女声回响在这处。目不斜视从中间穿过福身的众人,径自坐到主位上,柳清棠这才叫了起。

柳清棠浸淫朝堂十几年,身上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这么没有表情的一落座,整座殿内都安静下来。各家夫人小姐都眼观鼻鼻观心,个个挺着腰背看着面前的案几,没有一个敢在这种时候偷眼去看上首的柳清棠。

柳清棠见这情况也很是无奈,这些贵夫人小姐们毕竟不是那些经了风浪的朝中大臣,大多都养得和娇贵的花朵似得,她还真怕大声些都能给她们吓出些好歹来。可是她习惯了在许多人面前装出这幅不苟言笑的模样,人人都道太后娘娘威严端庄,若是她现在温和的和这些人聊天,恐怕她们受到的惊吓会更加的大。

每每有宴会,开始的一大半时间几乎都是这种情况,到后面才会好上一些。许多时候柳清棠都得一直端着脸等着这些人习惯,还轻易不能露出不快厌烦的情绪,否则只要她皱眉,这些人又会瞎紧张上一段时间,那么整场宴会就是大家一起僵着。

想起某次桃叶和她神神秘秘的说起,在禹京这些夫人之间流传着“太后娘娘当年一人拿着剑砍杀了反叛王爷萧南和以及十几位大臣,血溅了满身都没眨过眼”,还有“太后娘娘讨厌吵闹所以削掉了慈安宫百来号宫人的舌头,无一人敢反抗”这些夸张的流言,柳清棠真是觉得头疼。

这么一直僵着也不是个办法,柳清棠看了看天色,对旁边早早来做准备的桃叶道:“开宴吧。”

“是,太后娘娘。”桃叶拍了拍手,就有两队宫女端着菜点走进来,整齐有序的呈上热菜,同时撤下那些桌面上的糕点。

宫女们走动的声音还有杯盏的声响打破了殿内的安静,柳清棠坐在最上首将下面各人的动静看得清清楚楚,自然看到了好几个表情都僵硬了的夫人小姐悄悄松口气的样子。不由忽然觉得好笑,这些人是把她当做洪水猛兽了呢。

上完了菜,又有宫女送上了温好的酒。众位女眷喝的酒自然和男人们喝的是不一样的,多是不醉人的果酒和花酒。这次梅宴上用的就是去年冬日里,用这处院里的梅花酿成的酒。色泽清亮,闻上去还有一股清甜的香。

“这是去年冬日摘下的梅花,用雪水酿的酒,众位都尝尝吧。”柳清棠为了让自己看上去热络些,再度开口道。

结果这么一说,弄得这些夫人们都紧张兮兮,无比听话的立刻端起桌上的酒杯,柳清棠还看到一位大概十三四岁样子的小姐,左右看看生怕落后别人,急急的端起杯子一口干了一杯酒。结果呛得脸通红只能用帕子捂着嘴,还要尽量不发出声音,看的柳清棠都为她着急。

她旁边那个年长一些的妇人,大概是她的娘亲,焦急的看着她后又小心的抬眼看坐在上首的她有没有生气。

柳清棠只当没看见,对身后的桃叶使了个眼色。桃叶一笑,会意的下去让人给那位小姐准备水和茶。然后柳清棠发现,整个宴会中那位小姐用自以为隐晦的好奇目光看着她。事实上不止那位小姐,还有几个第一次进宫的夫人小姐,在渐渐缓过来的时候,都偷偷在看她。

那个传说中的太后娘娘是这样的啊!柳清棠都能在那一双双眼睛里清楚的看清她们都在想些什么了。

虽然柳清棠真的很想当做自己没有看见,但是事实上坐在高位,下面每一个人的小动作她都看得清清楚楚。比如那些看她一眼又赶紧移开,但是一会儿又忍不住看她一眼的夫人小姐们。

沉默的吃到巳时正,将差不多冷了的菜端下去,众人从宴厅移到了赏梅专用的一处院子。那处院子有一座大大的方亭,三面敞开,被错落栽种的梅树包围着,吸一口气鼻间满满的都是清冽的香。

地上铺着厚厚的柔软毛毯,放置了好几个烧得正旺的熏炉,还垂挂了帘幔。所以即使敞开着也不怎么觉得冷,实在是个赏梅的好地方。

那些女眷们来到这个被盛开的梅树包围的亭子,明显放松了一些,聚在一起喝茶吃点心赏梅,不时会和旁边的人低声说些话,气氛这才松快起来。

结束了梅宴已经是午时初,再过半个时辰,柳清棠还要赶去鸣光殿和皇帝一起参加犒赏百官的午宴。趁着这个间隙,她才得以稍作歇息。

“秦束,你说我是不是长得很吓人?”殿内只剩她和秦束两人,柳清棠靠在椅子上让秦束给她捏脖子,忽然幽幽的道。

秦束想起整场宴会里那些女眷们对太后娘娘的态度,还有太后娘娘稍觉郁闷的样子,竟然觉得有些想笑。一边闷头给她按捏脖子,一边认真安慰她道:“娘娘长得一点也不吓人。”

柳清棠闻言兴致勃勃的等着他接下来的话,比如“娘娘不仅不吓人还非常的美丽动人”之类的,可是许久都没见他要接下去。柳清棠不由转过头来看着他,秦束正捏的认真,待发现太后娘娘用十分莫名的眼神看着自己后,回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娘娘,可是有什么吩咐?”他迟疑的问道。

柳清棠闻言嘴角一哂,又转过头去。秦束一直都这么不会说话,她已经习惯了。

这时,缀衣提着一个食盒走进来。将食盒放在桌子上,端出一蛊八珍粥道:“主子,吃些东西吧,你在宴上不方便都没吃什么。”

将粥放在柳清棠面前,缀衣又拿出一条温热的湿巾。“主子先把唇脂擦擦,好用些粥,待会儿再补上。”

柳清棠接过湿巾,开口道:“知道了,缀衣你也先下去吃些东西歇会儿吧,待会儿还有的熬。”

缀衣本想拒绝,但是看一眼秦束又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主子的真正意思。想着不能打扰主子的好事,她顺从的退下了。

柳清棠看懂了缀衣的表情,不禁反思起自己平日里是不是总是做这种事,所以才常常被缀衣和桃叶误会。上次她和秦束就是在花园子里亲了亲,结果缀衣就偷偷摸摸的来问她要不要热水和膏药。

本来还没想那么多,但是看到缀衣那眼神,柳清棠忽然觉得这种时候其实也挺适合做些什么的。看了看自己手上那应该用来擦去唇脂的湿巾,柳清棠一笑,随手将之放在一旁。

“秦束,来~”

满意的将自己唇上的膏脂尽数涂到秦束唇上后,看到他僵硬又认命的表情,柳清棠十分有再涂些唇脂然后蹭满秦束整张脸的冲动。如果她真的那么做了,说不定秦束的表情会更加的精彩。

几乎是想到秦束僵着张大花脸的样子,柳清棠就蠢蠢欲动了。可惜柳清棠还记得时间并不充足,只能遗憾的暂时放下这个念头。

不过,来日方长不是吗?柳清棠眯起眼睛笑,“秦束,过来我给你擦干净~”

第二十三章

快到鸣光殿的时候,柳清棠的仪仗正好遇见了镇国公柳绍棣,也就是她的父亲。

从柳清棠懂事起,就知道自己的父亲当了几十年的将军,只要没有战事待在家中的时候,他每日都会早起在练武场舞剑。因为这个原因,他的身子一直就硬朗的很。如今他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头上仍旧不见一丝白发。

眼神清明身形挺拔,看上去稳重极了,就像一柄经过历时沉淀的古剑。只是能从他眉间的褶皱的痕迹看出这是一个十分严厉的人,眼角的细纹也在不经意间泄露了他的沧桑。

柳清棠看着自己的父亲没有什么表情的直直走过来,忽然觉得鼻子酸涩的很。此刻他的脸上还没有显出日后的苍老,眼里也还没染上那种绝望和悲哀之色,这样真的很好,很好。

袖中的手不自觉的颤抖着,柳清棠狠狠的攥住了身下的坐垫,尽力让自己看上去没有异样。

“微臣见过太后娘娘。”

“不必多礼。”柳清棠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轻咳一声又道:“许久不见柳国公,国公…近来身子可好?”

“劳娘娘惦记,微臣身体尚好,倒是听闻娘娘年底病了一场,不知有无大碍。”

“只是小病罢了,躺两日就好了。”柳清棠说完这些,竟然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坐在软轿上看着同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父亲。

静了一会儿,柳父一拱手道:“皇上传召,微臣这就先走一步了,娘娘请便。”他微微仰起头看了一眼软轿上的女儿,然后转身离开。

柳清棠看着那道身影很快的消失在一个转角,眼神愣愣的看着远处翘起的屋檐良久,垂下眼也轻声说了句:“走吧。”

她没有直接去鸣光殿,而是在鸣光殿旁边的一个偏殿清水殿停了下来,那里有一处专门用来给她暂时歇脚的地方。

一路上柳清棠都掐着自己的手臂,等到了清水殿就再也忍不住的径自快步走进了内殿,把身后跟着的一众宫女都甩在身后。

桃叶和缀衣早就看出来自家主子的不对劲,这时候让一众宫女太监都留在外殿,两人叫上秦束也快步朝柳清棠追过去。

等三人走进内殿,刚好看见柳清棠委顿在地,顿时吓了一跳。

柳清棠跪坐在床前,长长的裙裾铺在地上。涂着丹蔻的手一手紧紧拉着袖子,一手抓着床沿的雕花。她垂着脸,沉默看不清表情,细看还能看见她肩膀的颤抖。

“娘娘?”秦束唤了一声,担忧的想要靠近。桃叶伸手拉住了他,三人又退出房内站在门口,留下柳清棠一人坐在那里。

“主子从小时候起就是那样,遇见什么事不想和人说就一个人坐在床前不让人靠近的,要等她自己安静一会儿才行。”缀衣见秦束一直以来沉沉的脸上竟然出现了明显的焦急之色,便小声的给他解释了一句。

“不过,主子为什么忽然这么难受,难道是因为刚才看见老爷?可是为什么啊?要说是想老爷的话,最多也只两个多月没见到老爷罢了,而且主子可不是会因为这种事难受的人啊,还是这种程度。我都许多年没看见主子这样了,上一次主子这样,还是刚进宫皇上还没登基的那会,和老爷狠狠吵了一架的原因呢。”

桃叶不住絮絮叨叨的念着,握着手看向柳清棠坐着的方向,脸上也有些焦急。“秦束,你整日都和主子在一块儿,知道主子最近怎么了吗?”

秦束顿了顿,摇头。

桃叶又转向缀衣问道:“姐姐,你也是一直陪在主子身边,发现主子有什么不寻常吗?”

缀衣摇了摇头,同样忧心忡忡,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任何头绪。估摸了一下时辰,便对桃叶道:“我也不清楚,总之不管如何先给主子解决眼下的问题吧,就快要开宴了,待会儿主子肯定要洗漱,你去叫人送些热水,我去让人拿来主子的妆盒好给主子补妆。”

说完她看看秦束又道:“你在这儿守着把,待会儿主子好些了会叫人的。”

缀衣和桃叶放轻步子走了,秦束一个人等在门口,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几次忍不住想要走进去,又怕惹得太后娘娘心情更加不好,只能焦急的守在门口,直直盯着那边。

而柳清棠坐在那里,簌簌的泪水止不住的落下来,她咬着手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整个人都在颤抖。

重生以来两个半月,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失态,就算是当初发现自己回到了二十岁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控制不住紊乱心绪的情况。而今天再见到父亲,却让她长久以来的故作坚强都崩溃了。

她的记忆中没有母亲,因为母亲在她出生时就去了。而父亲也常常很忙,她便总是想着惹祸,因为惹了祸父亲会来训她,她就能看到父亲了。她的父亲是许多人口中传颂的大将军,保家卫国无所不能,他严厉又不苟言笑,但是很宠爱孩子。不管是她的姐姐当初执意要嫁给先帝,还是她后来执意要杀了萧南和,捧现在的小皇帝继位,在军中说一不二的父亲都只能默默的退步,他从来不能对她们说不。

特别是她,父亲对她毫无办法,可是她却从来都没有将自己的想法告诉过他,一直在让他担忧,到死都是。

重生后,她就没有见过父亲,本来上朝他们能遇见,可是她重生回来第二日就惶惶的给柳家送了消息让他托病不要来上朝,那时候她是那么害怕再让父亲和小皇帝再多接触一会儿。

可是现在想想又有什么用呢,其实她只不过是害怕见到父亲罢了。她怕她自己那时候的状态见到父亲后会失控。

还有便是因为自责,她一直在想如果她前世多防备着些那个皇帝外甥,不要那么相信他而将手上的权都放给他,是不是最后就能保下父亲和哥哥。如果她早些察觉皇帝对他们的杀心,是不是就能早早的将父亲哥哥送走。

她还想着,最后那段时间,是不是如果没有她在宫中,父亲哥哥就不会被牵制住手脚,也就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前世她死后,魂魄飘飘忽忽的去了许多地方,看到了许多东西。是不是人死时都能看到自己所牵挂的事物,柳清棠不知道,她只知道看到那些之后,她心中的恨意快要将她烧成灰。

缀衣和桃叶虽然在她最后的努力下活了下来,却过得并不好,很快就被那些捧高踩低的奴才们孤立欺辱。

秦束的尸体被人用破草席卷了卷就丢在偏僻北宫那座荒山上,那是犯事的宫女太监们最后的归处,尸体曝在那里被乌鸦啄食,被老鼠噬咬,没多久就爬满了蛆,发臭腐烂面目全非。

而父亲和哥哥在牢中听到她的死讯后恸哭失声,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父亲那般形容,还有哥哥也是,总是微笑着的哥哥再也笑不出来。

父亲仿佛一夜之间就老了,那好像永远不会弯下的脊背看上去也佝偻了,哥哥瘦的厉害。然后没过多久,他们坐上囚车,在一圈百姓的围观下被斩首。

鲜红的血溅出来洒在石板上,头颅滚落在上面发出一声闷响,滚动几圈后沾满了血和灰尘…

刚重生那几日她日日噩梦,这些事在脑子里一遍遍的回忆,折磨得她夜不能寐食不下咽,这才有了那场病。

缀衣和桃叶,这辈子她可以加倍补偿她们,让她们过得好。秦束,这辈子她满足他的心愿,也遵从自己的心意和他在一起。但是父亲和哥哥,她要怎么去偿还?她之所以能在这座牢笼一样的宫殿里坚持那么久,之所以能在最初对着那些言官的诟病毫不在乎,最大的原因就是为了她的亲人。

如果说秦束是将她当做某种信念,那么她前世的信念就是父亲和哥哥。她自己无论如何都可以,但是她不允许有人侮辱伤害他们。可是她就那样看着他们死在面前,或许那将是她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噩梦。

两个多月了,柳清棠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真到看见了她才发现没有那么容易。她依旧被困在那个噩梦里不能出去,心里一面是仇恨一面是恐惧。

看不到的时候她可以平静的筹划,想着慢慢的改变这一切。可是刚才看到父亲,听着他和她说话的时候,她看到的却是那烈日下喷涌而出的血,将她眼前染得一片通红。

那一瞬间,柳清棠几乎控制不住的想立刻去将煽动皇帝那样做的两个首辅一剑刺死,还有那个是她外甥的皇帝,她现在甚至连他都不想放过。

可是不行,现在一切都没有发生,她不能冲动,否则最先来阻止她的不是那两位首辅,反而会是她的父亲。

柳清棠想到这,一用力咬破了自己的手臂,嘴里尝到些腥味。疼痛让她勉强找回理智,闭了闭眼放下被自己咬出斑斓血迹的手臂,整个人浑身力气被抽干了一般的倚在床边。

第二十四章

再睁开眼睛,柳清棠已经看不出之前脸上的狰狞之色。见门外隐约有影子在晃动,柳清棠扶着额哑声道:“秦束?”

等在外面心急如焚的秦束听到声音,立刻就推开门,脚步有些急促的走了进来。坐在那里的太后娘娘偏过脸来看他,待看清她此刻脸上的神色,秦束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难受。

他从未见过太后娘娘这个样子,从前看的最多的便是她淡然没有什么情绪的神情。现在常常能看到的是她的笑容,开怀的笑、不怀好意的笑、温柔的笑还有浅浅的笑意,不管哪一个表情都让他着迷不已。

可是现在,她随意的坐在床边的脚踏上,眼角都是红丝,神色疲惫而无力,有一缕鬓发垂落在额前,花掉的淡淡妆容很容易就让人看出她曾哭过,颇狼狈的样子。

这样的太后娘娘是他第一次看见,但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再看见她第二次露出这种表情。可是他又能做些什么?

秦束察觉了她眼里还未来得及隐去的不安焦躁,越发觉得自己毫无用处。偶尔相处时,他都能发现太后娘娘在为什么事情困扰着,可他没有资格问,因为他并不能为她解决那些困扰。

他越来越想为她做些什么,如果舍去他的生命能做到太后娘娘希望的事,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去牺牲,只求她不要有这些烦忧。

“过来让我靠一靠。”柳清棠不知道秦束的心思,只无力的抬了抬手说道。

她这一抬手露出手臂上刚才自己咬出来的牙印和血迹,秦束看着心里又是一突。几步上前托起她的手,无措的看着那深深的齿痕,怎么都不敢碰。

柳清棠也不在意他一直拉着自己的手,就势靠在秦束身上,空着的那只手放开雕花床沿,搂在秦束的脖子上。

“娘娘,再难受也不要弄伤自己,奴才在这里任你出气。”秦束声音平常,好像说的并不是让太后娘娘生气了可以打骂他,语气半点不似开玩笑,认真的简直就像在决定什么大事。这也是他第一次用这种平常而不带一丝谦卑的语气和柳清棠说话。

柳清棠闻言在他胸前蹭了蹭,将他的脖子搂的紧了些,脸上出现一丝极浅的笑意,缓缓吁了口气道:“那我下次生气,你就待在我旁边,我难受了就欺负你。”

“好。”秦束看着那牙印,回答的没有一丝迟疑。

缀衣和桃叶回来见自家主子已经恢复了正常,都大大松了一口气,急急的给她处理手臂上的伤口,理好头发,还想再给她上一遍妆。柳清棠摇摇头示意不用,只自己点了点膏脂就起身往鸣光殿走去。她已经耽搁了太长时间,宴会就快要来不及了。而那些恨意自责就先暂时埋在心底,总有一日,她会让那些人尝尝如她曾经的痛苦。

柳清棠昂起头颅,神色肃冷。

鸣光殿内,皇帝坐在最上首,左侧稍低一些的位置坐着柳清棠。右侧则是痴傻的二皇子萧淮与,不管平日里怎么被忽略,怎么被当成是皇室耻辱,萧淮与依旧和如今的皇上一样是先帝的儿子,在这种大宴上必须有他的位置。至于连太妃,和他坐在一处,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手紧紧的拉着儿子的衣袖,生怕他突然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事。

小皇帝像往年一样,先千篇一律的赞扬众臣这一年的辛劳,然后勉励一番。这是要由他自己起稿的,之前做了功课,像背书一样念得一丝不苟。说完,他还看向柳清棠,等她对这次“课业”的评价。

柳清棠微微点头,勾起一抹淡笑,让自己看上去表情缓和一些。

小皇帝也笑了,高兴的看着她,一副濡慕的样子。

整场宴会,柳清棠都很少出声,眼睛也尽力避免看向下首的父亲,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垂着眼不时喝一口酒。她身后站着的缀衣见她喝的有些多了,连忙上前小声的提醒,柳清棠只好又把杯子放下。

从她开始喝第三杯酒后就盯着她的秦束,在她放下杯子的时候也终于松了口气。方才太后娘娘那么失态,他真怕她现在还不能缓和过来,况且这一日她只用了几块糕点和一点粥,这样喝酒会伤身。

柳清棠不再去碰桌上的酒,抬眼看向下方两位首辅的位置,刚好对上其中一道目光。那个被她斩掉了“唯一”一个儿子的冯首辅。当然那只是他明面上唯一的儿子,柳清棠可是知道他还有一个歌女生的私生子流落在外,他自己当年一心攀着夫人娘家的权势,怎么肯认那私生子,便将人赶出了禹京,如今可不是急哄哄的去找了。如果不是还有那个私生子的存在,他也不会这么沉得住气。

这位冯首辅可是在她斩掉了他儿子的第二日一就来上朝,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就算后来见到她,柳清棠也从没见过他露出过仇恨的目光,不禁感叹那着实是个能忍的老狐狸。和他比起来,她还是太过年轻了,只不过她有着前世的记忆,只这一点就能夺得先机。

她早早就派了人去寻了那个男人,知道了他的母亲当年被赶出禹京的时候病重不治而亡,所以他对冯首辅这个父亲可谓是恨之入骨。等冯首辅接了他如今真正唯一的儿子回来,让他继承他的衣钵,那才是有趣的时候。

柳清棠想着,下意识的伸手摩挲着桌上酒杯的杯沿,然后她就感受到身后某道目光。一偏头,果然就见秦束目光灼灼的盯着她拿着酒杯的手不放。柳清棠下意识讪讪的松开手,反应过来又觉得有趣。于是她面上严肃的端坐在那里,手却时不时的去动那杯酒,发现秦束的目光就暗笑。

次数多了秦束也觉出来太后娘娘在逗他,知晓她自己有分寸,干脆就埋着头不看她了。在这么多人的宴会上,若是被有心人看出些什么,对太后娘娘来说是个麻烦。

柳清棠玩着玩着见秦束不配合了,又觉得无聊,开始在心里想着自己的计划。至少要在年后选个时间,回一趟柳家。就算再不敢,她也必须去面对父亲还有哥哥,有许多事她不亲口和他们说一说无论如何都不放心。

冯首辅那里她已经早早埋好了种子,假以时日就能起到作用;小皇帝这里,他才十二岁,不过明年也该选人入后宫了,这次她准备把他的后宫布置的热热闹闹的,至少分分皇帝的心,省得他一日到晚想着怎么扳倒柳家。

因为这事让人去下面选的人现在好好调.教明年刚好派上用场,不管是为明年的小选也好,还是元宁七年那场瘟疫做准备也好,她都要早早的把小皇帝控制在手中。前世王首辅会做的事,难道她就不会做吗。

至于那个比起冯首辅段数更高的老狐狸王首辅,她暂时还没有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前世他就是一直躲在幕后当老好人的人,但是暗地里许多事都是他决定,在那场瘟疫中能狠得下心将庶孙女送进宫当做一个小宫女照顾皇帝,后来更是托着她宠冠后宫。他那庶孙女前世可是让她和皇帝的关系越发恶劣的一大原因。

宠爱的人日日在耳边有意无意的说她们柳家有野心,皇帝本就多疑,再加上两位首辅明里暗里提醒他小心外戚专权,皇帝渐渐也就这样相信了。偏就她盲目的相信几乎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不会对外家做出那种事,结果自食其果。

想起王首辅那个看上去柔弱善良如莲花一样的庶孙女,柳清棠忽然笑了。她还真是好奇如果这次早早就断了王首辅这张王牌,他又会怎么做。

“母后因何事笑的那么开心?”小皇帝注意到柳清棠的笑,便凑趣道。

柳清棠看了一眼对面的萧淮与和连太妃,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对皇帝笑道:“只不过是想起二皇子也到了出宫建府的年纪,觉得心里欣慰罢了。”

“说起来,总是这么叫二皇子也不好,既然出宫建府了,按照惯例也该封个王爷才是。皇帝觉得该起个什么名号好?”

听到柳清棠这么问,小皇帝看了一眼那个呆呆愣愣的他名义上的哥哥,眼里有丝不以为然。从他出生起那些宫人的口中就只有他一个皇子,这个二皇子根本就没有人提过,他也不愿意有这样一个哥哥。但是柳清棠问了,他又不能表露出来,只想了想道:“封号不如就用’纯’字?”

“纯…纯真无垢,倒也是不错。”柳清棠看了一眼那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身一切都仿佛听不进耳的萧淮与,点点头道:“依皇帝的意思吧。”

一直听着两人说话的连太妃此时连忙替萧淮与谢了恩,脸上的激动表情也不知是真是假,心里真正高兴与否恐怕只有她一人清楚。

“说来,二皇子十八,也该娶王妃了,之前在宫里耽搁了这么久。连太妃先看着吧,若是有合心意的姑娘来与哀家说说,也好让哀家给纯王指桩好婚。”

连太妃再次谢了恩,这次脸上的喜色真真实实的露出来。

柳清棠对连太妃和萧淮与也不太在意,只不过是因着前世一点遗憾罢了,如今说完这些便将他们的事放在一边,接着和皇帝商量道:“皇上与二皇子相差才不过六岁,明年这时候皇上的后宫也差不多能添人了。”

第二十五章

听到柳清棠这么说,小皇帝脸一红,不太好意思的道:“儿臣还小,这些事不急的。”

“十三岁在我们南朝也算得上是个大人了,封后之事能等到皇帝十六,不过身边伺候的可不能少,就明年先办个小选,选一批进宫吧。这后宫里冷冷清清,就当是为母后找些伴。”柳清棠只把自己当做几十岁的老太后,用老气横秋的语气道。

小皇帝现在毕竟年纪还小脸皮薄,不好再反驳,闹了张大红脸的直点头:“儿臣…儿臣都听母后的,这些事母后做主就好。”

“身为皇帝,多多繁衍皇室子息也是一种责任。”柳清棠抚了抚膝头的褶皱,看着小皇帝,表情十分温和的教导着,仿佛在为了他的长大感到欣慰。事实上,柳清棠想的不过是,如果皇帝早些诞下皇子,那么她就能多一条退路。

若是她的皇帝外甥这次还要让她失望,她就只能放弃他,将目光转到他的孩子身上了。毕竟从头开始教导的孩子更加容易让他变成自己想要的模样,至少和她离心的可能性减少了。她既然能助现在的皇帝坐稳皇位,那么换一个更小的孩子,她也能接着扶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