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记夏夜鬼故事

作者:蓝紫青灰

【正文】

我怎么就成了一个鬼

我不太记得我是怎么成为一个鬼的,前世的记忆在脑中如一团浓雾,雾中我跌跌撞撞地走出来,大团大团的雾在我的身边翻卷,我每走一步就踢开一团白雾。雾气围绕着我,身上觉得凉飕飕的,呼吸时呛着肺,冷气直灌入胸腔,一扯一扯地,鼻管里头刺痛。整个情形,就跟我小时候的冬天早上,背了书包去上学一样,雾重得十步以外就看不见人影,只有呼吸声咳嗽声和轻轻的咕哝声。雾气弥漫,一路走下来,头发濡湿,面颊冰凉,手脚麻木,只有心头一点暖气在。

只是如今这点暖气也不复存在了。我抚着我的胸口,手掌下没有熟悉的跳动。那份熟悉伴随了我二十多年,熟悉得我平时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只会某些时候心动过速,才会按着左胸,告诉自己安静,安静。

只是如今它真的很安静,静到我害怕。

鬼也会害怕?

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到底怎么就成了一个鬼的呢?

慢着,我告诉自己,我怎么就知道我是鬼?

我从来没见过鬼,也从来没做过鬼,怎么就知道我现在的身份是一个鬼?

我慢慢回想,往远处想,往极远处想,想啊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我的记忆只到几分钟前,莫名其妙就身处雾中,雾一团团在身边翻卷,让我想起小时候背着书包上学的情形。

就凭这点记忆,我该往哪里去?

关于鬼这件事,以我残存的知识,我知道是没有的。我以前就对什么说过,世界上没有鬼,要是有,地球上人类生存了上亿年,人人死了都成为鬼,那我们不是生活在鬼中间吗?你走路撞鬼,你坐下有鬼,你上床陪鬼,你进厕所都遇见鬼。

唔,太可怕了。

或许又有人说,人死就成鬼,也就是魂,俗称鬼魂。鬼魂轻飘飘的,人撞着也没关系,人们蠢得厉害,从来不会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洞穿了一个鬼。

或许又有人说,鬼死了不是要去投胎的吗?大家死了都赶着去投胎,从奈何桥上走过去,喝一碗孟婆汤,望乡台上看一看,什么地方往下一跳,就转世了,重新开始。你以前学的东西都白学,知道的都白知道了,辛苦一场,只为了喝一碗孟婆汤,亏不亏啊。

我把过程想一想,觉得那一句“什么地方往下一跳,就转世了”是我的杜撰,因为我不知有没有这个地方,连这么著名的景点的名字都不知道,可见是我编出来的了。要不,还就在望乡台上往下跳了?

那我是跳了还是没跳?

那碗汤我是喝了还是没喝?

喝了吧,为什么我记得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事?没喝吧,为什么顶顶要紧的东西都不记得了?

比如我是谁?唉,这是个伟大的哲学问题,这个问题我是知道的,却不知道答案,如今偏要我来回答,难死我了。

比如我为什么死了成为了鬼?我知道我二十多岁,那么死于非命的可能性比较大,不过我恍惚觉得我的心脏不太好,要不就是死于心脏病发作?

二十多岁死于心脏病,听上去不太像,还是死于非命的可能性大点。

那么,我是被车撞死的?乘电梯夹死的?吃饭噎死的?没看见玻璃从楼上踩空摔死的?被流弹射中冤枉死的?游泳淹死的?站在街边看热闹被踩死的?生孩子疼死的?忙工作累死的?被暗杀的?被下毒的?换保险丝被电死的?

世上到底有多少种死法?

唉,逝者已矣,来者可追。死都死了,就不要去追究是怎么死的吧,还是琢磨一下为了会在这里比较有前途。

偌大一片雾海,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不,一个鬼?其它的鬼们呢?没道理鬼们都去投胎了,只剩我一个东飘西荡成为孤魂野鬼。我倒是愿意了,别的鬼们也不愿意啊,阎王也不答应啊,这不是扰乱公共秩序吗?每个鬼都这样飘着,他那里不是乱成一锅粥了?

哎呀不好,中国的鬼归阎罗王管,外国的鬼又归谁管?我要是流落异乡成了外国鬼,人家说话我又听不懂,这可如何是好?

我还是个中国鬼吧?还在中国的鬼域里吧?就像国家有领空有海缰一样,鬼域也有界线的吧?虽然这年头流行出国留学旅游观光深山取经,但做人要一步一个脚印,做鬼也最好一步一步来,先摸清状况,再出国观光。反正都成了鬼了,签证估计是不要了,爱去哪里去哪里,也就不急在这一时。

那我是赶着去投胎,还是作为一个鬼先飘荡一阵子?

唉,这不是一句骂人的话吗?怎么就无巧不巧落到我的身上了?是前世不修,还是现世做孽?好好的怎么就成了鬼了?

想了半天才想起我的处境不妙,一阵发慌,呜呜地哭了。哭了一阵,惯性地用手去抹眼泪,脸上干干的,一颗泪都没有。怎么做了鬼连眼泪都没有了?想及这事才真的觉得悲伤了,哇地一声,哭得更汹涌了,撕心裂肺的,痛断肝肠的。

哭了半天,也没个人或鬼来理睬我,我只好收拾起一腔悲怆和自怜,想想今后。虽然没泪,我还是用手抹了抹脸,二十多年的习惯,一下子要改也很难的。

我审视一下我自己,溜溜的直发,过肩,发质像是不错,至少没有开叉。身上一件长到脚面的白袍子,像是新的,没下过水。袍子的质量也不错,又厚又软,被我这么一通揉搓,基本上没褶没皱,像是有棉有丝还带莱卡。很好,这件袍子我喜欢,虽然是直腰身,还带点小摆幅,我只要加根时髦的腰带,也很穿得出去。

脚呢?我看一眼我的脚,脚上穿着一双白棉袜,袜筒很长,快到小腿肚子,收着罗纹口。袜子不新了,看得出是洗过的,但袜底和袜尖却没有黄印和洗不掉的陈年污迹。这双袜子像是洗了晒干,晒干又洗的样子。是什么样的情形会养出这样一双袜子?我知道有人养牛仔裤,十多年不洗不熨,誓要养成第二层皮肤,但对一双袜子花这么多工夫,就没这种神经病了。

鞋子呢?我难道不该有一双鞋子吗?光脚穿一双袜子,跑到这种地方来,真是。

我再摸摸我的耳朵脖子,一样饰品也没个,手指上也没有指环,连指怀的印子都不曾有过。我真是干净得像新生的婴儿。

我再往下摸,感觉不对。怎么我的白袍子里没有胸衣,连条三角裤都没有?搞什么搞?我好歹是个女人吧?就算死了,是个女鬼,也有羞耻心的,袍子里内衣内裤也不给套一件,我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啊?

对啊,我身边都是什么人啊?我又是什么人啊?怎么会落到这么一步田地?

遇上一个天皇巨星

我茫茫然乱走,足不沾地。

做鬼还真是好,走路一点不吃力,脑子里一动念,就“走”动起来了,风一般地掠过盖过脚面的雾,雾气在脚下忽聚忽散,我飘摇如仙。此情此景,难道不值得留个影吗?心头免不得一喜,加快了脚步,挥舞起双手,我要在仙境里舞蹈。

这具身体从来没这个随心所欲过,要升就升,要降就降,要跳就跳,要飞就飞。我可以摆个敦煌壁画里飞天的pose,可惜没那么柔软的腰身,马马虎虎来个“反弹琵琶伎乐天”,又没那么丰满的胸部。我抚一抚我孩子般萌芽的乳,扁平的腰身,细瘦的大腿。这具身体一点不美。

这一番折腾,令我微微有些喘,下意识搭一搭脉博,没有。我忘了,我已经没有心跳,当然也就没有了脉博。可我为什么还会喘呢?也许是身体自动配合得好,配合得习惯了,一运动就喘上了?记得我从前因为心脏的原因,爸妈都不让我运动的。

爸妈。

我的记忆慢慢在恢复吗?我想起我的爸妈?每个人都有爸妈,成为鬼之前,鬼曾是人,那鬼也是有爸妈的,而且像我这样年纪轻轻就死了的人,爸妈一定还活着。我没地儿可去,没事儿可干,不如去探访一下他们?我死了,他们一定很伤心吧?都说孩子再大,在父母眼里也是孩子,那孩子成了鬼,他们也不会嫌弃吧?

这个主意一拿定,我就有点惶惶。一来不记得家在哪里,二来生怕牛头马面拿了铁链来锁我回去。我做鬼刚做得有点心得,并且有了鬼生目标,可不想这么快被拘了去,堕入轮回,成为婴儿,啥都不知道,吃喝拉撒都要仗新爸新妈的鼻息。没准儿新爸新妈是未成年少男少女,他们一害怕一糊涂,我就得进孤儿院;又没准儿是对喝饱了洋墨水的大龄青年,样样都照书本上来,哭了也不给抱,说是锻炼肺活量,饿了从冰箱里拿瓶冷牛奶塞进我嘴里,说美国小孩都是这么养大的。

呃,我还是先做一阵子鬼比较靠谱。

到人间去探访一下爸妈,来个鬼界人间N天游。这个N天,且看这趟旅程顺不顺,有没有吓着人,会不会惊动夜叉小鬼儿,还是就是我还能不能习惯人间的生活。不习惯的话,看一眼就走,趁他们睡着了,在他们耳边轻轻说句话,说我很好,一点不苦,身体也好了,不用提心吊胆怕跑步打球游泳,有的人比较适合做鬼。他们要是觉得寂寞,能生就赶紧再生一个,讲不定我在这十三不靠的地方多呆一阵,兴许可以捱到再次做他们的孩子,要是不能生就收养一个,我以前玩过的玩具,睡过的床,写了笔记的课本,收藏的邮票明星贴,以及CD、DVD,都可以给她或他。

这么一想,把我感动坏了,恨不得眼泪涟涟,以表孝心,可惜挤了半天眼睛,也没挤出一滴眼泪来。要说做鬼有啥不好,这不能随时随地随着情绪波动来点眼泪增强效果,实在是有点煞风景。

我眨巴眨巴干涩的眼睛,开始寻找下界的路。

忽然想起但丁神游三界来,他老先生是多么的幸运,有初恋情人Beatrice做导游,这个情人还永远都是十六岁,美丽芬芳如夏季意大利的乡村风景,温暖甜蜜,身周是柠檬花的香气,少女“海藻般的长发”上缀着米粒大的橙花。

而我,白袍白袜,踢踏着团团白雾,不知该往何处去。

我一个鬼在雾原中踽踽独行,不知饥渴,不顾劳累,目不交睫,夜不能寐,不知飘荡了多久,终于支持不住,倒了下去。倒在什么东西上,我不知道,要是知道倒下后有什么是可以让我躺着靠着倚着的,我早倒下了。我不是信念坚强,要走完二万五千里的长征,也不是为了理想,满怀痴心饮尽三百六十五里路的孤独,我只是害怕我倦极而眠后,又不知会流落到哪里。

恐惧让我不停地走,我念着当日熟读的一段文字,给自己打气: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餐秘情果,渴饮灌愁水。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内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它有此心,故而有幸识得渺渺真人空空大士,可以去人间游历一番,我也有报答父母之心,因何不让我成行?

我不是狂妄自大要自比绛珠仙草,只是目前我这个状态确实有那么几分相似。

一觉睡醒,我睁开眼睛,雾似淡了一些,光线似明亮了一些。不过有可能是出自我的希望,也许是稍稍习惯了,也许是我已超凡脱俗,变得耳聪目明了。

我隐约听到些声响,就像当初在雾中走向学校,身周五步远外有熟悉的人影,叫一声那人的名字,那人会答应,然后两个人手拉手穿越迷雾,到了学校,坐进教室,看衣服上的潮湿在暖气下化成水雾蒸腾在空中。

我试着轻唤一声:“喂,还有谁在这里?”

雾里一个人影翩然出现,垂首看着我,带着超然物外的神情。我抬头看着他,欢喜得说不出话来。

因为他是一个熟人。熟到人人都认识,谁都可以叫得出他的名字,他是全民偶像,正散发出帝王般的光芒,享受着总统级的奢华,却在最华美的年纪,在寓所离奇死亡。

媒体上关于他的死因猜测层出不穷,有自杀说,他杀说,饮酒说,嗑药说,饮酒加嗑药说,中情局说,国安局说,间谍说,情杀说,仇杀说,凶杀说,欠高利贷说,欠高利贷加情杀说。各种排列组合都有,纸媒因他的死,销量涨了不少,网络因他的死,点击率也一路飙升。

他的日记被发现了,后来证实是有人伪造;他的遗书被发现了,后来证实是假托。在他死后的九个月里,至少有六名妇女说怀了他的遗腹子,这个就不太好证明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的父母在打官司争他的遗产,因为他们早就离婚了,又各自组建了家庭,各自有三五七个孩子。他的合伙人和经纪人也在打官司,因为财产的归属权不明。他的前几任女友和现任女友还是在打官司,因为他太大方,好像对每个女友都许诺过要送她们一座豪宅,却没有兑现,现在她们找上来了。他的死,至少搅乱了一百个人的平静生活。

为什么我对他的事记得这么清楚,却不记得我是谁?我从一团欢喜中跌落,想起我的处境,百哀齐至。唉,天皇巨星也只能让我的欢喜停留在我的脸上三分钟。

也许是我脸上显出的哀伤让他动容,他过来谦卑地问我:“这位小姐,你认识我?”

我惊得呆了。

他不知道他是谁,正如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以为来一个鬼可以帮到我,谁知这个迷路的巨星鬼跟我一样是个糊涂鬼。

我该怎么回答他?我想了想,想起所有的明星都不希望在开幕式、首映式、红地毯、演播室、T台、秀场,等公众场合被Fans认出,并且我是一个自律的有修养的城市人,见多识广,不想被他这样的天皇巨星看低,认为我是一个肤浅的追星族,就小心翼翼地答:“不,我不认识你。”

他脸上露出强烈的失望,喃喃地说:“我看你那么高兴,以为是我的熟人。”

“呃…”我难为情地咽一下,“我是因为重又看见了人,我已经走了好久,久得我不记得有多久,所以才…那个,有点兴奋。”

他像是非常理解,点头说:“我知道,我刚来时也经历过这么一段摸索期,好在都过去了。”然后他用深思的眼光盯着我,问:“那么,你是谁?”

我被他问住了,伤心欲绝,眼眶里又流不出泪水来湿润苦涩的眼球,就快要石化了,我勉强转动一下眼珠,说:“我也不知道。”

他同情地颔首,说:“我明白,我明白。你我境遇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没想到他居然出口成章,我以为像他这样的人都是绣花枕头,说什么做什么都是经纪人和助理打点好了的。我深为我过去的偏见汗颜,好在我既没有出汗,也不会脸红。

然后我想起一件事来,这件事太重要,我非问不可,就算他说我八卦也没关系,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好奇心人人都有,鬼鬼也有。好奇害死猫,好奇让人类发展。我问的是:“你是怎么死的?”

他俊美的脸上又露出哲学家的神思,在我身边坐下来,以手拄额,摆出完美的思想者pose,思考良久。

我正想为我的冒失道歉,他却开口了,说:“我在这里停留了这么久,就想知道这个。”

一万年寻死觅活

我对他寄与无限的同情,天皇巨星的烦恼原来跟我是一样的,那么同情他就是同情我自己。太过自怜不是件好事,拐个弯怜惜一下自身,就不要紧了。

本着这个目的,我与他仔细讨论这个问题:“你说为什么我们都不记得我们是谁,又是怎么死的?我记得生前的一些零星片段,还有看过的书,认识的人,以及别人的事,为什么就是不记得最最重要的这一部分?还有,为什么我们不去望乡台上报到,却飘荡在这个世界。”停一停,又问:“这是个什么世界?”

他流利地回答我的问题:“这是生与死之间一个过渡地带,有些前世未完的心愿纠缠着的鬼魂们,不肯放弃追寻答案,就停留在了这里。”

我哦一声,怅怅地说:“看来我死得冤枉。”

他看我一眼,为我这么快就有了结论而疑惑。

我解释说:“我这个年龄,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发生在我的身上?了不起是男朋友另觅新欢了。但我这么平静就接受了我是鬼这个现实,也就是说我是个理智的人,从容的鬼。同理可证,我就不可能为了泼泻的牛奶而哭泣。这个男人不喜欢我,我翻过这页,再找一个就是了,我不会为了一个不能认识到我可爱的地方的人而去死。那么,我就不可能是自杀,若是他杀,我这么一个无所谓的性格,不太会惹毛什么情敌。我又长得普通,不可能引起流氓头子黑社会的追杀。再说,这具身体又没有一点伤痕,可见是自然死亡。要是遭遇车祸,我胳膊腿又都全。要是吃了没洗干净的菜,中了残留的农药之毒,肯定面青唇黑,要把你吓一大跳。你的表情十分正常,那我的脸上肯定十二分的正常。而且,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死了,这样的死是十二万分的正常,我只能埋怨一下食堂的大妈,就老老实实奔赴新生活去了,不至于会纠结至此,徘徊不去。”

我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听得巨星皱起了眉头,我收起下面的三千字,只为了有人陪我,而不是被我的唠叨吓得逃走。我忙忙地下着结论,收拾完这一篇结案陈词,“我肯定死得冤枉,不然我不会留下来不走。”心里忽然冒出两句歌词,就神经兮兮地哼了出来:“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哼出来才觉得滑稽,打个哈哈,笑一笑自己的无聊和神经粗大,这当儿还可以这样自娱娱人,真是了不起,我都想自拍一下肩膀,以示鼓励。

身为天皇巨星,他的脾气真是好得可以,听了我这些胡言乱语,居然只是皱了两条剑眉,星眸里透出些好奇,说:“我好似记得这个曲调,有个姓周的人唱过这只曲子。”

我好笑又好气,心想,你岂止记得,你和周歌星同台演唱过,你是他个唱的嘉宾。心里对他的同情超过了自己,毕竟,明星得到的关注和喜欢本就远超常人,我对他的同情心泛滥,实属正常之极。我审视一下内心,发现这其实是在为我自己的势利找借口。凭什么他就该多分得些同情?只因为他是天皇巨星?他这个人,好色,花心,戏演得一般,歌唱得业余,对Fans虚伪,对记者粗暴,对父母冷漠,对事业积极。这最后一条,多少算是个优点,但说得好听是有上进心,说得不好听是钻营。历来听说了他不少的新闻,听得最多的是他抢戏抢镜头,找男配角的戏,抢女主角的戏。屏幕上他的英俊相貌一定是在正中,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主角只能挤小半拉脸。可怜的人儿啊。

我忽然明白他是怎么死的了。他一定是被男同行挤兑死的,一定是被女同行用眼光杀死的,一定是被导演制片人的忿闷淹死的,一定是自己的经纪人的怨恨扼死的。总之一句话,他是因自己的性格缺陷导致不幸发生,至于最终是死于哪一种不满情绪之中,这就有赖我细细研究了。

我看着他温和的面孔,脑子里转得飞快。他在做明星时是那么的飞扬跋扈,死了之后居然这么文质彬彬,有这样一个人格分裂的真实案例在我面前,我不拿他解闷干什么?千载难逢啊千载难逢。我兴奋得快要哆嗦了。

他看着我瞬息万变的脸,眉头捏成个“川”字,真诚地说:“这位小姐,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可以确定,你知道我是谁。并且你正在打着我的主意,想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我们都身处这个枯寂的世界,除了身上这件衣服,没有一样可以利用的东西。你如此的兴奋激动,一定不是想到了什么主意,可以骗去我的衣服当被子盖,而是找到了什么可以窥见我身世或死因的东西。我不介意你拿我寻开心,我只想得到我要的答案,那我就可以放下包袱去重新做人了。小姐,请你告诉我你知道的,那我在离开之时,你可以拿去我的衣服我的鞋子我的衬衫。”他从他的西装上口袋里抽出那块装模做样的男人们都会插着的叠成小山形状的白手帕,递给我,说:“这个我没用,也没有用过,请你收下可好?”

我要是可以脸红的话,脸一定红得像煮熟的虾。被他说破心事,臊得我没处躲没处藏,只好凶巴巴地恶人先告状地说:“听你说话,也是个受过教育的人,怎么说出这样不知轻重没有廉耻的语言?你我陌陌生生,你把你的手帕赠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暧昧的不可告人的私情。被娱记们打听到,立时三刻我就要名声扫地。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这样无端白事陷我于不义,所为何来?就算我八卦一点,打听了一下你的死因,也罪不至此啊。”

他被我说得讪讪地答不上来,只是摆着手说:“没有,没有,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太想知道我是怎么死的了,才会这样口不择言。”

他这样做低伏小,倒叫我不好意思,正想出言安慰,找个理由与他和好,谁知他竟然在我的话里找到破绽,怪叫起来,说:“你你你…你说什么?什么娱记?什么八卦?这两个词为什么我觉得熟悉得很,为什么我觉得天下最可恨的就是这两个词?你与我说个清清楚楚,说清楚便罢,说不清楚,我绝不与你干休。”

我没想到他居然也是个聪明之极的人,我真是小看他了。我以为他忘了他前世是个狡猾的变色龙,现世就是这个表面木讷的老实人。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做了鬼都忘不了他的软肋。明星怕娱记,怕到做鬼都忘不了,我算是见识到了。

但是我不怕。我一不是他的粉丝腐竹,二不是他的吸血鬼经纪人。大家鬼碰鬼,硬碰硬,我最怕的不过是在这个蛮荒之地无人理睬,但看他的架势,只会求着我,不会远着我,我行情正好,怕他何来?于是正言说道:“你最恨的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与你说清楚?你不肯罢休,你打算怎样?你能打算怎样?”

他一怔,百丈高的气焰顿时收了,又回复到他先前的愁眉苦脸,眼神愁苦得似有千均重担压在他的肩上,眉峰攒聚得犹如万仞悬壁兀立在他眼前,他可怜巴巴地说:“我能打算怎么样?在这样的绝境,什么也干不了。小姐,你是才来,不知道这里的无聊,你以为呆在这里是好玩的?来得了去不了,得不到一个结果,一万年都要在这里寻死觅活。寻死觅活啊,是真的寻死觅活,不是说来玩的。我刚来时,也如你这般的桀骜不驯,但漫漫长夜没有尽头,再有性格的人,也会被磨得没了脾气。我见了你,便如同黑夜里有了北斗星,迷雾里有了指南针,你就是我的救星,你就是我的光我的电,我唯一的神话。”

我被他谄媚得快吐了,他也停止了谀词滔滔,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说得出这样的肉麻话来。我瞅着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他瞅着我,手抖得像得了帕金森症。我俩不约而同“呃”了一声,眼神避开,不敢看向对方。

好得很,我算是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红了,原来肉麻的话张嘴就来,都不带打咯噔的。那么多的女明星张臂就抱,启唇就吻,可不是常人能够做到得的。如果没有这九分九的黑厚之学,他怎么做得成天皇巨星?可见我也不是做女明星追星族的料,这么一个靓绝人寰帅到鬼域的巨星对我一个平胸扁脸的女鬼说出这样的话,我只觉得寒,一点没有兴奋和马上要昏厥的症状。寒呐,寒得我牙齿都在打颤。

他抖了几下,手上的白手帕挥得像战败的一方竖起的白旗。他掩面说道:“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说出这些话来,我以前没有这么说过。”话一出口,他自己也不能确定,心虚地问我:“是吧?”

华夏族的老祖宗

我没有回答。我刚刚才想起他说的话,不是后头几句神经病才想得出的疯话,而是前面的重点。这样的重点,在我求学的时候,是要用红笔勾出来的,考试时是必考的。我被他的话吓着了,他说:来得了去不了,得不到一个结果,一万年都要在这里寻死觅活。

太可怕了。这个荒漠,除了雾还是雾,要待到无穷那么穷,永远那么远,该怎么打发这没有起点没有终点的时间线?是哪个魔鬼创造了时间这个东西,拿来折磨人的心智?我恨不得以头撞地,赶上那趟开往生命的快车,抢先排在第一个喝下那碗救苦救难的汤,重新做个无知无识的婴儿。我知道世上唯一难买的就是后悔药,没想到这里也同样如此。

刚来时我还为我是个鬼而高兴过,还满怀希望追求我的鬼生梦想。

原来不是这样的。

原来真的要赶着去投胎。原来骂人说你赶着去投胎啊不是一句顶顶恶毒的话,原来要骂你做鬼都没有地方去投胎才是。想起此前我还曾自比绛珠仙草,现在才知道是真的狂妄自大。我只是一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小鬼,哪里配和“仙”字挂上钩?

只是,到底是什么让我留在了生与死与生之间?我有什么难了的心愿,要使自己处在这样的悲惨境地?

我用颤抖的声音问他:“真有一万年的鬼?你遇见过了?”

他点点头,扯一下嘴角,说:“我来了这许久,东飘西荡,遇上许多滞留在这里的鬼,个个都状若疯颠。人死了变鬼,鬼死了变聻。成了聻,就再也不能转世了。时间长了,鬼郁闷至死,成了疯聻,连鬼都怕他们。”

我呆视他,脑子里模模糊糊飘过一丝闪念,一晃而过,快得我抓不住它。我知道这个闪念十分重要,却不知怎么把它召唤回来。

他见我发呆,以为吓着我了,便带着十二万分的歉意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吓你,我只要想让你告诉我,我到底是谁,怎么死的,让我可以了无牵挂,让我可以重新来过。我不要在这里变成连鬼都害怕的聻,我想要有新的生活。就算我生前有人背叛我出卖我陷害我,就算我生前发过誓,说什么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也愿意收回。我什么都不计较,只要让我走。”

他脸上绝望的表情传染了我,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自己。同病相怜,我要是遇上一个知道我是怎么死去的新鬼,也会捧出我的心去感动他贿赂他,让他给我一个希望,解救我于亘古不变的虚幻之中。

我盯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说:“来,让我去带你看那个一万年的鬼,九千岁的聻。”

我不要。我不要。我说:“我不要。你不过是想吓我,吓得我魂不附体,说出些什么来,好让你离开。你把我吓成这样,就想一走了之?我帮了你,你拿什么帮我?我和你素不相识,我为什么要帮你?我是雷峰吗?今天是三月五号吗?”我急急乱走,心慌意乱。

他也不生气,脚下一错,飘过来跟在我身边,陪着我走了一程又一程。

也是,这样的荒芜时空,有什么好急的?左不过是走走停停,又没风景可看。我走了几程,静下心来,说:“我知道你是谁,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告诉他,告诉他他就死心了。我做人时不是个自私的人,做了鬼也不是个坏鬼。我不会为了留他在我身边解闷,就硬要他难过,要他不得超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那么希望知道我的死因,何苦刁难他。

他俊美的脸上闪过一丝惨痛,看得我老大不忍,恨不得把我所知全都告诉他。他微微颔首,不说话,似在等我解释。

那我就解释给他听:“你别不信,你该记得我们刚一见面时我就问过你一句,当时我问你什么了?”我没有说我问的是什么,我要让他说出来,这样才会让他深信。

果然他记得,他说:“你是怎么死的。”说完,脸如面具般僵硬,好像敲一敲,会发出“壳壳”的声音,看得我万般不忍。

本来我们做鬼的,脸上早就没了血色,有的只有灰败灰暗灰黑难看,但表情还是有的,喜怒哀乐都能通过调动面部肌肉显现出来。加之他是个大明星,大帅哥,一颦一笑都经过训练,端的是好看。做了鬼有什么好看?哼哼,去看看《拜访吸血鬼》里的汤姆.克鲁斯,就知道灰白一张脸的帅哥有什么好看了。

他沉默良久,忽然拔足狂奔,转眼就奔进雾原之中,然后远远传来状若动物受伤后哀嚎声,一声又一声,传过来,再飘散开去。没有回声。

我无泪地哭,哽咽得我喉头作痛,心脏发紧。要我还是活着,这样的哭泣早要了我的小命,但如今只是痛而已。

只是痛而已。痛得我五脏六腑都换了位,痛得我眼珠子都要脱眶,痛得我闭上眼睛。没有泪水去润泽它,我只好闭上,缓一缓干渴。

然后我感觉到雾气振荡,它使得我的裙子裹在我的脚踝上,我想一定是天皇巨星发过一阵脾气后又跑了回来,跑动时带起了雾,才扫到我的裙角。我也不睁眼,说道:“想问我你叫什么名字?这个我知道。”

他没有回答,我睁开眼睛,眼前不是天皇巨星那张万人迷的脸,而是一个巨大的丑鬼站在距我一丈远处,瞪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直瞪瞪地俯视着我。这个丑鬼有一头黑漆漆的乱发,蓬松地堆在他的头上,状如狮鬃。还有一把黑漆漆的胡须,布满整张脸,根根如虬。那张脸黑漆漆的,黑如锅底。那双眼有拳头那么大,黑眼珠黑如煤炭。他的鼻子比拳头还大,蒜头鼻,鼻孔朝天。他的丑脸完全被黑发黑须覆盖,看不到任何表情。他不是一个非洲黑人,只是他真的黑,黑得像京剧戏台上的黑脸包公。

他浑身赤裸,乌漆麻黑的身体只用几片树叶盖住腰下,手臂上腿上全是纠结的肌肉块,连黑砖窑般的腰腹部也有着完美的八块腹肌。这个丑鬼有着世界先生施瓦辛格青年时的壮硕身形,却是一幅痴呆状。

太可怕了,他要捏死我,只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把我摁扁。我不敢开口,生怕说错一句话,或是呼吸太重,惊扰了他。

慢着,我是鬼,我怕他何来?我正愁找不到死的方法,要是他肯出手拍死我,我不就可以投生了?我战战兢兢地问:“你是谁?”问完我就骂我笨,这里的鬼个个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我问这个,可不是问道于盲?于是改口问:“你是不是想问你是怎么死的?我不知道你是谁,所以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

丑鬼见我开口,就侧耳倾听,听了一回不得要领,就指手画脚地比划起来。我看了一回,也不得要领,摊摊手,耸耸肩,跟他两两相望,面面相觑。

这一次因有了沟通之心,惊怖已去,再来打量他,才发现他个子虽然又高又大,身材虽然又粗又壮,面孔虽然又丑又怪,打扮虽然又古又朴,还不言不语是个聋哑人,但却没有凶狠之态,更兼黑眸之中有一腔热忱,恍如赤子。

我想起天皇巨星说的一万年的鬼,九千岁的聻。我知道我遇上了华夏族的老祖宗,当下恭恭敬敬向他弯腰行礼,心潮澎湃,恨不能哭出三缸泪,喉间咯咯作响,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视而不见,比划了一通,看我呆若木鸡,不像有他想要的答案,深深地叹口气,转身又迅捷无比地跑起来。

他跑,他奔,他跃,他跨。他越跑越快,雾被他惊散,绕在他的腰间,像一匹白纱,像祥云,像霡霂。他英伟的身姿顶着上穹,荒蛮因他的奔跑而震荡起伏,像突发了一场小型地震。

我看着他跑步的雄姿,猛然间醒悟出他是谁,当即扬声呼喊道:“喂你…”喊了一声,就想用牙齿咬断我的舌头。我太没礼貌了,我太没礼貌了,怎么能用“你”来叫他?我追上去,一边想怎么叫应他。我叫他什么?他的名字?他的名字不过是后人编的,在他起步奔跑,跑遍山海荒泽时,世上只有他一个人,谁会用什么来喊他?他才不会听到什么声音就停下他的脚步,任何声音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山泽间掠过的风。

可是我知道他要什么答案,我可以告诉他。我想我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他追逐的又是什么。他因饥渴因疲劳离开的时候,一定是不甘的。那份不甘,让他在生与死间长期驻留,奔跑不息,寻找答案。

我夹带着答案与他狭路相逢,却因时间的巨大差距让我错失与他对话的功能。他飞一般地跑远,我追得气喘吁吁,我眼睁睁看着他与答案擦身而过。若是可能,他会不会在这里停下他那不知疲倦的脚步,躺下来,化作昆仑与泰山,化作大江和大河,撑起又一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