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柳清棠的话并没有让柳绍棣感到放心,他很清楚自己的女儿究竟是什么样的性格。如果她真的没有这种想法,会犟着性子和他闹,觉得他不该误会她。可是现在,她的表现实在平静的让他觉得越来越担忧。

“清棠,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遇到了什么事?”柳清棠忽然笑了,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两扇竹窗,看着外面的绿意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转过头来用最平稳的语气道:“父亲,你相信死而复生吗?”

第三十一章

“父亲,你相信死而复生吗?”柳清棠轻声问道,然后不等柳绍棣回答,就又丢下了一句:“我死于元宁十五年的秋天。”

柳绍棣听到这话,有些错愕,脱口而出道:“怎么可能!”

柳清棠看着自己的父亲,眼里一片幽深,语气无波的接着道:“是皇帝赐下的毒酒。我死后你和哥哥也死了,外戚柳家意图造反,这就是皇帝为我们的死安排的罪名。”

柳绍棣看着自己的女儿,神色严肃又严厉,抿着唇没有说话。柳清棠幽幽的看着他,同样没有再说话。

过了很久,柳绍棣才开口,“你是说真的。”

“我还记得毒酒入喉的烧灼痛苦,还记得魂魄混沌之间看到父兄人头落地的悲怆,还记得见到护我之人尸骨无存的憾恨…若是可以,我宁愿那只是一场噩梦。”

“可是我日日夜夜被这噩梦困扰折磨,不得安生不得解脱。人死后本该入地狱轮回,可是睁开眼,我发现自己回到了十年前,一切都还来得及挽救的时候,我喜极而泣又心虚惶恐,甚至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从那天醒来已经过了几月,但是直到如今,我依旧时常陷入浑噩。”

“父亲,你知道吗?我每一日都在担心自己会陷入癫狂,因为我那满腔不得解的恨意…”还有看到你们对一切都不知情的痛苦,一面在庆幸着你们不必如我一般感到折磨,一面又在为了这只能独自承受的秘密不堪重负。

就算她这辈子将那两个罪魁祸首首辅杀去,压制住皇帝,可上辈子已经发生的事刻在她的脑海里再也不能抹去了。她有时候突然看到身边秦束那张脸,会想起那时候看见的被蚊虫蛆爬满的腐烂面容。她甚至觉得,秦束还有父亲哥哥都已经死了,而现在在她身边的人再也不是原来的他们。

可是重生,重新开始一次生命,这是多么逆天的一件事,怎么可能没有代价。或许那些挥之不去的噩梦就是她重新得到的代价。柳清棠很清楚,世间的事有因就会有果,不会有无来由的偿还和得到,就像不会有没有理由的爱意一般。

宝物曾经被摔碎有了裂痕,就算现在依旧完好如初,她还是会记得那些裂痕。但是那又怎么样,她只会紧握住宝物,再不让人有弄出裂痕的机会。那些事能让她痛苦,却绝不能打倒她,只会让她在这痛苦中更加冷静。

柳清棠脸上出现了一些痛苦茫然之色,紧紧握着拳站在那里。再也看不出来刚来时那刻意装出来的平静,眼中常带的笑意更是半点也不见。

明明看上去那样的难受,可她偏偏又像是一杆修竹,有股绝不低头的气势,仿佛要撑起一方天地。

柳绍棣看着这样的女儿,感受到她心情的起伏,从来都顶天立地被无数人当做军魂的男人,整个人竟然有些踉跄。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样的人,她坚韧固执又要强,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像他服过软,可是今日她竟然控制不住的在他面前表现出这种模样,如果没有经历过那些,那他的女儿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这种仿佛困兽的感觉,怎么会出现在他那个内心深处从来都是柔软善良的小女儿身上。

不管这件事再离奇,柳绍棣还是相信了,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女儿,相信那个将亲情和责任看的比什么都重要的孩子,不会编造这种谎言来欺骗自己的父亲。

一旦相信,想起她说的那些,柳绍棣心中就升起巨大的愧疚和自责。

他多年来守卫南朝疆土,保卫南朝不被他人侵犯,给无数南朝人带来安宁的生活。可是这样的他却守卫不了这个家,那时他没能挽救爱妻的性命,没能保护好大女儿,现在连小女儿也不能保护好。

一次又一次,柳绍棣明白了自己是这样的无力。如山一般的男人颓丧的坐在椅子上,神色中终于带出了些疲惫。

就和父亲了解女儿一般,柳清棠也清楚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因此她收敛起自己的情绪,深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抱住了沉默的父亲。

“没能救下父亲和哥哥,没能保住柳家,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沉浸在愧疚中,就算是现在依旧是这样。”

柳绍棣稍稍迟疑,还是将手环在了女儿肩上,嘴唇蠕动几下,有些叹息的道:“这本不该由你来承担,是我没有做好。”

似乎开了个头,接下去的就容易多了,柳绍棣环着似乎在默默哭泣的女儿,安抚的摸了摸她的头。

“当年你母亲去世时,拉着我的手说要我好好照顾你们兄姐妹三个,可是我一直就不知道该怎么做,如今更是证明了这一点,如果她知道了,一定会狠狠的骂我。”

“这世上,还有人敢骂父亲你?你一皱眉就吓死人了。”柳清棠没让父亲看见自己的红肿的眼睛,抵着他宽厚的肩膀,用还有些沙哑的声音笑着道。

“你娘以前总喜欢骂我,只有她从来不怕我。你不仅是长得和你娘很像,在这一点上也很相像,从来不管我的脸色自顾自的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从来没见过那个他们口中爽朗热情又温柔大方的娘亲,就连做梦也没梦见过。曾经她以为有姐姐就可以了,但是最渴望母亲疼爱的年纪,她失去了当做母亲看待的温柔姐姐,后来她的生命里最亲近的便只剩下父亲和哥哥。“对不起,父亲,我恐怕今后还会做一些让你觉得不开心的事。”

柳清棠放开父亲退后一步,眼神坚定的与他对视:“我不可能放弃复仇,那些前世伤害了我们的我都不会放过。我或许会做一些连自己都想象不到的事,变成一个和许久之前的柳清棠完全不同的人,或许会让父亲你为难。但是,原谅女儿的不孝,我一定要按照我自己的想法走下去。”

“淮旭…皇帝你也要杀?”柳绍棣沉默良久,只问了这么一句。

“这要取决于他是不是依旧想置我们柳家于死地。”柳清棠说这话时眼神坚毅而冷酷,不过考虑到父亲,她又放缓了语气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去动皇帝,毕竟他的身体里也有柳家的血。”

“如果一定要做到那种地步,就让我来吧。”柳绍棣忽然开口道,神色是和柳清棠同样的坚毅,同样的不容拒绝。这对父女在这一刻看来是那样的相似。

柳清棠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父亲会这么说。在她心里,父亲不会允许她有这种近乎谋逆的心,本以为他最多只是会对自己以后将要做的一些事视而不见,但是现在他竟然说,要让他来做?柳清棠转念一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些动容的喊了一声:“父亲…”

“我是一位父亲,怎么能将我的责任让儿女去背负。”柳绍棣站起身来,挺直着脊背看向书斋一面墙上挂着的山河图,“而且我守护的是整个南朝的稳定安宁。”

柳清棠在这一刻,放下了心中的某个重担。她最初以为最坏的结果就是父亲不相信自己,要与自己这个不孝的女儿决裂,幸而他选择了相信,她害怕的事情没有发生。听着父亲的话,柳清棠仿佛有了主心骨,却又十分的想哭,因为终于觉得心安和放松。

又说了一阵,大致将前世那些恩怨说给了父亲听之后,柳清棠又道:“或许父亲你还是觉得心里有些不能接受,毕竟死而复生这种事太过离奇。那么给我一年时间来让父亲你彻底相信。一年后,周国会与我们南朝发生战争,而最后的结局是周国战败。”

“周国虽然没有我们南朝强盛,但是他们有一位同样被奉为军神的将军,怎么会轻易灭亡。”柳绍棣有些不能接受,如果说这世上有他当做对手的人,无疑就是周国那位郑将军,那是他的对手也是他的朋友,所谓的英雄惜英雄大抵就是如此。

“因为周国发生了内乱,而那位将军因为遭到周国皇帝的猜忌,死在了战场上,连他的尸骨都是父亲你收的。”即使是他国将领,但是柳清棠同样对那位郑将军很是欣赏,此刻就不由有些感叹。不过也只是感叹罢了,她很快又严肃了脸色说道:“我明白父亲你心底尚且有一些疑虑,那么我们就用一年后的这件事为期,若真的发生了,就请父亲你彻底的相信我。”

柳绍棣深深的看了女儿一眼,他怎么会不明白这其实是女儿想给他一段接受这件事的时间。她也知道他相信,但是目前让他对付当外孙疼了这么久的皇帝,亲手去扰乱朝堂目前的安宁,他确实还有一些转变不过来,所以才会给了他这一年时间。

默许了女儿这为他着想的行为,柳绍棣心中一时欣慰,一时又复杂。

本以为女儿说得死而复生以及一年之后的战争,已经让自己对所有的事都能镇定以对了,但是柳绍棣没想到,用午膳的时候,女儿又抛给他一个足以让他觉得震惊的消息。

第三十二章

“是的,父亲,你没有听错,就是你想的那样。”柳清棠说着,还亲自动手给柳绍棣盛了一碗汤道:“这汤不错,我好几年没喝过了,王婶的手艺还是这么好。”她淡定的好像完全看不见自家父亲那已经黑成锅底的脸色。

柳绍棣几十年都没笑过,现在差点被小女儿给气笑了。他手痒的看着那碗汤,几乎忍不住想要一把拂到地上去,可是手动了动又放下,看上去更加的生气了。

他如何能不生气,他的小女儿,贵为太后的小女儿,在刚才告诉他,她和一个太监好上了。

柳绍棣都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为了女儿身为太后做下这种事而生气,还是为她竟然看上了一个太监而感到生气。也或许他是为了她这个无所谓的态度感到生气,看看她现在,悠闲的喝汤,什么担忧不安的表情都没有。

难道她现在不是应该忐忑不安的和他争取自己的所谓爱情吗?不是应该拉着她那个什么太监跪在他面前求他成全原谅吗?!可是这么一想,如果女儿真的那么做了,他大概会更生气。意识到这一点的柳绍棣憋屈难受的简直都快要喷火了。

大女儿就算了,和先帝两情相悦要进宫,拦都拦不住。后来小女儿十岁起,他就每天都在担心小女儿也会被一个什么只会甜言蜜语的臭小子给拐走,看到有男子离女儿近一点就想去恐吓人家。千防万防,防住了那些别有用心接近女儿的男人们,结果还来不及松口气,就又被先帝给召进了宫。

所以虽说先帝是一个称职的皇帝,但是绝对是柳绍棣最讨厌的皇帝。不管怎么样至少女儿进宫后他是多多少少松了口气,在他看来没有配得上女儿的男子出现,那女儿还不如待在宫里,反正女儿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可就在他放心了许多年的现在,竟然突然半路杀出了这么一个家伙。

那些身心健康头脑灵活家财万贯的男人他都不满意,能满意一个太监和自己的女儿在一起才怪!如果不是在用午膳,柳绍棣都要站起来焦躁的四处走了。

方才柳清棠和他说起那些,他还能保持一点冷静,可现在他是半点冷静都没有了,最想做的就是现在马上找到那个太监狠狠得揍上一顿。什么柳家形势危险什么一年后和周国开战,此刻在一个父亲眼里都比不上“女儿被一个差劲的家伙骗走了”这件事的重要性。

因为柳清棠说了要一家人安静的用午膳,所以那些伺候的丫鬟们端上菜就离开了,这里现在便只有柳家父子,柳清棠还有相当于柳家半个女儿的杨素书在。

早就知晓这件事并且接受了的柳家哥哥柳清榕还有杨素书表现的异常淡然,该吃饭的吃饭,该吃菜的吃菜。柳清棠作为当事人同样很淡然,只有柳家父亲,一直以来都严肃稳重的柳绍棣十分的焦躁。

眼看下面三个小辈一点都没被自己不虞的脸色吓到,也没人询问他的想法,柳绍棣终于忍不住,重重的拿起桌上的筷子啪的一声拍在了桌子上。

“胡闹!实在是胡闹!”

柳清棠柳清榕还有杨素书瞬间就放下筷子,摆出严肃的表情。柳家爹爹生气起来还是很恐怖的,至少三人都不想被他提到练武场去揍。

“你说,究竟是什么原因你要和一个太监做出这种事!”

柳清棠想也没想的就回答道:“因为他毫不犹豫的为我而死。”这确实是她最初想和秦束在一起的理由,不过现在,更多的只是喜欢他罢了,这个理由倒是其次了。

不知道她重生这回事的柳清榕和杨素书只是以为她说的是,秦束愿意为了她去死。想想秦束那对自家妹子信奉若神的模样,两人纷纷赞同的点头。

而知晓了一切的柳绍棣则是一瞬间就明白了,那个秦束应当是前世为了女儿牺牲了。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作为清棠的父亲是该感谢那个秦束,当下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质问下去。

可是要他这么简单的就接受这件事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很快他又说道:“如果是这样,我们可以给他其他的,只要柳家给得起,什么珍贵的东西你都能赐给他。”

“还有什么比我更珍贵的东西?”柳清棠一仰头装作诧异的问。

柳绍棣被她这句话还有故意做出来的诧异表情给噎住了,宽厚带着茧的手掌重重拍向桌子,“总之,我不同意!你怎么能和一个…一个太监…”

父亲强调的是秦束的太监身份,而不是她做出这种秽乱后宫的事,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意识到。柳清棠想着不禁有些好笑,随口就回答道:“宫里可不是只有太监?”

父亲不乐意她和太监在一起,柳清棠早就有所觉悟,但是同样她也知道,父亲很疼爱她,所以最后一定会妥协。虽然觉得这样逼迫父亲不好,但是她难得想得到一些什么,肯定是要寸步不让的去争取的。

“为父说不行就是不行!”柳绍棣干脆不与她争辩,直接笃定的道。

柳清棠内心暗叹父亲果然不会像哥哥那样轻易同意,然后头一垂做出悲伤的样子轻声道:“那么父亲难道就忍心女儿在后宫中一个人孤零零的,直到老死在那片宫墙里?”

柳绍棣当然不忍心,他可没想过要让女儿在宫里为先帝守着寡守上几十年。即使他一直以来都是个严肃古板的人,但内里还是一个巴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送给女儿的父亲,遇上女儿的事他总是要违背自己的一些信念的。比如今日,但凡女儿和他说的喜欢的男人是个正常的,能给她幸福的人,他都不会这么抵触。

他不是看不起太监,毕竟那不过是身体有所残缺,在他看来和那些在战场上失去了胳膊腿的人没有什么两样。但是作为一个父亲,他怎么能容忍这么优秀的女儿和一个身体有残缺的人在一起。而且他最担心的是,如果女儿是一时兴起,她能和那个秦束走多远?如果她只是想感谢秦束,那过段时间清棠一旦觉得厌烦,她们这段关系就会破裂。

还有,清棠如今在宫中的形势,还有她选择的那条注定要充满危险和不安定的路。他这个父亲是希望女儿身边有一个能保护她,能替她遮风挡雨的人,可是那个小太监行吗?

“清榕,去把那个秦束叫过来。”既然女儿这里说不听,那就从另一个身上着手,柳绍棣肃着脸道。

柳清榕看了眼父亲又看了眼妹妹,一摸鼻子起身,“我这就去。”从小到大,他这个可怜人夹在父亲和妹妹中间真是难做人啊。

柳清棠虽然听了这话后有些担心,但是她相信秦束不会让父亲失望,也相信父亲不会对她喜欢的人做出什么事。所以她面上看起来还算安稳,坐在座位上等着秦束的到来。

秦束用完了午膳,正在太后娘娘当初住的海棠阁书房里。柳清榕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看柳清棠当初写了批注的一本兵书。

听说柳国公要见他,他先是一鄂,随即明白过来,说不定是像上午和国舅她们一样,太后娘娘直接与国公爷说了她们的事,所以国公爷才会让他去。这么一想,秦束有些无奈,不过心里最多的是感动。其实他就算能陪在太后娘娘身边,也没奢望过在她的家人这里得到认可。太后娘娘这么坚持,为的是让他安心。

“我爹可不像我这么开明,秦束,你可得做好挨一顿打的准备。”柳清榕拍拍秦束的肩膀,脸带担忧的故意吓唬他。不过心里倒是没有一点担心,有他那个妹妹在秦束能挨打?

柳清榕默默想着,如果父亲能打秦束一顿他觉得也不错。他要做个开明的哥哥,可不代表他对于妹妹就这么成为别人的没有一点不满啊,父亲舍不得女儿,他这个哥哥难道就舍得吗?他当然是不会说正是因为知道父亲在这里等着秦束,才会上午的时候那么容易的接受这件事。唉,他们家两个男人啊,总是要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偏偏父亲冷着那张脸,永远看上去都是演的坏人。

秦束将手中的书合上放回书架,闻言认真的点头道:“是,不论如何,挨一顿打也是应该的。”毕竟,他拿了人家的宝物。

两人刚回到饭厅,柳绍棣还没来得及朝着秦束发火,柳清棠就朝秦束招招手,然后指着他说:“秦束,叫爹。”

秦束怎么会看不出来国公爷已经气的不行,于是他难得的没有听太后娘娘的话,规规矩矩的给他请了安。“秦束拜见国公。”

柳绍棣下意识的就想找秦束的错,于是想都没想的就不满道:“清棠让你叫都不叫,你这小子是看不起老夫!”

“噗~”独善其身在一旁看着的杨素书忍不住笑出了声。惹来柳绍棣的一个瞪视。

柳绍棣到现在哪还能不明白自己中了女儿的激将法,脸上冷的都能刮下一层霜了。这时候又看到了儿子也在偷笑,于是柳绍棣反手一扔朝他砸过去一个杯子。

被那个杯子震得虎口发麻,再一细看上面都出现了裂纹,柳清榕在心里哀叹。柳家男儿不值钱,十个他都比不上姐姐和妹妹其中一个,这不,气都撒到他身上来了。早就习惯了这种区别对待的柳清榕顶着一副文弱书生的皮,微笑着拿着那杯子坐回了位置上。

“父亲,我知道你在担心些什么,可我是认真的。你那么爱娘,如果当初外公不同意娘和你在一起,娘会如何?你又会如何?”柳清棠悄悄拉住站在她身侧的秦束,对柳绍棣说道。

柳绍棣自然看到了女儿的小动作,顿时觉得一阵肉疼。可偏偏女儿的话又让他觉得反驳不能,如果是白燕,她也会像女儿这样,因为她们娘两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想到已逝的妻子,柳绍棣就心软了。

一见他态度有所松动,柳清棠就接着道:“关于秦束的事,我会和父亲你说清楚的,那时候你就能知道我现在的选择是为什么了。”

柳绍棣哼了一声,冷着脸站起来走了,走到门口头都没回的喊了一句:“清榕,和我来书斋。”

“父亲总不会生气的要在书斋里教训我吧。”柳清榕摇摇头叹息,站起来掸了掸袍子,然后控诉的看了一眼妹妹:“哥哥又要给你收拾残局。”

“辛苦哥哥了~”柳清棠笑着摆摆手送他离开。她自然知道父亲是要告诉哥哥她重生这回事,等哥哥知道了,还不定要怎么抓着她念叨呢。

“上次看你和柳伯父这样还是几年前,真是怀念。”杨素书说完也站起来,看一眼柳清棠拉着秦束的手笑道:“纯王爷和连太妃也是今日出宫搬进宫外的府邸,你上次与我说去为连太妃看看,我刚好趁今日去一趟,就先走了。”

柳清棠还记着连太妃让那个宫女来找秦束的事,想让杨素书不用去了,但是又觉得连太妃只是爱子心切,自己已经惩罚了那个宫女让她守在宫里的清槐殿,也不好一直抓着这事不放,只能默许了好友离开。

等人都走光了,柳清棠这才仰头看秦束:“父亲已经同意了,别看他走的吓人,其实是默许了不好意思说。嗯,为了给你压惊,今晚我带你去看花灯~”

第三十三章

“娘娘,今晚不回宫?”

“都说了要带你去看花灯,回宫作甚。”

“可今晚是元宵,若是太后娘娘不在宫中,或许会惹来闲话。”

“难道说我闲话的还少了?”而且她这个太后若是一直不出格,怎么给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出手的理由?他们若是不出手,她又如何抓住他们的把柄,她可不想这么一直等着他们没有耐心。柳清棠悠闲的一句句回着秦束,手中翻捡着几件男装,想着该给秦束穿哪一套。

“那…今日是上元节,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娘娘不如留在柳家和国公国舅一起过?”秦束看得出来太后娘娘对于家人的在乎,但是又不明白她为何难得回一趟柳家却不愿意在家中过元宵节,只能试探的问道。

柳清棠手中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又没事一般说道:“今日估计父亲和哥哥要在书斋说上许久的话,顾不得和我一同吃晚饭了,我们出去看灯也是无碍的。”

她从出生起,就没有和父亲一起过元宵,因为她的娘亲就是在元宵节去世的,这一日是娘亲的忌日。所以到了这一天,父亲就会把自己关在书斋里不出来。每次她都是拉上哥哥和素书出去逛灯会,以及去一个地方给从未见过面的娘亲祈福。

见太后娘娘好似都不满意的放下衣服,准备去箱笼里再拿几套出来,秦束还是忍不住的开口道:“奴才随便穿什么衣裳都行,还是别拿国舅爷的衣服了吧。”

是的,他家娘娘在说完要带他去看花灯之后,就大摇大摆的拉着他来了国舅爷的屋子里乱翻。

“哥哥不会在意这种小事,无须担心。”柳清棠知道秦束是在担心她哥生气,但是他难道都没见到门口守着的那些婢女们,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吗。她可是从小就做这种事做惯了,毕竟她一直奉行的就是哥哥是要拿来欺负的。

这欺负着欺负着,可不就越来越亲近了。从小时候就一直欺压自家哥哥的柳清棠理直气壮的想着,拉着手上的衣服,再比比秦束的个头有些苦恼。

短短一个上午,秦束已经大概能理解国舅上午拉着他诉苦时,说的那通关于“柳家男儿不值钱被欺压,上有爹爹给冷脸下有妹妹添麻烦”是个什么意思了。

不过在他看来,太后娘娘不管做什么都不算是添麻烦。因为就算太后娘娘让他觉得有尴尬苦恼无措那些心情,他也都觉得乐在其中,他甚至是羡慕着国舅能被太后娘娘麻烦着的。越多的了解太后娘娘,他就觉得越心动。

他不是因为太后娘娘具体是什么样子的而喜欢她,而是因为是她,所以喜欢她的任何一个样子,并且越来越喜欢到了再也掩饰不住的地步。不管她是和从前一般的冷脸肃容还是如现在一般的生动嬉笑,他都着迷不已。

有时候秦束自己也会觉得奇怪,当初他只是感激罢了,感激太后娘娘在自己最无助绝望的时候,那样不经意的随手解救了自己。可是后来,在无数个仰望她的日子里,他的心情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的改变了。等他反应过来自己竟然是憧憬着太后娘娘的时候,已经再也不能停止这种大胆的妄想。

这种不该有的感情那样热烈而突然,于是他只能小心的藏着这种苦涩又甜蜜的心情。为每一次能靠近太后娘娘感到雀跃欢欣,为每一次她淡漠掠过自己的目光感到失落酸涩,然后尽职尽责的做她身边的一个奴才。

事情究竟是如何发展成如今这个模样的呢?简直就像做梦一样,太后娘娘也是喜欢着他的,还将他介绍给了父亲和兄长…

“站直些,把腰挺起来。”

秦束在发着呆,忽然被柳清棠用力拍了一下背,整个人一踉跄差点往前倒去。他一站稳想起太后娘娘说的话,连忙挺直腰背不敢再弯下去。

宫里的太监们没得允许是不敢擅自抬头去看主子的,所以也就习惯了这样微微弯腰,总是会下意识的就这样做。许多老太监老了背都再也直不起来,还会觉得酸痛,就是因为年轻的时候总是这样卑谦的弯着腰的缘故。

这样猛的绷直,腰有些微刺痛感,秦束没有在意,倒是柳清棠拍了一下他的背之后又往下移给他轻轻锤了几下:“总这么弯着也不难受吗,好了,我特许你不用这样。”

“奴才谢娘娘恩典。”

“让你叫我清棠不肯叫就算了,至少把这奴才的自称换一换,没见我这些日子私下相处时都是你我相称吗?”柳清棠有时真是想敲敲秦束这榆木脑袋。

“我…知道了。”秦束咽下嘴里那个几乎脱口而出的“奴才不敢”换成了这个回答,见太后娘娘脸上有了笑容,也不由高兴起来。

“嗯?你这次改口的倒是快。”柳清棠弯弯唇角,拿起手臂上挽着的衣裳,绕到秦束面前展开,在他身上比了比。见袍子拖到了地上,便嘟囔道:“还是太长了,秦束,你可得多吃些,才比我高了半个头,哥哥的衣服你都穿不上。”

她也只是随口一说,就算她从来不去特地注意,也知道前世秦束几年后比她高上一个头还多。她自己在女子之中也算不得矮,秦束那样的个头还是非常不错的,只不过那时候的秦束看上去比现在还瘦,高瘦高瘦的再加上那阴测测的眼神,让人觉得他十分阴沉。

也许是心态改变了,现在想起那时候的秦束,柳清棠只是为了他的瘦感到心疼,半点没有当初看到他那样子的不喜。嗯,他那让人不喜的样子现在想起来也意外的有趣顺眼。

秦束可不知道太后娘娘在想些什么,他只听到太后娘娘觉得他矮了,顿时紧张起来。他以前没在意过这些,可现在不同了,让太后娘娘觉得矮了就不行。秦束顶着没有什么表情变化的阴沉脸,在心里开始为自己的个头感到焦急,他究竟要怎么做才能长高?

柳清棠没注意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让秦束在意到什么地步。她又拿了几件衣服在秦束身上比,发现都没有秦束能穿的后,果断拿了其中一件稍小的藏蓝色袍子,然后拉上秦束回了自己的海棠阁,准备让缀衣桃叶给改改。

柳府的下人不多,又因为柳清棠要回家省亲,而暂时给一些不适合这时候待在柳府的下人放了假,所以内院这块很是清静。柳清棠走在路上,还会不时给秦束指指点点,哪些是她小时候常去玩耍的地方,哪些是她小时候最喜欢躲着的地方。

路过一处假山,柳清棠来了兴致,拉着秦束就走进了那座巨大的假山。假山里面别有洞天,看似越来越窄的地方走过去之后却豁然开朗,假山腹地还形成了一个两人高的洞穴。洞里倒是不暗,有光从假山那些小洞照射下来,能看得清光柱里飞舞的灰尘。

“秦束,快来看。”柳清棠毫不顾及端庄太后的形象,撩起衣裙爬过一道窄洞,在那边朝秦束招手。秦束便也跟着爬过去,发现里面竟然还有一个稍小的洞穴,只不过这个洞穴比起外面要小,她们两人都不能直起身子。秦束贴在假山石壁上,以免自己挤着太后娘娘。

柳清棠自己蹲下来,把靠在石壁上的秦束也拉下来一同蹲着,然后指着前面道:“看,这里就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待的地方。”

这个小洞更像一个窝,三面都是石壁,唯独前面一面是空的,因为地势原因,就像面前开了一扇大窗。她们蹲在这里,正对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还能看到湖岸上那一排随风飘荡的杨柳,风穿过这里则刚好大部分被外面那块凸出的假山给挡住,就算有风也是徐徐的,倒也不觉得怎么冷。而且因着是临湖的一面,也没有人能看得到里面,即隐蔽风景又好。

柳清棠怀念的看着湖面和垂柳,脸上带着些让人觉得可爱的得意之色道:“这里是我发现的,属于我一个人的地方。你看,湖就在我们脚下,镜面一样的倒映着云朵,是不是很漂亮?下雨的时候就更漂亮了,溅起的水花让整个湖面上都腾起水雾,白茫茫的一片。雨下的大了,这一面就变成了一片珠帘,一直有雨滴从上面落下来。”

她神采奕奕,眼里盛满了让秦束觉得心醉的喜悦,挥着手和他分享高兴的儿时记忆。

秦束在这个低窄的石洞里,紧挨着太后娘娘,被她拉着手。看着她曾经看过的景色,耳边听着她的声音,觉得心里温软的都快化成水。

“再过些日子,那一片柳树都发芽了,被风荡来荡去的也好看。还有柳絮被风吹落在河面上,会顺着水流一直流到这里,趴在那里用手捞的话能捞上来一大把。再上面一些的花瓣也会顺着水流到这里,这湖中养了些红锦鲤,它们就会追着这些漂在湖面上的柳絮和花瓣聚在一块。有时候聚到这下面来了,伸手就能摸到它们,只不过那些鱼怕人的很,摸摸就哄的散开了。”

“外面的假山壁上,被水浸过的地方会黏着一些螺丝,手一伸触到些凸起就是了。我揪下来过几只大螺丝,偷偷带回去放在茶杯里养着,就藏在被子下面。结果一天晚上睡觉不小心打翻了,第二天起来可闹了个笑话,咳咳,然后我就把那些螺丝都扔回来了。”

关于这件事,秦束上午听国舅说过。娘娘把杯子盛了水养螺丝藏在床上,晚上不小心打翻了。第二天早上起来,伺候娘娘的那些嬷嬷丫鬟们都以为太后娘娘是尿床,可把娘娘羞了个大红脸,再也不敢在被子里藏东西。秦束想起就觉得有趣,太后娘娘小时候似乎有着许多许多高兴的事。

“秦束,好奇怪啊。”柳清棠眼里看着湖面上悠悠而过的白云,神色有些不解的说:“明明这个地方我从来不想告诉其他人,为什么会想告诉你?我也没有常和其他人说起小时候的事的习惯,但是为什么会想和你说?我已经好几次主动和你说起这些事了。”

她转过头来看秦束,明亮的眼睛里带着些真切的疑惑。“秦束,你说这是为什么?”

秦束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几乎觉得不能呼吸,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奴…我不知道。”其实,他也明白这种心情。如果他的儿时有这些快乐的事,他也很想和太后娘娘分享,想告诉她他的过去他的一切,想让太后娘娘也因为他的趣事笑一笑。

可是,他除了关于太后娘娘的记忆,没有一丝快乐的事。而只是因为看到太后娘娘就觉得喜悦,这种事他又怎么能开口和太后娘娘说起。

“那秦束,你喜欢听我说这些吗?”如果不喜欢,她就稍微控制一下,不要总和他说这些。

秦束闻言,眼里顿时亮了亮,毫不迟疑的回答道:“喜欢。”

柳清棠忍不住就笑了,揽住他的脑袋,在他唇上啄了一下。秦束的心砰砰的激烈跳动着,他看着心爱之人的笑脸,忍不住屏住呼吸然后也倾身向前,动作极轻的亲上了她的唇角。

第一次看到秦束主动,柳清棠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感受到自己唇角被温热的嘴唇挨了一下,不由捂着自己的唇睁大了眼睛。秦束看着她,并没有像以往一样马上低头,因此眼里的爱意轻易便让人看得清清楚楚。被这样看着,饶是柳清棠也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的移开眼神不再看他,脸上却是有些红润。

两人靠在一起不语,交握着的手也不知道是谁先紧了紧,另一个便用同样的力道回握。今冬是个暖冬,有燕子早早的回来,穿梭在还未发芽的柳树枝桠间,又倏尔低低的掠过平静的湖面,清脆婉转的鸟鸣带着春的喜悦。

静了一会儿,柳清棠醒过神来,唔了一声,在石壁上一个不起眼的小角摸索了一会儿,拽出了个抱枕。“这是我以前藏在这里的小枕,夏日午后还会枕着这小枕在这里睡觉。”

“唔咳咳,好多灰!”被拽出来的抱枕上落满了灰,这一拿出来就灰土飞扬,本来就不算大的一个小洞穴顿时灰尘弥漫。抱枕容易积灰,她又已经几年没来,有这么多灰是理所当然的,她刚才神思不属一时竟没注意。

柳清棠眯起眼往后退,秦束赶紧护着她的头免得她磕在石壁上,一手给她扇去面前的灰。等两人出了那个洞穴,柳清棠见秦束一头一脸的灰,不但不帮他掸去,反而哈哈笑着用自己灰灰的手在他脸上,又摸出了几道小猫胡须一样的痕迹。

其实秦束看着太后娘娘自己脸上的灰也想笑,只不过他是万万不会笑出来惹太后娘娘着恼的,只细细的用帕子给她把脸上手上擦干净,再给她拍去衣服上的灰,一点不在意自己形容狼狈。

倒是柳清棠自己觉得不好意思,没再闹他,直接回了海棠阁。早就将海棠阁打理好了的桃叶和缀衣迎上来,看到秦束的样子纷纷捂嘴偷笑。

“好了,你们两个别笑了,把这衣服帮秦束改改,我们晚上要去逛灯会。”柳清棠在桃叶缀衣两人脑门上一人敲了一下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