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起她,冷甲贴紧她的风氅,大步迈向城楼阁中的宝盖华座前,将她放入座中,温软滑顺的虎皮座靠包裹着她此刻并不冰冷的身躯,长麾覆盖在她身前,他缓缓跪在脚蹋上,俯身将脸埋在她掌心中,他喜欢这种感觉,知道她无时无刻都在身边的温暖。

华座周围团靠着十余位甲胄鲜艳的侍卫。分为两队,一队环冲外围,另一列向内护卫。他们都是尹文尚泽所在军中精细挑选而出的死士,会誓死护她。这一点,她不担心,她并不怕死,是怕生着不能赢。

“我将延陵空的两队人马留在城下护卫你,待到杀入宫都,一切齐善,便命人持令送你去见他。”他灼热的气息滚在干燥的十指间,铁与血的味道,清晰而又真实。

她点头,弯了一指滑过他挺毅的鼻梁:“就不能不冲在最前锋吗?”

“我是阵前统帅,总不能贪生怕死。”

他低低的笑,心却因她这一句格外暖着,因她多有几分还是在意自己的。

她随即淡淡笑开,坦然道:“你若有事,这天下之主谁来任?”

尹文尚即一愣,翻过她的腕子轻轻吻上:“还有你,我无憾。”

“我有憾。”咬下这三字,她失了所有情绪。

“这江山,既是你要我打下来的,我自是要冲在最前,你一眼便可以望见。”他安慰的一笑,将她的手放在唇边,引她摸出那上扬的弧度,“我会在启元大殿上等着你。”

“我信你。”她言得确凿,随着他溢满了笑。

“也等她。”他最后附上她隆起的腹,那里是她周身最温暖的地方,贴了额头靠上,虽是她与另一个男人的血脉牵连,仍会要自己时而暖盈了胸膛。他想自己一定是爱她爱得要死。预想不久的将来,与她们执手立在郢都最盛极的高台上,也是无比满足。

微颤的手掠过他鬓侧,有一刹那的疏忽,她问自己,如若眼前这个男人死了会怎样。

这个眉眼刚硬,秉性坚定,会时常将大麾展起将自己护在身下的男人,他知道她的一切肮脏,也甘愿与她同流合污。他曾经是自己最不屑携手的东宫,她只以为他从没有能力毅力站于这场惊心动魄的厮杀中,他连执棋的资格都没有。然后今日,与她共立的人,为她撑起一席天下,甚至即将为她喋血送命的人,也是他。

若他死了她或以不会真的很难过,至少没有痛心疾首。

就是那么淡淡的,灼热的温暖会充盈满目,但再不会哭泣。

她会送他走,以极尽奢华烜赫的国葬,她也会亲自为他撰列碑文,在史书上她会为他留下浓墨重章的一笔。应天广运仁圣文武至德皇帝,这十二个字她会亲手刻在他陵碑上,也烙在她心底。

这是她欠他的,一笔连着一笔,她会无比清晰的记着。

等到年华逝去,她也许会真的忘记他,任那绰影消匿在生命中川流不息的过客中,有关他的一切痕迹会逐渐淡下,她不会用力记住他,记忆模糊时,会记起曾以欠了一笔账,只他又是谁

残忍而又美好的臆想,她的眼眶又温热了。

尹文尚即立起身,稍有温暖的手,重又握紧了剑柄。低沉的号角吹响,温软的声音与城下震天动地的炮火声相去甚远,她已听不得他最后说了什么,似叮咛,似安抚,总是那么轻轻的,她也是才想起,他从未在自已面前强硬过一个字。

殷红晕染的天边,是她今日所能看到最明亮的颜色,她庆幸目中仍能识别色泽。

咆哮的厮杀声震耳欲聋,刀剑矛戟,炮火相持,城门内外顿时陷入一种难言的亢奋中,鲜血在此时比烈酒更能振奋人心。呛鼻的火炮气焰,渐渐掺揉了血的腥重、由晚风扑入,又散开。

最前锋的厮杀声渐渐飘远,她知道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然倒下,再一些人而是冲破了林立的铁甲围防,杀向了更远,离南宫门不远的地方。

她静静握紧十指,气息平定后,方吩咐道:“将延陵将军请上城楼。”

卫将听命持旗在城楼一角挥动着军令,不消半刻,熟悉的步声由模糊至清晰。她抬目,迎着那胄甲摩擦的声响,昏色中全看不清他身影。直到听见他单膝跪地的声音,她方错开目光,正视着前方隐隐约约的银色光芒,似乎看到了一座巍然峻山。他还是延陵空吗?那个只会吹箫弄琴,流连红馆香楼,以酒渡日碌碌无为逍遥于世的延陵空吗?原来他的身影也可以如此巍峨,气息也会如此刚强。

“把战甲脱下逃出去,去红馆也好,妓房也罢,总之不要在这里。”收敛而起的惊诧掩在强硬的声息中,他不是她的兵,她也从未向他要过什么,所以他绝不能为她死。

“夫人,宫前杀声尤盛,太子恐有不挡,臣请自带千名将士前去应援。”道劲刚强的声音落在被炮火轰得摇摇欲坠的城楼上。如今景况,相伴十几年的兄妹,是将与帅,是臣子与君主的夫人,他是她的兵,更是她的戟。他不会退,从选择的那一日起,便决心如此。

“你疯了?!”她冷言喝他,一学击拍座柄,“多说无益,依我言退逃。”

她比他更坚定,延陵是她偿还不尽的债,她不能看着延陵一族最后的血息断烬于一场无谓的生死争锋中。他是最不屑玩弄权力的延陵空,野心与权势于他从来都是最低贱轻微的东西,他将它们看作尘烟。然而却是选择了在这一场与自己无关的厮杀中浇洒年轻的热血,他的人生不应是这样,他当做回延陵府的娇少爷,洒意红尘,拥着常人饮羡的富足享一世安然。

“夫人,京畿营军包围了延陵府,臣之妻母如今身在人手,臣再请夫人允臣出兵。”

圣元帝竟以挟持澹台夫人,果真是他们卑劣一分,他便能卑劣十分。论说手腕,终不过尔尔,他们与他未能分出高明与低劣,均是乌合之众。愤恼的与焰冲斥在心头,他若敢动澹台夫人一根毫毛,她必能覆灭他全族,他之子嗣孙儿,定当一个不留。她从不惧拿人命同他赌,只怕他赌不起!

“延陵将军。”她摇了摇头,连叹息都无力,便只得生硬地笑,“定要生擒圣元帝。”

闻声延陵空仰了目,深瞳一丝丝凝紧她失了光泽的双目,笑意迎着晚风展露,只可惜她看不见。

“我绝不会逊于他们。

延陵空亦可以为你死,只你记得便好。”他微笑着脱口,待她唇角僵硬的弯度寸寸抿直时,起步转身,右腰佩戴的饮血剑闪熠着寒光,冷声号令城阶上十位将士留此据守后方,城下数千死士已目光逼咄地迎上,一声鞭落,长剑层层离鞘。

“答应我,不准死。”寂静的声音由身后飘来,后脊僵了一僵,终还是几步迈下城阶,右手握紧,这一握,是他对她的诺。

一诺而半天下,一诺而无死生。

她便立在城墙之楼,目送着尹文尚即的军队杀出战海,又送走延陵空,火光接天,阵列森然。昔日煌煌威盛的城门坚不可摧,已再难阻挡噩梦降临。卫守边痿凯旋而归的御道,如今只剩血色浇漓横尸惨陈。这条曾经标榜为王朝尊严的大道,是在用年轻的鲜血书写它最后的忠诚。

身后忽传来急促的脚步与猝然不及的厮杀声,死亡往往会在毫无预警中悄然步至,便如同此刻。周身围守着延陵空最后留下的将士,城楼前,尹文尚即部署的侍卫已投入奋杀中,只那持着血淋单刀驰骋而来的一人,足以抵挡数十位死士。他的刀,是血染银光,一起一落间,方才伫立的身影渐渐倒下。

她转过身,迷离地望向那团恍惚,有红色,有银光,而后猩红侵了满目,越来越多的将士尚来不及呻吟便怆然倒地。死亡于来人愈发逼近的脚步中迎靠向她,肆意的冷风拂乱她的发,刮痛面颊。

她身侧最近的那位将士已然抽剑,挡身护在她之前。

周身兀然静谧时,她问他:“我们还有几人活着?”

那侍卫一僵,言声寂静:“还有一人。”浓重的西南口音,他想必是新招的士卒。那一人,便只有他了。

摩挲上他握剑的手,满指的长茧,粗糙得咯手,她疏离的笑了,握着他的手绕出步子:“你退开吧,他要的只是我。”

铁黑的团影晃在眼前,虽看不清气势汹汹的来人,却也早有耳闻澹台赢迟一夫挡三军的盛名。如今他便踏着鲜血而来,他的手中染满了从前旧士的淋漓,数月之前,他们还都是他的兵,不过是由她要来借用一番,她没说不还,然如今他却能亲手斩杀了这些被自己送出去的乱党叛军。

她恍惚一笑,她猜他眼中必是红肿一片,他已是杀疯了。澹台赢迟是爱兵如子的好将军,却受愚忠牵连一生。往后数十年,他的梦中只会浮现一张张熟悉而惊恐的面孔,无辜的哀鸣声缭绕不散,直至将他送终。

“澹台,你终还是一叛再叛了。”她淡淡地笑,清凉的五指仍附在身侧将士握剑的手中,她要扶紧他,才能不颤,才是在这个人面前撑起镇定无惧。

澹台嬴迟是因受迫而将两营军权交付,可他骨子里仍是个忠臣,就算没有一兵一卒,他也会尽死忠效主杀敌。而如今,他要杀的人,便是她。杀了她,一切便能就此而终,命运回归到原本的轨道。江山依然稳如磐石,天下仍以清明浩荡。

他一剑刺向她身侧的护将,银色钢盔罩着对方满是灰土炮烟的模糊容颜,这样的将士,在陈尸一路的血红中如此微不足道。漓血的刀刃由他下腹抽出,连痛哼都没有。

延陵易只感觉身前骤起冷风,而后她以手握住的年轻人缓缓下落,粗糙的长茧滑过她指间。

他温热的掌心轻抖,寒剑落地一声清脆,他似乎在最后一刻想握她,这个高贵女人的手心如此温软。那指尖只一颤,连着他瘫软的身躯一并垂落。

冷风穿刺眼眸,不痛。

澹台赢迟染血的长剑便挡在她身前,再近半步,那冷刃便将穿刺胸膛。她看不清晰,却也无惧,越静她便越清醒。

“澹台,你怕吗?”蹙眉平舒,她微笑,“怕输,还是怕死?”

剑锋陡转,逼向她喉间,这女人的笑意尤其可恨,尤其可怕!

寒气贯在颈前,她抬手握紧那刃尖,血沿指缝而下,掌心痛痒:“我怕输,甚于死。”

冲腾而起璨绝耀目的烟花落了满城,郢宫的金钟惊鸣,沉闷的三响,传来尹文尚即的胜音。这是他对她的许诺,攻围郢宫大胜之时,他会命令将士为她燃起最盛的烟花,他会亲自启钟传信。她信他,便是用命去信,一诺而平天下,他做到了。她赢了,便是死也是赢了。

“我赢了。”扬起讥讽的笑,风麾扬摆飘摇,长睫如冰清莹,落满月华,“杀了我一切便能结束吗?不,只是刚刚开始”

持剑的手因愤怒而抖,紧攥的指节发白,杀红的一双鹰眸在不甘中绝望的狰狞。

猛一记银光料裂天空,碎了满处。

血光乍溅中,他恍惚见到初时相见的她,安静地躲在澹台姑妈身后,清冷却无害的笑容,终于像萃取的毒汁洒满了郢城上下。

是,不会结束。又一场轮回开启,又一个新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