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月娘也愣了,温柔笑笑,点头应允。

光线充盈的室内门窗紧闭,月娘坐在正中的梨木桌边,眸光温和,一副洗耳倾听的模样。

慕禾在屋内转了两趟,最终还是嗒的将手中的扇收拢,搁在桌前,面对着月娘坐下来了。“我和温珩,房事不合。”

饶是以月娘的镇定,也在这一刻愕然的睁大了眼,“什么?”

慕禾脸上很快就烧了起来,神情却是很淡定的,接着道,“成亲的这三年,他几乎很少碰我。”

月娘唇角牵了一下,似乎是想笑却又忍了下来,望见慕禾认真的眼,不留神再看见她衣领遮掩下隐约的红印,一时间迷惘了。“庄主道温大人很少“碰”你,很少是个什么概念?“

月娘本是风月出身之人,咋听到慕禾的话虽说是惊讶,但很快就调整过来。想想慕禾基本没有长辈,这种私密之事对谁也不能说,只有她,问起来不至于会那么尴尬。可慕禾虽然是一副豁出去的表情,说话却还是有些委婉,要理清楚事情,自然得她问得直白些。

慕禾耳根泛红,移开眸没好意思再去看月娘,低声道,”大抵一双手能数的过来。”

月娘惊了一下,“庄主的意思,温大人在外头另寻新欢了?”

这回轮到慕禾怔了,“啊?”一顿,“新欢?”

月娘瞅着慕禾微怔的眼,叹息了一声,“不过寻常的男子或许是这样,温大人…”语气稍转,“不合是从成婚开始起的,若是大人有异心,又何必同庄主成婚?应当是月娘想岔了。”

慕禾正要说什么,院外忽然响起脚步声,小竹急匆匆的跑过来,”庄主,庄主!“

慕禾在她闯进院来的一瞬便敏感的闭了嘴,早于她敲门之前拉开了房门,淡声问,”怎么了?”

“温大人将小白带走了,带去北陆了。”

原本只是件小事,却好像有一声钟鸣敲响在她的脑中,震得她思绪一片空白。

“小白起床之后看到大人要走,非要缠着跟上去,大人便将他带上了。可去北陆路途遥远,大人有公事要忙怎么顾得上他,庄主要一同前往吗?“

月娘上前,看到慕禾脸色不好,柔声问,”怎么了吗?”

慕禾摇摇头,问小竹,”他们走多久了?“

”一刻钟。“

仅仅一刻钟的时间,他们带着小白驾着马车离开,而她骑马追赶,及至淮城(前往北陆的必经处)也不见他们的踪影。

不是追不上,而是他不想让她追上。

在淮城等了一日,一无所获,慕禾只得驱马返回。

温珩不可能会伤害小白,她只是不懂,他为什么要将小白带走,还是去的北陆。因为不懂,所以隐隐不安。

回山的时候,她牵着马,独自在山道上行走。远远的看见一个人坐在轮椅上,等在树下,鬓边的乌丝不记得是何时染上了雪白,神情之中微微肃穆。

是华云。

慕禾上前,扶住他的轮椅,下意识觉着不对,便问,”怎么出来了?“

“我有件事,想要问你。”他抬眸,一贯慈爱的眸中隐隐认真的将她瞧着。

慕禾不知道这时候华云找他能有什么事,但为了尊重还是将马拴好,站在他面前,”恩,好。”

“小白是温珩的吗?”

慕禾手一僵,眯起眼。

”三年多前,在药房,我听见了。”华云淡淡开口,没有指责的意思,语气很是平和,”刚到栖梧山庄的时候,周途劳顿,我担心你胎气不稳便熬了药,让温珩给你送去。“

慕禾的眸光倏然一暗,半晌无话。

她对药物很敏感,尤其是在怀孕期间,尤其是温珩,当所有的敏感因素凑在一起,她也没想到自己会有那么过激的反应——她当着温珩的面,毫无预兆的打翻了那碗药。

温珩当时也愣住了。

彼时的慕禾很快的意识到了自己的不理智,两人相对无言的半晌之后揉了下眉心,“我…不想喝药。”

温珩并没有多说,多问什么,安抚了她突然暴躁起来的情绪,便要出门唤人来收拾碎瓷片。

或许是那一刹那微妙尴尬的情景,让她想起了太多。

想起那一日,温府的芭蕉叶被雨水冲刷得干净,她拿着休书曾问他,避子汤是不是在他授意下给的。

想起他眉眼冷漠,回答了一句是的。

想起白拂笑吟吟的脸,淡声道,“我要的是你,而不是你肚中的孩子。”

慕禾看着温珩离去的背影,倏尔开口,道了一句话,一句只可以藏在心中,却不能拿出来说的话。

“如若没有了孩子,我不会同你成婚的。”

“…”

或许就是这番话,听在别人的耳中又有了旁的意义。她也没想到临着的药房之中,华云听到了这一切,而到了后来提及这件事的也是他,而非当事人的温珩。

慕禾摇摇头,缓缓道,“小白是温珩的。”

华云神色不变,只是稍作思考,继而道,“你可还记得生过小白后的事?”

“恩?”

“我担心小白早于正常预期时间出身,会身子不好。你却告诉我,小白是晚了几天出生的,但在正常范围内…”顿了顿,“我推算的预产期,是温珩告诉我的时间,和你说的几乎有一个月的差距。”

这回轮到慕禾惊讶了,“这怎么可能?”

73|

但是这种事,除了当事人谁也解释不清楚,慕禾惊讶之后便选择了沉默,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误差。

华云看着慕禾的脸,吸了一口气,慢慢道,“我的立场本就不算公正,无论是不是你的过错,我都会维护你。所以这三年,将温珩的种种看在眼中,却始终粉饰太平。小白健康长大,你能好好的便是我所有的念想。”

慕禾脑中一时混乱,断续回忆起过往,也断续的听着华云现在说的话。

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不曾做过对不起温珩的事,又哪里需要人宽容维护?

“小白是温珩的。”慕禾再重复了一遍,因为他是她重视的长辈,所以才会解释,“除了他,我没有被任何人碰过,所以根本不需要有任何的质疑。”语及此,微微一顿,有点恍惚的低声道,“可能是您误会了,依温珩那样的性子,若他以为小白不是他的,是不可能会接受的,更不会就那样和我奉子成婚。”

”我可能误会了你…“华云眸光静静,有那么点怜悯和挣扎,”却绝没有误会温珩。“

”…“

“他将小白带走…你知道缘由么?“

慕禾没做声。

“这世上有一个人,让他三年都寝食难安。害怕一旦那个人回来,他会在顷刻之间一无所有。他不会恨你,却会恨让他恐惧的人。”华云低声说着,”他忍了三年,给你三年平和,终于到了极限。阿禾,就在山庄等他回来,等一切尘埃落定,都会好起来的。“

慕禾听罢,极缓极缓的抽了一口气,”小白是…”

“祁皇膝下无子,皇室血脉断绝,龙座不可能空置。”

慕禾心中巨震,却死死压抑住,闭了一下眼,冷淡丢下一句,”荒唐。”

转身要走,来路却被人堵住。

慕容凌执剑与渝水二人拦在她面前,”阿禾,北陆很快就会易主,你阻止不了的。你越阻止,越会激怒温珩。”

慕禾说不清自己心中是种怎样的滋味,感觉一口气憋在心里,整个人都是僵着的,冷冷道,“他疯了,你们也要顺着他疯么?还是说…”拔剑出鞘,剑端直直指着慕容凌,“你觊觎北陆,温珩如今…也不过是你在顺水推舟?”

慕容凌听到她的指责,眸光一冷,“是谁将他逼成这个样子,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么?”

慕禾心里一跳。

“世人皆知他的委曲求全,只有你看不到。”慕容凌语气冷硬,下颌紧绷着,邪气的眸中溢出的怒火汹涌得毫无预兆,他对她控诉,却不知是为谁而控诉,”慕禾,你根本就是没心的罢?“

“我…”慕禾刚要开口,便觉身后冷芒一闪,带来一阵压迫感极强的危机感,迅速回身防御,抬手挡下朝她后脖颈落下的重击。

刚要一掌回击,就看到华云往那暗卫面前一挡,慕禾自然赶忙收手。

这一瞬的迟疑震惊显露出空隙,慕容凌长剑一展,架在她的脖子上。“你就当我是为栖梧山庄考虑也罢,你既然回来了,就不要打算再离开,等温珩回来那之后…”

慕禾倏尔一笑,“好意心领了。”两指夹上刀刃,状似轻而易举的一翻,只听“叮”的一声,剑身霎时从中折断。

手中断刃甩出,若一道流光轻易割断了系马的绳子,慕禾灵巧的翻身上马,冷冷一瞥慕容凌,一一挡下暗卫压制而下的攻势,速度丝毫不减的扬鞭远去。

她是不懂为什么会造成现在这个局面,不懂温珩为什么会以为孩子是尉淮的,他到昨天为止不都还好好的么。

不,也不能说是好好的。

慕禾一鞭愤恨的抽在树干上,却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着急气愤,亦或者,心疼些什么。

温珩。

温珩那样的人,平素纵然温文尔雅,可瞧见尉淮亲了她一下,不但是立刻委屈爆发差点将她折腾死,狠咬了她一口,还一直余怒未消的记恨到现在。如果他当真以为小白是尉淮的孩子,又怎么可能忍下来,不动声色安宁抱着她入眠?

她想起尉淮送她九转玲珑扣的那一夜的争吵,每一句都是个悔字。

“那陛下以为,孩子是谁的?”

“阿禾怎么不说话?孩子的事该是只有你最清楚了。”

“所以你同他的亲吻是甘愿的,为他跳舞也是甘愿的。”

“清楚,很清楚了。”

不清楚,他当然不清楚,慕禾迎着风,眼尾像是上了妆般泛起浅浅的红。

初初怀孕的那一阵,温珩还在她身边,夜里不安分的从躺椅上摸上来,少说都要搂上一搂才会去睡。

怀孕的第一个月,慕禾自然是不知道的,当日有少量的出血,只以为是月事来了。小竹给她备了红糖姜水,未喝完的搁在床头,早早睡下了。

当夜,温珩一如既往黏了上来,只不过未像从前一般念叨着让她转过身来抱着他,而是以掌心贴着她的小腹,从身后搂着她入眠了。

温珩清楚的了解着她每一个习惯,细心如斯,细致如斯。

慕禾自己就忘了,忘了曾有过这样一个小的插曲。她不需要特地的推算日子,因为她和温珩只有一次。

然而温珩却细心的记住了每一点,也听慕禾亲口承认,在她恨极了他的那段日子,爱过尉淮。撞见过两人夜半三更从山林中走出,撞见过他两次吻上她的脸颊,听闻她给他跳那一支宣称只给心上人跳的舞,听到她一次又一次违背冷淡的性子维护他。

他从一开始就以为小白不是自己的,所以在知道她怀孕时,没有表现出一丝的喜悦。

所以在尉淮质问的时候,反问着,”那陛下以为,孩子是谁的。“

所以在慕禾打翻汤药的时候一言未发。他知道她在怕什么,她怕他会伤害这个孩子,可他从未这样想过。

她说,”如若没有了孩子,我不会同你成婚的。“

可一旦接受一切,他又成了什么?

温珩有多高傲,慕禾自然是清楚的,几近偏执的占有欲,容不得一丝背叛。

…他接受了。

船靠岸的时候,正是夜半,慕禾知道他如果不在皇宫,便一定会在温府。

可真正站在熟悉又陌生的房门前,慕禾又瞬间的胆怯了,她真的很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手触上门扉,又莫名觉得一阵心疼。

推开门,走了进去,不意外的看着着了一声宽松白纱衣的温珩,半依着床头柜而坐。清幽月光投射而下,他的面容显出两分苍白,神情宁静的看着她,墨瞳中淡淡的,皆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怎么过来了?“

从这一句,慕禾就已然听出了他的情绪,他的声音是平和的,音质却偏冷。

慕禾站在门边,没有走近,道,”我来接小白。”

“…”

“你一个人,又有公事要忙,管着他会很累的。”

月光下,温珩倏尔笑了,唇角勾起三分笑意,眸底却是漆黑的一片,“你分明是为了祁皇而来,为什么连一个理由都要遮遮掩掩的?”

慕禾皱起眉,他不喜欢看到温珩这样笑,明明是笑意盈盈的模样,却会给人一种很远的感觉,“孩子是你的。”

“你的孩子,当然只能是我的。”他依旧是笑着的。

“温珩。”慕禾一字一顿,连名带姓的换了他一声,低声却认真道,“我说的都是事实,我没有和他在一起过。”

“我也说过了,孩子是谁的不重要。只要是你生的,对我来说就没有区别了。”温珩没有再笑,“但是尉淮,他必须死。”

纵然心里早有准备,当慕禾真正切切听到他说出来的时候,心里还是抑制不住的震动,“你不能把我们之间的问题强推给别人,他是无辜的。”

“这跟无不无辜没有干系,只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如果我不如他,他也会杀了我。“月光伴着风在他的发上浮动,明明是仙人般的容貌,说起杀戮却那般的平静,恍似还带着些许轻哄的温柔,“我们之间没有问题,只有尉淮。”

”温珩。”慕禾心情极端复杂,狠不下心来对他冷言相对,又绝不想他伤害尉淮,所以只有软下声音,”你听我一次好吗?我们回山庄,不要牵扯进不相干的人了,小白也决不能和北陆扯上关系。“

”…“

温珩没有回答,静静将她瞧着。慕禾看着他那样的眉眼,分明是含着怒的,只得叹息一声,心乱如麻,”好吧,我们明天再谈,等你冷静了。我知道我这么过来,一定会惹怒你的。”

说完,慕禾就要转身出门。

“你要去哪?”温珩开口拦住她。

“去屋外吹一下风。”

“外面凉。”他的声音是极具迷惑性的温柔,“阿禾,来我这。”

“不必了。”

她本想说去看一下小白再睡,然则下一句话还没有开口,寂静的屋内便徒然炸开一声瓷片碎裂的声响。

慕禾因为这个声音稍惊的回头,便见碎片伴着湿漉的茶水躺在地面,温珩低敛着眸,唇角似笑非笑的抿起冷淡的弧度。

下一刻,他的袖子边攀上来一只白白胖胖的小手,拉了他一下,随后冒出来一个小脑袋,似乎还睡得晕晕乎乎,半闭着眼吭哧吭哧的爬到温珩的怀抱,在他肩边蹭了蹭,软软糯糯的唤了一句,“爹爹。”

温珩将小白抱紧,才慢慢移眸,看向她,极缓极缓的道了两字。

“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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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禾不是没有见过强硬的温珩,最显然的莫过于在梨镇那时。然而大多的时候他都是温柔随着她的,纵然他早已经有超出她的能力,却很少站在主宰一般的位置对她说话。

他很生气。

知晓这一点的慕禾并不打算和他对着来,也没有理由这么做,依言走上前,在他的床侧坐下。

几乎是落座的瞬间,他便一把将她拉倒了怀中,狠狠吻下来。

极富侵略性质的吻让慕禾喘不过气来,彼此之间隔着微微打呼噜的小白,这种感觉让慕禾既心疼又无奈。轻轻回抱住温珩,手也抚上他的发丝。与他侵犯的急切不同,她只是缓慢而轻柔的让指尖穿过他的发,耐心的梳理,恍似能够包容宠爱他的一切。

就好像一切最初的模样,她还若栖梧山上的那般,只独宠着他一人。

感受到慕禾温柔的回馈,温珩呼吸微微一滞,僵立半晌,神情偏淡的将她推开了些许。

慕禾原本要说话,却见他轻轻将小白从身上抱开,放到床的里侧。而后倾身,无甚表情的去解慕禾的衣带,“连夜赶过来的?”

慕禾小心翼翼的瞅了他一眼,看他眸光看上去虽然偏冷,却平静了许多,配合的脱下外衣,“恩。”

“在船上睡了吗?”

“没睡着。”

温珩伸手将她的发簪拆下,如瀑的长发垂落,披散在肩头。他看了她一回,几番欲言又止,最终眸色一暗的再度将她揽回怀中。

这样贴近的距离,慕禾都可以听到他胸腔内的跳动。

她很想劝说些什么,然而长到这么大,她从没有应对生气的温珩的经验,完全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哄得他开心。

温珩如今有多危险她自然感知得出来,尤其她的立场还这般尴尬,举步维艰,只能小心的看着他的眼色,这情况到底还是头一遭的。

不知道温珩是不是也醒悟过来这般抱着她,时间久了实在有点摧残人,便问了她一句,“困了么?”在慕禾点头之后,两人都躺下了,他扣在她腰上的手却始终没有挪开过。

温珩睡在外侧,慕禾则睡在他和小白的中间。三人靠得很近,慕禾可活动的唯有一只手,发顶靠着他的下颌,听到他的呼吸声,一直,一直都没有入睡的迹象。

他在发呆。

从前很少有这样的境况。

慕禾忽而想问,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来了,坐起来等她。可再站在他的立场上想想回答,兴许并不会是件可以以愉快的语气说出来的话。

“阿禾,你可爱过我?”

寂静的月夜下,唯有他的声音淡漠若水,并无起伏。

慕禾微微混沌的神思轻轻一凛,抬头瞄了他一眼,正欲开口,他又淡然补充,“不是师徒情分,不是亲情,而是将我当做一个男子,当做你的夫君一般的爱慕。你有吗?”

他们有时候实在是很像的,她过往也这么想过。想温珩愿意同她在一起,是亲情占得多一些还是爱情多一些,明白着这份不安。

她渐渐明白温珩的感情,却从没对他说过自己的。所以并没有犹豫,“有。”

“是么。”温珩淡淡的语调,没有半分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