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尹文衍泽笑着一扬扇子。

“那我们脚下在往哪边走?”

他立在树荫下,负手站得笔直,一把墨纸扇,指了这,又指那,幽幽念道:“东,还是西或者北?”

延陵易叹了口气,无奈不过,只得摇头:“衍泽,我真有些怀疑能够随你走到江州。”

尹文衍泽果真笑开,笑着忽而静下,凝向她,一动未动。周身安静的一塌糊涂,唇畔依是勾出好看的弧度,一丝一丝上扬。屏息靠近,拉了她入怀,桅子香息宁雅,是她发间的味道。

阳光落了她半鬓,他吻了吻那里,温声醇洌:“去他东南西北,哪儿也不重要,你在就好。突然觉得自己很傻。早也该学着延陵眉,与你私奔入红尘。白白蹉跎了大把的时光,只如今还不晚罢。”

若是平日,他这满口酸腻的情话必要引得她面红耳赤,至少呼吸不畅,麻痹半刻。只时间停驻这一瞬时,静得悄无声息,含笑阖目,无言抵在他胸前。谁家秋酿,蕴着清风,十里流转,柔情缱绻。

熹来堂,必是到不了的。鲜少有人能如他们走冤枉路尚能甘之如饴,一路卿卿我我数次,迷失方向十余次。终于,悄行追随的蓝驰在二人第十三次探讨是右转左转时,扬鞭而起,将二人拦于车下,而后不发一言地护送回府。共赴熹来堂于是又舟了宿寐心愿。

昏后便开始落雨,凉意袭入,梨花落了一地,碎白如雪。

延陵易披着长衫坐手窗前,半侧着身不知在想些什么。膳后看了半刻光景的折子,终觉得闷躁。澹台赢迟来了,拉着尹文衍泽入了书房又是整个时辰。她便坐在窗口的位置,一眼可以望见对面书房时而晃动的人影。人声渐被雨声覆盖,随着天色沉下,灯烛燃起,延陵易渐觉得自已眼睛花了,再摇了摇头,便见澹台憔悴的身影落寞而出,深锁的额头比阴郁的天气还黯。

窗下笼罩着橘色暖光,更衬着尹文衍泽独自沉坐于案前的侧影,澹台走后,他一个人一动不动凝了半刻。推门而出时,脸色并不好看,他容上除了笑,本也无太多颜色,便是怒,也是平静清隽。所以即便他笑着,她也不能清楚明白他此刻,是否真的开心。

便如此刻,他抬目触到自己的刹那,恍然化出的笑颜,在她眼中,却是混沌一片。

她阖了窗,放下手中奏本,从窗前矮榻走出时,尹文衍泽已绕了屏入室。立在她身前。

“在看什么?”

他不过是习惯性地开口询问,并非一定要那个答案。所以她摇摇头,蹙眉一笑:“在看雨。”

“噢,江州雨水少,是要再多看看。”他揽着她一并坐下,转眸调皮地睨着她腹间,“给我看看她。”说着便要掀开她外衫,忍不住真要由小腹间看出个小人影。

延陵易皱着蛾眉瞧他,握上他扯衫的手,缓缓出声:“莫不是有什么心烦事。”

他抬手覆上她双目,不要她一眼看穿自己的眸色:“良民一个,怎能愁得来天下事。”

“那便看雨罢。”她了然一笑,正推开半盏窗,任一股凉风爽意扑入,“这雨金贵着。”

他忙用长衫将她裹紧,拥靠在一起掠着庭中一弯明月,声音轻弱:“倒是如何金贵。”

“今日是七夕。”她细心提醒了句,恍然着伸了手,握上一手湿气,淡淡道:“当真是牛郎织女那二人的相思泪?”

“一年一见,当真辛苦。可千万别学那俩倒霉鬼。”尹文衍泽微愣,笑了笑,贴上她微凉的手心,略表愧歉道,“咱府里没有南瓜棚,倒有处木香棚,让丫头们把什件儿齐备了,待雨弱了,我陪你乞巧许愿去。”

“我又不是小丫头了。且你没发觉夜里明显少了人,都自顾自去乞乐子去了。我今日在天后娘娘那,早是把愿许尽了,只等将日还愿。”

他眸中亮色一浓,环着她笑开了眉:“哦?倒都是许了什么?”

“许了,你我再无相瞒。”她渐敛了笑,认真看向他。

他也正色凝她,一指由额前滑了她唇瓣,轻一点:“天后娘娘她老人家如何说。”

“她说,要我们今夜玩午游戏。我说穿一句真话,再问你一句,直到说无可说,问无可问。”

他目光定在她脸上,缓缓一笑:“好。”

“由我开始。”她一手握着他一支腕子,想也不想道,“延陵易杀的第一个人是在八年前,听命于人,不得不动手。在那以后,我杀了更多,有无辜的,也有该死的。而后梦魇中恐怖的脸面便一个接一个。所以我想,自己一定会下地府。而你,也是吗?”

“好端端的,怎么说来这个。”他莞尔一笑,目中无物。

“救人性命的大夫是比常人更善杀人,温文尔雅对自己笑的人,会把那一刀捅得最深。我想对此我是深信不疑的。你也是这么想的吗?衍泽你杀过人吗?”她说着垂首,凝着手间碧如雪玉的腕子,那之间,可也有淋漓鲜血?!

眉心微抬,他沉默许久。

再出声时,干冽的嗓音夹杂了喑哑:“我也会。”

指尖点在他手心,轻柔地划圈,她未敢抬眸看他:“诸如,宁嬷嬷。”

第三十五章 选择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越下越大,雾气更重。

由他手中缓缓抽出冰凉的腕子,延陵易轻轻摇头:“同我说不是。”

她所认识的尹文衍泽,应是倾城之上轻轻握紧她的手与她说忍耐的男子。十年之间,她只知自己变了许多,直到有一天,发觉自己曾经相信的一切,全变了模样。而后这个世界,再没有一丝真实。

“能让庄孟子出手杀人,只会与一个人有关。你告诉庄孟子,是宁嬷嬷杀了延陵沛文。

“是我。”他扶紧她双肩,语气淡定得便像念着平凡琐事。

是他,深谙其中复杂纠葛的尹文衍泽只需借来夏远柔,稍施雕虫小、技即可轻易离间本就交互怀疑的宁嬷嬷与舒妃,而那一日他与夏远柔共膳,不过是为以后所要发生的一切铺垫好道路。舒妃他们若有心除掉宁嬷嬷,怎会留她活口,除非尹文衍泽暗中出力将半疯半傻的宁嬷嬷由暾元寺接出。城隍寺,不过是一个幌子,差错却也出现在这个城隍寺!当日白苏言,王府院后东街过十里的城隍庙便是将宁嬷嬷遗弃之地,错就错在,宁嬷嬷既是由前府而过,偏偏不将送她至距前府不出几步的怀仁寺,反要绕了远道。因为自暾元寺而出,一路西下,便是那所城隍庙。宁嬷嬷根本就没有来过昱瑾王府,更没有开口提过要见秦宓。白苏所言,皆是虚谈,不过是引自己将宁嬷嬷的命交到庄孟子手中决断,好一出借刀杀人。不愧为圣元帝最欣赏的儿子,是学得一点也不差。

“为什么,为什么不说是我,然后让庄老叉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延陵沛文明明就是死在我面前,两手都染满了他的血,我洗不净,一百回也抵不清。”她看着他,渐觉得他的影子重起,恍惚得不真实,“不仅仅是宁嬷嬷,还有荣后,她只是早走了一步,便来不及等你出手。”

他索性将她揽至胸前,由她听紧自己的心跳,一声盛过一声,浑身瘫软无力,只得闷在他怀中抽搐,因慌乱变了调的声音围绕在她周身,由耳廓钝入心底。

“与你无关,这一切与你无关。还记不记得我在夏宫时给你讲的那个姆妈,衍泽自懂事起便跟随的宫嬷,她死了。死在寻星台的别殿,由凤簪穿刺喉咙毙命,别殿的小宫女在那一夜看见了宁嬷嬷,也亲眼见到她将姆妈尸身投入未央湖。然父皇不曾查办一个字,司监统领更草率论为失足落湖由池底利器刺喉。我等了八年,终能让曹嬷妈瞑目。”

泪,困在双睫,她怔怔转眸,恰凝着他缩紧的瞳仁。

耳中嗡嗡轰鸣,似天旋地转。

她摇了摇头,迅速落了泪,哑声道:“不是。”

“若有地狱,陪你下的那个人,定是我。她抚养我十七年,若没有她,衍泽早已死过千百万回。我本就念想以此送嬷妈最后一程。如今都结束了,衍泽半生心愿已了,再没有任何束缚。往后我们谁也不会伤人害人。然后然后”他渐也哽咽,冷泪滑出,搂紧她浑身发涩,“原谅我。衍泽只杀一次人,便是这次。我知道宁嬷嬷对你很重要,可是曹嬷妈,嬷妈她对我来说的意思,便如同你一般。”

泪水,毫无预警地滚了满面,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哭得如此痛。每一次都强逼着自己不能再哭,只怆然落泪时,方才明白自己脆弱的不堪一击。她不怪他,若说之前还有怨怼,那么此刻便是一丝也怪。只泪滑过的地方,如此痛。

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哭昏过去是何时,越儿离开时,还是母后去时。

只是如今,她颤抖在他怀中,哭了又睡,醒了又哭,直到哭干了一双眼,直到在昏黄的暖灯中,渐渐看清楚他同样红肿的双目,他仍跪在自己床前,唇间一张一阖,他说着什么,声音却是隔绝于外,一个字也听不到。她见他面上纵横落泪,依是要自己原谅罢。可她,能有什么可原谅,更有什么资格说原谅。

再醒来时,他仍握紧她的腕子,沉沉眠在一侧。他睡得极不安稳,眉是紧蹙的,汛痕风干后,面上紧涩。她侧身凝着他的眉眼,抬手为他舒展皱眉。这一生,她都不想再见他蹙眉了,尤其是为自己。俯身吻了他,由眸角,延至唇,一路的咸涩,皆是泪的味道。

自袖中取出求来的符囊,穿系红线,捆缚于他腕中,牵着顾念。

诵念百遍的诚心必能感知上苍,保他平安。

香炉中的竹香燃尽冷却,素发留香缠绕在指中,螺细莲叶的葵花纹镜反射出辉光,对镜梳革,配以冷钗,耀动的金色,是她发间难得的一抹色泽。

推门而出,天刚破晓,枝尖叶蕊颤抖着莹润的水珠。

雨停住,扑面而来的湿气,夹杂着晨曦花草的芬芳,润了满颜,似要将妆容模糊。

冷廊中,她长裙拖曳于低,却无一丝声响。一步接上一步地向前,不允许自己退却,直到听到湖心传来的声音。

缥缈空荡,婉转的女声,蕴着天地灵气。

白裳羽衣,幻现于氤氲湿气间,便如流烟堕雾,

在湖心正央,涌起的水雾簇拥着白衣女毕的身影,势如腾飞,姗姗摇岚。

她的声音听得异为清晰,却唯独看不真那容颜。

“谁也没有资格要你原谅,你更没有输的权利。”软软的声音透着清寒,青石地面流过一溪冷泉,湿了脚边。

“你是谁。”延陵易朝前一步,便困在扶栏前,再半步,即是入湖。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时刻记得自己是谁。”

她轻笑,喉间滑过甘甜,神情亦变得恬美:“那又是谁呢?”

“一去江州,远行三千里。你得到的是厮守,以相瞒一生为代价,最后将所有的秘密带入坟墓。可你不能改变任何。你与他的第一个孩子会死于非命,尹文尚即会死,南荣倾覆,延陵公仪之势灰飞烟灭。尹文迟的皇位会越坐越稳,没有了尹文衍泽,便是他与舒妃的皇子登上皇位。”

她静静扬起目光,凝上那团水雾,努力去看清那张脸,却仍是模糊。

“八年之后,尹文迟会兵下江南,俘获邓国,再十年,曾经匍匐于你身下的子民,会膜拜他为上皇,你的大夏宫也会姓尹文!你可以说自己不在意,只不过这言输的代价,你承担得起吗?”

“如是我不肯服输,这一切便能改变?”那番预言,对延陵易而言,并不感到惊讶。事实上,这确是她所想到的最坏的结果,她甚以说服自己接受,只要能够承受愧对天下的负疚。

君王,焉能放弃子民。

“留下。你将日得到的便不仅仅是一座江山。十三年的孤苦,十三年的忍耐,十三年肝肠寸断,换来三座江山,还有一双命格金贵的儿女,你不满足吗?”

十三年与相瞒一生的厮守,眸中流波轻转,无论哪般,她皆不得快活。

“你问你自己,是更善于欺骗,还是忍耐?!”弥蒙的水雾缭散,白裳素影一丝丝淡去,与流光顿逝,顷刻之间。

最后一声,幻化如烟,落满了人世间。

雾气更重,阻挡真实与虚妄,似梦,又不是梦。

睁开眼睛,她昏倒在冰冷的青石砖地间,没有雾,没有烟,更没有穿流而过的活水。湖心平静,连风过涟起的粼波都没有。理顺了衣襟,常青色的腰束没有坠玉佩,一手扶稳了鬓间金钗,指心寒凉,蹿入心底。凝着西园的方向,继续走着,原来这一整座昱瑾王府如此宽绰

初日挂了东宫景仁大殿飞檐之后,间染的天空,微云琐结。

落霞天兰坪池晕着曦景,她知道,他曾经许诺在东宫建一处兰坪,便正对那清净疏离的平洛殿G其实他从不知道,她并不喜欢池景。

不过常以见她愣神于池心,便以为,他总是以为,骄傲自负,是他尹文尚即。

他匆匆而来,不带随从,过桥绕池间,眸光只落了她一处。池心荡起明昼的涟漪,散着微风,拂着满面,她微微回身,正与他对视于三步之间。

娇美的容颜,落了半面红肿,分明的五指印,残红余留。

“如何弄得。”他心头扯出一丝微痛,伸手欲附上,却由她退步躲过。

“你那一日说,我若留下,便当如何。”柔风荡过,她露出凄凄的苦笑。

“你想要什么,便予你什么,包括尹文尚即这条命。”他坚定道,眼中全是认真,抬手抚过她凌乱的鬓发,她亦是第一次这般狼狈,狼狈地要他猜不出为何,再一叹,他忽而想吻她,却僵而不动,“我若能得来天下,必与你同享。将日南荣越的名字,会被你我并列入先王。追封为先太子,铭刻入史碑,受万民景仰,他生前所该享有的一切,我会毫无吝惜的送去。”

“很好。那就把大郢的江山夺下来,我想要。”她说得毫无客气,微微眯上双眼,渐抖出一抹轻笑。

冰凉的指尖,滑过她更凉的素腕,他轻一点头,微叹声:“你想要的不是天下,而是不能输。”

是,是不能输。

便是化身为妖魔,也不能输。

她不懂欺骗,只会隐忍。

相瞒一生,更做不到。

十三年,是最后的选择。

“尹文尚即,可还记得八年前第一次邀我。你派春熙先送来一钗凤簪,只可惜我仅戴了片刻。那夜我确是戴簪赴约,寻星台赏月。只可惜,那一夜无月无星,漆黑地诡静。你迟来半刻,我便一个人等在月台上。后来,后来,我用那簪杀了一个人。”延陵易的声音渐渐静下,比风还软,无力而缥缈。

尹文尚即挪前一步,扶紧她轻颤的双肩,沉声道:“这么多年,你还记得。

他盯紧她,不错半寸。

她眸中幻过千百般,每一种都有痛,瞳光散了又紧,明了又灭,直到双睫轻覆,一行泪安寂流逝,滚在他指尖,竟是灼烫。

“尹文尚即,你骗我你说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宫人,可她并不是。”

第三十六章 (番外) 文是如烟

“从哪来,便回哪去。”那一盏温茶端在她手中,直到凉去,她仅说了这一句。

我轻吸了口气,闻过她周身静谧的雅香,有一种安魂的沉定。是醉风楼的香,目光飘过压满浮尘的窗棂,尹文尚即的身影飘忽不定。我笑了,她也学会,约人在那一处相见。

在尹文尚即将我的身份一一揭穿后,知悉一切真相的她沉静地没了声息。桌前铺开的那一轴画卷,是圣元帝亲手所绘的男伶图,年迹久远,墨陈纸冷。画中人,是我也不是我。十三岁的文安端坐百花池中,半唇微张,笑得安宁。那时他正得宠,娇媚如丝的眸光,是我学不出的。

我知道自己不能出声,一开口定是会解释那些年如何为圣元帝做事,如何听命取得她和延陵沛文的信任。

那些话,或许仍是捅进她胸口的斗刀,但至少不会那么痛了。

甘醴苍酿,酒香扑鼻。

我于是想起了醉风楼的种种,痛醉的她,叨唠的她,沉默的她,而后满身疲惫的她。醉风楼的延陵易,是真实的。只她如今,却已不屑再与我执杯共饮。

大郢十一年,我最终能够相信的,只有酒。

“何时?”我笑着问她,满目坦然,若不是小鸾,我也不会来此。只眼下,却有淡淡的不舍,以及说不上来的心涩。

她推开一盏窗,却染了满指灰,昏色映在她瞳中,眼前的她,总与之前有几分不同了。

“走前,我会领一个人来送你。”

我于是期待着,她所说的那个人。她说时,眼中闪过一抹平缓,不怒不躁,这样很好。

等待的日子难熬,一分一秒的数又无耐心。老槐树枝头积了越来越多的飞鸟,我却不知还能喂养它们至何时。一天,一个时辰,对我而言,都已分不清短暂与持久。

以为自己走前是无论如何再不能见小鸾了。

可她竟真实地出现了,不是梦。

立在树影斑驳间,拎着一坛子酒,如同许多次共邀畅饮般,随意地笑。

十一年的女儿红,正满我来这一片奇域十一年的光景。她虽不说,却也摆明其中深意。

可惜了,这陋室毫无情调。便是完整的瓷碗,都寻不到一支。

她只笑笑,予我斟酒,一杯又一杯,只我在喝。

我知道,她是来送我走的,有她相送,我便也不寂寞了。唯是担心,往后的日子,她一个人要如何煎熬。会同我一并走吗?这种念想缥缈了,不会,她爱的人,仍在这里,怎舍得离开。

十一年前,我问她还走吗?她只说再看看吧,或以那时她在等待,等待这如画山川秀水间,有一个值得她爱的男人出现,往后白首天涯,执手碧落。

我笑她总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她说既来一趟,便也要肆意一回。于是,我看着她肆意了十多年。

十一年后,她依是那个招牌笑容,大大方方地为我添酒。

澄黄透明的酒汁,在昏灯映下如妃红流光,比她未施脂红的唇,艳得多。

她向我问起了她,那个被我藏在心底,一藏多年的女子。

总归是最后一夜了,借着酒意,我的胆子更大了。

即是爱过的女人,便不怕承认。

我这十年,不敢承认的东西有许多,隐瞒的真心,亦多。

皇帝的娈童,入府的奸细,而后,不务正业的皇子少傅。

做皇帝的娈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别人看自己的目光。在我占用文安这个身体时,该受的罪,他已然替我都受尽了,听说那个时候圣元帝已经厌恶了他的身体,要将他赏给自己的朝臣。我猜,这文安必是比杜十娘还要烈的性子,不过是换个朝臣家被养着,他便觉得是天大的羞耻。御花园兰音池的湖心,一纵,绝了他自己的命,竟也渡了我的魂魄。

这俱身体伤痕鼻累,听说纵身跃湖前,他刚由荣后赏了十几大板子,后腰至肩,皆是皮开肉绽。冷水再一泡,似乎是发脓长了泡。

服侍我的小丫头叫小碧,说也奇巧,在那一世第一个暗恋我且表白成功的小女生,也叫小碧。我那时还取笑过她的名字像极了古装电视里的丫鬟,我的初恋,是在高中,懵懂幼稚的年纪。

小碧凝着我的伤,却不敢动手上药,我笑着拨乱她的额发,便像对着我的小碧一般随意。而这个小碧俨然受不住我的不拘礼法,脸红得似晚霞。我会故意说冷,将她裹在怀里,我知道,在这个世界里,丫鬟便是主子的女人,所以,我想这个小碧该是我的。她蜷在我怀里时,便像个小鹿,乖乖的一动不动。

我也知道,她一定也是喜欢我的,而且更会主动向我表白,便同我那个傻傻的小碧一样。

我的首饰不少,大抵都是从前蒙受恩宠时赏下的,那一对垂笑对簪,小碧最喜欢,每每擦拭时都要摆弄许久。那一次,我笑着坐在软榻间看她凝着簪子出神,我将其中一支别在她发间,便是允了她了。我那时还不知道,随意编配皇上的赏赐是死罪。知道时,浑身已抖如筛糠。因为会死的人,不是我,是小碧。

那是我第一次见圣元帝,同影视剧中富态满满的皇帝不同,他极瘦,宽绰的朝服下常常觉得一只袖子是空的。他看着,也较同等年纪的老臣精干。看似祥和的面容下,却有一双鹰般的厉眸。我开始想象这俱身体在他身下百般献媚的娇态,然后刻意的模仿。第一次,我像蛇一般缠住一个男人,膝下求欢。如若能够以自己的尊严换来小碧的性命,我甘愿失颜受辱。

他捏紧我的颚骨,不屑的笑。他是帝王,既已厌倦,便失了任何吸引力。听说,他又开始宠幸女人了,是啊,还是那些女人更懂得千娇百媚,更懂得解帝王心忧。而他们这些娈童,不过是寻欢作乐的佐料。

“你这张脸,对女人也一样有用吧。”他眉眼写尽了满意,不慌不忙道,“小碧本就是我赏给你的丫头,你办好了差事,自然可以领她走。朕的歧***,也不缺你一个。”

帝王,原是如此好说话。第一次,我觉得皇宫也不过如此,不是小说中一开口便提及的阴霾。

我尚未说一字,他便似猜好了一切般,替我铺好了以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