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玄音或以性子单纯,然心思却也同一般女子般细腻,只尹文尚即一个目光摄来,便是将他的心语听得明彻。波澜无惊的笑了,自入东宫侧室是已五年,再没有人能比她更习惯尹文尚即的嬗变猜忌。此刻,她只需淡然微笑,温言软语道:“都是女人,妒忌来妒忌去,终是会彼此怜惜的。”

这话,确也实诚,听在尹文耳中,狐疑释下大半,举了杯盏缓缓吞下口茶:“唔。三年前,你若也能这般想,你们早该做了好姊妹,为爷齐力分忧了。”

玄音就着他言缓缓忆起,三年前,太子妃薨逝,尹文尚即确也有心续弦,那时延陵沛文和圣元帝皆是允了,竟也觉得是良媒姻缘一桩。而那时,延陵易亦如今时平稳无惊,似乎毫无关心帝命会将自己许给谁。本该是婚事纳定,出聘立书之时,偏是沐玄音出面借着先太子妃薨亡一事苦闹,引了朝中杂议纷纷,事情才是告一段落,自此失了后话。自那以后,东宫人皆言她玄音夫人善妒,尹文尚即亦冷了她半年,然终是风水转过,年岁远去,那出不光彩的旧事逐渐由人淡忘了。今日由他口中重提,她才是明白,原来风过无痕不过是口中说说自我欺骗安慰一番。

总有些事,能淡,却忘不下。

第十九章 刑狱

忆起旧往,更是分了尹文尚即的心神,这膳如何是用不下的,推了案持步至窗前顿下。恰半月前,他还于此地揽着她道尽了情意绵绵,今时却看着她深陷囹圄困处,观而不动。

沐玄音缓缓步上,立了他身后,双手环向他腰间轻轻箍上,头抵了他后脊,声软下:“太子爷,咱们的第一个孩子,冬天便是要来了。妾身也不想您此刻出了什么差池。妾身知道话不当这般说,可还是忍不下。爷,您说不会出手襄助,妾身是打心眼里释怀欣然。不是妒忌,不是小女子的狭隘心胸,只不想看着爷再失去这位子了,好不容易才胜了尹文衍泽,有多不易,你我都知道的”

由着她说下一通软言香语,他心中端疑全消,终叹下一口气,拉过她软臂,将其揽至胸前以双臂扣上。凝目盯着她微隆的腹间许久,太阳穴突兀地蹦起。而后又细细打量了她每一寸眸光,他从来都觉得玄音的眉眼极似延陵,皆是飞扬莹媚地向上微挑,只一个映着暖色,一个冷得冽人。星星点点吻上她香鬒,温热的唇寻着她的柔暖,声音并不重:“玄音,替爷生个儿子吧。该是时候来个子嗣,爷不能再等了。”

沐玄音微一颤,眼中忽有清雾溢出,静静转了瞳目,闷闷地应下,微有哽咽。

“你身子真暖。”尹文尚即吻着吻着渐也停下,恍惚着道,“她总是那般寒,冷得叫人心惶。”

沐玄音轻呼出一口气,寂寂地笑了,再是无力去计较。为了这么一个眼中实则无真情的男人计较,其实并不值得。她该是学学延陵易了,倒是如何做到一面承应下他之垂怜爱慕,一面又坚持着自己。

尚书台都督府立于九华门东去十里之地,三面环以峭壁山隔,一面临水。府中通以山路水径,部署严密,各处关卡皆有重兵把守驻位。纵然是大司马之位,未得皇令御诏,亦不能随意入尚书台。

其与大理寺、督察院同是隶属于刑部主事。只各司一职,尚书台以审议为要,多受于钦命,直审位列三品之上的王侯将相。每遇之朝廷有案章相议,各部尚书及五品之上文臣武官由宰相召集聚之于会,共商罪罚,皇帝时有亲临在侧闻观。最终审度的陈奏将陈报大理寺,且一并请之圣命,由帝亲笔书允,待大理寺复核毕,方令尚书台下各部按章行旨。

尚书台西侧是关押之禁狱,受审之重臣往往先入尚书台刑闭,再下放至大理寺由法府复核审议,终至刑狱之地沦为阶下囚。与督察院相较,尚书台则显得更为难进难出。按着旧年例案,凡是进了尚书台的臣工,显少人能不下刑狱,也有不至于落入天地人号刑牢的个案,只都是些陈朽弱骨,是坚持不了几日毙于此。

延陵易是那一日傍晚入的尚书台,三两日间多是闭目休整于凋敝清陋的狱所,好在情况比她想象中好上几分,尚有硬冷的石榻可以眠,有冷桌可以用食,头顶余丈处竟设有一处通风纳光的铁窗,偶尔入了日光西斜之时,便能从另一面砖墙中映出光束。她多会借着那短暂时辰看半会儿书,文册是托澹台赢迟送来的。那一日她刚入尚书台,澹台曾以问她有何需要,她只向他讨了几件常衣和书册。

“哎。这都多少日了,也不见来个熟人探访。”每日定时送膳至的老妈妈为其摆好了膳食筷箸后,微唠叨了一声,便退到狱所角落中蹲下等着延陵易用好便再去撤下膳席。

延陵易只作未闻,先端了汤碗用下一口冷汤,眉微微皱起,却随即舒散,勉强着自己再灌下几口才作罢。

老妈妈在角落中无所事事的寻探,不放过桌前人一丝的神情变化。据她几日来观察,这女人用得不多,但必是会每样皆吃下几口,从不见她挑拣,更不会嫌弃饭菜难合胃口。这一点,与以往住于此的官宦大员相差太远。很难想象,眼前这半声不吭借着西晒日光边看书看吃食的女子,竟是由延陵王府娇惯而出的冷漠女王爷。

半刻的功夫,延陵易即用毕了膳食,翻着书起身,转向漫入日光偏离的方向平静翻下另一页。老妈妈收拾妥当便拎着膳盒退出那单间,步出了天字号禁房,正遇上伫立在暗处的人影。那男子袭着常服,像是微服而来,五官轮廓极为清晰刚硬,一眸沉眸凝着重色。他望向老妈妈走出的那个方向,是延陵易独处的单房。

“太太子爷。”老妈妈忙小心翼翼轻声唤了道。

“嗯。”尹文尚即略收了目光,淡淡扫了眼膳盒,敛了声道,“今日用的如何?”

“同前些日子一般,看着胃口不大,却也能正常用下。”老妈妈心里一虚,本想说假话买个东宫欢心,却又怕谎扯大了收不回来,只得照着实际道了出来。

方延陵易用了什么,用得如何,大抵也都入了尹文尚即的目。他只不过是问问,问了自己心里才是安些。冷袖一握,平定了心绪道:“明儿起,汤水要尽量热着,至少也是温的。”

“这不天大暑着,老奴才上了凉汤,倒也去去闷躁。”老妈妈忙出言解释,不是她不给热食,是这天实在太热了。她也是为着狱中人着想,才依着节气布的食,有太子爷的多番关照,又怎敢草率应付。

“她胃凉。”尹文尚即猛地截声,隐约叹下口气,“受不起寒。”

“是。”老妈妈这才张大了嘴,万没想到这一层,不由得也是为自己的失虑生了懊恼。

他亦无意再难为一个老妈妈,只淡然吩咐着:“日后当心着些便好。”说罢便回了身子,欲大步离去,似又想起什么,回了半身嘱应:“我来这的事,不需同外人言起。尚书台那边我自会封住消息。你只做好自己本分即可。”

第二十章 延陵有婿

延陵府正院堂间,岳母与子婿同用桌膳。因着当家主事,一连几日的膳食都用得毫不知味,纵连往时能在桌上戏谑言笑的延陵空都随着愈发沉寂。

今时傍晚,澹台氏用过了小半碗饭,即是再吃不下去,一来是天躁得难受,二来心下并不安宁。总觉得天边似什么压着,闷闷郁郁,似乎不多时便要顷刻覆下。

“说是三五日这都十日多了。”澹台接过冷帕子净着唇,拭了唇幽幽道,“空儿,你派去益州寻人的奴才怎就没个回音?!”

延陵空亦有所担心,据闻灾地早是乱得失了章法,流民恶氓肆意窜于城池内外。他早先派出去的人,迟迟未予答复,一封封急信催了多次,却都没有一封来回。

这边尹文衍泽闷不作声的用膳,余光瞥了一角,正遇上由外间大步入内的蓝驰。他一路赶得急,正是湿汗淋漓,抿直了唇朝向尹文衍泽的方向递了目色。

尹文平放了青瓷盏碗,淡淡出声:“回来了?”

“是。”蓝驰忙答了声,再无下言。

延陵空这才意识到该有大半日未见蓝驰随在尹文周边,似无意着出声:“呦,蓝大兄弟倒也能抽闲空子玩乐啊。今儿是上阳居还是万春楼?前日我才又在麻串胡同那街里巷寻到一家新开张的,离香堂。新奇的很,那堂里的男倌都是科班出身,要唱则唱,要——”

“空儿。”澹台再听不下去,忙出声呵斥,“当着王爷的面,这般胡说是何体统。”

尹文衍泽这才淡淡扬了额眉,润着轻笑道:“岳母大人又是言重了,延陵世子是性子洒脱,有话必言,未有什么不端之迹。只是想偏了我这家从,蓝驰不大会去快意之所,只是我遣他回王府寻几本想看的书解闷。”说着目光微落了身后之人,“蓝驰,同老夫人世子爷二小姐行过礼后,先去本王下屋候应着。”

“诺。”蓝驰倒也来不及拭汗,依言行过礼,便旋身退下。

延陵空目光追了蓝驰几步,才悠悠收了回,淡笑着瞟了尹文衍泽一眼:“我可是记得我妹妹定下的规矩,过了三旬之一,便是要回住你王府的。这也刚巧十日了,王爷该是回自个王府,倒也不必累得自家奴才两边跑得辛苦了不是?!”

尹文衍泽眸色微醺,只声音轻下,巧妙地转了话锋:“世子爷这是心疼我那奴才吧。想世子爷阅人无数,我那粗俗家奴莫非也逃不出您法眼。”这话半带着戏谑,他是不想回应延陵空逼人咄咄的“请客自离”,便寻了他开心。

延陵空被他回得面目灰白,琢磨这男人还真是牙尖嘴利。论起嘴皮子,他都是回回赢定延陵易,却输了她男人嘴下,未免心生了不耐,酝酿了番,咬牙谄笑道:“王爷这话说得可酸了点啊。咱这心里揣了谁,您还能看不清吗?不过要是主仆全收下,绝对也没意见。”

这一回不等尹文衍泽出言相抗,便是由澹台夫人一筷子戳上来,直中延陵空脑门。

“延陵空,你再给我张嘴乱言,日后就住那香离、离香什么的堂别给我踏回延陵府一步!”澹台氏已气得满面发胀,持箸的一只手忍不住颤抖不止。

一旁不吱声许久的延陵眉亦有所不悦,嗔怒道:“哥,你这回可是真过了。”

尹文衍泽见自己还未开口言半字,就由人替自己制服下这厮走马章台纨绔浪子,凝声暗笑了番。眸光寻了延陵空微微一笑,便言了个借口退身而出,留他们一家人红眼相瞪。

这一顿饭,其实并未用好,不是因延陵空的百般挑衅刁难,而是想着蓝驰步入时的脸色很是难看。一路而下,尽比以往步速都要快。近了易居水阁的侧间,撩袍而入,声音猛地沉下:“延陵易已是不在益州了吧。”

蓝驰由门头步出,阖紧了门,才进步禀声道:“王爷猜得是,早是几日前便不在了。臣亲访探下,也实未发现王妃的影踪。只是问到当日有朝中大员用轿子接去了王妃。”

“轿子?!”尹文衍泽正欲步上席案,却怔得凝了步子,双眉攒蹙。灾地湿路难行,不做马车反用轿接,确是奇特,只再做另一番思量,便是无怪了。微吐了口气,淡下声音:“该不会是入了尚书台吧。”

“王爷的意思?!”蓝驰愣下,照着他话意想去,却不敢再启声,“只也不该一点消息都传不出来。”

“要想处理的出人意料不予以回手之力,便要神不知鬼不觉。”尹文衍泽由着案头缓缓坐下,袖端寻了滚烫的茶盅,竟也觉察到炙手,“你连夜去刑部探探口风,若是什么都问不出来,就拿着我的玉印直入尚书台。”

“王爷!”蓝驰大惊出声,若非得以皇令,便持私印入尚书台,便是违命越职,是要担天大的责任。

“出了什么,本王担着。”

“诺。”蓝驰终以咬牙应下。他尹文衍泽决心拿下的事,从没有一件失过手。

“等等。”尹文衍泽忽地启声拦道,似考虑了周全,坚定出声,“还是本王亲自去一趟。那些老奸巨滑定不会对你言实话。”

“王爷,恕臣直言。此事您不当插手,论耳目,你该不及太子,想必早您许多时东宫那边便是得了信的,连太子都不会阻拦,更不要说您了。”蓝驰甚少能忤逆上意,然这一次,是无论如何都要道尽实言。

“蓝驰。”尹文衍泽淡淡一笑,“什么时候,你也拿他比较起来你以为,本王会屑于那等人相比吗?”

“王爷,那是您的义气用事。明哲保身,便不该动以私情。”

尹文衍泽微掠了他一眼,只淡笑不作声。可惜这奴才跟了自己十几年,还是未看懂他主子的心性。义气,本就是与尹文一族毫无关联的二字,这奴才如今以此二字言他,实在是不合宜。

“本王自有思量。”最终,他只得释然地以此言劝道。每每二人政见不合,僵持不下,他都会以此平息。

又是思量,蓝驰终也不语,他是不明白,自己的主子怎么就能权衡那么多番,他之思量总是另辟蹊径,反常人之道而行。往往叫他领略得叹为观止,却又不得不佩服。但愿这一次,主子自有一套揣摩考量。他是真怕自家主子会同东宫一般,因着女人牵动了情绪。

第二十一章 公仪小姐澹台妻

澹台公府,是夜。

以蓝纱为屏阁,沿廊拂下,最添风致。世子夫人公仪鸾正歪了贵妃榻染着五指嫣红,用凤仙花添了明矾捣碎均匀涂抹上,便能染出久不褪色的红甲。在大郢逍遥了十年,公仪鸾越发会享受了,从面敷到食膳,皆是天然无污染。

“草本方子上色虽是慢些,倒也耐用。化学制剂的指甲油气味太重,说不好还会用出个不孕不育什么的。早知道我也不玩考古了,那时候就该专摆摊子鼓捣化妆品。要不也做出个‘千草集’‘万草集’牌子出来,还不得灭了佰草集相宜本草之辈!”染毕由夜风吹晾干再配戴上那一套玳瑁嵌宝护指得意地自眼前挥来摇去,公仪鸾笑得极美。

“世子夫人您悠着点,打从初中起,您口中都换了多少出了?!从当外科医生,到玩古董,没见着您都擅长了些什么。”文佐尘吸着冷气寒颤她,不由得也多打量了她几眼,觉着她是比守在公仪侯府精神焕发了许多,嘴上戏谑道,“得,这嫁了人的女人就是不一样。明摆着气色都好太多了。”

“好容易嫁得这般称心如意,我还愁眉苦脸做什么?”公仪鸾睨了他一眼,啧啧出声,“想我追个澹台赢迟容易吗?几辈子没那么费劲过。嫁了就得守住,成了黄脸婆,他还不得给我天天召小妾入府。”

“哼。”文佐尘接了盏茶,随意道,“你做这澹台家少夫人还真是来了瘾了。”

公仪鸾理所当然地点了头,又一琢磨道:“劝你做延陵府的金龟婿,是你自己推脱了。我说什么来着,既来之则安之,寻个称心如意的娶了就好。你做什么高风亮节清心寡欲,不知道的背后说你是GAY呢。”

“我的事,还用不到您老人家操心。您只管抱紧着老公,等着生儿子就好。”

公仪鸾微皱了额头,复又忙用手抚平,她可不想年级轻轻落了皱痕。目光飘上身侧人,实事求是道:“要我说吧延陵易不丑,也算是个把美人中能挑出来的。当然较我这倾城倾国是逊了点,但总来说——”

“再别往自己个儿脸上贴金了成不?!你那满额头花钿本就晃得人眼晕。”文佐尘冷笑着,摇开扇面,径自扇摇,“我是觉得比你好太多了。人家那是正儿八经的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不施粉黛,也有沉鱼落雁之姿。再对镜子瞧瞧您自己,怪不上人澹台兄弟不敢正眼‘欣赏’您。今儿一熊猫妆,明儿一鹦鹉饰,再明儿你就是一牡丹姐姐。”

“我那是烟熏妆、魅力银蓝妆,文佐尘,你不损我能死是吗?!”她再顾不得什么保持端仪,一脚即是踢向某人膝盖骨。

“是,还真能憋死。”文佐尘坏坏地笑开,倚着窗头吸上几口冷风,眼眉俱是弯弯的,这十年来小心翼翼荡迹徘徊于朝野权臣中,无论何时都要提醒着自己谨言慎行,真是许久未这般畅怀过了,“这天下这么大,可说知根知底的还不就是我们俩人吗?我不损你,还能损谁去。你就让我寻点开心。这鬼日子太难熬了,真要命的累。你说那些人怎么就能在这种环境下隐忍着活,说是举步维艰都是轻了的。”

公仪鸾是女人,且是尽天享受逍遥不知愁的世族千金,朝堂上的明枪暗箭总是与她无关。一来十年,她活得反是比从前简单了,见日关心着吃什么穿什么好,本就不多的心眼更是要一并还了始祖去。用文佐尘的话来说,她就是神经大条懒惰型,能易着就不繁难,能躺就不坐,能坐就不立着。

此时她也闷闷地听他抱怨,而后那些话不痛不痒地流了心田,再淡淡叹下口气:“你说的那些人,是指了延陵易吧。她现下是难了点,不知这命口是否再能顶下来。”

“你什么意思?”文佐尘凝着额眉瞪上她,全然听不懂她的作念。

公仪鸾纠结了番,还是决意言出,只眸轻抬而起,先前的玩闹嬉笑尽散去,一字一念道:“延陵易,被密押在尚书台。”

文佐尘第一个反应是这女人又胡来,哼着笑了道:“公仪鸾,你不开个玩笑身上就不舒服哈。”

“我的话十句八个假,可我男人的话从不是玩笑。”她说着忙瞪了眼,凝色更重,看得文佐尘呼吸渐有些轻。

“澹台赢迟不大会把朝堂密要带回自家后宅。”他微醺了目,沉了目色紧紧攥上她。

公仪鸾脸讪下,一手揪紧了纽帕,撇嘴道:“他当然不会讲。是我跟踪他去了几家店铺,见他买了女人的深衣宽衣,连着换洗的里衣都买去了。心一急只以为他是在外面有女人了,我能不火吗?扯了大半日嗓子同他吼,要他说清楚。扯来扯去,他拧不过我,就老实招了。还不就是这样,这回你该信了吧。你也知道,我没事做就只会看紧自家男人,闲着跟个踪探个影的——唉?文佐尘,文佐尘?!表哥!文哲大表哥?”再猛地抬头,浑然不见文佐尘的身影,几步紧出去,双手扯下满廊轻透蓝帐,唯见那融白色的长衫褂迅步消逝在半月门处,一晃便连影子都散了。

公仪攒紧的额眉轻轻舒下,淡笑了声,幽幽道:“不是说不在意的吗”

“鸾儿,你嘀嘀咕咕什么呢。”

身后忽有人声漫上,她由着声音偏转了身子,见是澹台赢迟由后堂间寻来,他方从朝上回来,一身疲惫。于寝间寻不到自家夫人,便是来了前堂,正见公仪鸾扯着纱帐嘟囔,便随口问了声。

公仪鸾忙迎上去,见了她男人便是喜笑颜开,天大的愁事都化了风散去。也是做了他妻子后才明白出一个道理,古时以夫为天,却也幸福。什么男女平等,生而自由的观念早是被她埋了地底滥掉了。这么一个能做她遮阳伞挡风镜的男人,予她最安心惬意的生活,再陪着自己快哉无忧的过下一生,她便甘愿以他为天。

就像如今,他就是她的天。

第二十二章如是作念

作为穿越人士,公仪鸾自认为是最失败的那号人。首先是毫无条件的放下了从前所持的一切女权观念,积极融入了这么一片新天地,再后是见了澹台赢迟便丢人现眼的一陷又陷。单相思马拉松跑了七年,用尽了软磨硬泡威逼利诱,再以三十六计擒人,终于在她二十岁迎来之际成功缴获了这个闷骚男人。

然最让她倍感欣慰的是,成婚业已两载,他们还像新婚夫妇般恩爱有加。尤是澹台赢迟,回府后若第一眼见的不是她,必是心生惶乱,硬要将府院上下内外翻个遍寻到她人影才作罢。

澹台赢迟眸光掠到桌上两盏用过的瓷杯,这才反应道:“可是来了客?”

“噢。表哥刚来过。”公仪鸾说着蹭到澹台身侧,抬了他袖臂挽上,“相公大人今儿是回来的早些。”

“既来了,一并用膳吧。我恰也饿着,好久没听他说叨了,朝里也不常见。他现下随了昱瑾王,更是深居简出了。”澹台由她搀着由西廊漫去,一路灯影绰绰,景致颇佳。

“来了又走了,你还不知道他,跟阵风似的。”

“你今日又换了香。”他闻了她身上异香袭袭,滚着风扑来,重极了。

“是啊是啊。”她走几步忙拦了他身前,双手扳着他额面冲着自己,“再看看我这妆,也是新换的。”

澹台还真不敢多看几眼,只装着认真看过,而后淡淡笑着裹了眼前女子入怀,吻着她香鬓道:“鸾儿,其实你真用不上这日日精心打扮。为夫眼里,你怎样都是最好看的。即便不用妆任谁也比不上。”

“真的?”这话甜到了她心眼里,拥着他便也更紧。

“所以说下次咱化得淡点,或是索性不化。”澹台就势即道,笑意泯在眉眼中。

公仪鸾渐觉得不对,抽出一只袖子推了他把:“什么意思?你这话可不对味啊。越听越像文佐尘嘴巴里蹦出来的。”

澹台忙不让她撤开,搂着她紧紧的,下颚顶着她额顶轻轻摇着道:“你看你又多想了吧,夸着你呢。”

公仪鸾再也不费脑子跟他较劲了,谁叫她眼里心里都只这男人,谁叫这男人三言两语甜腻便是要她全无了脾气,所以她从不跟他较真,又是何苦跟自己认真呢?!他损她是爱,夸也是爱。即便她妆化得再像个牛鬼蛇神,他这辈子,是也别想逃了。

“世子爷。”廊外一声疾呼,猛地打断这一处二人甜蜜恩爱。

澹台微起了恼意,冷面转了视线:“何来的喧哗?!”

“昱瑾王昱瑾王率了京军一个指挥营,直闯了尚书台。”

澹台赢迟惊的咬牙,怔道:“他疯了不成,是要做什么?”言罢叹了一口气,即要抽身而出。

公仪鸾看得渐有愣,却不忘扯上他袖子嘱咐了道:“相公,到了尚书台,不准多看那姓延陵的啊,我不准。只准你少看几眼,撑死几眼。”

澹台听了身后人音,蹙眉方展下些许,轻轻回了身,定看向她,一手捧了她小脸。只她一个表情便能让自己烦乱的心绪平定下来,微微扬了笑,故作认真道:“少看几眼做不到。”

“澹台赢迟。”她鼓着腮帮子掺了哭腔喝了他声。

澹台笑纹更盛,轻吻了她额前,言声更轻:“是真的做不到啊。因为一眼都不会看她。”

不会看一眼,那少看几眼,便更做不到了

昏色全然落下,倾盆大雨接踵而至。

一把大伞撑于尚书台前,伞下迎立的衫影气质定然。其身后两排指挥营校尉顶着狂风骤雨稳如泰山。

持伞的蓝驰微紧了下唇,隔着雨声扬音询问道:“王爷,是该要如何?”

虽是立于伞下,半面襟衫仍是由狂雨打湿,尹文衍泽竟全未在意。良久,平心静气地言出一番并不平静的话:“再给我敲,敲不动就砸。总有法子进去的。”

声刚落,朱门已由内摇开,持了伞的都督边嚷着边冲了出来,滚至尹文衍泽身前连连作揖行礼道:“王爷您可别砸啊。皇上那半个时辰前就是下了旨意,放了延陵王出尚书台。只这雨大着,延陵王的意思是稍弱了她再动身。王爷主子,您怎就急这一时半刻了,传了宫里该是要落下多少话柄子。”

尹文衍泽远未料及匆忙赶赴的半个时辰竟是生了如此变数,更讶异费不到吹灰之力她自个儿竟是能得了自由身。重重惊疑冲涌而上,密乱如麻,团团闷在雨中,皆是静了。

半晌反应过来,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他这般模样,才是最狼狈。若再要她看见,更不知如何解释了,他都不知该如何予她说自己来意是助她。可又因何要助她?!这才是最紧要。他说不出个缘由,也最尴尬。

门内雨帘扬起,内中人持伞迎步而出的视线恰与他相撞,尹文衍泽浅笑了笑,见她看自己是一愣,便等着她步上来。

延陵易着了长袍,由雨中望去对面那身影模糊了许多,只再不清晰,也不会认错。风姿绰骨如尹文衍泽,她还未于这世上找到第二人。她未走近他,是觉得他周身光芒太耀眼,足以湮没一切世俗之物,包括自己。她本就不够美,不够柔,若是立了他身边,才是最不和美的一处景致。

雨声很大,然她的言声并未被盖下,是她先开得口,习惯了咄咄逼人的强势,很难要她等着另一个开口。

“消息还真是传得快。”她说了这么一句。她绝不会去想尹文衍泽会善良到亲自予她解围,能想到的顶多是延陵府得了消息,他作为新婚郎君自是要表现在先,前来接人回府更是要亲力亲为。

尹文衍泽似乎也乐得她这么想,柔笑着点了头,反问道:“没受苦吧?”

她既不靠近,他便亲自走上去。心,如是作念,便真的由蓝驰手中接了伞,撑开,举步迎上去。她的伞是小了点,遮她一个人仍湿了半边身子。

第二十三章 丢人现眼

二人离得如此近,竟让延陵易生了些许不适。她对外人的气息总有些敏感,尤其是男人。所以当尹文衍泽气息迎上时,她有心却步,然身后抵着漆门,本就是无路可退。他周身散发着竹墨的馨香,不是尹文尚即身上刚强中正的男子烈息,也不是同延陵空有关的烟粉丹脂浓香,其实很好闻,不刺鼻,也不会甜腻,淡淡的冲雅,浅浅的回香。

他抬首掠上她凌乱的额发,那一缕方被雨水打湿胡乱地贴着她额前,他替她捋平。指尖滑过她前额,中指的温度暖过她额头。

“没受苦则好。”他依是浅浅笑着。延陵易却于此刻涌起了女人特有的直觉,这男人微笑时才是心头最没情绪的反应,而这也是他异于常人之处吧。

然她与他不同,若是心中无物,她面上便该一池古水,毫无波澜。就如同眼下一般,她静地没了声息,不吱声回应,甚以连轻睫都懒及扑阖。

“上车吧,车上暖些。”尹文衍泽算也摸出来,若是僵持下去,他们二人必能立至天明。所以他适时道了声,手中大伞撑了她薄伞之上,让出半个身子,示意她入车。

延陵易也不再坚持,随着他大步迈了出去。

蓝驰见状忙去掀车帷,只延陵易立于车前,却敏感地侧了目,眸光直迎上身侧那一道黝黑巷道,这一场雨繁繁密密,街巷本就又深又暗,隔了雨帘,便更是黑黢黢一团,浑然不清晰。

她愣了许久,视线落了那重重黑暗间,久未出声。

“怎么了?”尹文衍泽亦随着她目光转过去,却什么也看不出,淡声询问了道。

寒光微释,延陵易沉声回了眸:“没什么。”

自出尚书台后,她第一声竟是如此简单明了的三字,是要尹文衍泽只得苦笑连连说不出其他。

二人相继入了车帷,帐中亮有油灯,映出一袭光暖。

蓝驰一扬鞭绳,马车即是朝东驰去,渐也消逝于雨幕之中,淡了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