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芒针在背的危机感,当年他对阵鞑靼最凶险一战前曾出现过,魏景连连下了几道军令,全军精神抖擞严加警戒,但那种危机感并没因此消褪。

这时候,齐军已迅速退上缓坡二百余丈,刹住脚步。不能再退,再退若盟军使诈,突然从崞岭道口冲下,会失去合围的最佳时机。

魏景已令召韩熙,韩熙飞速赶至,他立即道:“承平,你亲自领人上去,探察盟军动静。”

“是!”

韩熙领命急急而去。

魏景眉目肃然,倏地抬目看向前方崞岭。漆黑夜空下如凶兽蛰伏,那斜斜向上的开阔道口黑黝黝如同一张大嘴。

“主公?”

季桓戴光等人早急赶而至,连中了火箭引发高热才退的范亚也披甲来了,众人一脸肃然。

范亚面色还泛白,问:“怎么回事?安王那厮又有何诡计?”

一而再,再而三,每每毒计总要牵扯大量无辜百姓,他对这安王,可谓印象尤深,异常不耻且痛恨。

季桓摇了摇头:“未知,承平亲去探了,如今只知道……”

“报!”

季桓话未说完,并一声高亢的急报声打断,本应身处前军的小将梁丹飞奔而来。

“启禀主公,有人送来了一封信!”

送信?

这时候。

季桓戴光等人对视一眼,立即想起那个送信者。

魏景已接过信,迅速打量启封,展开,冷电般的目光已瞥至。

昏暗夜色中微微火光,只见其上数行潦草却遒劲的小字。

“三千火牛为阵,六万流民作遮挡,堵塞援道,齐营大溃则攻,乱而不溃则遁。”

作者有话要说:节日快乐呀宝宝们!给你们比一颗小心心~ (*^▽^*) 我们明天见了啦!

还要感谢“木偶波儿”扔了1个地雷呢,么么啾!

☆、第149章

此言一出, 全场皆惊。

镇定自若如季桓, 也失声道:“三千火牛为阵?是真是假?!”

是啊,是真还是假?

兹事体大, 真假对战局乃至己方大军的影响可谓极其巨大的。

假如真的,三千癫狂火牛,若首当其冲, 其杀伤力足可抵得上数十万悍军。信之则急急往后退避, 距离越远受波及越小。少量火牛,对大军造不成多少影响。

倘若消息是假,他们却信了, 这么一退,就等于彻底放弃围困盟军。对方自可从容而下,往北遁逃。

己方激战至今,所营造的上佳战局将消弭殆尽, 一旦让盟军北渡黄河返回冀州,又是纵虎归山。

这送信者,是第四次送信过来了。

前面三次消息准确无误。

只此人身份不明, 目的未知,焉知他的第四封信会不会是伪消息?目的正是在关键时刻起决定性作用。

信?不信?

是进?是退?

魏景面沉如水, 听季桓急急问梁丹:“传信的可看清是什么人?”

“看不清,标下正在边上巡察, 突一封信射到标下怀里,余光只瞥见有道黑色人影闪过。”

疾如闪电的,距离也不算近, 这天黑漆漆,夏季茅草又盛,转眼就不见了。

这等身手?

魏景瞬间想起一个人,他眉心登时一蹙。

可不管猜测是谁,当务之急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魏景心念电转。

“这突然的是怎么一回事了?你还治不治……哎,这信!”

在这个千钧一发的要紧关头,全场寂静的当口,却突兀传来颜明一声抱怨后,陡一诧。

范亚中了火箭,高热才退。当初颜明特地来为杨舒治伤,也没离开,方才正给范亚诊治。范亚营帐就是中帐左近,范亚披甲而出,他也跟着出来了。

本来心神紧绷,谁知风平浪静,他抱怨一声,刚想问范亚究竟还治不治了,不料视线一转,却瞥见魏景手里那纸信笺,他瞬间瞪大眼。

“哎,这信!”

魏景目光如电:“存山,你认得此人笔迹?”

颜明面露迟疑,当即季桓将前因后果概括并急急告知,他神色一肃,“笔迹很像。”

其实不仅仅是很像,起笔快,转折总会微微偏侧,让墨迹显得稍嫌单薄,但这种略有瑕疵的笔法,却在其强劲笔锋下教人悉数忽略,只折服于浑然纸上的遒劲气势。

久违而熟悉,细微处却难以仿效的笔触,颜明其实已认出来了,只他仍有一丝不敢确定:“此人可是姓卫?”

“卫诩?”

魏景心中某个猜测被印证,他肃容:“安王麾下首席谋臣正是卫诩。”

话说颜明兼职军医,他却就管治病救人,魏景和安王大战小战长达数年,他却一点没兴趣探问过敌军首脑阵营有何人物。

卫诩这名字,他还是这几年头一次听说,然此时此刻神情,却印证了写信者正是卫诩的事实。

实在是大大出乎了在场所有人的预料,大家面面相觑,震惊不解。

卫诩为何通风报信?

要知道在场诸人都不认识他,也无丝毫利益纠葛。

但这些问题非当务之急,目前最重要的是,信笺上的讯息究竟是真是假?

魏景立即问:“存山,这卫诩可是你的旧识?你对此人可了解?”

“对,他已是第四次传信了!”

颜明张了张嘴,只前事错综复杂,他一时不知竟从何说起,张雍大急:“到底是真是假?”

“我听闻此人是安王挚友,安王数顾,志趣相投,才请得此人下山的。这卫诩很是厉害,若非他,安王早身陷洛京被狗皇帝活剐了!”

“挚友?”

颜明噎了噎,面上露出一丝古怪之色,“这人不可能有挚友,更不可能与任何人志趣相投!”

一句话斩钉截铁,情况紧急,既然说不清旧事,那就先不说了,颜明直接了当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目标肯定是安王,信笺所叙必是真的。”

他断言:“可信!”

“好!”

颜明和他们纠葛极深,已不可分,还救过他本人的命,魏景毫不犹豫选择相信了对方。

他急令:“传我令,后军转前军,继续后退!”

齐军纪律性极强,军令一下,立即有序往后急急往后撤退,刚退出约一里,流民先头部队已涌至。

漆黑夜色中,那隐约的声浪已越来越清晰,可以辨清急促纷乱的奔跑声,还有人的惊呼急喊声。

在生命威胁前头,人的爆发力相当惊人,流民就像一股激流喷涌至崞岭之下,因魏景已率大军疾退露出一大缺口,没挡道的他们一息不停往顺着丘陵向上。

就在这时,魏景眸光倏地一凝。

崞岭有变化!

他一直盯着崞岭道口,虽距离已远但他目力惊人,只见一团赤红泛橙的火光突兀出现,鼓点般“隆隆”巨响,数百头浑身冒火角缚利刃的的犍牛痛苦嚎叫着,正以惊人之势疾冲而下。

一批狂冲至道口,另一批又已转出弯道。

惊天巨变!

短短数息,痛苦的火牛就这么狠狠撞入人群中,烈焰焚身的苦痛让它们彻底癫狂,一入人群,狂冲直撞。

“啊!啊啊啊!”

一切变化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根本没人反应得过来,鲜血喷溅,肚穿肠烂,手无寸铁的流民瞬间惨死一片。火牛狂冲着,心胆俱裂的流民们狂奔奔逃着,很快蔓延至二三百丈外,本来齐军的大营的辕门。

血腥处处,人间地狱。

“那该死的安王!!”

齐营诸人惊怒交加,季桓抹了一把脸,又急:“我军后撤,大溃已不可能,盟军必定选择从西道急遁!”

还真是。

亲自上山探察的韩熙已疾冲折返,急报:“安王得哨报,知我军提前后撤,已传令往西急退!”

安王一直使哨探盯紧齐营,魏景的反应比预料的还要早,他刚放出第一批火牛就接了讯。

恨极愤极,奈何齐营大溃怕是不可能了,他怒吼一声后当机立断,传令自西道急退,韩熙窥探之时,盟军前锋已经开拔了。

韩熙急道:“主公,我们要赶紧绕路急追,不然就来不及了!”

西边二道口,只各驻七万兵马,就算其中一方最后确定情况赶去增援,那也就十余万的兵马。

二十七八万盟军,被堵是他们好不容易挣出来的唯一生路,如何奋力突围可想而知。兵力悬殊,最终必会成功冲关的。

这边大军必须及时增援。

偏偏现在流民和火牛已经把最近的增援道路堵死了,必得绕远路。立即出发能不能赶上尚是五五之数,要是再耽搁,就迟了。

韩熙心急如焚:“听盟军兵卒所言,黄河南岸即有渡船!”

一旦抵达,就是生路,盟军战意高昂,气势汹汹。

这是实情,只是张雍等人闻言却是一愣,范亚急道:“那这六万流民该如何是好?”

火牛蔓延迅速,但大军已退得比较远,暂未被波及,只要现在立即急行军,即可将此间乱局彻底抛在脑后。

可这六万流民必要死伤大半了。

韩熙回头一看,浓眉一蹙:“如此多的火牛,若要施救歼杀,起码得分军一半!”

火牛阵太厉害了,癫狂的尖刃犍牛寻常兵士根本无法抵挡的。必得采用速掘深沟,辅以箭阵,广筑寨墙土墙等等方式,才能将其堵截或射杀,同时援救保护流民。

然火牛蔓延得太迅速了,数万流民深陷其中,根本容不得慢慢操作。

雷霆急势,杀伤力巨大,数量还多,然这军士援救百姓归援救百姓,可不打算牺牲的,那又需要更多的兵卒举盾或抬寨墙保护。

韩熙说分兵一半,并非虚言。

余下二十余万大军,长途疾奔,即使成功截住突围的盟军,也没十足把握将其一网打尽。

韩熙眉目一肃:“纵虎归山,后患无穷!且他日安王若再弃冀州而遁,那又该如何是好?”

杀安王,于魏景而言,意义从来不仅仅是夺天下。

韩熙仅以主公利益仇恨为先,其余皆要倒退一射之地,斩钉截铁,说得范亚等人一噎,随即急急道:“可那,可那也不能……”

“主公?”

季桓没有争辩,他立即看向魏景。

实话说季桓有些急,逐鹿天下各凭手段,遇上这种情形真不稀奇。魏景也不仅仅遇上一次了。可他的情况颇特殊,先前的痛苦挣扎让人触目惊心。

范亚一张泛白的脸急得涨红:“主公,我留下!我愿立军令状,两个时辰内必定处理妥当!”

韩熙:“主公!”

魏景抬手一压,众人噤声,他闭了闭目。

两个选择。

一,率四十余万大军绕道急援,他有把握,就算盟军已成功冲出西道口,他也必将其重新合围并全歼。

二,分兵一半,救援六万流民。只安王若真已成功冲出了道口,限于兵力再次合围只怕不易,全歼成功率只剩五成。

母后陪葬,嫂侄焚殉,安王死仇也,一旦让其逃回冀州,变数再生。

正如季桓所想,魏景不是第一次遇上这种选择。

平陶毒盐,他痛苦挣扎,在妻子劝慰下信念勉强压倒仇恨,事后却深深自责,饱受梦魇折磨,久久。

益州救堤,他自己下的决定,异常艰难,过程之炙灼至今依旧未忘。

但到了今时今日,魏景却发现,自己的心平静了许多。

如有一泓汩汩清泉在他心间淌过,已悄悄抚平了仇火带来的焦炙,润泽了千里赤地。

魏景睁眼,他目光锐利,远远见一抱着女童的流民汉子正被火牛狂追,汉子面露惊恐绝望,却未肯扔下怀里女儿减轻负担,而是一意咬牙狂奔。

可寻常人怎么跑得过牛?

就这么半息,火牛又近了一些,那女童才一岁多,差不多姁儿般大小,正咧嘴惊惶啼哭着。

魏景“刷”一声抽出佩剑,抬手一掷,银芒疾如闪电,直射火牛左腿关节。

“啪”一声脆响,汹汹的火牛猛一跪,那对父女急忙转弯,逃出生天。

他的妻子,他的女儿,最最柔软的存在,不知不觉中,抚平了他的创伤。

从前那血淋淋,一触即痛彻心扉的伤口,已渐渐愈合。

“我们但求问心无愧就好。”

忽想起妻子曾笑说过的一句话。她说,每个人选择都不同,只要将来不要后悔就可以了。

今日今日,他复仇之念从未更改,只不过,他却不再痛苦挣扎。

事有缓急轻重,毋教将来悔之。

若安王真遁回黄河之北,那他就再集结兵马,打过去就是!

飒飒夜风,魏景目光灼灼,掷出佩剑那一瞬,他沉声下令:“范亚梁丹,你二人率二十万军士,立即掘沟筑墙,援救百姓。”

“余下者,立即随我增援西道口!”

“标下等领命!”

……

魏景率二十五万大军增援,翻身上马,掉头走的那一刻,如脱去沉重枷锁,他浑身一松。

沉沉夜色,他最终微微挑唇,一抹彷释重负的笑。

“全速进军!”

作者有话要说:魏同学终于走出来了,阿秀觉得应该单独有一章。所以后面还有一个略短小的二更哈哈哈哈

☆、第150章

崞岭西道口, 一场激烈的突围战已拉开帷幕。

安王面色沉沉, 抽出佩剑直指向前:“将士们,生路就在前方。”

“全力进攻!”

面前被堵的, 是二十七万盟军唯一的生路,好不容易挣出来的,可一不可再。

牛皮大鼓“咚咚”擂响, 一阵雷鸣般的呐喊陡然爆发, 先锋军如同激流,沿着西道急速往前方涌去。

喊杀声震天,盟军前仆后继, 鏖战至天明,临时修筑的工事彻底坍塌,齐军渐渐有些撑不住了,不得不一步步往后退。

此道口守将乃范磬, 但陈琦确认非诈后也率军赶了过来了。将士虽勇,可惜敌军兵马依旧倍于己方,然哨马刚刚折返, 最近的援道被流民堵上。

陈琦范磬痛骂安王,二人各自劈翻一个敌将, 举刀怒吼:“弟兄们,围住!主公援军将至!”

可惜兵力悬殊, 盟军又挟破釜沉舟之势,且意不在歼敌,只找准一个方位, 凶猛突围。

最终包围圈被突破,盟军夺路而出。

魏景绕祁原,穿云翼山,率二十五万大军急赶而至之际,盟军刚彻底成功突围。

前方尚有尘土滚滚,陈琦范亚翻下马跪地请罪,急禀:“标下无能,盟军刚突围而出。”

“上马,立即追!”

战况有变,陈琦范磬坚持到如今已是竭尽全力,魏景沉声下令,急起直追。

有了这二十五援军,兵力优劣情况立即调转,得哨兵回禀,周洪大急:“快,那齐王就在后头了!”

安王咬牙:“没想到,他竟来得这般快!”

二人立即传令,全速向前。

这么一个追一个遁的,本来双方距离还不算小的,可惜冲出一段后,盟军遭遇阻滞。

盘水。

安王为火牛阵,命人掘了盘水南堤,掘的口子不大,不至于让这一片彻底成为泽国,但寻到的最低水位处,也有人大腿高。

安王恨怒,也不得不立即率大军蹚水而过。

但不可避免的,速度大大减缓,盟军过了大半,魏景已率大军追到。

安王面容扭曲:“传令,全速进军!”

痛舍七八万兵马,又有盘水相阻,盟军好歹获得一丝喘息之机,将与追兵距离拉大。

卫诩一身玄色扎袖武士服,跨于马上神色自如,不眠不休未见半丝疲倦,他对安王说:“只要抵达黄河,及时登船,便可脱身。”

“没错!”

安王双眸已泛起血丝,面色晦暗,疲惫焦躁,闻言他精神登时一振,连连打马,又再次下令提速。

卫诩收回视线,淡淡看向前方。

说是这么说,然做却很不容易,魏景并非庸碌之辈,他以最快速度解决挡路的盟军,再次急追。

一边追,一边给后方传信。

范亚梁丹已顺利解决了火牛阵,率二十万大军往这边急赶了。

安王为躲避魏景,遁逃的路线有些迂回,范亚梁丹直接抄近路,缩短路程,在次日下午和大军成功汇合。

一方急遁,一方狂追,几次接近,几次拉开距离。

最终魏景还是追上了盟军。

在黄河在望,渡口就在前方,盟军眼看就能登船渡河的前夕,顺利追上并迅速合围。

一场大战立即开始。

五十余万,对阵十八.九万,结果毫无悬念。

一场狠狠地厮杀,齐军完全占据上风,从黎明战至天光大放。滔滔黄河畔成了血腥的人间炼狱,战死兵卒,挣扎在血泊中的伤兵,放眼望去,大半是盟军军服。

军心涣散,兵败如山倒,连周洪也战死了,若非安王及时扯下帅氅,换了一身校尉甲胄,藏匿身份,他也早该战死了。

可惜如今,他也深陷重围。

放眼望之不绝的齐军,安王沾染干涸血迹的脸颊微微抖动,忽一种不可置信的绝望涌上眸底,卫诩看着他,适时道:“仲和,既留青山在,如今当以突围为要。”

安王倏地看向他,目露希冀。

卫诩沉声下令,选取一名忠心亲卫,令其抹脏脸,换上一身校尉甲胄。然后吩咐,陈昂梁夙等残存大将拱护此人。

“往黄河边缘退去。”

限于地形,黄河畔的齐军是最少的,包围圈最单薄,但大军突围,本不能往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