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接近打探地形,哨探们已经转向本地乡民,希望能收集到有用消息。

皇天不负有心人。

在第九天的时候,哨探带回一个重要讯报。

讯报是一个死里逃生的乡民带来的。

“我们庄里的乡亲都死了,夜半来了一群人,围了庄子闯进家中见人就杀,……”

三十来的一个庄稼汉子,哭得满脸眼泪鼻涕:“……我家贫,想着雪下来前进山一趟,打些野物贴补贴补,耽误时辰夜半才归,谁知……”

这是山坳里的一个村庄,颇偏僻,汉子接近村庄时发现不对,屠村。他愤怒又恐惧,连爬带滚回身奔逃,深一脚浅一脚拐去城镇方向,夜半独身神色惊恐引起了哨探注意。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被屠村了呢?还是在这种关键时刻,季桓等人对视一眼,他立即问:“你们整个庄子,近日,或许近年,可有发生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不同寻常?”

涕泪满面脸色发青的汉子一愣,高声惊喊:“啊!难道是……”

还真有。

两年多前,官府征过一次徭役,点了附近几个村庄,但凡男丁和壮实妇人,俱应征。

本来吧,官府征徭役挺正常的,但奇就奇在,直到一个月多徭役期结束,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具体去了何处干活。

“……午后聚集,入夜出发的,不走路是坐车,不过轩窗钉死了,我们也得蒙上眼睛才能登车。”

大家心里毛毛的,但千真万确的官府征徭,他们只能忐忑上了。

“走了很久,我睡了一觉,第二天天蒙蒙才停。”

乡民们被拉到一个铁矿,很大很大的铁矿,这矿上刚发生了塌方事故,不少旷工和矿山都被压在底下,他们是来帮忙清理的。

“真奇怪,从来没听说过咱曲阳郡有这么大一个铁矿。”

汉子喃喃道:“我们干了一个多月的活,清好塌陷的土石,又把矿石挑下山拉到荆水边,才被送回家。”

又是黑车送回,并严令不得泄露不得彼此交流,否则立时投入大狱。良民最害怕这个,因此一直嘴比蚌壳紧。

要说古怪,涉及全庄的就这一次,汉子惊恐:“可,可那是官府徭役啊?”

魏景和季桓对视一眼。

官府徭役太正常了。

铁矿,可是非常重要的战略资源。荆州盐铁资源本就远不如益州丰富。那么在安王属地上那么大一铁矿,主人不可能有第二个,必是他本人无疑。

那为何不宣之于众?

原因无他,在洛京皇帝面前,安王一直都是努力隐藏实力并佯装忠心的。

然铁矿大塌方,却不得不征召民夫清理了。

魏景和季桓的关注重点却并不在此处。

“你说你们将矿石挑下山,后又拉到荆水边,才被送回家?”

这么说,这铁矿是紧挨道路的?

这汉子所在村庄,正好在合邑羊县相夹的一带丘陵,距两者的距离都差不多,算一算马车行进的速度,一夜时间差不多刚好能到东峦道或大宁道。

意思就是说,东峦道或大宁道附近隐藏着一个大铁矿。

季桓简直是又惊又喜。

如今采矿,只能露天开采。大铁矿开采多年,可想而知山体挖空得多厉害。

本来百发百中的伏击地段,凭空添了这么一个巨坑,对陈兵肯定有重大影响。

成鸡肋了。

安王必不会在此处伏兵,而且很有可能,后续还会放出风声,引导他们选择另一条道。

重大突破。

问了汉子,肯定那铁矿确实在某道旁时,季桓连忙追问:“是哪条道?”

众人屏息凝神,谁料汉子摇了摇头:“不知。”

张雍大急:“哎,你不是又挑矿石又拉车去荆水的吗?都走了好几十里路,还能不知自己走的是哪条道?!”

那汉子却说:“我们是入夜才挑矿石的,本就分不清是身在何处,下了山在道上,眼睛又被立即蒙上,……”

夜色中,眼睛被蒙上一层薄薄的黑布,前面有人提着灯走着,只能隐隐看见光亮,不会迷失方向,就这样一直闷头走着,直到停下。

“到了荆水,那布也不许取下,不过那阵子风大,我很清楚听见浪潮声,必是荆水无疑。”

一般小河小溪,没这种涛声的,汉子笃定道:“我常年走山路,一里路大约走多少步,我是有数的。”

处处不对劲,心里害怕,偏偏不能交谈眼睛也看不见,只能心里默默数着步子,估摸路程。

“走了三十多里快四十里,或许四十里多点也不定,反正就差不多。”

......

青翟卫有专司审讯的好手,反复问讯过后,很肯定禀上,这确实是个普通庄稼汉子,没撒谎。

而去窥察村庄的哨探也回来了,附近几个村庄死寂一片,虽没焚烧引人瞩目,但事发不久远处都能隐隐嗅到血腥味。虽没接近,但能断定确实遭遇屠村。

“四十里?”

回到议事大厅,季桓眉心紧锁:“东峦道的合邑段,大宁道的羊县段,去往荆水,都是四十里左右。”

确实有了重大突破了,可是问题又绕回原点。

使人查探吧,这两段其实都不短,安王心有防备之下,很难查到。

只差一点,就能突破了,偏偏不得,张雍急得狠狠捶了自己大腿一记。

他皮糙肉厚没太大感觉,只在“啪”的闷闷皮肉击声中,本斜倚在太师椅上的魏景倏地坐直。

季桓忙问:“主公?”可是发现什么破绽?

“私矿?塌陷?”

魏景骤想起一事,表妹纳妾风波当时,到最后舅母孟氏不得不将女儿遭遇的惨厄说明白。

私矿,塌方。

傅芸就是被掳去私矿才遭遇不幸的,后来又因为矿上大塌方,她才有机会逃脱。

他隐晦说了说,众人登时大喜,季桓忙道:“既如此,我们需立即去信平阳,看是那铁矿究竟在哪一条道侧。”

终于取得重大突破,众人精神大振,然折返平阳需绕路零陵,时间很紧,魏景立即手书一封,递给心腹亲卫。

“立即送回平城,交给夫人。”

......

事涉傅芸凄惨遭遇,询问的任务不好交给外人,邵箐是最合适。

这几天日夜商议,大家都累了,既有方向,魏景便吩咐散了,让众人歇去。

他精力充沛,征战月余又连续议事,也不累,一得闲暇,连忙提笔蘸墨,又给妻子写了一封家信。

“阿箐吾妻,若顺遂,当半月内取下灵城。曲阳下,仅剩汉寿。若有大雪阻滞不宜挥军北上,我即赶回平阳,与汝及孩儿短聚。思汝及吾儿甚矣,夜间辗转,……”

他微微笑着,写罢夫妻间私语,末尾又嘱咐一句。铁矿之事,问清楚即可,战事有他,且莫挂心,切切要放宽心养胎。

他妻子腹中骨肉,已足三月了,听闻乖巧,不闹人。

嗯,是个好孩子呢,得多多夸赞。

他不知不觉,写了足足三大张纸笺,细细晾干,亲自封了,命亲卫立即送出,最好能和前面一封公函一起送至。

亲卫领命飞奔而出。

脚步声渐远,魏景收回视线,投向案上的地域图,柔和的微笑敛起,黑眸中闪过一抹厉光。

安王反复脱逃,看来那卫诩功不可没,不过这一回若能确定铁矿,大几率可歼杀安王。

魏景微微眯眼,视线穿过轩窗,远眺北方黝黝山林。

若能顺利杀之,他很快就能回去陪伴妻儿了。

......

魏景远眺北方之时,其实安王和卫诩也在讨论他。

“十万将士,东峦道大宁道设伏,只能选一。”

这个问题,已反复讨论过多次了,安王却一直没有表态。深夜诸谋臣将吏散去,议事厅仅剩二人,卫诩眉心微蹙:“最迟明日,此事就得决定下来。”

道长路狭,探报不能及时送回,对敌我双方都造成不小的困难。两天了,益州军随时会进军,己方设伏得提前进行,越快越好。

不过,这真是一个很困难的选择题,于己方也是。伏击成功,己方大挫敌军,将立即扭转颓势。再加上冬季开战难,己方可抓紧时间征召新兵,届明年春,不说反攻夺回失地,起码自保是不再捉襟见肘的。

但若伏击不成,曲阳郡保不住是肯定的,就连能不能顺利突围回汉寿,都是一个大疑问。

卫诩神色凝重,说话间看向安王,乍一瞥,他却一怔。

“你……”这是怎么了?

只见安王神色,一扫方才聚众议事时的沉凝,他双目炯亮,面上微带狰狞,且透着自信,隐隐似有一种迫不及待呼之欲出。

卫诩拧眉,看着不对劲啊?

怎么回事?

“你,莫非你……”有了必胜之策不成?

卫诩转念一想,却有些犹疑,实在是目前的战况,没什么空子可钻。

安王一笑:“谨之,此次我必歼逆王!”

“哦?”

卫诩还真是惊异了:“怎么说?”

这一时半会的,还真很难解释清楚,安王直接道:“你随我来。”

卫诩的好奇心还真被勾起来了,不过他也是干脆利索的人,也不问,直接站起,随安王往外而去。

二人身处灵城衙署,出了议事大厅,安王直接往西而去,一直走向尽头。

卫诩挑眉,这衙署尽头,他没记错的话是一处石牢。

安王的目的地还真是石牢。

石牢守卫明松暗紧,森严。进得牢门,安王穿过长长的甬道,下了石阶。

石阶通往地下一层,两边壁灯驱走黑暗,却格外阴暗潮湿,在这初冬时分,寒意沁人。安王加了一件大毛斗篷,卫诩倒不用,照旧宽袍广袖,雪白衣带飘飘。

隔一段距离,卫诩就隐隐听见一道紊乱而急促的呼吸声。

石牢尽头有人,看样子还冻得够呛。

果然,走到尽头,一转,一个精铁铸造的牢笼式小囚室出现在眼前。

这囚笼呈长条状,还分两格,每格很小,大约只容五六个成年人紧挨站着。优点是小巧可移动,囚笼根部还沾着新鲜泥土,明显是刚运抵卸下的。

两格囚笼,左面一格是空的,右边一格则蜷缩着一个瘦弱的男孩。

说男孩可能不太对,他约莫有十二三岁,已介乎在男童和少年之间,鬓发凌乱,衣衫脏污不薄但也不厚,没有冻病却抑制不住瑟瑟发抖。

听得脚步声,小少年动了动,微微抬头。只见一张不大的脸沾满污渍,又黄中泛青,他唇色泛白,两颊微微凹陷,只饶是如此,仍可分辨眉清目秀,可见生得不俗。

一见安王,小少年立即颤抖,缩起身体紧紧抱腿坐着,目带惊恐看过来。

卫诩挑眉:“此乃何人?”

就这么一个小少年,能和伏击益州军有联系?

安王居高临下,正正对上小少年恐畏的目光,后者立即一缩,他微微一笑。

“此人姓傅,名沛。”

作者有话要说:本周六的加更得暂停一次了,清明,祭祖……

不过日更还是有的。星期天就恢复加更哈,阿秀算来算去时间还是不够啊,只能酱紫了,摸摸宝宝们~ (づ ̄3 ̄)づ

还要感谢下面给文文投雷的宝宝呢,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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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卫诩一怔:“傅沛?”

“平海侯傅竣嫡出幼子, 傅五郎?”

卫诩倏地转头, 冷电般目光瞥向囚笼内的瘦弱小少年。

他笑笑:“没想到侯府嫡出公子,竟沦为阶下囚多年。”

卫诩声音淡淡, 不疾不徐,却是陈述语气。

他目光何其毒辣,一眼就看了出来, 傅沛不是今天才被关进去的。

安王缓步上前, 立在囚笼前,抽出亲卫腰间佩剑,剑刃挑开傅沛乱发, 拍了拍他的脸,垂目看其瑟瑟发抖,轻哼了一声。

“也就两年罢了。”

安王瞥向隔壁空荡荡的小囚室,那里, 本来还囚着另两人。

女人。

孟氏和傅芸。

……

安王同样是在交州郁林发现孟氏等人踪迹的。

不过比魏景足足早了三年。

当年魏景携邵箐密林逃亡,又不得不被迫纵身黔水,二人无影无踪, 黔水下游立即展开了大范围的搜索。

皇帝距离远,这搜索任务是交给安王总领的, 明里暗里仔细搜寻了非常长的一段时间,黔水乃至荆州, 甚至一直蔓延到再往下的交州。

安王就是那时,得到了孟氏娘仨的消息。

他一直怀疑魏景未死,很自然的, 就命人循着线索搜寻,务必将人抓获。

乱哄哄的世道,痕迹若有似无,安王还得搜魏景,也没能腾出更多的人手,直到一年后才追踪到三人确切位置。

彼时,傅沛已经被人抢了有三四个月,傅芸也卖入私矿多时。

私矿是安王的,提人也就一句话的事;孟氏一直在周边城乡徘徊,也不难寻;难的是傅沛,废了不少力气,安王的人才在一处暗娼南风馆找到他。

娘仨终于团聚了,却是在暗无天日的囚笼当中,傅芸奄奄一息,傅沛惊惶畏缩,孟氏形容枯槁。

好不容易找到人,安王当然不会轻易让人死了,大夫好药,一直养着。

“当初,我心有不安,想着有备无患。”

这事,安王一直秘而不宣,除了经手的几个心腹,再无人知。却没想到,还真有一天用上了。

年初魏景出益,双方第一次大战,当时安王就心生疑虑。于是,他立即命人将孟氏三人当年的痕迹稍露一些。

在抓获孟氏三人后,他命人把所有痕迹都或清理或遮掩妥善,其中包括交州郁林,也包括合邑和私矿人贩子,所有。

他命人重新揭露痕迹,若有人立即顺着线索查来,那不用怀疑,此人必是魏景。

当初峡谷远眺,眼线画像,其实辅证作用居多,真正让安王断言魏景未死的,是因为他同时收到上叙一事的肯定回禀。

“论统兵征战,我不及他多矣。”

寂静的牢房中,安王很坦然地承认了这一点。

其实应该是说,说到军事才能,这世上只怕难有人能与之争锋。

所以,安王不得不做好两手准备。

他一边上表皇帝,让朝廷大军围剿魏景;另一方面,他让人悄悄安排,让孟氏母女两人继续“流浪”,最后在合邑的贫民窟暂时落脚。

“朝廷联军一旦大败,绝无第二次围剿逆王之力。逆王欲出兵取中原而复仇,荆州必首当其冲。”

安王既无必胜把握,那就不得不另辟幽径。

幸好,他还有筹码。

烛光映照下,手中剑刃泛着幽幽冷光,安王眉眼一戾:“欲取曲阳,不管从南往北,还是从北往南,都避不开东峦道和大宁道。”

大宁道有铁矿,不适宜陈兵。

而东峦道的合邑段却是天然的上佳伏击地点,甚至比外人以为的要更甚,它的优势,可不仅仅只是山高林密路长。

在官道其中一段,还紧邻着一个葫芦形状的峡谷。此峡两口狭小,中间宽长,茅草矮树丛生又低洼。因为幽暗而毒虫多,加上旁边就是官道了,这葫芦峡便无人通行,久而久而被堵塞了,本地都少有人知。

知悉魏景未死后,安王立即铺开地域图,圈了好些险要地方,并吩咐心腹仔细勘测,以选取最好的一个。

东峦道因为这葫芦峡被选中了。

很快,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夜里,东峦道发生土石坍塌,原官道被堵得死死的,难以疏通。于是官府就先挖通了葫芦峡,让官道略拐,先用着。

想当然,原通道是不会被疏通的,它反而越来越堵,甚至还长了茅草矮树,半年下来原道路的痕迹都不怎么看得出来了。

“你是想火攻?”

一听葫芦峡这种特殊地形,卫诩立即明悟。

“没错!”

安王眯了眯眼:“早在今年春夏,灵城便陆续存了桐油火线。”

数量甚巨。

布置在于葫芦峡的茅草之中,一旦魏景率大军闯入,必死无疑。

“他必须死!!”

安王厉喝。

他费尽心思,要的从来都不是大败魏景,而是必毙其命。

“恰巧,孟氏母女当年遭难,就在这一带,天助我也!”

魏景之机敏,他从不怀疑。谎言一多,很容易露出破绽,又怎及得上本色演出?

“铁矿先前征过本地民夫清理塌陷,现在正好合用。”

寻一合适的时机,遣人灭口之,并物色好一二幸存者特地放过,并诱导其逃往敌军哨探方向,将二道其中之一紧邻铁矿的消息透出。

魏景必然会去信询问孟氏母女,至此,计策成。

“一旦他踏入一步,必死无疑!”

安王目光森然。

“此计的确上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