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洛是徐州人。”细细柔柔的音色揉着几分羞涩,也真有南方女子的娇滴滴。

“家中景况如何?”延陵易一点头,再问了声。

“家中父母俱在,仅有一兄。父亲督掌徐州织造衙门。”

徐州织造!何等熟悉着。最后一次交谈中,尹文衍泽隐约透露的秀选新人,恰也附有徐州织造之名。

延陵易霎时抬眸,不无惊讶念道:“你是徐州织造府尹的女儿?!今春采选徐州织造府的秀女,只你一个?!”

那清柔女子微大着胆子抬眉瞧看,红唇轻抿:“我父亲确是徐州织造府尹。林洛只一兄无姊妹,若那徐州织造府的秀女,便只是林洛一人。”

延陵易突觉得心底揪着痛,尹文衍泽欲与自己谈及她时,自己分明油盐不进的模样,一句“她来,我走”狠狠打发了。他之后再言延陵空的婚事,又让自己觉得没头没脑。她能对着公仪鸾言信他不疑,可在他开口的一瞬,自己###动摇了。泣其中牵连所在,她从没有细细揣量过,###远比能说给自己的多。

他说皇上选了织造府的女儿予她,却是向皇上请旨将女人转赐给自己的大舅子。寥寥一句“好说歹说也是大舅子,要挑便给他选个最好的”便是打发了所有解释,尹文衍泽啊尹文衍泽,你还真是图轻省!

澹台夫人一眼瞥到她又不知作何念想,便循了借口打发林洛退下,待到下人一并退干净了,才拉过延陵易袖子道:“我的念想是先收了给你哥哥做个有名有份的侧夫人。你看如何?!”

延陵易幽幽回神,想了想道:“既然是王爷请来的旨,为什么不以明媒正娶立为正夫人。论品阶世位,倒也不差。”再言能予堂堂王爷做妾的女子,封个世子正夫人也是绰绰余盈。

“你当我不想?!我要是劝得动你那牛心左性的哥哥,也不会委屈人丫头了。空儿说什么都不肯,愣说正位留着给自己心上人。你说说,他那些心上人都是能摆出台面的吗?我还真怕他牵个男倌来给我拜堂!如今好在他再别扭也应下了,便是做侧夫人,往后生了儿子,一步步地也能入了正位,你说不是?!”

“如此也好。哥哥的意思当紧要。”

延陵易记得自己心头乱麻后,便草草应付了澹台夫人这么一句。而后径自放下小粽子,步了里堂去,纵连晚膳都食不觉味,塞了满口,却半点咽不下。

月贯中天,夜卷凉风,延陵易靠在窗前矮榻上,榻中架着磨平锃光的樱桃木鎏银香案。延陵易一臂压在镶有云母天珠的案头,手中书册翻过寥寥数页,不经心的览阅。纸间墨字渐生凌乱,揉了揉顿起疲乏的双目,才见是烛火黯了。靠了衾枕,半推开侧窗,一望庭院生辉,百花楹栏,碧月作盘。柔暖的月光泼洒入窗,映着她半边身子,凉风袭着幽兰气韵,浮离鼻端,迷醉一时。

“随手开窗是什么来的毛病。”身后飘上的人音,淡漠中透着关切,关切中凝以深情。

胸口一滞,她竟不敢回身,五指紧紧扣在云母案头,似要将那价值连城的天珠抠出。后脊一凉,似由人带入怀中,他的气息便在咫尺之间。她眨了眨眼睛,强止住失控的泪水,视线模糊中紧紧攥住他环过来的一只腕子,不肯松下:“你在。”十指交合的温度如此熟悉,食指尖的老茧滑在她指缝中,有一种真实感。

“当然在。我何时能不在你身边?”他的声音散在耳边,轻柔似水,如此安心。

她知道由他口中脱出这些甜言蜜语并不奇怪,他从来都懂得如何讨好女人。

她不过是贪恋这一时的安宁,终是明白,最安心不过于他的怀抱。

“衍译,我有话予你说。”她拉过他微热掌心贴在自己心口,忍不住含泪而笑,“这里要把我烧慌了,再不告诉你,我便要憋死了。”

“嘘。”炙热的唇吻上她后颈,他的声音随之一轻,“你不说,我也知道。它早就把你出卖了,不是吗?”

她低低一笑,依偎在他怀中,紧紧不离。

风乱着她的发,与他的交揉在一处妖曳,夜色静谧,他的气息环着她的,最是馨好。窗首又一扇半盏忽得摇开,缃色窗纱浮起又落,送至晚风,渐渐又飘来延陵贤的叹声

“主子,您怎么吹着风便着了。”

紧攥着书册的腕子一松,坠在裙尾。室中香烛昏了又亮,延陵易睁眼时竟觉得格外刺目,怔愣地盯着空空的腕子许久,握住一束凉风,亦与方才梦中的触感不一。

延陵贤已步到身后,推进了灯盏,拾起书卷搁在案头,再来扶延陵易,言中软软的:“瞧您,是魂还没回来呢。若是累了,便回榻上歇着。王爷走前说过多少次了,千万不能入风。贤儿可不想再挨骂了。”

延陵易直到看清了延陵贤的眉目,才恍惚回神,不过是幽梦袭入,怎觉得那般真实。再一望四周,案屉雕架,桌几镜梳,明明与梦中一般模样,甚连悬挂四壁的山水表轴都禾变。倒是人入了梦,还是梦蹿了人心。

沉沉静下,无言地起身,挪到内间软榻,手刚触上明软香帐,却又缓缓松下。

延陵贤又一叹气,予她架起帷帐,伺候着上榻,复要垂下帘帐,便听榻内人声隐约溢出。

“贤儿,你说在我眼中看不到他的影子。”

延陵贤猛地佃住,浑然不知要如何作答。

延陵易再一笑,转了身子推开掌心,眸中闪烁了一下:“是不在眼里。我也是才想明白,他在另一处。”

诸如十指所连的那一处,竟有他的身影。

第二十四章 孕事

四月初八,圣元帝嘱令凡与十八年京科殿考的官吏俱赴尚书台一一堂审。

这日,延陵易辰时出府,三到入尚书台。她抵达的算是晚的,金钉朱漆的府门早已敞开多时,府外帷轿车马罗列。延陵易再一次遇见顾溪呈便是这日,炽热的阳光下,她出轿迎向的第一抹人影,便是他。

相隔多月,即有种物是人非的沧桑感扑面而来。顾溪呈如今已是御令亲赐的特命陪审之一,身份品阶自不在话下。然四品青缎朝衣罩在他身上,仍透着几分青涩的模样。她从来以为,他周身清定的书卷气定会与朝服不符,只今日看,七分官匪气他已经历练出来,差着三分,只缺在时日。

“王爷。”面上一改往日之鄙夷愤恨,相识一笑间,更寒。颔腰侧身扬了半臂,恭恭敬敬咬出个“请”字。

延陵易酝酿了许久,方缓缓念出:“顾大人。也请。”

一路过廊,延陵易先半步在前,顾溪呈极其体面地言着细致过程。在提到皇上亦在正殿时,延陵易止了步,毫不掩诧异问圣上也在。顾溪呈不由得起了笑,眸中精光一闪而过,迈上半步与延陵易并列道:“此案主审,王爷以为又是谁能担当呢?”

是圣元帝!心头如同吃了一记猛锤,脚下愈显迟疑。

顾溪呈更是大步走了前,停步间微转了半身,躬身再请:“王爷,不能耽搁了。皇上的意思是一早提审王爷,不想提审院那边消息去的迟了,您这会才至。”

他故意咬重了“提审”二字,随之掺了莫名的情绪。

延陵易整了整衣襟,平视了眼门窗紧闭的大殿,稍一提气,便是进步。

才入前殿,便听内殿哐当一声碎盏裂杯,求饶声此起彼伏,延陵易倒也不知道状况,牙根一紧,并着外殿重臣跪了地。手心攥出了冷汗,延陵易侧眸瞥向身后顾溪呈一眼,但见他面目也是苍白如纸。但不知为何,他的不安,反叫她坦然。“太子,你再给朕说一遍!”

喝声逼出,这一声太震,延陵易仿若觉得圣元帝便在眼前,怒目而视着。然再抬头,不过见后殿的帐帘抖动了几番,再无他物。可方才那一眼,便也要延陵易知道,尹文尚即早已先她一步入内。他若真想,便能推的一干二净,自保其身。延陵易陡然浮了一抹轻笑,握了握汗湿的手,头再次压下。到头来总也有个死,如今反倒是种豁出去的痛快,酣畅淋漓。

静下许久,又听后殿模模糊糊的言声传来,粗哑的声线掺了一丝颤抖

“父皇。他应了。供认不讳,画押于此。”

确是尹文尚即之音,一言惊出,呼吸缓了半拍,延陵易僵凝半身。

隔了许久,内殿中才有些微动静,竟像是脚步声,一步一步尤是沉。延陵易屏息数着,仅有七步!

“父皇,此案是否仍要一一提审细责。”尹文尚即之声稍亮,哑音轻弱。

轻风过殿,帘帷摇摆,延陵易轻抬了眸,目光未有所惧的越过隔殿绣屏,帐帷浮落间隐约睨上那抹身影,直到听闻一声“回宫”才紧紧阖了眼,后襟已由汗染湿,凉凉的贴在背上。

延陵易勉力起身,似踩着浮萍般一步一软她迈出前殿,艳阳高照,寸寸烈人的强光逼入廊壁之交,映着她鬓间双珠素叙,髻垂钗重。胃下抽刺的疼痛猛地袭来,忙以扶紧廊栏,用力屏住痛至酸软的上身,微微弓起身贴靠在廊上,一身冷汗淋漓。殿中朝臣接连步出,她忙返身背对以人潮,待到诸臣散去,才推臂勉强起身。酥软着步子行至中庭,抱厦廊中转出了两人身影,一前一后,一个五龙争辉,一个鸳鸯腾云。

“顾大人是贤良,此番多般辛苦了。”尹文尚即垂首盯着自己步子,信步而来,直至睨了身前不远处的长影绰绰,才止住声息,额头一紧,轻抬了眉。恰与延陵易目光交汇于瞬间,微凉的风隔在相对二人之间,如雾起云岭。

“蒙以太子赏识,乃顾某之幸。”顾溪呈仍行在其身后说念,全然未注意他霎时苍白下的面容。

空气恰也凝住,延陵易敛了虚白之色,由他二人擦肩而过,经由尹文尚即肩侧之时,笑意轻柔:“不过如此。”他所谓的对应之策,尚不过如此!

软轿由尚书台直接抬回昱瑾王府,困于轿中时延陵易便觉周身似要裂开,昏闷更重。轿子一落地,便命人去请太医过府。浑浑噩噩间便也强打精神回了室中,稍一挨榻,便因乏得再难起身。耳边散乱着杂碎的人音,人便睡过去。待到醒转时,便隐约可见帐帘外透着老太医跪地请脉的身影。

那老太医请了左手,又请右腕,双眉时舒时蹙,阖目凝了许久,才###欲退身。

延陵易才醒了片刻,一挥手遣了随侍的丫头们散下,只留太医一人。静了片刻,隔着帐帘,她也未能看清帐外人的神情眉目,只得静静道:“孩子可好?”

那太医明显一惊,长须微颤,复又跪地:“夫人这一胎,虽是病中着床,但因安心调养月余,亦算安稳。”

果是如此,庭前候等那一夜之后,她的身子便该由这位太医诊出来了,一月来她所用的涩苦汤计皆为安胎固气。由此理顺了心绪,延陵易才又淡淡道:“这孩子,是三个月了?!”推算而来,便也该是除夕前的几次行房。她自己也不过是半月前依着自己身子状况才动了闪念,恐不是病,反是喜。

如今喜事降来,她却未有一分喜色,越儿已去,对孩子的渴望便再无多少意念。再值朝中阴阳不定,多有生变,己身都是难保,这个孩子莫不能并受了拖罪。

“瞒而不报,是昱瑾王的意思?”她恩忖片刻,便是言出口。即是那一夜后便诊出,尹文衍泽没有理由不知。那么瞒便也是他的意思了。

“上月里臣是为夫人诊出了喜脉,只滑脉时隐时现,似有不稳的迹象。再言,胎气落稳时夫人本就是卧病在床,伤及元气,气虚而不足。如此之状,只得向王爷讨要对策,王爷曾以明示,这一胎紧着夫人为要,余的只尽力保全则好。王爷想着夫人宫血有亏,且受病在先,恐怕过程之中保得太过辛苦会添增艰险,便允臣万不得已下可以用方子挪掉。也是如此并生瞒意。若要养胎,心安为要,王爷是想夫人不得存了担心。只望您静心养身,余得交由小的出力王爷过心便可。”

一席话听得延陵易方还坠在云里雾里摸不出头脚,只转念道:“这一月来,我皆是用的安胎汤剂,太医也未换方子。看来便是孩子保得不错。”

听闻至此,老太医面上才起了得意喜色,躬身回道:“夫人请放心,如今看来,底气已固,床亦着稳。胎儿于母体暂时为安。夫人继而调养着,便无大碍。只是”

见他面上又起犹豫之色,延陵易只觉自已的心思一并由他的话语牵扯起,忙攥紧了鸳鸯衾被道:“是又如何?可还有其他艰险?!”话一出口,但不知自己因何也做起了紧张。如此念想,尹文衍泽倒也真是替自己做足了思量,照着她的性子,早一日得知,便是早一时忧着心,日夜担惊受怕,莫说安胎,人更是要忧心成疾。

“夫人莫急。只是王爷先前言下,胎稳气固后,自可以告知夫人。如今夫人自查于先,臣便将王爷的意思一并话给您。”老太医说着吸了口冷息,恐怕是行医数十载,第一次遇到夫妻如二人,“王爷的后话是,儿胎虽稳,但留与去但由夫人决定。夫人若不想留,他便不拦,臣必也能寻个适当时候将孩子拿了。”

延陵易只觉腰腹间一冷,周身更随着僵下。尹文衍泽果真是事事都为自己思量齐全了,并连孩子的事,都拿捏得极有分寸,既不夺她的意,也步步精心备属着。胎不稳时,他瞒着不说,暗中帮她留意养身安胎。如今胎安无事,这孩子更于自己腹中健康生长着,他便将去留权丢回了自己。要,还是不要。这主意,她倒真想他能替自己一并定夺了。不过,若要问那个人的意思,他是要做出一脸皱眉苦苦思索的模样,再煞有介事地道好不容易保得全善,自是不舍得不要。

“趁着如今时候尚可,还请夫人示下。”

老太医再一催,她的心忽然静了,腕子搭在腹间,心头僵冷忽柔如水,从什么时候起,他想要的,便也是她想的了。既是二人第一个孩子,又怎舍得不要呢?可笑他多余留这一问,去或留,真的对自己如此重要吗?是有担忧,担忧的并非孩子的存留,而是怕自己做不来一个好母亲,即便可以用自己的命相护,也会时刻忧心孩子的安危。

但相较于好母亲,他必是会有一个好父亲。

“连月时日,我与孩子将劳您费心了。”这一言吐出,自心头涌出一股欣喜,前所未有地美满着。

她也是今日才发现原来自己也会幻想,这一刻她便在美满的欣喜中幻想未来孩子的模样,想得多了,更会想到这般美满会有几次,他冉将来会有多少孩子。孩子是像他,还是像自己。从前这些绝不会钻入延陵易脑袋中的痴心妄念如今却塞满了所有的意识。瞬间的闪念,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女人了,虽然还不完整,但至少有了幻想,有了期冀,更有了希望。

第二十五章 要人

“主子,老夫人那传来信问这几日可是见过宁嬷嬷。”延陵贤一过前堂,便亲自接过内侍手中端着的药碗,入内室时言了澹台夫人的口信,正见延陵易早已梳洗毕,挨了矮榻上借着晨光看书。

延陵易将书交递身侧的小丫头,一抬手遣了她才下去,才去接延陵贤手中的药:“宁嬷嬷怎么会来昱瑾王府。”

延陵贤随着道:“是啊,嬷嬷往日就不爱挪动。除了陪夫人偶尔入庵诵经,再未见过她去过别处。”

清苦的味道萦了满口,延陵易轻皱起眉心,喉咙艰难咽了咽,再灌下最后一口汤汁。未及完全吞咽,便抽了帕子拭着唇角道:“怎么?宁嬷嬷不见了。”

延陵贤忙递上密枣,并着皱紧了眉:“老夫人说前日里入暾元庵后便不见嬷嬷了,离庵的时候还以为嬷嬷身上不舒服自个先行了。只回了府才发现上下没了影。这都三天了。”

每回听了暾元庵三字,心头便同敲紧钢钉般抽瑟,如今也是。延陵易含着密枣,依挡不住满口的涩苦,凝眉许久,才攥着腕子道:“给延陵府传信,派些家臣去庵里再寻寻罢。若还未见了踪影,她便是不会回来了。”说着瞥了眼捧书的小丫头,本是欲拿回书,却见那小丫头面色不大好,眼中闪烁着更不敢抬头。

“白苏。”延陵易一提声,念了她。

那小丫头一惊,慌了神,哆哆嗦嗦递了书迎上。延陵易未接,只细细打量了她,又道:“我赴尚书台那半日,府中可有外人来?!”

一猛子跪地,那小丫头连连叩头求饶。把当日的情形细道了出来。原是初八日,府门前恰有一老妇经过,衣着褴褛篷头垢面,容样极似乞丐农婆。额上淌着血,尤是骇人,口中絮叨如疯妇,嚷着要见什么阿宓。门僮将这茬子通报了后院,便是这白苏小丫头出面的,当场打发了那老妇几个馒头,嫌她脏了门面,便命人拖走了。

小丫头尚未说完,延陵易便已怒得连叱了几声胡闹。延陵贤见状忙急急问那丫头是把人拖了何处。小丫头吓得面目惨白,忙道当日是抬了府院后东街过十里的城隐庙,想也过了三两日,不知那老婆婆是活着死了。

延险易来不及训再斥这丫头,忙遣人去城院庙寻人,再以后更难平复心神,端着水杯都能恍惚下许久,直到消息先一步传来说是果真寻了个疯妇人。

延险易命人将嬷嬷直接抬入后院厢间,并请了郎中。三四个郎中探过后都只是连连摇头,未有一个能言回天有术。延陵易便静静挨在床头,凝着宁嬷嬷一张面目全非的脸,嬷嬷从前生得极是美艳,在延陵府中颇受澹台夫人的恩惠,保养得更比一般的下人娇嫩。然再盛艳妖妃的牡丹,都有凋败之时。她如今可以不在乎这张脸千变万化,在意的却是嬷嬷的身后真真正正掩藏了什么?!依郎中之心,嬷嬷此时已是失心之疯,便在她意识混乱时,却也要强撑着来寻自己,她倒有什么话要在死前吐露。

“王爷,庄孟子到了。”延陵贤幽幽的声音传入。却见榻上疯乱之人惊恐的睁大一双眼,双手猛伸向空中胡乱抓着,口中咿咿呀呀,似要焦急地说出什么。

“快宣。”延陵县忙应了声,探出一只腕子由宁嬷嬷紧紧攥住,身子一倾,低道,“嬷嬷可有话吩咐阿宓。”

宁嬷嬷狰狞的一双目似凝着血,僵硬地转到延陵易脸上,邪邪一笑,两行血泪顿出:“阿宓走罢,走罢。带着越儿走罢。”

“嬷嬷。”延陵易摇了摇头,忙将身手予身后步上来的庄孟子一让。

庄孟子坐在榻尾切着脉关,白须捻在指间,闭了一双目。延陵易欲撤开几步离榻,反被宁嬷嬷紧紧握住,她甚以坐起了半身,整个人贴在延陵易胸前,一声十为清醒的低言滑过她心头

“我将远柔拜托予你了。”

延陵易周身僵下,只觉抵在胸前的人颤了一抖,额头沉沉撞入了自己怀中。殷红的血染了她前经襟的花白棠梨,艳如芍药。怔了许久,延陵易由怀中捧她的头,七窍皆以汩汩胃着红黑交糅的污血,一抹落在她双手间沿着腕臂滑下,一抹直坠胸前,她念着今日这身素棠羽衫真是要染成了朱纱霞衣。

另侧庄孟子叹了一息,朝延陵易摇了摇头。

她明白他的意思,更无意责难:“有劳庄先生了。”

庄孟子将宁嬷嬷一臂放回榻上,才微起了身,对着延陵易道:“自出了正月,王爷的病老夫还未有时机过问。王爷身上可好?可需老夫请个平安脉?”

延陵易轻一抖睫,淡道:“宫中太医来得紧,我身上亦轻松大多。谢过先生好意,今日便不劳了。”

庄孟子辞过轻声退下,身影在屏风后一抖便淡下,延陵易自那背影敛回凉凉的目光,握了嬷嬷摊落在榻上的腕臂,如今这一双曾握紧自己的软腕已是僵冷如石,泛着青紫的死气,命脉之处赫然印着三列指印,根根分明。延陵易咬紧了牙关,沾了血的五指攥成紧拳。

冷门惊响,屏风外夏远柔踉跄着脚步奔入,愣在几步之外,斗大的泪悬在眸中,呜咽着便要出声。

“闭嘴!”延陵易狠狠掷下一声,旋即冷冷瞪上她,“给我闭嘴!”

她可知,这一座昱瑾王府,倒是有多少耳目在听着盯着!

腥臭的血气浮荡在两袖之间,延陵易推门而出,满庭扑来浓郁的茉莉香。她凝了步子,##中##那一纸团笺紧紧揉进手心。派去江州的探子回来了,笺上寥寥数言,说得人心难测。江州无事,四字重重敲心!无贼寇,无乱谋,更无平乱之事,那尹文衍泽又是在何处?!殿举舞弊,衍泽之行踪,宁嬷嬷的死,甚以接踵而至的一步步,都好似一布棋局,如今她已身陷其中,寸步不得。

凤鸣阁的钟声响了,伴着他的脚步声漫入,刹那间,她屏了一息。

她记起八年前的相遇,彼时她夹杂于小宫娥之间跪在玄明殿的两侧,他的步声便在那一时刻在心底。她对自已说,这个人日后对自己尤为重要。要记住他,即从脚步声开始。而后再铭记他的身影,他出言的语气,他的一举一动,再到日后,他微一抬眉,她便能辨清他下一句想说什么。

他今日的步声很沉,透着犹豫。

“喝茶吗?”她轻轻一笑,言语温柔。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于市井民间的幽会,第一次,她约了他。她想,她是该真心地坦对一番,至少这半刻,她好好对他,可以吗?

密不透风的雅阁,设在顶层。静谧的阁造,极适合二事,偷人与杀人。尹文尚即面上一晃,僵硬地坐落在桌边,接过她递上来的杯盏,仰头灌入。湿热的汁水散在唇边,他低低笑着:“还是你泡的秋葵子浓郁。”

她又斟了一盏由双手捧着,递了唇边,却未饮,淡淡笑着:“不是秋葵,是菊花。”他一口而尽,又怎会细细去品其中味道。

尹文尚即微紧额头,垂眸转着杯盏,尴尬道:“再来一盏罢,我慢慢品。”他不知她是何时改了习性,或以喜服秋葵,根本就不是她的真性情。

“还是这般大意,想也不想就用。我掺了毒药。”她轻轻笑着,眸中渐起了水雾。她其实并不喜欢秋葵,不过是喜欢着延陵鱼所喜欢的,再以后便是习惯了。

尹文尚即自斟了一杯,入喉含咽,品足了个中味道,才又是一笑:“这条命早就是你的。你想拿回去了,随意。”他眸中浅波旖旎,映着她无色的瞳,有一般深意,“你以命救我,我为你死,值得。”

“若非真心,也值得吗?”杯中湿气润了满目,她轻阖了眼,眸中烫烫的。

他愣了许久,须臾不动地凝着她,她这张脸早已刻在心底:“也值得。”

他说也值得,清清浅浅三个字竟如此重。抬了手握紧她腕子,这一次未让她挣脱。

她摇头,未笑:“我说不值得。”抬了杯子便要饮。

他猛截住她腕子,半盏褐色茶水抖了出,他说:“我没想过要你陪着我。”

她苍白一笑,就着半杯饮下:“也没说会陪你。”

即便是笑,都辛酸的残忍。那盅茶水,只是菊花蕊泡的清茶,别无其他。

“在做延陵易之前,秦宓是我的名字。十一岁的时候入了延陵府,有一年采选,我那主人命我为一个少年挨一箭。那个少年很重要。她要我接近他,让他欠我一命,如若能爱上我便是更好。最后再由我杀了他。你说这故事有意思吗?”她反握住他的手,指尖滑过他青筋凸起的脉络,八年前,在他握住自己时,可有想到他日会有这个人反伤,“那个藏在你心底的影子,不是我。我没有以命救你,没有爱过你,那个与你酒膳后眠了一夜的人更不是我。如若没有这么多刻意的巧合,你也不会在意我,更不会觉得值得。我给你最后的机会后悔,说不值。”

“错都错了,假也假了,值得便是值得,我不在乎了。至少这一次,你以真心对我。”他饮那茶,便似饮酒般,醉了。流波轻转,她想他是真醉了,否则也不会说出如此执拗的话。他起了身,渐步至窗前,推了一扇窗,恰见眼前探来石榴树,繁花似锦。他不过想要她知道,他的爱,不卑微,不龌龊,便像发敢而开的苞朵,一生怒绽一次,也值了。

她走至他身后,随他一并望向繁密的身姿,妖娆红颜:“我既是以真心对了你,也能换你一次真心?”

“我对你,何时不以真心。”厚重的鼻音凝着隐约的情绪,他这一颗心,早是挖了给她,反是她不接。

“我要听你的真心说,他在哪里。”她脑海中翻滚出那一日尚书台大殿,尹文尚即那一声“他认了”,认的人又是谁呢?!圣元帝嘱命他二人同掌科举房,既然他还能在此与自己坦然言谈,那么身陷囹圄之人,又会是谁?!尹文衍泽已音讯全无十三日!只片刻的光景,便能取一人性命,更以十三日!泄题重罪,也够他死上十三回了。

“喜欢江山吗?”她紧上他的袖子,轻轻一扯,“江山给你,把他还我,好吗?”

尹文尚即陡一笑,掩下顷刻间浮卷的酸涩,割心之痛淋璃:“失了你,却拿回天下,我倒也不亏。”

她缓缓浮起一抹笑,可有人知道,天下于她心中,曾是最最紧要的东西,她呕血去守护,失去后再拼着命去争去夺。她从来以为,江山的滟涟绝不会退色,对权力的欲望是撑持自己的唯一。

然而也是第一次,惊然发现,那些都不重要了,若要以江山换他,她甘愿砸去千座万座。

第二卷 时乱 第二十六章 韶颜

中宫的风入了深夜便转为如哀似泣的低鸣,声声飘远又回沈。

延陵易跪在风口最盛的启元大殿前,身影凝刻于黑暗,阴霾如鬼魅。一场悄无声息的斗争酝酿在空气之中,她试图去斩断其中的纠结。纵是乱子,仍会有活口。而在这之前,她必要确定的是,他还活着。

天,既是要亮了吧,星光一丝丝落寂,月盘淡在西天,无言地与自己对笑而望。一手合十,轻呵了口热气,并未暖上几分,自己又是同星辰晚月度下一夜,倒也并不寂寞。

殿门“吱”一声轻启,漏出暖光。起门得公公一摇头,进了步低声劝道:“王爷,您跪了一夜了。”

“劳烦公公再通报一声,臣定要见到皇上。”她身子一倾,平静出声。

老公公一摇头,举着宫灯照亮了她半个身子:“王爷,小的多嘴半句,您这又是何苦呢。”

“公公。不苦。”她扬了一笑,言得心满意足。

再一抹浓烈的光束投开,大殿正门由人拉开,她未抬袖掩光,反努力睁大一双眼由殿中迈出的身影。如今圣元帝立在首端,裘领金襟,黛紫里红的滚袍铺卷及地。寒凉的晨曦落在他的双肩,高大的身躯挡了身后的强光。她忽然觉得他即使便居高临下的望着自己,也不是不好。

“延陵易。”空冷之音由云阶上飘下,隐有淡淡的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