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得隗一清是个心脑血管方面的医生,我爸开着经营医疗器材的公司,一个有钱一个有才,硬是把我安排在隗一清工作的医院里一个单人病房里,全力救治,我就这么不生不活地过了四个月。不知怎么那天就突然醒了,把我妈喜得又是哭又是笑。因为我太长时间没有说话,以至她猛地听到我的声音,以为是我的灵魂来看她。

关于灵魂这事,又是个笑话。据我妈说,隗一清有一天发神经,去乌澧江边放河灯为我招魂,回来那天就有了灵异事件,什么玻璃窗上凭空写字了,什么有人抱过他们了,什么门会自动开了关了,听得我牙关直敲,捂着耳朵说:“别说了别说了,吓死人了。你们胆子就这么大?遇到这样的事就没去请个道士?我魂都要给你们吓掉了。是什么孤魂野鬼来这里捣乱呀,你们没上他当吧?啊?你们一定是上了,不然不会这个表情。你们怎么这么好骗呀,秘鲁币当美金卖,你们要不要?”我妈说呸呸呸,阿一的功劳很大,放个招魂灯就把你给招回来了。

关于隗一清放河灯这件事,也成了个笑话。全医院的人都在说,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听说我醒了,就当是在看西洋镜一样来看我,看我看了就不走,留下来聊天说笑话。说隗医生没到七月十四就去放了河灯,是个急性子。说开头人家也不知道是他,只是电视上放了这么一条新闻,然后大家就来了兴趣,启动了人肉搜索引擎,没两天就把他给搜索出来了。大家都说隗医生是个好浪漫的人哦,医院里的小护士们眼睛闪啊闪的,全都在对他放电。

我羞得没脸见人。等大家都走了,我开始拷问他,说:“你就不嫌丢人啊?你还要不要前途啊?你要是七月十四去放,人家只当你是在玩,你偏偏提前十天,刚进七月就放,活该被人取笑。我没脸见人了,回头我就跟别人说,这个人我不认识,他和我没关系。”

关于那天他用火热的嘴唇来亲我,原来也是出于一场误会。那天他放了河灯就有了灵异事件,他就来劲了,第二天又去,谁知下了一场大雨,一盏灯都没放,就淋了雨,被好心的过路人给送到了医院来。这个没出息的人,自己还是个医生呢,居然下雨天放河灯,放出病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八度七,高烧。高烧也不好好地烧,尽说胡话,还吟什么打油诗。后来他的烧还没退,我就醒了,他带着高烧来亲我,我还当是他热情如火,乱激动了一把。我醒了,他又病了,他就滥用职权,在我的病房里加了一张病床,挂着点滴退烧,我们两个面对面躺着,手指一伸就可以碰着,相看不厌,只顾上高兴了。

我想起我怎么就有了他的孩子,脸就红了。他抓了我的手放在他嘴上亲吻。我们虽然躺在一间房里,床和床并排放着,可没捞着多少机会说话。白天黑夜都有人来看我,爸妈整天守着,我被推来推去查这个查那个,折腾个半死。两天后隗一清病好了,他又去给别人看病去了,我想和他亲热一下都不成。

总之我在医院住着,被当成马戏团里的猢狲,被人看来看去,我就怒了,吵着要出院。当然他们没一个同意,我说每天病房川流不息的人都是来看稀奇的,我怎么休息?连报纸电台电视台的都来了,全把我当成一条新闻。我才不要当这个新闻,再下去我要上读者文摘知音杂志了,我丢不起这脸。再说了,我们要保护未成年人的合法利益是不是?未成年人都要保护,何况未成人的人?要不要给他一个安静的环境?

我讲起道理来,他们没一个说得过我,医院给我做了全面检查,说身体各方面都很好,就连心脏也挺努力地在工作,也许是休息了这四个月,它觉得休息够了,很配合我这个累赘的身子,每时每刻都好好地跳着。

然后在七月十四这天,我在医院躺了四个月后,出院了。我妈为了接我出院,去买了好几件漂亮的孕妇裙,让我换上,我以前的衣服都不能穿了。我出院出得也很出格,隗一清居然弄了一张轮椅来让我坐,我眼睛飞了无数的飞刀过去,他都无动于衷,我只好坐了,说:“这个人我不认识,他就是一个好心的扶老大娘过马路的活雷锋。”我爸和妈笑眯眯地推着我,好像我刚勇斗了歹徒捧着鲜花出来,应该受到这样的礼遇。

七月十四,放河灯,我说:“我们去看江边看放河灯吧。”他们一商量,觉得我在床上躺了四个月,完全没有娱乐活动挺可怜的,就答应我的要求,出了医院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穿过几条马路,到了一个江边的街心花园那儿,那里热闹得很,街舞少年也不跳街舞了,交谊舞中年也不跳交谊舞了,全都在那里放河灯,花园里的石凳上坐着很多小商贩,他们都在卖河灯。

隗一清去买了许多河灯,爸妈扶着我走到江岸边,隗一清用打火机点亮河灯,我蹲在地上,把一盏盏河灯放进河里,说:“该来的都来,该去的都去,小夜今晚放河灯,大家都是好兄弟。”隗一清把一盏河灯放下去,说:“魂兮归来,让小夜的三魂七魂都全全的,一个不少,都在她的身体里。”

我回头朝他笑,说:“你以前不是老说是三魂六魄吗?怎么改了?”他说:“后来我查过书了,你说的是对的,是三魂七魄。”我想起我写了送他的字,就低声问他:“他们说你放的河灯是那八个字?”他说:“当然,不然你怎么知道那是在招你的魂?”我不高兴地说:“你别瞎说,我好好的活着呢,又没死,哪里来的魂?”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说:“为什么我觉得见过你的魂呢?”我就说:“你发高烧做梦呢。”转身对我爸说:“爸,这里有个唯心主义者,苗头有点不太好啊,你不给他上上课?”

我爸却说:“你妈已经给我上过课了,说物质不灭,存在的就始终存在。”我说:“爸,你是个怕老婆的,老婆说物质不灭,就把你这个受了三十年唯物主义教育的人给教育过去了?”他们三个都笑。七月十四这天,是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什么话都可以说,只要不得罪好兄弟。

放完了买的河灯,妈让我坐回轮椅上,他们推着我沿着乌澧江边走,一条江面上都是一盏盏的荷花灯,像是一条银河。放河灯的人脸上没什么忧伤,只有过节般的欢喜。河里放的不只是荷花灯,还有郁金香灯贝壳灯茶杯饭碗灯,荷叶灯柳叶灯书页灯,蟹形灯蛙形灯龟形灯,什么样的灯都有,空气里全是蜡烛的香味。这个中元灯节,就跟上元灯节一样的欢乐。那是呀,上元节点灯是元宵节,是人的节日,中元节点灯是盂兰盆节,是鬼的节日。鬼和人又没多大的区别,不过是少口气,我们要点灯作乐,他们也要点灯作耍。

我说:“阿一你是不是怕这么多灯都挤在一起,怕我看不见哪盏灯是你放的,才那么早就去放呀?”

他说是。我说:“要都是你这么想的话,那从初一就会有人来放了。你看好,你的浪漫行为已经变成了传说,明年一进七月就有人效仿。卖河灯的要大赚一笔,明年我从六月就进一批货来屯着,就等着发财呢。”

我妈对我爸说:“这孩子生了这么大场病,还是这么爱说笑话,脾气倒是一点没变。”然后他们两人就相视一笑,一副老怀大弥的样子。

我就对隗一清说:“要不你把你医生的工作职了,陪我做小买卖吧。七月卖荷花灯,八月卖兔儿爷,九月卖木屐和拐杖,十月卖国旗,十一月没什么卖,我们就放一个月大假,十二月卖圣诞树和雪花贴纸,一月卖灯笼,二月卖鞭炮,一个月一个月卖过去,每个月都不一样,比我爸的针管胶布有趣多了。”

隗一清说:“好,就听你的,我们一个月卖一样,十二个月不重样,月月都有新花样。”然后对爸妈说:“爸,妈,我想好了,我要去把职辞了,陪小夜直到把孩子生下来。”

爸妈听了都不说话。过一会儿爸说:“你的事,你自己做决定吧。”妈说:“本来我想有我陪着小夜就可以了,但你既然决定这么做,也好,你是医生,有你看着,我比较放心。”

隗一清说:“既然你们都没意见,那我明天就去辞职。”

我忙说:“喂喂,你们还没问过我的意见呢,我不同意。我刚才是跟你开玩笑呢,你一个医生,寒窗苦读二十年,不去为人民做贡献,守着我一个人算什么?不是浪费了国家栽培你的一番苦心吗?把你培育得这么大这么好了,花的钱都够捏你这么个人了,你却要在家陪我孵鸡蛋?爸你也不拦着他?”

但他们没一个听我的,连爸都说:“目前你的情况比较重要。工作嘛,等你生完孩子再去上班好了,反正医生这个职业,哪里的医院都抢着要,不用怕找不到工作。”

我咬着嘴唇不说话,他们也都不说话,然后爸开来他的车,隗一清扶我坐进去,把轮椅折叠好了放在车后,他和妈两个都挤进后座,一边一个挨着我坐着,像是生怕我会东摇西晃撞在车身上或是飞出车外去。

回到家里,阿姨已经煮了红枣莲子汤给我们吃,把个盛暑时节的大夏天弄得像冬令进补。我们四个人都不说话,只有一片声的勺子敲着碗,叮叮当当地吃完甜羹,放下碗,隗一清说:“小夜,我们结婚吧。”

夏雨夏风夏太阳

终于还是说到这个问题了。自我醒来,他们都装作没这件事一样,好像我怀了六个月的身孕是很正常的一件事,爸妈的脸色没有一点变过,隗一清也没问过我是怎么回事,就连医院的医生和护士,看见我也像看个已婚妇女一样,好像我一早就是隗一清的太太,我有的这个孩子,是就该有的。他们这么无所谓的状态,弄得我自己倒疑惑了,是不是我昏迷的这四个月中,他们悄悄把手续办了?我又不敢问,又不敢说,只好这么装糊涂,混了这些天。还好,我还是我,不是他隗一清的老婆。

我说:“我才不要和你结婚。你又没钱,又没势,又不是才貌双全,我和你结婚,我图什么呀?再说,你长得那么高,我连你下巴都不到,拍起婚纱照都不好看,我才不要和你结婚。还有啊,你那房子还有三十年房贷呢,你穷光蛋一个,我和你结了婚,你的债就是我的债,我好好的一个身家清白的人,干什么要给自己惹些阎王债来背?到时候你还不出,银行不是要追杀我?你刚才还说要辞职,辞了职你拿什么供房?还有你那辆小破车,光喂它喝汽油你都没钱,你有什么资格说结婚?”

我唠唠叨叨说个没完,找了许多理由,每一条都言之有理,奈何他们三个看着我都像是我在说胡话,我就只好闭上了嘴,最后说:“我又不认识你,你谁呀?你不过是个扶老大娘过马路的活雷锋。你东北人?来出差的?去过本市哪些著名景点?要不要发票?”

隗一清不说话,只是又好笑又好气的样子,我冲他吐一吐舌头,抱住妈的腰,把头靠在她肩窝里,腻在她身上。

我妈拍着我,皱着眉说:“这孩子,怎么疯疯颠颠的?阿一你别理她的胡说八道,她说笑话呢,她一有事就爱打岔。她说的这些,你别往心里去。”

隗一清笑笑,说:“我心里在数着,看她能编出多少条理由来。今天她没发挥好,还不算多,可能是刚睡醒,没激活。”

我爸说:“小夜你别没正经,结婚是大事,你这个样子,阿一心里怎么想?”

我奇怪地说:“他心里怎么想,关我们什么事?我们又不认识他。爸我才是你的亲生女儿好不好?你应该问我心里怎么想。他一个外姓人,来我们夏家坐着,管吃管喝不算,还要管他心里的想法?美得他。”

爸怒喝一声:“小夜!”爸难得对我发一回火,他一发火,我就老老实实坐好了,双手放在膝盖上,眼观鼻鼻观心,低头认错起来。爸看我这样,又不生气了,放软声音说:“乖女儿,别闹了,我们都累了,你乖乖地和阿一结了婚,爸妈才能安心。你这个样子,你…你真是乱来。”

我低声说:“爸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可我这个样子,怎么能结婚?爸你不要逼我,我真的不想结婚。”

妈听了我的话就急了,说:“你孩子都快生下来,怎么能不结婚?难道你要做未婚妈妈?人家做未婚妈妈是不得已,你有什么不得已的?是阿一提出的结婚,爸妈都同意,你又是为的什么?你要不想结婚,为什么要这个孩子?为了孩子你也该结婚呀,不然对孩子怎么交待?”

我强辞夺理,说:“我就为了这个孩子才不要和他结婚。谁让他姓得不好?天下这么多姓氏,他都不挑,偏要挑个这个有‘鬼耳朵’的姓?我要是和他结婚,好好的孩子就要跟他姓这个倒霉的姓了,我才不干。要是你们愿意让孩子姓夏,就没问题了。姓夏多好啊,要是个女孩儿就叫夏雨夏风夏雪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夏天飘点雪花还不美死你们?天然空调呢。要是个小子,就叫夏雨夏风夏太阳,风大雨大太阳大,哈,你们要倒霉了。”

他们互相看看,觉得这个要求匪夷所思。爸一脑门子的黑线,说:“我从来没觉得必需要个儿子来传我的姓,小夜你不要这么胡搅蛮缠,爸老了,搞不懂你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妈说:“你要不喜欢他的姓,又怎么老爱拿这个姓开玩笑?还写了一幅字挂在他墙上,我们都看见了。小夜,这个绝对不是你说不要结婚的理由,妈也老了,经不起你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和他有的孩子?既然是,那就要结婚。”

说到这么私人的问题,我的脸就红了,我嘟囔说:“我就想要个孩子,又没想要结婚。要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找他了,我去医院或马路上,什么地方不能给孩子找个爸?你们找不到孩子的爸,看还怎么逼我结婚去?”

爸气得啪一下把茶几拍得震天响,茶几上的碗勺都跳了起来,我吓得把头埋进妈妈的怀里可,哭道:“爸你轻点,爸我害怕。爸爸对不起,可我真的不要和他结婚。”爸气得呼哧呼哧的,看我像看个敌人。

妈脾气好,知道我是在胡说八道,十分温柔地抱着我,千分溺爱地抚摸我,万分小心地问我:“为什么不结婚?你要不结婚,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以前我们拦着你,不让你和阿一要好,也不是不喜欢阿一,只是为了你的身体,怕你经不起这样负担。你看,我们的担心没有错吧?你悄悄有了孩子,才两个月,心脏就承受不住了,不吃不喝不动地躺了四个月,让爸和妈以为你就这样走了。这四个月阿一每天都守着你,他对你好得让我都看不下去,他要不是真的喜欢你,换了那些没良心的,早躲到一边去了,哪里会这么对你?”

我抬起脸来一笑,说:“那是,我看的人,能不好吗?你们以前不喜欢他,可不是看走眼了?现在你们都说他好,不是打自己的嘴?”

妈打我一下,说:“又胡说。我们什么时候不喜欢他了?要不喜欢他,会让他天天来家里坐着,管吃管喝管心里想什么?你是在埋怨爸妈,以前没让你们早点结婚?难道你刚才说不结婚,就是为了和爸妈赌这口气?”

爸摇头说,“这孩子的心思九曲十八弯,谁绕得过她?好了,既然这样,那就是愿意了?”

我说:“谁说愿意了?我就说了一句我看中的人不错而已。我看中的好东西多了,是不是都要和它们结婚?那只股票涨了没有?那只乌龟长大了没有?还有那个我喜欢的歌手,他的新专辑卖得好不好?”

爸又火了,说:“小夜,你别东拉西扯的,戏弄爸爸和妈妈就这么好玩?这婚你到底结是不结?”

我也不再嘻皮笑脸,说:“爸,妈,我没有开玩笑,我是认真的,我不要结婚。他人是很好,愿意跟我结婚,可你们想过没有,他跟我结婚,他又图个什么?”

爸被我说得莫名其妙,说:“你什么意思?爸爸听不懂。”

妈说:“为了我们家的家产?阿一不是这样的人。”

我忍不住笑,说:“妈你香港电视剧看多了。我要这样想,我岂不是成了小人了?以小人之心度他君子之腹?”我转头对他笑,看他的面色灰了又白,青了又紫,好玩得很。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我,那意思是:我怎么这遇上你这么个捣蛋鬼?

妈哀号一声,实在斗不过我,只好认输,问:“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指一指一直不说话的隗一清,说:“你们看他这个人,哪里不好?有学问有人品,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医院里的小护士写给他的情书可以出版一本情书大全,他为什么要和我这样一个又瘦又小又矮又不漂亮的病殃子结婚?他有房有车有工作有前途,他要什么样漂亮的女朋友做老婆不行?凭什么是我?”

爸妈被我问得摸不着头脑,说:“阿一是很好,我们也喜欢,所以才答应你们结婚。难道他好也是个问题?”

我叹口气说:“问题太大了,我和他在一起有压力。为了避免我结婚以后会胡思乱想,担心他会在外面搞什么彩旗飘飘的,所以我就尽量避免这样的事发生,所以我就不要和他结婚啦。”

爸妈啼笑皆非,妈说:“阿一不是这样的人,你不要东想西想。人家听在心里,嘴上不说,心里不知有什么想法。”

隗一清终于发话了,说:“小夜,我们都知道你很会编故事,但你也该知道你编的这些我们都不会相信,你就不要绕弯子了,说重点吧。我的脑子没你好用,我跟不上你的思路,你说,我听着,就像以前一样。爸妈也听着,你把你的想法说出来,真要有道理,我不会逼你。”

我听了就哭了,说:“妈,你看他这个人好不好?是不是很可爱?这样他都不生气,你让我怎么不爱他?妈,如果我注定活不到二十五岁,我想我要在死前爱一回。我今年都二十二了,再不抓紧,就没时间了。我从十二岁起就爱他,妈你是知道的,我从来就没瞒过你。我十六岁就对我自己说,我这么爱他,我要他也爱我。我不能陪他去那些他喜欢去的地方,我就只好拼命看书,让自己变得幽默活泼有趣好玩,我要让他和我一起时不觉得无聊。我听相声学说笑话,好让他觉得我很可爱,好让他见我一次就爱我多一点,爱我爱得可以不去计较那些我不够好的地方。为了爱他我很努力,我一点都不消沉不害怕。我十八岁的时候跟我自己说,我要他和我结婚。我要他只爱我一个人,我每天都过得很快活。”

妈听了也哭了,爸的眼睛都有点湿。只有隗一清不哭,他就那么看着我,好像我是天下最美丽的女孩。我看他说:“我那么爱他,我想跟他在一起,可我的心脏不争气,我从小就知道我活不过二十五岁,那我怎么能害他?如果他爱上了我,我死了,他势必会很伤心,那以后的日子他一个人要怎么过?”

妈抱着我大哭,我替她擦眼泪,说:“妈妈我不和他结婚,要是结了婚,我又死了,他就是个鳏夫,有过前妻,那他这个人就要打个八折了,将来再要找老婆,人家会嫌他的。你会把女儿嫁给一个死了老婆还有个孩子的鳏夫吗?”

我说:“至于前女友,有什么要紧?现在的人谁没个十个八个前任女友男友?你们放过他,让他是个清清白白的自由身,你们那么喜欢他,让他做你们的儿子好了。你们白捡这么大个儿子,划算得很。”

爸不理我的打岔,问我:“你这样为阿一着想是很好,可你想过没有,阿一和你都有了孩子,又不和你结婚,那他的名声不也会打八折?”

我扑嗤一笑,爸被我带进沟里去了。爸也发觉他说漏了嘴,又笑不出,只好摇头,摸出香烟想抽,一想起我的身体,又放下了。我替他点上,说:“爸你抽吧,没事,你坐那边下风口好了。”爸叹口气,起身到窗口去抽烟了。

妈抹着眼泪说:“你这孩子心思这么重,心脏怎么能好得了?你别想那么多,让爸妈替你想好了。你喜欢阿一,要和他在一起,妈嘴上说不许,可也没真拦着,不是让你们老在一起玩吗?你要怎么都行,可你…你不能注意点,不要有孩子呀?阿一你、你、你也真是,为什么不做好保护工作,这样的事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瞧把妈为难的,话都说不利落。隗一清只好说:“妈,是我不小心。”

切,关他什么事?是我主动的好吧?我微微有点得意地看他一眼,他哪里是我的对手?我拍拍身边的沙发,让他坐过来。他乖乖地坐在我身边,看着我。我摸摸他的手说:“对不起,陷你于不义,你怪不怪我?”

他不说话,只是握着我的手,放在他唇上,说:“我的荣幸。”

妈受不了我们两个人肉麻,又大哭起来。我只好去安慰她说:“妈,别哭了,我给你生个小小夏小小夜,等我走了,有她陪你,我就放心了。”妈哭得昏头昏脑的,听了这话一怔,说:“什么意思?”

我说:“妈,你和爸本来可以再要一个孩子,但为了全力照顾我,就没有再要。我在还可以陪你们说说笑笑,我要是不在了,你们两个人怎么办?”

妈一直哭,说:“真是个实心眼的傻孩子,有了你,我们哪里还用得着再要别的孩子?你这么乖这么听话跟爸爸妈妈这么贴心,一百个孩子我们都不换。”

我的眼睛也湿了,但还是把要说告诉他们。我把嘴贴在妈妈脸边轻声说:“妈,你们不要怪他,这事和他没关系,是我去找的他,我还怕他不愿意,在他的咖啡里放了点迷魂药。”

“约会狂欢”

我说的声音虽轻,但他们都听见了。我本来也是要让他们听见的,就是有点不好意思。果然他们听了都是一惊,全都张大了嘴。隗小子脸都白了,说:“小夜,别说了,不是这样的。”

我说:“就是这样的。不然像他这么个君子人,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就算是他有这个心,也会想得周全的。”

隗一清放开我的手,说:“你简直是在胡说八道,爸妈你们别听她的,她就是在找借口,开始说我没钱供房是个穷光蛋,后来又说我有房有车是个五好青年,正话反话来回说,什么话都被她说了去,她就是想骗得我们答应,我们别上她当。”说得我好像是街头卖狗皮膏药大力丸的。

妈被我吓得差点晕过去,爸的香烟烧到了手,就从窗口扔了下去,也不怕砸到楼下的花花草草。

我抱着妈,望着她的眼睛说:“妈,我很爱他,我也很爱你们。我想陪你们直到七老八十,然后我们一起过生日。你们过百岁整寿,我过七十大寿,到时我们三个看不出谁更老一点,到时我来照顾你们。可看来我是做不到了,那我就让我的孩子来照顾你们。我和他在一起,不是我不小心,是我想要一个孩子。我不在了,我留下个孩子让他代替我。我这孩子是给你和爸生的。妈,我们两人躲到乡下去,我们悄悄生悄悄养,不让他知道,生下来就是你和爸两个人的,跟他没关系。B超照出来是个小子是吧?阿一说他的心脏一点没问题。那他一定会健健康康的,打球游泳跑马拉松,会磨着你带他去游乐场,会把你折腾得没力气,你会骂我这个没良心的小夜,扔个闯祸精给你,想累死妈妈吗?这样你后半生就会忙得没工夫叹气,又有了生活目标,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人家会说他是你的儿子,你又白捡了二十年。多好。妈你还不到五十岁,完全可以再次当回妈。”

爸抽完一支烟,过来听我把话说完,竟然找不到话说。

妈呆了半天,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大概脑子里出现了一个胖手胖脚三岁大的男孩儿,圆鼓鼓的胖脸,缠着她要这个要那个,软软的手臂会绕着她的脖子,像个树袋熊一样的挂在她身上,会用香香甜甜的嘴去亲她吻她,会说外婆我爱你。我妈还没抱到这个孩子,心已经化了,末了脸上有了一丝笑容,说:“小朋友会取笑他的。”

我右手成拳,啪一下击在左掌心上,说:“到三岁就带他去学跆拳道,谁敢笑话咱们,就打得他满地找牙。咱们在幼儿园起就做老大,手下拢络一批喽罗,指哪儿打哪儿,打成南城一霸。爸又有钱,咱们就养个恶少出来,出尽我从前受的鸟气。”

爸看着我,说:“这孩子怎么一幅强盗土匪的样子?”他被我搞得没了重点,揉揉太阳穴,对妈说:“今天也晚了,先睡吧。小夜刚从医院回来,阿姨准备了草药煮汤给她洗澡,去去晦气。你去拿套我的睡衣给阿一,让他在这里睡。”

我吃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说:“爸你这是公开鼓励未婚同居行为?没想到你思想这么超前。”

爸哼一声,不说话,自己回房间去了。妈是百感交集,百感交集那样地看着我,也说不出话,叹口气,去卧室拿了套爸的新睡衣,交给隗一清,说:“小夜,妈给你放水洗澡。”

晚上隗小子就这样公开地在我的房间里留宿,我说:“你这下子登堂入室了?登客堂入闺房,我爸我妈恨不得我们俩掉过来,你是他们的儿子才好。”

隗小子抱着我,不说话,只管亲我。我被他亲得意乱情迷,说:“我都不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哪里好,让你这么动情?今天的莲子汤里没有放春药呀。”隗小子不理我的胡话,低低地问我:“偷偷生悄悄养?不让我知道?嗯?”

我点头,虽然他看不见,我说:“我真没想要你知道。我原来打算只告诉我妈,让她陪我去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我们住到生下孩子,长到个一岁半岁才出山,那时候谁还搞得清孩子是谁的?”

他笑说:“你武侠小说看多了,尽想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你以为妈会同意你这样胡闹?还不是一样会绑着你上结婚礼堂?”

我得意洋洋地说:“今天不是被我说得没了方向?我来个拖字诀,一拖二拖,就拖过去了。他们哪里有我的精神好,我要是舌战起群儒来,诸葛亮都要甘拜下风。”

他说:“那要是我绑你上结婚礼堂呢?”

我说:“不是吧?你别乱来啊?你逼急了,我就偷偷跑了,你找不到我的。”

他把手掌贴在我的胸口上,我咯咯笑,说:“是不是手感好了很多?我自己摸上去都很舒服。”但他不是在摸我丰满起来的乳房,而是在摸我的心。我不再故作轻松,抱紧他,眼睛发潮。

他说:“小夜我爱你,就像你从十二岁起就爱我一样,我也爱了你很多年。但我不敢说,你太娇弱了,一碰就要断。你来我家里找我,你在我杯子里下药,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你这个傻丫头,自以为聪明,自以为计谋得逞,你知不知道你的一举一动我都注意着的?那杯咖啡我没喝,面对你我哪里需要什么春药?你总说你不美你瘦你小,你却不知道你比任何花儿都要美,你摸我一下我就要颤抖半天?你这个傻丫头,你难道不怕我失去理智后会伤害到你?你就没发觉我很小心很慢很温柔?你没发现我怕你承受不了高潮,一直在摸着你的心?”

我哭了,我说:“为什么我要是这个样子?如果上天给我一颗好心脏,我一定要让你爱我爱得难以离开我,就像我难以离开你。如果你不同意和我结婚,我会绑着你上结婚礼堂。”

他说:“跟我结婚,我们这么相爱,相爱的人一定要结婚。我早知道你会推三推四,我要是想趁你昏睡的时候结婚,我早就那样做了,可我要你是在清醒的时候跟我结婚,就像我是在清醒的时候跟你做爱一样。你不要再耍你的小聪明,那些对我都没用。你要少想些乱七八糟的,心脏的负担还小些。

我用他的睡衣擦擦眼泪,说:“我累了,没力气说话,我们睡吧。多好,我们终于可以睡在一起了,整夜都在一起,想一想就觉得幸福。”

他搂着我说:“睡吧,从今以后我们天天睡在一起,吃在一起,我们要把一天当三天来过。我已经替你登记了换心手术,如果真到那时候,如果有合用的,也许老天爷垂青,会给我们一条生路。”

我迷迷糊糊地说:“你这个念头很邪恶,快别这么想了。”我正要入睡,他又问:“你那药,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是什么药?药房?伟哥万艾可?一百块钱一粒,你还真舍得下血本。可惜被我倒进了花盆里,那花也没长得壮点,真是浪费。”我把头偎进他的颈窝,说:“一百块算什么呀,我花了四百呢。”

我们从没有谈论这个问题。在我,本来就是偷着干的,更是没脸;在他,我不知道他怎么想,因是偷着干的,没敢问。我当然巴不得他以为是他激情冲动,而不是我耍了小手段。这说起来挺没羞没臊的,就蒙混过去好了。只是那天以后,我们的关系亲昵了不少,没人的时候,我们抚摸亲吻,在他的房间里幽会,我志得意满,开心得要命,他也像是把我当成真正的女友,手指停在我身上的时间和眼睛停在我脸上的时间一样多。我们正享受着热恋带来的亲密无间的感觉,我就一睡不起了。老天捉弄我,他就是不想我有好日子过。

他亲亲我额头,“你买了四粒?”我咕哝说:“不是一粒粒的。我怎么好意思去药房?你是医生我爸开医药器材公司,跟药房都是一个系统的,被人看见我不要活了?我是去的渔人码头,那里有人专卖这个。”他像是吓了一跳,问:“你是怎么知道的那里有卖这个的?”

我说:“有一次警方不是去那里辑毒?电视新闻里不是放过?这种地方,不都是毒品药品什么都卖?摇头丸K粉冰毒的,我就买了点GHB,‘约会狂欢’,完了之后什么都查不出来的那种,对身体也没什么影响。这种东西危险得很,我可不敢乱来,我是查了好久,才决定用这个的。”我打个呵欠,他失笑,问:“这还不算乱来?剩下的在哪里?”我最后说一句:“小猪钱罐里。”说完就睡着了。

挨下来过了几天很太平的日子,爸妈没有再逼婚,我和隗小子小心翼翼地偷欢了一回,感觉非常好,比以前还好。以前总有点犯罪感,觉得对不起爸妈,提心吊胆的,又没什么经验,偷尝禁果的兴奋还大过事情本身。这次算是过了明路,迷惘之心渐去,惭愧之心亦减,恩爱无极,尽情欢乐。(好吧,我承认这一句我是借用了金庸的句子,因为我觉得用在这里非常合适。)

我的心脏没跟我捣乱,我容光焕发,肌肤如玉,连我自己都觉得我漂亮了不少。照照镜子,我说:“我要去剪头发,这头发长得没个样子,用根皮筋一束,跟所有的孕妇没什么两样。”隗一清说:“我送你去吧。”我说:“不要了,我和妈妈一起去,她这几个月为了照顾我,自己也没顾上打扮。我们两个女人在美容院一呆就要几个小时,你要闷死的。”他说:“我就送你们去,然后去医院交待一下工作。院长像是要我停薪留职,我去了再回来接你们。”我说也好,等太阳下去以后,叫上妈妈,坐了他的小车子去一家常去的美容院,他放下我们就走了。

我和妈妈坐下让人家在头上抓来抓去,又修又剪,我哄妈把头发烫一烫,我自己就免了,怀孕的妇女还是不要接触化学药剂的好。妈坐在那里卷发卷,我剪好了头发,去二楼修眉,又被美容师花言巧语骗得做什么死海的烂泥巴敷脸。我躺在那窄窄的床上,跟美容师闲扯,说:“我也算是能言善道了,遇上你们,就没戏。我觉得将来我可以到这里来工作,培训上两周,一定不比你们做得差。”

美容师被我逗得笑了,说:“夏小姐的嘴,死人都能说成活的,树上的鸟儿都能被你哄下来,夏小姐要是来了,我们都得喝西北风。”

我继续瞎说:“唉,光嘴上能说有什么用,只得一双手,骗进来的客人还不是一样要等着?我要像章鱼一样长了八只手就好了,一个人同时给四个人做脸,我的业绩要翻四番。”说得一间房里两个美容师都笑,旁边一张床上躺着的一位女客也笑了出来,听声音年纪甚轻。

我跟她打招呼,说:“吵醒这位小姐了,对不起。我叫夏夜。”

那位小姐说:“没有,我正听你们聊天呢,夏小姐很有意思,说话很风趣。”

我十分抱歉,说:“我常来这里剪头发敷脸,跟她们混熟了,才胡说八道的。小姐也是这里的常客?”

那位小姐说:“不是,我是今天第一次来这家店。夏小姐对这家店熟,有什么好介绍没有?”

我说:“没有。有她们在这里,我就不班门弄斧了。不过你要想听我对这里的意见,我倒有一大堆。就怕她们听了要把我踢出去,再不让我进门。”

美容师笑说:“夏小姐要讲笑话了,我们都爱听,夏小姐快说吧。”那位小姐也说:“看来夏小姐是真的受欢迎,倒想一听。”

我就说:“美容院的霜呀,是王母娘娘的药呀,是葫芦里的药呀,是太上老君的药呀,是用了一次包你白呀,立马就见影啊。是用两次包你嫩呀,是用三次包你美,是用上了那么三五次,你就赛貂蝉呀,你就赛西施,你就又白又嫩又滑又美又呀又水灵,你还不来试试?你就亏大了,你的荷包就见瘪呀你就上当了,你的晚饭就没辄呀,下次不来了。”

我一边说她们一边笑,我说:“小姐你可别笑呀,笑了要起皱纹的。”

她笑说:“没事,我已经好了,我叫冷清清,很高兴认识夏小姐。”

夏夜清清明明

原来她叫冷清清。听她的名字,看她的眉眼,确实很相符,可看她的神情,却有一丝暖意。冷和暖一起出现在她的脸上,还真有点奇怪。她坐起来,伸出手跟我相握,她的手很冷。她非常美丽,非常冷艳,大大的黑眼睛,齐眉的黑发刘海,衬得一双眼睛更大更黑,黑眼睛黑幽幽深不见底,像是有无数的秘密,像是可以看穿一切。我觉得她是个有故事的人,对她充满了好奇。

她坐起来看见了我的身体,睁大了眼睛,问:“几个月了?”

女人和女人在一起,只要问女人的事情就可以说到一起,我答:“六个月了。”她说:“不像呀。”我说:“是,我个子小又瘦,前一段时间一直躺在医院里,只靠营养液吊命,胎儿长得不是很大,不过很健康,没事的。”她问:“出什么事了?”我说:“没出事,就是睡过去了,睡了一大觉,睡醒了头发长得老长,就来剪头发了。”她很认真地看着我,说:“夏小姐,你真是个奇迹。”

我就笑了,说:“医学才是奇迹,我就是个幸运儿。”然后我们两人就聊上了,聊到我的脸洗完,抹上护肤霜,我们两人已经好得像姐妹,我已经管她叫清清姐了。我和她一起下了二楼,我去看我妈,她的头发卷还在烤着,人却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我也不叫醒她,和冷清清到了隔壁的咖啡馆坐下来,她叫了咖啡,我要了洛神花茶,我们聊美容,电影,衣服鞋子,书,八卦,聊得十分开心,肚子有点饿,又叫了芝士蛋糕来吃,一直聊到天都黑了,我们都没发觉。

冷清清接了个电话,说:“我有个朋友要过来,夏小姐要不要见见?”我说好,她就回电话,我也让服务生去跟旁边美容院的小姐说一声,让她告诉我妈说我在这边见朋友,她尽管慢慢做,做完头发做做脸,不要着急,我不会离开。

过了一会儿,一个苗条纤秀的美妇人穿着一件烟灰色的硬领窄腰长旗袍迈着细细的步子进来了,她一进咖啡厅,我就被她吸引了,她的美和冷清清又有所不同,她的美是纯粹的古典美,美得温和含蓄,却又让人眼前一亮。冷清清的美像钻石,光彩璀灿,这位美妇人的美就像珍珠,含而微吐。她一进来,整个咖啡厅的人都看着她。她却冲着我们微笑,对着我们走来,冷清清起身替她拉开椅子,扶她坐下,态度恭敬得像对待太后。

美妇人坐下后,一直在看我,看得我觉得奇怪,摸摸脸摸摸头发,问:“我脸上有什么吗?”她的神态有点激动,说:“没有。我是觉得小姐和一个故人面目相似,以至注目。”美妇人说话很文艺,听得我想笑。

冷清清说:“这位是明姐,这位是夏小妹妹。”明姐看看我的身体,说:“我看看。”我就站起来让她看。我身上是一件妈妈新给我买的孕妇裙,湖绿色,胸前有绉有摺有蕾丝花边,看上去很漂亮很高雅,我又刚剪了发美了容,整个人也不算失礼。虽然面对两个美人,我还算看得过去,不是很自卑。

明姐点头,低声说:“几个月了?”当然,女人见了怀孕的女人,第一句问的肯定是这个,我笑说:“六个月了,有点小,很健康。”我一下子就把后面三个问题都回答了,省得她费心问。明姐温婉地笑,说:“坐下来说话吧,别累着。”明姐的声音很低,语气很温柔,我看她年纪,像有三十多,但仔细一看,又觉得不止,她整个人给我一种欲说还休的神秘感觉,看得人惊叹,我坐下后忍不住说:“明姐,你像是从古代仕女画上走下来的古典美人,你要是去拍电影,一定倾倒一大批人。清清姐,你看明姐是不是活脱脱一个梅妃?这个年纪,这个性格,这个容貌。明姐要是再年轻一半,就是林黛玉杜丽娘崔莺莺西施。”

她们两个都笑,像是我说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我自觉是冒失了,就缩着脖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算是解嘲。这时有个男人接着我的话说:“ROSE小姐也这么觉得?我这两天一直游说明夫人演电影,她就是不同意。要是ROSE小姐肯帮我劝劝明夫人,我就给你两成的佣金。”说完不客气地拉开椅子就坐下来,又说:“对不起,我去停车了,找了好半天才找到个空车位。小弟,来杯拿铁,明夫人喝什么?哦我忘了,夫人从来不喝外面的东西。”

我看着这个人,名牌西装,油头粉面,样子倒是长得不错,就是一双眼睛骨碌碌的乱转,坐下来就把整个咖啡厅扫了一遍,和几个熟人打招呼,和几个美女打眼风,动个不停,没个安静。我肯定不认识他,但他为什么对我这么熟?口气里像是我们是老朋友一样,还知道我的英文名字,真是奇了。也许他是听说过我的事?也许我们从前见过?要不就是我病了这么长时间,把过去的见过一两次面的点头之交给忘了?不过看他这个样子,要真是见过我,跟我说话这么随便,也就不奇怪了。

冷清清一直对我温和可亲,对这个人却冷若冰霜,等他终于坐定了,拿起咖啡来喝,就冷冰冰地说:“陈布朗,你送完明姐过来就可以走了,我一会儿会送她回去的。我们三姐妹在这里说话,不相干的人不要插嘴。”

陈布朗不理冷清清的逐客令,只管对着明姐放电,趋着身子眼睛落在明姐的脸上,用呵护之极的语气说:“要不电影慢一步再说,先拍一个广告?拍广告又来钱时间又短,三天,你给我三天,我保证完工。我已经约了张大胡子在这里见面,他马上就来,你听听他说什么再做决定好不好?”

我嗤地一笑,说:“陈先生,明姐这样的人,一看就是不爱沾惹红尘的,你想让她拍电影拍广告,我看是白耽误工夫。明姐的气质是很好,可你也不想想,气质这么好的人,怎么肯抛头露面?明姐要是只有十七八岁,你没准说得动她,到了这个年纪,心里早把这个世界看得透澈,才不会跟你混是非圈。再说你看明姐的气派,像是没钱用等着拿片酬的吗?”

陈布朗被我这么说,居然不生气,只说:“你刚才不也说明姐要是拍电影,一定红吗?那我们两个是想到一起去了。电影是艺术,为艺术而献身,和钱不钱的没有关系。哎,张大胡子来了。”说着扔下我们,去迎接一个满脸大胡子的中年人。两人拉拉扯扯,说了好一阵子话,又和座中的几个衣彩光鲜的人招手握手拍胸拍肩的,姿势花梢得很。

冷清清一脸晦气地坐着,像是厌烦得很。明姐好脾气地微笑着,看着我,像我是她的亲妹妹。我今天一下子遇上两个对我这么好的姐姐,高兴得很,生怕她们嫌那个男人烦,要走,就说:“我们再坐一坐,就听听那个张大胡子说什么好了,明姐,清清姐,我留个电话号码给你们,你们有时间就叫我出来玩好不好?我整天在家里,什么时候都有空。”

冷清清对别人都冷,对我却很好,马上说:“好。妹妹的号码是多少?”摸出手机来,我把号码报一遍,她记了下来。

陈布朗交际好了,带了张大胡子过来,从旁边桌子拖过一张椅子,请张大胡子坐下,说:“张导,这位就是明夫人,我跟你说起过的。你在为你的新片《甲申》找女主角陈圆圆,我帮你找了一位,你看如何?”

张大胡子原来就是那个著名的导演,大明星罗意的几部片子就是跟他合作的,他在那个圈子里真是呼风唤雨一般的人物,不管是一流的二流的演员都想跟他合作,我今天会跟这样的人坐在一起喝咖啡,真是爱丽斯漫游奇境啊。

张大胡子跟许多搞艺术的人一样,留着大胡子、小辫子,边幅在修与不修之间,是修了又要装着没修的那种,一种刻意的不在乎,近距离看明白了其实是很滑稽的。张大胡子只看了一眼明姐,眼睛就直了,比陈布朗还要夸张地说:“天降俏佳人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陈老弟,你是从哪里找到的这位小姐?不但形似,神情尤妙,你看她神情如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拂风,妙,妙到极至。如今满天下,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美女。陈老弟,这位小姐是谁?”

我忍着笑听他夸赞,他倒是省事,直接拷贝不走样,原来陈圆圆和林黛玉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林黛玉要是听人把她和秦淮歌妓放在一起比,不知又该发什么娇嗔了。

陈布朗把嘴贴在张大胡子的耳朵边,用极低的声音说:“她是罗意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