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生叱骂,晃动着憔悴的身形,他老了,真的老了。岁月的斑驳爬满了他的额头,华发白丝染不出青黑墨色。他是天子,也是人父,苍苍生黎民是他的子孙,眼前之人,更是!他连着与自己最亲最近的血脉,他们的瞳眼是一般颜色,他凝着他的时候,便如同恍惚看过少时的自己,那般温润,那般生机。他不过是想将自己毕生所有延续给这个与自己血脉最亲最近亦最像自己的人,才以天地为局,以权臣为子,步步紧钻细营,谋江山大计。他之心,更是磐石之坚。天下乱势力他都以一臂相抗,为何却独独挡不住他一个“输了”!他便是要输,也不当输得如此狼狈窝囊!

书房内那一盏油灯忽灭忽亮,映着玄色龙袍飘摆地异常憔悴。延陵易唯有低眸,勾紧尹文衍泽的一手,十指冰凉的交错,他的坚定,传入她心,他的裂痛,一同撕扯在胸口。他们便定定跪着,一动不动的承受风雨狂骤,全然忘了时间,忘了周身一切,甚至忘了圣元帝扬甩长袖震怒离去的背影。

那样的静,静到世间只余二人气息腾转。

尹文衍泽淡淡起身,一如他跪地时的淡然,不出一声地步向那棋盘,纵横经纬,这一句绝妙的好棋,由他毁了。气息不转,他以沉溺在棋中,不动分毫。那白龙,寸地必争的白龙蜿蜒直上,只逼得黑子步步再退,而后再无声息可取,唯有落一子入天元。圣元帝所为一切,不过是逼得他自入天元正位,掌天元而得天下。他的苦心,他并非一时得知,只是万想不到,圣意苦心,如此坚决!

延陵易缓缓走上前去,没有出声,却反由他搅在身侧,头埋入她胸前,紧紧阖目,他浅了一息,似叹:“我未想到他如此爱我。”然他却也如此要他失望,绝望!

“后悔吗?”她捧起他的脸,见那清眸中纵下两行冷泪,勉力一笑。

“呆子。”他一抬指勾了她鼻尖,无奈而笑,“即便是要悔,不敢弃你。”

她收了笑,平静地凝他,那目光太灼人,他忍不住抬手遮上她双眸而后轻轻问出声:“若我今日错了子,或是没能断下你的棋。你当如何?!”

当如何?!弃她吗?!

她轻笑两声,紧贴他额头,咬上他的唇,言声含糊起:“当如何?!你若敢弃,我便杀。”

第二卷 时乱 第二十九章 宸后

时近子夜,由幽鸣宫而出软轿徐徐抬入东宫殿,由风翻起的轿帘映出延陵易沉黯的冷眸。月光冷如凉水,凄凄地落了她半张容颜。汗湿的十指交错成安心的姿势,微凉的后脊件随着沉一吸气僵冷一直。

荣后召见!四宇传入幽鸣宫时,她自尹文衍泽瞳中看到隐隐的忧虑。

临行片刻,他紧着自己腕子,不容松片刻。无奈她怎般安慰,他眸中浮动之忧色,只浅不淡。

蓦然下轿,薄风肆意穿过胸膛,后脊的湿汗凉了。

飞楼高设,雕阁巍峨,琳宫云殿层层合抱。琴声妖娆迷乱,乍起乍隐,空有凤求凰之音,却失了凤凰。

又是百敕寻星台,又闻凤求凰的琴音。

台上宫人悄然退下,寻星台上空余一影,月白淡雅的烟纱裙绣着几只淡蓝色蝴蝶,翩若惊飞。大朵银织牡丹坠在宽大的展袖间,随风舞起,衬出身姿妖娆。那身影单手扶栏愣下许久,另手执杯,三千青丝如墨玉披落,映着乌发华彩流溢,月波明润。

“听说宁嬷嬷没了。”

空冷的声音转过穿云高台,重重散入延陵易耳间,她脚下微顿,未跪未拜,低声应了一言。

宁嬷嬷没了,那么抚养自己十年,怆然离去的嬷嬷,恍惚间离了人世。荣后转身回望,一步一步迎向延陵易,宽大裙幅逶迤拖曳,洒出蓝绣银刺的凤蝶,妩媚雍华。眉心一点朱砂,却似凝血,朱唇更艳,甫一陡便漾出浅笑:“你可知,南荣气数已尽。”

延陵易更近半步,想及半刻之前那一盘玲珑棋局,纵横十九道间,个中玄机是千言万语参不破。依照棋局之意,盘中上方所指南荣之势,已由圣元帝团团控握。恰在此时,荣后言及南荣气数不剩。长风直入,身子未抖,静得失了声息。这么些年,那个像谜雾梦魇般生生遏断自己喉咙的南荣一族,倒是什么?!

荣后沿着碧栏深浅皆是一步,杯中浓酒溢出馥香,醇厚清洌。满月入酒,波盈凉光,甜中夹苦的涩缓缓滑过喉咙,她低肆浅笑,言得轻松:“如若有来生,我不要再姓南荣,不会再入宫。我也许会成为普通的女子,守着最平凡的乡下日子。也许会是京中有名的歌伎,终日舞着最精致的长龙水袖。我还会垂垂老去,会看着子孙溢满天真的面容,我会随着他们一并笑。再如果那个许诺要陪我终老的男人先走了一步,我会为他十里送丧,为他长歌当哭,抱着他的灵位哭得死去活来,然后便耐心等待,数着流去的岁月,候等时光带我走,黄泉之下再相见。这些我都要一一做过。来世,我再不是南荣后裔,只是这样的女人。延陵易,下一世,你又愿意做什么呢?”

子时更漏声漫过,滴滴答答的砸在心口,风一过,满地碎瑛拂落,飘摆如絮。她苍白的笑容,映在延陵易瞳中。尔后缓缓溢出的血,在唇侧勾起妖娆的弧度,丝丝蔓延。月白的浅纱,染了朱色,绣蝶的淡蓝化做高贵的紫,一她瑛落,星星点点缀上明艳的红。她抽搐着,笑意不减,描尽短暂人生中最后一笔凄艳。

烈色划破瞳眸,延陵易猛然挪向她身前,双手接住她软软滑下的冷肩,攥在掌中,清瘦地只余凉骨,渗人的冰冷。

青丝拂乱,延陵易凄厉地凝着她渐渐抬不起的双睫:“文佐尘说宸帝早是不在,我问你,寻星台闭室中日夜抚琴的人又是惟?!”便是那一日由文佐尘口中得出这一句实言,自己才能片刻唬住圣元帝。不是禅让受袭,而是杀主篡位,若要天下皆知,圣元帝颜面何存?!大郢国威,又何在?!

最后一分沉定在对方不多的清醒中渐渐散去,延陵易越攥越紧,那个真相,似乎只与自己隔了一层纱,便在这满地碎红之间,如此近,又如此遥远。随着荣后身子越发冷去,她竟觉得她会抓不到这一切的真实。

荣后微薄一笑,贴在她怀中,眼底蕴有一丝释然:“你知道了,我也是才不久”气息越来越淡,是谁,不是谁,早已不重要。她便要走了,这一回,是真的要离开。方方那个人来过了,她的丈夫,第一次握紧了自己的腕子,指间的老茧很疼,却暖,像父亲的温度。有了这一握,这一盏鸩酒,她也会饮的半滴不剩。她知道,她终要离开,她绝不可以比他活得更久。从她第一次赐尹文衍泽汤药时,便猜到会有这么一天。那个人怎么会容许自己加害他最宠爱的儿子?!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他终会送自己步上这一条路。从她嫁给他的第一日,便开始等着这杯赏赐。

一杯深红色的浓酒,她等了许多年。

“荣后,南荣梦”延陵易摇紧了她双肩,不允她就此睡下,那个答案,自己一定要知道!

疲惫的阖目,再不想醒来,再不愿听到那三个字,她的名字!苍白的笑容,印抹在唇边,那个秘密是要带入死地,并化为青灰一捧吗?

“我问你,是谁?!”延陵易摇着她僵冷的双肩渐失了底息,浑身发冷的颤抖,终是麻木地推开她,怔愣许久之后,起身绕步。

细芳碎蕊,由夜风卷起扑了满面,由寻星台步下暗道石阶,恰四十九步,透骨的寒冷,袭入心口。

暗室石门之前,仅设有两名大内侍卫持剑护守。他们抽鞘而出的剑身,便抵在她喉前,她若再进半步,势必见血封喉,华光映目。

“若杀不了我,便让开。”干哑的嗓音憋出极其难听刺耳的声音,她在威胁这等人。凭生最恨威胁的她,也不过如此!

她无惧而进步,那两名侍卫反退,直退至不能再退。

玄光熠熠的宝剑与喉不差半指,她甚能感受到冰寒的戾气穿破喉咙,腕中陡亮出青鸾凤印,是荣后之玺,她不过是由她僵冷的宽袖中抽出,借来一时,并非不敬吧。

收剑之音,远比出鞘轻弱,他二人身后的石门沉沉推启,腐烂的气息直冲鼻间,黝黑的甬道,未有一盏灯,几乎是要推着冰冷的石壁一步步迈下。那琴声犹在,便是不远处,一波又一波散落,圈起涟漪无数。寂静的空气中骤然紧蹙,周身上下任一寸气息皆在告诉自己后撤,然脚步却听不得大脑支配。麻木的向前,走近黑暗,走入残忍的真相,却揭穿一个又一个深埋冷渊的秘密。

黑暗的尽头,亮起薄弱的烛,摇曳的火苗,微微的亮,撑起一室昏黄。

忐忑的心,忽而沉静,她渐渐看清了那一双眸。迷离的打火,只映出那一双眼,格外的清,似水。

她凝着她,她也在凝着她。

那女人痴痴地笑,波光闪烁的清瞳缩了又紧,她推开琴,只朝着她的方向伸出一只腕子,而后整个人扑上来,死死拽住她下摆,无论延陵易怎般挣扎,都脱不开。

半是花白凌乱的发衬出她夸张的妆容尤是恐怖,那朱唇似含血,便如荣后死时一般的凄绝。她的眸是美的,除却那一双明润,余的皆是狰狞。狰狞的笑似哭,狞狞的泪含血,狰狞的颤抖如虎狼。

她开始哭,笑着哭,又哭着笑,嗤嗤的唤她,一声连着一声:“柔儿啊,母后的柔儿啊,他们终是送你来见母后了”她环抱住延陵易双踝,几乎是跪抵在冰冷的石地上,瑟瑟发抖,抖得人一片心裂。

延陵易垂下身,扶紧她的一双肩,干涩发紧的声音滑过喉咙:“你是宸后”这声音几乎是颤出,连自己也不敢相信。那个宸后,莫不是该稳坐暾元寺内,以木鱼经卷运筹帷幄,号令天下南荣死士。莫不是该如此,秦宓的一切又一切才有意文。否则她又是谁,她们又都是谁?!

那女人惊恐的睁大一双眼,此时,更显狰狞。她猛烈的摇头,摇得眼前俱是昏花,俱是星辰乱撞,额头重重的敲顶她腿间,声声否定:“我不是我不是我不认识皇上,宸后是谁?!我不认识”那声音忽而变调,遂又笑起,眼波流转,娇媚如丝,羞答答的斜着她,两颊半挑起一抹红晕,她痴痴念着,“皇上,臣妾为您舞最后一曲罢。”

这女人,确是宸后。她也不是,因她已是疯了!

针,穿破空气,刺入骨。延陵易被那根针定住,寸步不能动。沉冷的空气,夹着霉烂的腐息窜入喉鼻,嗅觉知觉全是失灵,却在胸口逼涌出呕意,想要一口口呕出,即便是呕血,也可以。

那哭笑交替的颤音,被阻挡在双耳之外,含含糊糊的话,俱是不清。延陵易有意躲开,空扶住身侧冷壁,平静了呼吸。直到那女人忽而跪在自己三步之外,重重的叩头,直要叩出血肉模糊。她是感觉不到痛,早已痛的麻木了。

延陵易忙以转身,却由那痴傻癫狂的声音骇住。那变了音调的祈求之音混在磕头声中,显得格外凄绝尖利。

“胜平帝!求求您了!您是大夏的胜平帝,您一掌乾坤,倾天下大势,求您带我的越儿走罢。他父皇没了,琴没了,弘也没了,便只有他了求求您,来世予您做牛做马,留这孩子一条生路。他尚是婴孩,未有过错,唯一误在投生做了我儿我儿越儿”

第二卷 时乱 第三十章 惊梦

冷泪惊顿在眸中最深处,这疯女人竟然又提起了那个名字,不仅仅是他的名宇,还有她的父皇胜平帝。凄厉转身,她凝着她机械地磕头祈求,宸后疯狂绝望的泪染了满襟,一叩再叩,一求再求,便真如十八年前倾身跪胜平帝脚下,向他求来幼子一命的执著。只如今疯癫多年的她,却不会明白,十八年后再没有那个能以一言决人生死的胜平,她跪的是他的女儿,是巧合,是天命,抑或是绝望的讽刺?!

延陵易步步后退,这女人凭什么说是她的越儿,凭什么是她的儿子?!不是唯一的弟弟吗?是三岁那年,父皇母后为自己添的弟弟,是他们留给自己唯一的血亲。这一世,她唯与他,贯着同一系血脉。所以她才能用血养他,一养十年。

越儿说过,要同自己回家,不是别人的家,是夏宫,是他与自己成长的地方,那里没有这些郢地的前人旧人,一丝影都没有。只是如今这女人好大的胆子,竟是要从自己身边夺走他,纵是骨灰也不能,她不能给她!宸后也好,郢地也罢,纵是长眠地下的宸帝蹦入她眼前,她也不会让。

后脊猛撞及石壁,泪水濡了满面,为什么一定要残忍,为什么要在自己面前又提及那个名字,甚至还要抡走他。老天爷与她抢了一次又一次,终是夺走了他的残败的身体,这些人连好容易平静的魂灵也不放过!

冰冷的石道,踉跄奔出,那泣血的哭声便散在身后,哭抖了一颗心,很疼,是空虚的疼,茫然的痛,一无着落!除了越儿,她便真的都没有了,可是他竟然不是自己的。

为什么,为什么,胸口憋出千万句为什么,字字敲震着胸口,逼得她耗尽气力去想去问去看破一切真相。

为什么那些人一定要给越儿灌药,为什么她费了十年的心血也救不活越儿,又为什么越儿必死无疑。还有还有,在那之前,郢帝宁肯背负骂名也要撕毁与大夏的合契,助崇毅行孽做佞,又是为何?!

只因大乐十三年间,她的父皇胜平帝保下了南荣族最后一脉龙息,彼时是怜悯还是意欲牵制,父皇的心思,她不知。只知那孩子,生来便是要面对艰难的命运。于是一场延续十八年的噩梦,折磨着他,也折磨着自己,与所有人。郢帝在梦中惊恐,她在这场梦中失了太多,真正的宸后在这一梦中便再没能醒来。唯有越儿,生与死,皆是一场梦,未有片刻的清醒。

冰冷的泪贯入胸口,再没有腐败的气息,禁室外的夜风如此柔暖,如此清隽。

她扶紧寻星台的汉白玉石栏,却冷得发颤,由心口迸发的寒颤吞噬着每一寸清醒。很累,很倦,便想这般睡下,而后可以再无清醒,像石室中乱了性情的宸后也好,似如今躺在脚下的荣后也罢,她只不过想如她们一样从此糊徐下去,自此安静。

摩挲至荣后身侧,细腻冰凉的凤玺还回她的冷袖,“我还你了,也见过她。”

静静的,她困了,便是倚靠在她肩侧沉沉睡下,她知道,自己走不了。

明日第一抹晨曦逼入时,便会有小宫女赫然发现死去的荣后,而后圣元帝惊怒,叱令彻查。她延陵易必是众目睽睽下的杀人凶手。一切只会是顺理成章,她躲不掉,亦无处可逃。

南荣梦啊南荣梦,你一生只知恨人,不懂爱人。

一生不愿为他做棋子,也在咽息中帮他演毕最后一幕戏,仍是害人。

你是想带着早已无用的棋子一并走吧。

你恨圣元帝,却更恨南荣,所以你要同为棋子的我为你陪葬,为南荣殉难,我不怪你。

有那么一丝不甘,小腹间掠过的温暖,激起满心的热流,延陵易猛然睁了双目。她不能死,她要活下去,尹文衍泽还在幽鸣宫等着自己,临别时,她握紧他手,答应过一定会无事。那个傻瓜,一等便绝不会睡下,十年都等下了,又在乎寥寥一夜?!她若不归,他便真要等下去。宁愿等的人是自己,不能再让他等,片刻都不准。

强撑了一臂,挣扎起身,困在石桌前,屏息等待,不入清晨,便仍有一丝希望。她知道自己不会输,意志刚强时,便浑然无惧。她是要耐心的想,想到保全之策,明日清晨,再用什么胁迫,才能逼得圣元帝又一次放过自己!

月盘的身影匿入浮云,隐去最后一丝光亮。黑夜之中,越风而至的步声浅若未闻,她静静听着,伸出一只腕,空荡荡地游曳在漆黑之间,试图抓住那一抹气息。可以辨别,那声息逐步靠近自己。是来杀她,或是会助自己一臂之力?!无数种可能性,在脑海中穿插掠过。她沉了息,最后握了握柔柔的风,隐隐出声:“是谁?”

凉凉的一只手,触到她流连的腕子,他掌心的老茧粗喇喇的滑过她软腕,这是一只善于以左手张弓持剑的手,掌心的茧,与三四指间的趼一并厚。

周身冷下,再暖的风,也凉了。

她止了呼吸,推开他的腕子,盯紧那一身黑衣蒙面的男子:“是你。”

尹文尚即便停在黑暗之中,他也仅能由她眸中循到一丝光亮,便是那闪炼的明亮牵引着自己一步步走来。他沉了声音,依是粗嘎低哑:“是我。”

“为什么?”她冷冷问出,不带一丝犹豫,风刮过眸眼,微微作痛。原来黢黑墨夜,凝得太久,亦会痛。

他拉她起身,动作轻柔,见她蓦然不动,只得强行将她拦腰抱揽入怀,也是第一次知道,她轻得仿若刮来一阵风便能飘走。如今,他便更惧扬风骤起。她在他怀中更是挣扎,似乎他不肯说明来意,她便决计不从。她愈挣扎,他便将她抱得更紧,脚下大步如飞,气息更是愈发急促,便如逃命般。

甚有几次,她挣脱而出的腕子,胡乱击在他胸前,落在他面上,那些温热的气息便粘在手指间,抚乱着他的视线。他于是唬她:“你若再动,我们便一齐死在此处了。可还想活着出去,活着见他?!”他将那一个“他”字咬得极重,步伐连着气息更乱。

刹那间颤流激过,她双腕再不动,闭目浅息间,却闻到冲鼻的血腥气,浓重得几乎要翻腾起胃中的恶心。她抓紧他胸前的冷襟,便觉黏湿的血腥染了满指,紧紧闭了气息:“你受伤了。”圣元帝既然有意将毒害荣后的罪名推加于她,自会在寻星台下布以天罗地网,未是那般容易能够脱逃的。一路间只顾及挣扎,她竟是忘了,他又是如何上了寻星台,如何抱着自己堂而皇之的离去。必有一场悄无声息的厮杀,险些由她匆匆放过。

他摇头,方才明白过来,她或以看不到,才幽幽出声:“不是。是别人的血。”言罢,唇角勾勒出一抹笑,她还是在意的,至少关怀着他的生死。

“你杀人了?”所触及的任何地方,都能染及更凉更黏的腥涩,她有些厌恶的错开了目光,盯紧他眸中的星亮。

“嗯。许多。”他应着,下鄂抿成一条直线。那些人其实并不都该死,也许他们之中也有几人是无辜,那抬轿的公公,候等的侍女,本该全无关联。然他们还是不能活,只看见她入寻星台的人,半个不留,才是万无一失。

延陵易凝了半刻,忽而想到今日行在轿侧陪自己入东宫的是望舒。心头一陷,惶然道:“当真一个未留?!”

他扫下沉睫,映着她的惊惶:“你怎知那些人不会叛你?你这双眼,真能勘透一切吗?”既是杀了,便不能心存善忍,他做不到拿她与自己的命去赌,赌一个小丫头会竭尽忠诚。

延陵易凉薄一笑,忠敏贤善四个丫头,未有一人能忠心对她,余的丫头,便更不敢想了。

尹文尚即环紧了她,猛错开目光,掩下满眼的痛:“半个不留,也是衍泽的意思。”不敢拿她性命做赌注的人,不仅仅是他。

天该亮了,她转目凝向越发遥远的东天,明光一丝丝撑破黑夜。真的累了,早是累了,不知还要硬撑多久,再有多久,她才可以释然地放下一切,然后他们也能释然的放过她。原来不再争,也可以如此困难,比争还难。就像,活着比死煎熬。

她静静睡在他怀中,充斥着杀戮的血气,但未阻碍她如山沉重的困乏。

颠簸的梦,恍恍惚惚,又是倾城衍宫,漫天铺地的蔓穗,延着宫阶绽放,一层又一层铺嵌的烂漫。她又看见了越儿,一袭白衣,执琴立在钟鼓楼前,他朝着自己伸出一只腕子,笑的璀璨。他问她,什么才是好皇帝。模糊的声音,便如梦中迷离不清的霞光一般。他身后掩着一个小女孩,眉眼熟悉,盈盈地对着自己笑。她唤他舅舅,又唤自己母亲。她附过她光洁饱满的额头,温润无伤的眸,像极了一人。她方要问她叫什么,便听身后清浅的凉声由风荡起。

那玉带束衣的青衫墨影在幻影中越发清晰,青丝垂逸,墨衫飘摇,他一手持扇,文隽尔雅,此时噙笑清莹,他说,喜次我们的女儿吗

第二卷 时乱 第三十一章 浮沉

雪白的鸢尾,妃红的碧桃,盈盈交错,碎染了满搪青翠。

细水岚阁,柔风划过衣摆,檀香木的镂空窗子,泛着紫月香。

延陵易醒时,便只能闻到这般冲鼻的沉香,很浓很腻。醉香楼竟然未起往日咿咿呀呀的歌声,一时极静。

公仪鸾便趴在三步外的檀桌前,转着一丝丝凉却的瓷盅出神。水莹莹的眸子染曳着盅口散透的湿气,温温软软。有几分困意,几分糊涂,直到榻上的人唤了她。

“你醒了。”公仪鸾酿着笑挪到床前,细如白玉的指尖蹭过她凝着香汗的额头,“郎中说你很不好。”

些许不妙的兆头浮上,延陵易咬紧了牙根,却不吱声。

公仪鸾明白过来,只一手搭在她腹间,悄然笑道:“不过,他还好。”

窗前浮柳胡乱摆过,柔柔的风刮过面颊,公仪鸾前去阖门,却见伫在门外的人影愣了许久,望向细帐云帘。

飘摆的地方一动未动。公仪鸾稍愣住,颔首让身,自己退了出去。

尹文尚即拎起一角袍浅步而入,灰白错间的外衫映着柔和的暖光,收敛了日光,淡道:“暾元庵的女人,你可还想见一面。”

延陵易笑笑:“你辛苦请来的贵客,自是要见。”

玉兰花瓣碎了满地,延陵易起榻,却错身躲开他伸来扶持的一臂,他们之间早便是该如此疏离的。故作而出的亲密,已然要自己不适应。

宽硕的长裙拖在身后,浓密的长发完全坠开,眉间散溢着淡淡的宁静,好似天边最后一朵云彩的光辉。

她是真的很想见一见那女人的真面目,她曾经将自己从死亡的悬崖边拉回来,是她领着自己入了大郢,她为她缝过衣补过鞋。可自己应该知道,她绝不是一个普普通通安逸于深庵中诵轻敲木鱼的女子。

尹文尚即吉了两掌,即有小厮将受捆缚的黑衣女子推至屏风后。

隔着一座玉屏,她顿了步,绰影朦胧。对面的人容颜苍白,眼眉纯鼻极似宸后,她或以早便该想到,这不过是一张虚浮的仅能用易颜水粉饰出来的面孔,美丽的虚假,失了最后一丝真实。

她俯身迎向她,冷眸相对,寒光一凛。月芙蓉的宽摆随风扬起,她捏起她下巴的手隐隐在颤。她忽而想起了那股香,第一次觐见荣后处闻过,阵阵熟悉的熏香,她曾经闻了许多次,是如何熟悉着。后来她听说宫中有一位娘娘甚得皇宠,并善制香,纵连皇后娘娘的香,都出自她手。

“这易容水不错。”延陵易笑着摇了摇头,尖砾的指甲滑过她如栀子雪白的肌肤,长长的一道血痕逼入寒眸之中,染污了半边绝美的妆容,“舒妃娘娘。”

延陵易静静地捧过她柔乱的发丝,玉兰花的雅香。那一年,她俯身抱她入怀,柔柔的发丝垂在自己眸前,是苏醒之时的第一缕馨香,第一抹视线。这个像兰花半娇柔的女人,怀抱是温暖的,不是嬷嬷言中的寒凉,那些生生割在心口的伤疤,也不是出自她手。她同如自己的悲哀,予人做棋子,唱了半生浮华,飘渺如云。

幽幽的目光洞穿瑟抖的灵魂,她用力掐起她的下颌,另一袖中抖落出蝴蝶纹的绣样,一个精巧的鱼字,冷冷坠在绣帕上。不月自己问,她是会老实交待吧!

细密的针法穿叠而出妖冶的紫蝶,凄凄地凝着跪在地间苍白面容。为人父母,最大的弱肋不过是子女落入他人之手!眸中抖出惧色,舒妃痴痴地笑开,冷泪滚落。她跪在她脚下,额头抵着她裙尾,重重的瞌,又重重的抬首落泪,血泪沾染了满面,终是洗去浓重的铅粉,露出本也算娇艳妩媚的真颜。

“放过小鱼儿,她什么也不知道。她绝不会同你争延陵的身份,也不会阻拦你们的一切。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从未想要她知道!”知道她的母亲何等肮脏卑劣,知道她的出生不过是一比筹码,再知道这背后所有的阴暗。

扬手,一掌挥在她左颊,延陵易冷冷地笑:“你果真还算个好母亲。”

那一方绣帕猛地掷向她脸,由她紧紧握在唇边,哭得颤抖。

“你自己说吧”她侧了半身,周身无然静下,冷冷的空气蹿入鼻间,泛着猩甜与涩苦。

“大乐朝还在时,我不过是给娘娘们御妆梳头的小宫人,最卑微的那种。直到遇见了主人,他那个时候还不是圣元帝,是镇国公。那年秋花赏月时,宸帝将邛国公主赏了镇国公做平妻,公主##的飞仙髻是我梳的,镇国公夸了两句,宸帝便一并把我赏了下去。”眸中轻颤,猛阖紧眼,泪纵满面,但忆起旧时,便如流水浮花般毫无真实滑过的痕迹。

“在镇国公府伺候了多年,待到邛国公主生下了当今太子后,镇国公便开始交好邛与夏两国。大乐朝中,四权之首延陵沛文,对尹文世家最不屑。镇国公几次欲收拢延陵,都不得要领。我自小在宫中学习手艺,施妆弄粉,易颜换妆往往能乱人耳目,乔装成与公仪郡主相近的模样也不困难,受命混迹醉风楼,做了妓伶勾引延陵沛文与我交好,后来又有了小鱼儿,我们将她养在贱民署。直到镇国公接我们母女回府,并以要挟延陵沛文与他朋党交谋。”

一地碎红,飘摇而起,并着她呆呆的笑缓缓再开了口:“他成功了,这世上还未有他办不到的事。瞒过夏邛两国,先杀了宸宗,软禁宸后。而后散出禅位让贤的大谎诺!这一切,他做的远比他人更出色。可他也疏忽了一点,便是宸帝的子嗣。”

阳光偏漏,斜斜洒洒,正落在延陵易半垂的长发,映着与往日不同的异色。握着楠木椅把的手,一丝丝扣紧,说出那个名宇,心口仍是会痛:“那龙嗣,便是越儿。”

“是!”舒妃接上,眼中泪干涸,“你那文武双全叱咤一时的父亲,也并非出自好心要存留南荣遗脉。

不过是筹码,都是筹码。以南荣的龙裔牵制大郢,胁迫圣元帝,好大一桩获利的买卖,他为何不做,为何不保!这才是圣元帝恨了一辈子的刻骨铭心,没能将南荣的血脉斩草除根。”

“只可惜,你父亲那么会算谋的一人,却不知道给自己算算还有几日阳寿。他的筹码尚未用过一时,自己便撒手西去!天助大郢,胜平帝一死,你弱无浮萍,根本不能是圣元帝的对手。南荣越于你,只是祸根,累你失了江山与性命的祸害!可笑你恨这恨那,却不知最该怨恒的人是自己的亲父亲和好弟弟!”

满盏滚烫的茶水尽数倾在面上,顺着下颚滚入脖颈,一道连着一道的灼红映在娇美的容颜上,舒妃不躲不动,任烧灼的疼痛爬了满面。凄厉的笑色中,浮起肆意的嘲讽。纵是真命天子又如何,不过也被他们玩弄于股掌间,死也不知是因何作灭。

“我难道说错了吗?天真单纯的晏平女帝!”她笑得眉眼皆弯了,身子一抖,倒在地间蜷缩起,纵横的泪滚入笑涡,“如果不是你父亲自作聪明,皇上又何苦兴兵伐西,又何来勾结崇毅覆了夏宫的牟家天下。不过是吓吓你,除去南荣越罢了,未料未料你偏去昆仑山上救他,纵连龙印都舍了,还抱着那灾星一并往下跳。真是幼稚的要人心疼,单纯的可笑可叹!好一出姐弟情深!”

“我也不是要救你们,不过是奉命去确认你们死没死,未想还真是延着一口气不断。便像你父亲当年的行径般,皇上也想有自己的筹码牵制崇毅。所以才有了你苟活至今日的福气。若我当时下一番狠心,你便是死了的!”

胸口抽痛,延陵易紧曳阖目,任凭那一个,字一个宇流入空气,生生阻遏在意识之外。

凌乱的云髻坠下半边青丝,舒妃颤抖着扶起一髻,笑得呛咳:“怕了吗?可怕的还在后面好大一张网,只见你在里面翻滚折腾,就是爬不出来。这些年,我唯一的乐趣,便是看着你挣扎!堂堂晏平帝,也会落至此境,精彩!”

延陵易笑笑,陡然睁目,循着她的目光,一丝一丝凉下去:“那你呢?与我同在一处网中挣扎,既精彩又不会寂寞。既然利用我比杀了我更有价值,你们便不仅仅要救我,还要养我教我。用汤药毁了越儿的身子,留他一口气,更是因为要用着我多年,而这些年中,我要乖乖的听话,不能违背。用越儿可以牵制我,而我日后又能够成为圣元帝对峙崇毅的筹码。不论是筹码,还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前朝后裔,都在你们手中,很得意吧。”

空洞的瞳仁映着苍白生泪的惨颜,二人皆是笑着,风,寒凉贯过,凄绝潋滟,眸中俱是沉痛!

“南荣柔又是如何?”

也许亦是棋子一枚,圣元帝,真是棋痴!

第三十二章 真相

“南荣柔怎么,嫉妒她,谁让她是与衍泽天生地命的一对,而你不过只是个外人。”

舒妃惨乱的容颜浮在眼前,恍恍惚惚着,夹着残忍的冷笑,肆无忌惮。

“贱人。”尹文尚即越过延陵易,猛掴了一掌,五指痕印清晰如画,艳得刺目。

延陵易推开他挡在自己身前的手臂,面对着舒妃,缓缓蹲下去,双手摆过她双肩,字字清晰:“既是要说,便一口说痛快。在你还能出声之前,予你最后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