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春距离谷城并不算远,他在第三天的下午,抵达目的地。

到了据点,一行人只略略休憩,韩熙立即安排各自任务,而他本人,则准备夜探州牧府。

韩熙轻身功夫虽不及上魏景,但也属一流,艺高人胆大,在这种关键时刻,他毫不犹豫就下了决定。

换了一身黑衣,入夜逼近位于谷城中央的州牧府,转了一圈略略观察,他无声无息潜了进去。

他第一个目标是何信。

这位暗地里刚折腾了大动作的州牧公子,还有那位来路不明的东山先生。

何允膝下就两个已成年的儿子,一个住东边一个住西边,离得远远的泾渭分明,何信在西。

西院守卫极严,但寻常侍卫韩熙根本不放在眼里,轻轻巧巧避过,借着夜色往第二进潜去。

寻常宅舍,超过三进的,外书房基本设定第二进。韩熙也没判断错误,何信的外书房确在此处。

只是,韩熙刚轻轻落在边缘耳房的屋脊后,身躯却陡然一绷,立即屏息猫下。

有一双眼睛往这边扫了扫。

方才惊鸿一瞥,韩熙见一行人正穿过穿堂,步进庭院中间的青石甬道,往外书房而去。

当先有二人,左边一个白玉冠束发,杏色广袖长袍,正是何三公子何信。

右边一个,四旬出头年纪的男子,一身褐色对襟长袍,微胖,方脸大耳,虽五官普通,但顾盼间颇有一种成竹在胸的落落大方,稳重从容。

东山先生?

韩熙心头立即闪过这个念头。

但谁知就在这刹那,对方身后却忽然有一护卫头领模样的人抬头,正正往这边扫来。

韩熙心头一凛,立即趴下,隐在屋脊之后。

半晌,没有后续动静。他小心抬头,扫了一眼,只见二进院一切正常,何信褐衣中年人已进了外书房,一众随卫停步守在门前。

应该是那人并未真正察觉动静,只是心有所感扫了眼,见一切正常,就没再理会。

但这已经让韩熙相当警惕了。

这东山先生,果然如主公判断般来路不简单。

方才何信东山身后共簇拥了十来号人,其中一半穿靛蓝护卫服的明显是州牧府的人,何信的人。剩下一半,一身普通深蓝劲装,簇拥在东山身后,其中最前头两个是头领。

扫过来那个,就是两头领之一。

不是韩熙自负,能和他比身手的,大约只能是东山主公贴身随卫中的佼佼者。

这种人,通常是很少的。

然而东山的主公却一下子遣出两个保护东山,且剩下那七八个也是好手。

由此可见,东山地位很不低。

这样的一个心腹幕僚,都遣了出来,可见其背后的主公,确实极关注益州的。

韩熙思索片刻,再次接近外书房时,他谨慎了很多,小心翼翼贴近,再屏息后墙顶端的梁枋,贴近气窗。

“……何使君时日无多了。”

褐衣男子其实就是白固,这什么东山先生就他信手捻来用以掩饰身份的名号。他今日才被带着去看过何允,又招医者来问过,十分肯定:“本月内州牧府必举孝,公子节哀。”

哀与不哀的,其实心知肚明是场面话,说罢,白固直接说:“多年筹谋,就在一夕,公子万万不可懈怠。”

白固来了这几日,都在了解益州明面暗面的详细情况,现在说这话自然不会无的放矢的,何信拱拱手:“还请先生教我。”

白固也不废话:“欲成事,必先铲除杨泽。”

气窗外的韩熙目光一凝,室内的何信却苦笑:“我亦知杨泽威胁极大,然再三思量,却难以除去。”

“非也,公子此言差矣。”

何信眼前一亮:“先生有计?还请快快说来。”

白固不卖关子,干脆利落:“可借汝兄之手。”

他神色一肃:“此人骁勇之极,谋略过人,东风一起竟趁机连下三郡。在州牧府举孝之前,若不速速除去此人,公子恐大事难成。”

何信大惊,不为后面一段话,而为“汝兄之手”,他失声道:“先生恐不知,此人乃我那兄长的股肱,怎么可能借他的手除那杨泽?!”

白固笑笑:“公子此言差矣,某敢断言,汝兄必已对此人心生忌惮,事成之日,必是除去此人之时。”

“杨泽之能,已非汝兄所能驾驭也。”

此话一出,韩熙心中大震,竟和主公的判断一般无二!这东山果然有些能耐。

里头白固一笑,胸有成竹:“猜忌已深,此时只要公子施计推波助澜,何泓必起杀机,刻不容缓。”

压死骆驼往往只需要最后一根稻草,何允快死了,己方心弦绷至最紧,何泓亦然。

何信惊诧,大喜,神色几变后,已凝神思索计策。

白固微微一笑,站起来弹了弹长袍,他转身离去,临行前留下最后一句话。

“公子若有要紧棋子,此时当用之。

......

韩熙入夜出门,次日傍晚才归。

神色未见疲倦,只极为严肃,一回来立即亲自写了密信,令:“以最快速度送回去,亲自交到主公手上。”

昨夜他探听得何信东山之谋后,为了后续计策以及这个“要紧棋子”,他在州牧府蛰伏了一整天,几乎是视线不离跟着何信。

这其实会有暴露风险,距离太近了,而且有些地方很不好隐藏身形。若是白日,碰上东山再来,很容易被他身边的两个护卫头领发现踪迹。

幸好何信的行动来得比想象中要更快一些。

他思索了一个多时辰,在下半夜,计策就定下了。

他招了心腹来,如此这般吩咐一番。

不过由于是声音很小,韩熙听不大清,只听见“命人联络……,明日你再亲自领人出门……”

但能分辨出是两桩事,一个联络什么人,他猜应是深埋在何泓那边的奸细;第二个,则是命心腹明早出门办什么事。

那行,心腹出门他另使人跟上去即可。至于联络这边难度高很多,他亲自盯着。

韩熙耐心盯了一整个白天,终于摸清这究竟是什么人。

果然是安插在何泓身边已多年的眼线。

......

“何荣,何氏家奴,十三年前被挑选进何泓院中伺候,如今专司整理各方眼线传回之讯。”

魏景看罢信报,挑眉:“看来,这还是何信之母布置下的人手。”

邵箐点头:“必然是了。”

毕竟十三年前,何信还不满十岁。

话说何荣这细作还真当得不错。当年何信母亲把他放进去,一开始肯定只能在最外围当差的,这混着混着逐渐混进去不说,还被提起来接触了外务。

何泓多年来布下大大小小的眼线,这每天传回的消息很不少,要是每一封都亲自拆他没这么多的时间。要务大事立即禀报,其余次要的琐碎的,则安排几个心腹整理过后再呈上。

何荣是院子里出来的老人,被放在这种要紧位置的,虽无权也不贴身,但能干的事情非常多。

比如,篡改消息什么的。

魏景挑了挑眉:“看来,这何信在何泓的哨探里也有钉子。”

其中之一还被派来盯住他了。

魏景一直都知道,何泓派了哨探盯着他的动静,在他驱逐蔡俞周鹏残军出了金牛道没多久。待他取下彻底取下二郡之后,人数还增加了一拨。

他不大在意,盯就盯吧,反正在外围也盯不出什么。倘若他要悄悄离开,这些哨探也盯不住。

季桓想到一处去了:“主公,这何信遣心腹出门,必然是为了联络此哨探。”

哨探传回“杨泽”有不轨举动的消息,何荣确保毫无纰漏呈到何泓眼前,触动何泓那根最敏感的神经,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何允病亡就在近日,并无仔细考察的时间,何泓立即动手除去“杨泽”,势在必行。

季桓道:“无中生有,破绽太大,无怪何信动用了多年暗子,里应外合。”

魏景站起,微微一笑:“看来,我需助何信一臂之力。”

来得正好。

他本就欲借何氏兄弟斗争取得契机,这个切入点涉及了他,最合适不过。

作者有话要说:宝宝们周末又要来啦哈哈哈哈哈,么么啾~ 我们明天见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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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翌日, 韩熙遣出尾随何信心腹的青翟卫再次传回消息。果然, 对方抵达上春城,联络的正是其中一个负责盯梢郡守府的何泓哨探。

昨日判断一点不错。

很好。

魏景对妻子说:“阿箐, 我出门几天,你在家等我。”

邵箐知道他的目的,但方法不知道, 好奇:“你去哪儿呢?”

魏景微微一笑:“巩城。”

……

巩城。

宜梁郡西南边陲的一个交通节点, 背崇山面平原,繁华是繁华了,就是由于背后山多且险, 匪患颇多。

当初周鹏麾下的残将残卒有一些也逃进山林中,不知如何煽动了山匪,正蠢蠢欲动,似乎打算趁着何允死后二子争锋的机会浑水摸鱼。

两者相结合, 已成了一股新的匪患,巩城不堪其扰,已向上春城请求剿匪。

魏景不但允了, 他还亲自去了。

他不但亲自去了,甚至还邀请了吕涧, 两人一起去。

区区匪患,何需两位郡守同去?

魏景给出的说法是, 连日案牍劳形,筋骨疲乏,趁机轻动轻松。

吕涧欣然同意。

两人就这么率兵去了, 三下五除二,一天时间就把这刚成小气候的匪患剿了个干净。

魏景这举动何意?巩城有何特别吗?

还真是有的,它很接近安丰郡。

而安丰郡治所旬阳城,地处本郡东北,距离巩城也就大半天的路程,急赶的话,一夜来回绰绰有余。

还有,这安丰郡郡守王永,也是何泓麾下的人。

“子况贤弟。”

剿匪刚大胜,山肩上,吕涧勒紧缰绳,马鞭往前方一指,笑道:“安丰郡守王永,子况贤弟,改天我引你二人相识。王季栾为人豪迈率直,你二人必相投也。”

吕涧和王永非常熟悉,二人是相交多年的好友。

经过两个月的并肩作战,吕涧对魏景早不复当初生疏,叹服对方之余,关系相当不错。

因此,吕涧才说日后介绍两人相识。

魏景笑笑:“好。”

两人随即打马折返巩城。

当夜,不出魏景所料,又一封密报送回谷城。

……

此时的谷城,何荣正捏着已方暗哨传回的第一封讯报,匆匆赶往何泓外书房。

真没想到这杨泽居然闲不下来亲自剿匪去了,天助我也。

“主公!”

何泓接过信报:“杨泽吕涧,出上春城,率兵前往巩城剿匪?”

他心下一凛,区区匪患,点员大将领数千兵卒前去剿灭即可,何须两郡守亲自前往?!

杨泽意欲何为?

他立即令道:“后续信报,无需整理,立即呈上!”

“是。”

不再用何荣开启,不过这也是他预料中事,他一点不慌,事情太顺利了,他不再插手也无妨了。

……

魏景很快接报,有一队披黑斗篷的神秘人在入夜后悄悄离开巩城,往安丰郡赶去,看方向目的地是旬阳城。

然后在何信细作的引导下,何泓遣来监视他的哨探系数尾随而去了。

魏景笑笑,这黑斗篷神秘人伪装的必然是他和吕涧。

果然,哨探们在路上遭遇伏击,除了两名何信细作重伤外,余者俱亡。

两名细作“挣扎”着,给谷城再次发了一封信报。

……

“报!主公,巩城急报!”

一封沾血的信报呈于何泓跟前,何泓面色一变,立即接过检查蜡封,见完好无缺,立即拆开。

“杨泽吕涧借夜色遮掩乔装出城,直奔安丰郡治旬阳,哨探尾随,然中途隐蔽不易被发现,二十一死,二重伤突围?!”

何泓震怒:“岂有此理!”

杨泽果生悖逆之心!

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能这么快就拿下了吕涧。

吕涧和安丰郡守王永乃多年至交,这个何泓知道的。如今这吕杨二人夤夜而出,必是吕涧要为杨泽引见王永,煽动王永。

“杨泽!吕涧!”

何泓杀机毕现,当即手书一封,亲自蜡封:“立即把董贵叫来。”

董贵,何泓亲卫首领,头等心腹也。

“你领人悄悄出府,再乔装出城,立即赴上春,务必将此信亲自交到范亚手里。”

何泓冷冷一笑,杨泽取鲍忠而代之不足一年,然范亚等安阳将领却已在他麾下多时了。尤其范亚,当年还是他特意放进去防止鲍忠生异心的。

杨泽以为自己手掌五郡就立于不败之地?

大错特错。

“父亲一死,我与何信必兵戎相见,届时必召诸郡率兵赴谷城,两军交战,范亚即机陷杀了那杨泽。”

至于吕涧,或许还有一个王永,二人能力不及杨泽多矣,不急,铲除逆首后,大变后再慢慢处理不迟。

何泓派出哨探时,是预防过被发现的。哨探们或多或少带一些何信一派的信物,因此即使眼下发生意外,杨泽也必不能肯定什么。

杨泽或许会怀疑,但他眼下肯定不会打破表面和谐。

何泓需要的也只是这个。

……

何泓的反应,甚至会密令范亚等将伺机谋害,俱在魏景的意料当中,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但是,他不会让何泓的密令真被送到范亚手上,影响军心。

因此,在“暗哨被杀”的那夜,一等所有暗哨尾随斗篷人们离去,就有一封加急信报送至巩城,上春城有突发事故,请魏景立即折返。

本差不多歇下的魏景和吕涧,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出了衙署,一路急赶出城直奔上春。

上春城,仍余下少量哨探的,这里没有何信的奸细。第二天清晨他们就发现魏景和吕涧回来了,把二人脸看得清清楚楚的。

但跟随前去的同僚一个没回来。

肯定有异常情况发生了。

哨探们略略一商量,写了几封信报,也不传出去,而是分出几个人日夜兼程赶回谷城,不可告知其他人,务必亲自交到主公手里,以防出纰漏。

于是,董贵领命离去不过小半天,何泓就接二连三收到上春城信报。

展开一看,他大惊失色:“何信!必是何信这奸贼设计害我!”

“暗哨被杀”是在半夜,黑斗篷们快抵达旬阳城的时候。从旬阳到上春,杨泽吕涧就算两肋生翅,也不可能在清晨赶回上春城。

险些中计了!

幸好宜梁郡生了民乱,幸好那封急报及时抵达巩城!

何泓重重一拳击在书案上:“快,快使人把董贵追回来!!”

还好时间不长,董贵及时被追回。众人惊出一身冷汗,若真中了计,要不折了一员勇将大损实力,要不直接逼反杨泽。

反正两者都不会有好下场,州牧之位悬之又悬。

董贵问:“公子,下一步该如何?”

何信眉目含冰:“我们得先把人找出来。”

他已经想明白了,对方在自己内部肯定深藏了眼线,否则此计太不保险,毕竟谁也想不到杨泽吕涧会兴致大发至巩城剿匪。

既然哨探有问题,那么按此推测,不出所料这眼线就藏在他的情报系统中。

最有可能的,就是替他整理情报的几个心腹。

……

韩熙静静伏在梁枋,无声往气窗望去。

“……是何荣。”

果然无需多久,何泓就把眼线排查出来了,他冷冷一笑:“我们将计就计。”

他铺开一张牛皮卷轴,赫然竟是益州地域图。何泓提笔,在上面写写画画,然后又涂涂改改。

谋士梁与道:“此计甚好。”

他想的也是这个,宾主二人对视一眼,各自提笔,默契涂抹,笔迹俱在谷城附近。

地域图加上笔墨,就成了一副陈兵布阵草图了。

不管是何信,还是何泓,都十分清楚父亲一旦咽气,兄弟必定兵戎相见,地点就在谷城之外。

如何陈兵,如何布阵,方能尽快将对方拿下?这个问题双方都已反复推演过无数次。

这当口,若何泓的“陈兵布阵图”泄露,毋庸置疑何信必会欣喜若狂,继而迅速按此图调整战策。

这就正正落入何泓的算计之中。

没错,这就是反间计。

于是,在何荣当值的第二天夜间,突然接到了一份急报要呈上。他一喜,二公子召了诸谋士心腹在外书房,必在商议要事。

“公子,有急报!”

“快快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