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景心中一震。

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眉目飞扬,正站在一个身着玄色龙袍的中年男子跟前,男子眉目慈和,抚了抚他的发顶,十分欢喜对身侧一个端庄美妇道:“我儿果然志气高远,好样的!”

“陛下莫要太夸赞他,当心这小子自满了。”皇后嘴里嗔怪,眼底的笑意却是化不开的。

小少年正值自尊心强的年纪,急忙道:“才不是,我没有!”

“阿弟他今年才十二,昨日校场演兵已胜了梁司马,母后很不必说他。”

皇后身畔还站了一个大少年,他心疼小弟,忙忙出言相护,又笑:“阿景昨日一下场,就在舅舅手里诓了一匹玉狮子,你还不去取?是不要了么?”

得了胞兄夸赞,刚转怒为喜的小少年急了:“去!我现在正要去!”

他急急忙忙就出发,身后父母兄长哄笑一片。

……

画面倏地一转。

平海侯府,傅竣笑着拍拍小少年的肩膀,将玉狮子的缰绳交给他:“我傅氏先祖开国时也是勇将,可惜子孙无能,弃武从文,深以为憾啊!”

“今后就看殿下的了!”

“谢舅舅!”

舅甥一向极亲厚,傅竣捋须,正要说话,忽又一人长笑道:“好马须配好鞍,下臣前些年得套好马具,也不知入不入得殿下的眼?”

来人正是傅竣多年心腹,九卿之一的齐田,傅竣见他立即笑骂:“还不取来看看?”

“哈哈哈,就来,就来!”

……

画面又一转。

大楚北境外三百里的旷野战场,匈奴残军已彻底崩溃,四散逃往漠北深处。此一战后,二十年内,匈奴再无力南侵。

英伟的年轻将军一勒缰绳,胯.下那匹雄俊的战马玉狮子长嘶一声停下脚步。他脸上身上被溅了血迹斑斑,杀气凛凛,意气风发。

可惜他的镇定随即被一声高声传报粉碎,“报!京中传旨,陛下突发脑卒中,经已垂危!”

年轻将军心胆俱裂,立即调转马头,往京狂奔。

日夜兼程,一路上几乎没合过眼,终于在第六天的傍晚赶回京城,他心急如焚直冲皇宫,冲进父皇的寝殿,“父皇,您……”

一阵晕眩,他“轰”一声倒地,最后一刻见帷幕后转出一个人,对龙榻上的说:“陛下,成了。”

这人,赫然是数年前献上马具的齐田,他舅舅傅竣的心腹股肱。

……

琵琶骨被穿透的巨大痛苦,让他在烈性迷药中挣扎醒来,沉重的手镣脚镣加身。亲密如手足一般的胞兄,已因“篡位不成”而“自尽身亡”;平海侯府抄家,满门男丁斩立决已执行,女眷幼童流放,故旧门生姻亲等正被新帝一一拔除。

傅氏一门连同中宫嫡脉,一夕倾覆,始作俑者,正是他那个慈眉善目,爱他护他二十年的父皇。

……

“啊啊啊啊啊!”

哗哗的暴雨声,魏景于黑暗中倏地坐起,怒喝道:“我要将你们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他双目赤红,面容扭曲,胸膛剧烈起伏,恨意几欲透体而出。

丽妃母子,还有他那个好父皇,欺他如斯,他必得将其掘棺鞭尸,一寸寸煅成灰,方能泄心头之恨,祭奠他胞兄舅舅等至亲的在天之灵!

不,那不是他父皇!

他不配!他不配!!

“我要杀了你!!”

魏景浑身颤抖,牙关“咯咯”作响,一时竟是无法自拔。直到呼呼狂风卷着雨水扑进不凹洞,冰冷迎面打了他一脸,他才从梦魇中彻底挣脱出来。

黑黝黝的窄浅山洞,暴雨倾盆,他浑身冷汗,重重喘着气,良久,他无力侧身往山壁倒去。

左胳膊一阵刺痛,这是中毒后的伤口。

他捂了捂左臂,一怔。

伤口包扎好了,里头敷了一团不知什么东西,湿润清凉。

眼前闪过一双清澈澄亮的杏目。

魏景顿了顿,垂眸。

一个娇小且瘦弱的身躯,正蜷缩在他身边,因为地面阴寒又逢冷雨,她睡梦中不知觉挤过来,正紧紧贴着自己腿脚处。

他动了动腿,她又挪着贴上来。

魏景目光有些复杂。

在亲身经历了尊崇的父皇设下的天罗地网,胞兄舅舅至亲惨死,母后生死不知,他满心愤怒怨恨,防备任何一个接近他的人。

当然包括这个婚后没见过面的妻子。

然而就是这个他半眼不看的瘦弱的女子,一路上似乎都病着,但病好些后,就撑着身体来照顾他,鼓励他,甚至还拼命助他脱身。

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人?

很不合常理,她究竟有何目的?!

只是转念一想,如今的他,并未有任何东西值得人家惦记了。如果硬说有,那唯一的大概就是这条命吧。

她并没有要他的命,反而一再救了他。

钥匙解锁,这个暂且不说。先前在溪边晕阙时,他并不是彻底失去意识的。

当时,因毒镖的毒性比他预料中还要厉害些,加上失血过多,让他来不及处理伤口就倒地。

他动弹不得,但迷迷糊糊中仍有些感知。

她替他止血,然后又急急移他到溪边放毒血,处理得很正确。

他立即凭本能运功压制毒性,意识渐沉,直到一阵震动,他恍惚中费力睁了睁眼,发下自己不知躺在什么东西上,一个纤细瘦弱的身躯正拼尽全力往前拉他。

很吃力很吃力,因为他迷糊中看见那藤绳深深勒了她两边肩膀的粗布衣料中。

“轰隆隆”又一声惊雷骤起,魏景借着那刹那的亮光,看见邵箐颈部露出一小段深深的淤痕,红肿青紫,她抹了点东西在上面,可惜因为不好包扎,已经掉得差不多了。

真有人仅凭一个名分,这么轻易就托付真心吗?

魏景思绪纷乱,忽又想起他的父皇。

不,不可能的。

只是他伸手触及自己身上所有伤口时,发现都包扎得极仔细,口腔中还有一中黏腻的腥味,是生蛋浆。

他又看了地上的人一眼。

……

邵箐越睡越冷,她很想沉浸在睡梦中,可又无法控制被冷醒,一声雷轰,她彻底被惊醒。

她迷迷糊糊中,睁眼想望望洞外情况,不想却对上一双黑黝黝的眸子。

“啊!”

邵箐吓得整个人弹跳起来,猛坐起才回神,原来是魏景醒了。

她大喜过望:“你醒啦!伤要不要紧?你中毒了知道吗?”

一叠声追问,她喜形于色,魏景顿了顿,道:“你毒血放得及时,我稍后再运功压制余毒,待出了山林再解就是。”

“这毒厉害吗?你还能不能动?”他声音听着很虚呀。

这毒是特地用来招呼魏景,自然是很厉害的,只他淡淡道:“应是无碍。”

“那好极!”

邵箐休憩过后,其实浑身骨头疼得厉害,尤其拖拽过担架的肩膀伤处,火辣辣的,很不舒服。但此刻她满心欢欣,一时也不觉得太难忍受了。

“我给你换些药草吧。”

她已抓起毛阙和蒲公英在切碎了,一边切一边说:“这山间的寻常药草,功效小些,怕是得多换。”

不然明天出发,怕想换也未必有时间。邵箐恨不能尽一切努力,让魏景能更好一些。

魏景看了她一眼,“嗯”地应了一声。

黑暗中,她捣好了草药糊,上前解魏景衣裳和布条,冰凉的指尖触及他的肌肤,他肌肉陡然绷紧。

“很疼?我轻点。”

二人距离颇近,昏暗中她背着光,并不能看清她的面容,但她极专注,长翘而密的睫毛一动不动。

魏景慢慢放松,卸下因陌生人接近而绷起的戒备,“没事。”

那就好。

邵箐仔细敷药包扎,弄好他锁骨的伤口,又转移腿脚,她随口问:“我们接着要往哪边走啊?”

“往北。”

她正要问为什么,却听到魏景说:“我得先回京城一趟,确认我母后的安危。”

邵箐大吃一惊。

他母后,傅皇后她,薨了呀!

先帝拿下魏景当日就崩了,咽气前他言道不舍皇后,而傅皇后紧接就因“不舍先帝”,主动殉葬了。

原身是新帝登基后的次日才被牵连进了大牢的,所以邵箐知道。

只是她看着唇色惨白伤痕累累的魏景,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

他如今这情况,又如何再承受这重重一击?

邵箐顿了顿,道:“你伤很重,还得解余毒,我们先出去打探一下消息再说吧。”

魏景“嗯”地一声:“雨停了就走,雨不停,天亮就走。”

……

见邵箐已包扎妥当,魏景立即闭目运功压制余毒。

他话语和动作都流露出一种不自觉的紧迫,让邵箐稍松了半晚上的心弦重新绷起。

情况也许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峻些,也是,暗杀魏景的必然是新帝,为了斩草除根,必定会不留余力。

说不定,昨日的杀手只是先抵达的第一波。

这么胡乱一想,她睡意全消,地上还冷,干脆不睡了,开始有节奏地揉按自己腿脚。

运动过度的肌肉发紧酸疼,她得尽量提前放松,以免明天给自拖后腿。

夜雨“哗哗”不停地下着,魏景一直悄然无声,邵箐又开始揉捏胳膊,她时不时抬头望外看,求神拜佛希望雨能早些停。

再不然,小些也可以的。

大约上天听见了她祈祷,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一阵山风吹过后,雨小起来了,“淅淅沥沥”的只疏疏打在洞外的茅草丛上。

邵箐大喜。

她刚探手想拨开茅草看仔细点,谁知忽然“啪”地一声响,洞口上的陡崖突往下掉落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

石块就落在凹洞前的窄小石台上,跳了几下,“咕噜噜”地滚进凹洞。

邵箐借着微微天光一看,只见石块一侧黝黑有青苔,而另一侧是新鲜的黄泥。

是被什么东西踩下来的。

动物?

有人?!

邵箐倏地瞪大眼,心脏突突狂跳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中午好呀宝宝们!(*^▽^*)

给你们比一颗小心心~ 嘿嘿我们明天见啦!

还要感谢下面给文文投雷的宝宝呢,么么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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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只大掌无声从身后伸出,捂住邵箐的嘴。

她紧紧闭住嘴巴,回头与魏景对视一眼。

上面的是人?

魏景面沉如水,轻点了点头。

邵箐“咚咚”的心跳声仿佛在耳边,手足冰凉,一动不敢动,两人十分默契地放轻自己的呼吸声。

……

“不是说中了毒吗?又身负重伤,为何搜了一夜都没搜出来?”

陡坡顶上,赫然站着两拨人,一蓝衣一黑衣。问话的中年汉子身穿寻常的蓝色扎袖劲装,站立时双脚却习惯性微呈外八字,挺胸收腹,说话的姿态很有几分官威。

他身后一群装束相类的蓝衣人,个个同样姿势肃然而立,手提一色雁翅刀。气质与对面的黑衣人迥异,不像暗杀者,倒像是训练有素的禁卫军精锐。

没错,这群正是禁卫军出身的精锐,为首者乃羽林中郎将仇宗,新帝的心腹,这次正领了绞杀齐王魏景的重要任务。

他领麾下二千精锐化整为零出京,就是唯恐第一波的黑衣杀手出纰漏,好及时围捕。

谁曾想进入黔地以后,天连降鸿雨,导致零散出京的二千禁卫军迟迟未能在指定时间汇合。眼看着魏景一行快要过黔水了,再不行动就错失最佳时机,仇宗和黑衣首领商量过后,最后决定动手。

没想到事情发展偏偏往最坏的方向奔去。

仇宗语气不怎么好,黑衣首领也冷:“昨夜大雨,我们只有二十余人,如何搜?”

刺杀失手是他们的错误不能否认,但搜索这黑锅他们不背。

“那我们现在好好搜!”

仇宗不悦,只目前最重要的事的绞杀齐王,不然在场的人都得遭殃,他只得按捺下心气,道:“我的人都齐了,你再仔细说说,他往哪个方向奔逃的?”

“他重伤在身又中了毒,跑不远的,且他还带了女人。”

黑衣首领语气也和缓下来,打开临时绘制的地图,他点了几下:“此处,此处,这两个方向,还有我们脚下这一块,他们必定在。”

他对自己的独门秘毒十分自信,语气十分笃定。

仇宗精神一振:“好!”

他迅速招来麾下十余心腹,吩咐将二千人分散到各个区域,马上展开拉网式搜捕。

“一旦发现痕迹,响箭报讯。”

仇宗看向黑衣首领:“届时,请诸位立即赶过来。”

齐王武力过人,即使身负毒伤,他依旧不敢轻慢,这次任务事关他们一伙人的身家性命。

黑衣首领也不敢轻忽,立即应了。

“好,速速加紧搜捕!”

……

魏景一直垂眸倾听,邵箐紧张地盯着他,许久,他突然抬头:“我们马上就走。”

雨声滴答,陡坡并不算矮,他并没太有听得清上面的对话,但从来去动静判断,人很不少。

最起码远超过了那日剩余的二十来个杀手。

敌方援军来了。

而且现在头顶就有一拨人在搜索。

必须马上走,趁着夜色犹在,树影雨声的遮掩离开。

邵箐立即点头,匆匆随魏景一同站起。

“你撑得住吗?”

这个凹洞就不收拾了,收拾无用,只要一被发现就立即能判断有人住过。邵箐只怕魏景身体挺不住,他站起的动作很有些迟缓,这重伤在身还有余毒,外面又下雨。

她上前想扶他,魏景却摇了摇头,一手抄起剑,一手勒住她的腰,提气脚尖一点,穿过茅草丛,在幢幢的树影下一掠而过,越过小溪,迅速奔进对面的密林。

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在脸上,有些冷,邵箐抱紧魏景的腰,有些庆幸又些担忧。这样走得快,陡坡顶的人发现不了他们,但他情况看着并不好,恐怕撑不了多久。

实际上,魏景的情况比她想象中还要不好,强行提气疾奔出七八里地,他胸膛剧烈起伏,不得不停了下来。

“我们慢慢走吧,你不要运功了。”

魏景脸色泛青,邵箐看得心惊胆战,“你不是要压制余毒吗?万一压不住怎么办?”

“我们也走出一段了,他们搜得不快的。”

他们路上很可能会遭遇敌人,作为主要战斗力的魏景,好歹也要保存一点实力啊。

魏景点点头,他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

这时候也不讲究什么男女生熟问题了,邵箐赶紧上前,一手扶住他的紧窄的腰身,一手握住他的手臂,用肩膀架住他。

这泥泞的山路,两个人互相支撑,总比一个人单独前行要容易些。

魏景低头看了她一眼,没有拒绝。

两个人互相依靠着走,也不敢走泥地和青苔石头多的地方,只捡有草的地方走,而且还不时回头拨一拨,尽量减少痕迹。

邵箐捡了一条较直的树枝,一方面用作敲打草丛以防蛇虫,一方面用来当拐棍。

雨一直下,她浑身湿透,愈发觉得冷,但幸运的是,雨水冲去很多痕迹,后面一直未有敌人发现并追踪。

前方倒是出现过几拨敌人,约十人一组的,一字排开仔细搜索,魏景看见蓝衣人熟悉的步姿也不意外,拉着邵箐无声地避开了。

“夫君,你可是发热了?”

这样一直迂回着走,也顾不上东南西北,直到中午,雨又渐渐大了起来,邵箐冰冷的身体下意识往魏景靠了靠,她突觉他的体温似乎比之前高了一些。

受伤后发热,其实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但偏偏如今却是屋漏又逢连夜雨。

她一脸焦急,魏景道:“无事,我……”

说话间二人沿着山壁拐了个弯,刚踏出半步,他忽地噤了声,迅速退后并把邵箐也拉了回来。

前面又有一波蓝衣人,邵箐晃眼间也看见了,她不由得焦急起来。

不久前,二人就是因为避让蓝衣人才走这条路的,现在左有山壁,右有深涧,后面不能退,前方又出现敌人,这可如何是好?

魏景并未思索太久,低低道:“你退后些,我先解决了他们。”

既然不能退,那就进吧。

是这个道理不假,然而他现在这个状态,还以一对十?

邵箐紧紧握住他的手,以口型说,你千万小心!

淅淅沥沥的雨点下,她冻得唇色泛青,几缕湿透的凌乱青丝粘在苍白的脸颊脖颈上,她看着他,一脸化不开的惊惶担忧。

魏景回握了一下她的手,回道,无事。

他微微抬了抬下颚,让她藏到七八步后面的一小丛灌木后面。

这条小路石块居多,没有成片的茅草也没有大的岩石作遮掩之用,邵箐只能退到稀疏低矮的灌木丛后,尽量猫低身体。

她帮不上忙,只能努力不拖后腿。

魏景并未冲上去,而是勉强提了一口气,跃上山壁一处微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