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们只要银子……”与倾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财不露白,她自然知道自己在蓟城的所作所为有人看在眼里,所以也不是很意外会遭遇盗贼,只是没想到他们会对她也感兴趣。

她的话引来一阵哄笑,那个开始发话的大汉笑喘道:“小娘们,你应该庆幸自己长得够俏,不然……嘿嘿……”那狂妄的笑声中透出一股让人心寒的残戾。

慕容展微微一动,欲要钻出马车。她终究还是一个女子,他怎么能让她独自面对这么多粗鲁汉子。

“别出来。”与倾突然喝道,在众贼怔愕的当儿蓦地收伞纵身一跃,落至马车驭者的位置上。

“我叫与倾,各位爷儿记牢了。”她笑盈盈地道,听在慕容展的耳中竟别有一种娇媚,直到看到外面劫匪们脸上色授魂与的表情时,才知道那不是自己的错觉。

未等劫匪有所回应,马车突然动起来,驾车的马儿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样,向前狂冲出去。慕容展猝不及防,随势跌往车外,直直撞上与倾的背,一股奇怪的力量从她背上传递过来,又将他稳稳地弹回了车内。等他抓紧窗框稳住自己时,才发现车外已经乱成了一团。

马嘶声,喝骂声,兵器出鞘声,以及蹄声乱踏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原本还算有计划的抢劫因为错估了女子的胆量而变成一场闹剧。

一声凄厉的嘶叫声传来,慕容展侧首,恰看到一直紧跟着马车的大黑驴竟然狠狠咬在一匹逼近马车的马儿脖子上。

“乖孩子!”与倾格格娇笑,一扬手,一锭碎银飞出,打落了马上骑士恼羞成怒砍向黑驴的大刀。黑驴趁机奔前,还不忘回头看因疼痛扬蹄而起的马儿将它的主人甩下背。

慕容展发誓,他在那头大驴乌黑明亮的大眼中看到了讥笑的神色。

“小展,坐到我旁边来。”马车始终跑不过单独的骏马,注意到那些盗匪在最初的混乱之后,已经恢复了镇定,眼看着就要追上,与倾突然叫道。

一等慕容展坐稳,她便将手中的缰绳交到他手中,“抓稳,不要停。”语毕,人已经跃到了一旁的大黑驴背上,眼角余光瞟到少年迟疑的表情,不由大笑道:“放心,我会来找你的。”

说着,已策驴横拦在了大道中间。

慕容展从来没有驾过马车,缰绳入手立时闹了个手忙脚乱,在往前飞驰的马车上能够不被抛下地已经要念阿弥陀佛了,更不用说做其他事。等到好不容易掌握到一点控制方法时,回头已经看不到与倾和那些盗匪身影,心下不由有些不安。只是他也知道这个时候如果回去,不过是徒然给与倾增加麻烦罢了。不得已只能任由马车继续往前奔驰,直到在一个岔路口才停下来。

为免与倾走岔路,他只能在这里等。

将马车驶进一旁的树林里隐藏起来,稍稍平静下来后,他才感觉到喉咙干燥,浑身发软,显然受惊过度,于是转回车厢找水袋,没想到竟一眼看到与倾随身携带的包袱。

愣了好一会儿,他转身退了出去,完全忘记自己原是想找水喝的。下车,走到靠近路边的草丛中坐下,他有些茫然地看向人烟稀少的来路。

第二章(上)

直到太阳西坠,蚊虫四起时,慕容展才听到不紧不慢的蹄声从大路上传来,精神不由一振,透过枝叶看出去。

只见薄暮中,一人一驴正慢悠悠地走过来,马上人身型窈窕,侧髻褶裙,不是与倾是谁?

没想到自己在这里苦苦相等,担惊受怕,她却一副游山玩水的闲情逸致,慕容展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从树丛中钻出去,他站在路中央静静等着她走近,连他自己也没察觉,他的唇角是上扬的。

“小展。”看到他,与倾显然有些意外,却很高兴。

慕容展裸露在外的肌肤都没逃过蚊虫的叮咬,连那张不是很出色的脸也不例外。帮着与倾在林中空地上生起火堆后,他才感到奇痒难耐。

“你应该等到了人烟密集的地方停下才对,万一是他们追上来,又或者遇到其他盗贼,你就没命了……”与倾摇头叹气,一边给他抹药,一边絮絮念叨。

那药明明是昨晚她给他用过的伤药,没想到竟也有止痒的作用,慕容展看着她轻柔的擦药动作,漆黑的眸子里闪烁着晶亮的光芒。

“对了,我顺手将那帮贼子的老巢给端了,嘿嘿!”给他脸抹药的时候,与倾突然道,看到他眼中浮起的诧异,不由得意地笑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一札银票献宝一样塞到他手中。

“看看,看看,最上面的五千两是官府给的赏金,下面是从贼窝里拿的……要是省着点,咱们起码一年不愁吃穿了。”

岂止是一年,平常人家一辈子也不见得花得了这么多钱。慕容展看着手中的数万两银票,只觉背上冷汗直冒。这会儿他才真正明白到招惹她的后果会多可怕,也才明白为什么花一千两给自己赎身时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将银票还给她,不想她却摇了摇手,不接。“你收好就行了,万一咱们不小心走散,你也好有个用处。”她的钱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向来不为此发愁。

慕容展也不再推辞,将还带着她体温的银票贴身放好,而后突然起身,在她面前跪下,呯呯呯连着磕了好几个头。

“你做什么?”与倾吓了一跳,赶紧拉住他。

我想跟着你习武。慕容展急切地打着手势,一直平静无波的黑眸中首度充满了渴望。

是武功,不是普通的防身术。与倾修长的眉微拧,“你现在习武……太晚了。”虽然不忍,但是她却仍然毫不婉转地打破了他的希望,有的时候给人希望比不给希望更残忍。

闻言,慕容展眼中的亮光瞬间黯淡下去,缓慢地缩回身,又变回了那个无声无息没什么存在感的少年。

风动,火焰扑腾,虫鸣唧唧。

半晌静默,与倾终于忍不住:“如果你吃得了苦的话,也许我们可以试试。”多年来,除了心中那一念执着外,她很少在意什么事,没想到竟会看不下去他的失望。话一出口,她就知道为自己找了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来做,难得的是,并没有后悔的感觉。

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慕容展愕然看向与倾,直到她笑着重复一遍,他才欣喜若狂地扑上去就要叩头拜师。

“别……”与倾笑嘻嘻地避开,“现在别急着叫我师父,等你有点成就时,再说吧。如果你学不好,那也不会丢我面子。”

明明是开玩笑,慕容展却当了真,于是在原地认认真真地叩了一个头,却没再行拜师之礼。

与倾摇头笑叹,为他的固执。她原本是为了寻那人,谁曾想竟为自己买了个徒弟,罢罢罢,就算他成不了名扬天下的高手又如何,起码能够保护自己不再受人欺凌。

“呀,我差点忘记了,包子。”看他又坐回开始的地方,抱着膝目不转瞬地看着自己,眼睛晶亮晶亮的,与倾脸莫名地一热,忙转过身去找自己从城中出来时顺手买的热包子,“咱们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你怎么不喊饿呢……糟糕,冷了……”在身边地上找到那个大油纸包,打开,里面躺着十个早已冷掉的肉包,她的眉又拧了起来。

慕容展脸上首度露出明显的笑容,趋身向前,伸手在油纸包里拿了一个包子,斯文地咬了一小口。天气热,包子虽冷,面却仍然松软,与他以前吃的那些东西比起来,已是可口之极。

与倾痴痴看着那如同暖阳一般的笑,心脏扑通扑通擂鼓般剧烈跳动起来。这笑、这笑……虽然眼前少年没有那人的俊美倜傥,但是这笑却如同他那次回眸一样触动了她的心弦,多少年了,除了期待紧张苦苦寻找,她以为自己已经麻木到再也不会为任何人心悸,即使他真出现自己面前。

被她看得颇不自在,慕容展敛起了笑,垂首默默地啃着手中的包子。

与倾也没再说话,无意识地拿了个冷包子往嘴里塞,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

是夜,两人在林子里胡乱过了一夜。与倾被勾起了往昔的回忆,就这样抱膝望着天上的繁星不言不语直到天亮。在露水从树梢滴下来,钻进她的脖子里时,她才像是经过了一世那么久般回过神,推醒睡在火堆另一边的慕容展,继续赶路。

******

两日后,两人到达汐阳。

汐阳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城市,有高大结实的城墙和宽阔的护城河,当然还有密集的民居和繁华的街市。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慕容展曾经是男馆的相公,如果不自己报名字的话,也不会有人知道侧骑驴的女子是与倾。

于是,与倾花了不多的钱买了一个普通的小院,与慕容展在这里住了下来。她素来行住不定,随性而为,自不需要任何理由。

正式教慕容展习武是安定下来后的次日,从最基础的吐纳调息开始修习内功,兼修站桩马步等外家基本功。

最初,与倾并不是顶上心,只是把要领说后,便骑着驴出门蹓跶,压根不管他是否会偷懒。没想到慕容展竟似下了狠心般,硬是咬紧牙关撑了下来,并不因为没人监督而有丝毫放松,即使在烈日曝晒下晕倒,醒过来后,又会继续。

渐渐的,与倾便也认真起来。不仅教他武功,还专门请了城里著名的夫子教他习文。对于这一点,她笑着说:“多认识几个字总是好的,不然就成了有勇无谋的武夫了。”

当然,天下没白吃的午餐,慕容展也得付出相应的劳动来抵偿他所得到的一切。比如一日三餐,比如洗衣打扫。如果哪一天与倾要求他用身体来偿还,他自也不能拒绝。

“你这么用功学武,想当大侠吗?”懒洋洋地靠在檐下阴凉处,与倾一边舀着冰镇过的酸梅汤解暑,一边调侃赤着上身在烈日下站桩的慕容展。

经过一个多月的训练,他看上去比以前结实多了,平日里行走做事也少了以往的扭捏风尘之态。就这一点来说,习武还是有用处的。

眯眼打量束着发,汗流浃背的少年,与倾并没期待得到回答。

这孩子五官其实不差,尤其是那双眼睛,在充满生机的时候是相当魅人的。只因太瘦了,又常日低眉顺目,所以才会让人觉得不够起眼。如果她是老鸨,一定会让他红遍天下。

赫然察觉自己心中的念头,与倾失笑,她早已远离了那一行,为何还想着这些?

喝了口酸梅汤,感受着酸甜沁凉的美好滋味在口中弥漫开,不由半阖上眼回味。只要有银子,即使是王公贵族才能享用得到的夏日冰镇之物一样能够被她弄到……就算没银子,她还是能弄得到。

“小展哥哥,在吗?”院门被突然敲响,带有浓浓童音的女孩子声音从门外传来。

慕容展没有动,甚至连眼睛也没瞬一下。与倾却眼尖地发现他的双腿已开始在轻微地打颤,不由轻笑一声,起身,拿起身边的紫竹伞袅袅娜娜地往门外走去。在经过他身边时,手掌状似随意地在他肩上轻轻一拍,“你继续,我出去走走。”

扑通!慕容展竟没承受住她那一掌之力,重重摔倒在地。

与倾并没回头,走上前打开门。外面站着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穿着碎花衫的小姑娘,圆圆的小脸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看到出来的是与倾,那原本带着些许期盼的大眼中浮起明显的失望神色,还夹带着一抹拘谨。

“小青姐姐,小展哥哥在吗?”她的手背在后面,紧张地扭在了一块。

与倾笑得无害,身子却堪堪挡住了女孩瞧向院内的视线,“小展在做功课,你晚一点再来找他玩吧。”那孩子赤裸着上身,可不能让这小丫头眼睛占去了便宜。

“哦……”女孩不甘地踮起脚尖想往里看,没料到与倾竟然就这样背着身将门给关上,而后卡搭一声上了锁。

“我去街上转转,巧丫头要不要跟我一道去?”与倾一边撑开伞,一边好脾气地问。

女孩叫巧儿,就住在隔壁,自见过慕容展一面后,就常常过来窜门。与倾眼睛何等锐利,只一眼便看出了这情窦初开的丫头对慕容展的爱慕。只是慕容展没什么反应,她自也就不说出来。

巧儿见门被锁上,小嘴不高兴地嘟了起来,摇了摇头,“我不去了,小青姐姐自己去吧。”说完,便甩着两条小辫子跑开了。

与倾抿唇而笑,瞟了眼关上的门,便走往街上。

慕容展四肢摊开躺在地上,听着外面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任烈阳曝晒着他的身体,一动也没动。

曾经他以为自己永远也走不出欢阁,在被一张破草席裹了丢至乱葬岗之前。那样被人轻贱凌辱的日子仿佛恶梦一般,常常在午夜梦回紧攫住他的心脏,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始终想不明白,明知没有希望,他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是对活着还有一份念想吧。闭眼,他抬手挡在眼前,遮住太阳刺目的光芒。

为了那个总是打得他鼻青脸肿,却又在他家被抄的时候,哭得鼻涕眼泪糊成一团的丫头吧。他答应过要回去找她,所以他不能死,即使死比活着容易上一百倍一千倍。

学武,也是为了她吧。皱眉,慕容展一个翻身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水缸边,用瓢舀起被太阳烤得温热的水当头浇下。

不,不是为了她。他摇头甩开脑海中那双带着野性的明亮双眸。

他只是不想再被人践踏在脚底下了。

第二章(下)

暮色降临,慕容展拖着一身的疲惫做好饭菜,与倾才回来。相对无言地吃完饭,她又指使着慕容展在院子中放上一块厚厚的地毡,再在上面铺上一层凉席,放上一张矮桌和几个软枕,摆上茶具和糕果,燃上驱蚊的熏香,自己则如同以往一样躺在哪里纳凉。

若再这样下去,估计用不了多久,她肚腹上就要长出一圈肥油来。一边将剥好皮的葡萄放进嘴里,与倾一边想。

这孩子真经得起操。睨了眼在厨房洗碗的慕容展,她的眼中不经意泄露出一丝心疼。

每天只睡两个时辰,除了去夫子那里上课,练功,打理两人的饮食起居外,还要应付自己随时兴起的刻意刁难。晚上,她甚至可以听到他因为累极反而无法深眠的辗转声。

她以为他会受不了放弃。

与倾无声地叹了口气,笑看着星罗棋布的天空。事实证明,他不仅将每一件事都做得妥妥贴贴,还一点怨色也没有。这样,她还有什么好苛求的?

“小展,过来。”见他洗完碗,准备回屋收拾两人的衣服来洗,她开口叫住。

慕容展刚一走到地席旁,便被她拉坐在席上。

“把鞋脱了……今天晚上且歇歇,陪我一夜。”坐起身,与倾抬手取下头上簪子,任一头青丝垂下。

慕容展如同以往一般顺从,看她将头枕上自己的膝,初时竟有些局促。

感觉到他的僵硬,与倾眼波流转,笑道:“用不着那么紧张,我只是靠靠,不会把你吃了。”多年没有人让她有这种想与之依偎的感觉了,真怀念人的体温哪!

慕容展垂眸,与她似轻浮实深邃的双眼一触,便即转开,身体却因她的话而略略放松。事实上,若她真想把他吃了,他也只能听之任之。

夜风轻抚,少年身上的汗味充斥鼻端,这与人久违的亲昵让与倾眼神迷离起来。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那一日,她侧枕在他的腿上,他的指轻轻地穿过她的发间,目光温柔而深情。

桑落……桑落……

“桑落……我找得你好苦……”像是着了魔般,她伸出手轻轻抚上少年的脸,眼中沉积着宿世的忧伤和苍凉。

慕容展的眉轻轻皱了起来,直到那柔软的手指抚上他唇瓣,他终于不再忍耐,侧脸避开。

与倾回神,看到少年脸上突然而来的倔强,不由苦笑。

“我要离开汐阳一段日子。”收回手,掩住满眼星光,她缓缓道。自出生张眼的那一刻起,她便开始了寻找那抹身影的生命,十五岁,独自流浪,七年来,从没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一个月。无数与他相似的男子在她的生命中来了又去,却都不是他。

手被轻轻触了一下,她拿开,将少年眸中的疑问纳入眼底。

“我一个人去,你留在这里,少则三个月,多则一年,我会回来。”这是第一次,她在离开一个地方前便预计着要回来。也是第一次,不是为了记忆中那抹身影而去到别处。

慕容展点头,神色间竟有些许不舍。

我等你回来。他打手势。与倾大约猜出意思,心情瞬间大好,一个翻身将少年压倒在竹席上,长发垂下散落在他身体两侧。

“这话真像是妻子对即将远行的丈夫说的……小展是不是喜欢上我了?”恶作剧地看着身下那张脸因惊慌和羞恼而涨得通红,她得极强的自制才能将到喉的笑意压抑住。两人的脸相距不过半尺,她毫不收敛呼吸,刻意让灼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于是完全在预料之中的,他屏住了呼吸。

正在慕容展犹豫着是否要推开她好让自己呼吸的时候,与倾蓦然翻过身,与他并肩躺在竹席上,大笑不止。

她和一般的女人不太一样。侧过头,慕容展一扫开始的尴尬,好奇地看着笑得欢愉的与倾,心中暗忖。虽然他也并没接触过什么女人,但是却是十分肯定她的与众不同。没有一个女人敢到小倌阁买人,敢像她这样调戏男子的女人恐怕也是罕有的。然而,如此离经叛道的她并不让他觉得讨厌,想来是因为他自己本来便不是什么正经出身的人吧。

她长得真好看。他叹息,目光从渐渐沉寂下来的女人侧面转开,移向夜空。比她好看的人他自然也见过,可是只有她,眼中没有盛气凌人,没有轻蔑轻贱,即使在她使唤他做事的时候也没有。

“你等我吧。”耳边传来女人低柔的说话声,片刻后,那声音又响起,“即使你不等我,我也会找到你的。”

慕容展唇角微扬,笑容轻浅却真诚。

他自然要等她。除非她亲口说他可以离开,否则他会一直跟着她。

******

次日,与倾牵着她的大黑驴,带着慕容展为她整理的包袱出了远门。

慕容展还是如同以往一样,每天上课练功,与倾不在,一日三餐不用按时做,也不必应付她一些突如其来的古怪要求,他比以往轻松了许多,练功的时间也相应增多,却并没有因此而懈怠。

与倾在的时候搜罗了很多书回来,但是她自己却从来不看,如今便成了他空闲时间的消遣。偶尔,他也会出门采买一些日常用品,遇到的人不知他是小倌阁出来的,都很友善,尽管这友善中还带着明显的怜悯,却已比他以往所面对的那些目光好太多。

从七月流火到九月授衣,深秋的寒雨打湿青瓦石街,与倾没有回来,也没捎过一封信。

初冬的雪薄薄地洒在院中的时候,慕容展对炉烹茶读书,几乎要以为自己是自由的。

雪如鹅毛,爆竹四响,年关将至。夫子的课停了,要来年正月结束才又开始,他的时间便越发多起来。

那一日,他撑起伞走上了街。隔壁的巧儿送了两块腌制的腊肉过来,提醒着他还有三日就是除夕。或许他也应该备办点年货才好。

小的时候,每逢除夕,都要祭祖,次日大清早还要随着大人们进宫朝贺,他并不喜欢,在那些冗长的仪式中,唯一留在他脑海中的就是不停地下跪,不停地叩头。全家上上下下围在一起喝酒听戏自然是少不了的,然后是亲戚家互吃年酒,那个时候才是他最快乐的时光。因为那代表着又要见到那个男孩子气的小丫头了,即使每次见面都会被她欺负,他仍然喜欢跟在她的身后。

伞面下压,遮住了他脸上浮起的笑意。

在欢阁里,过年便是和大伙儿吃一顿饭,鸨君每人发个红包,在元宵时可以出去看看烟火花灯。只是那个时候……即便是身份地位与他相等的少年,也瞧不起他……

深吸口冷寒的空气,慕容展轻而易举地将自己从过往的回忆中抽离出来。半年来,他的生活一如常人,如果不是另一间房仍有女人的衣服和梳妆用具,他一定会怀疑过往的一切不过是场可怕的恶梦。

算算时间,与倾离开也有五个多月了,却一点音讯也没传回来。

也许已经忘记了在汐阳还有一个属于她的人吧。他笑笑,想到女人洒脱的性子,这个猜测并非不可能。

又或者,慕容展在街心站住,目光落向被雪雾笼罩住的连绵屋顶。又或者她找到了一个更像那人的男子,不需要再来找他了。

他不会忘记,她告诉过他,她在找人。更不会忘记,她离开前那一夜,曾摸着他的脸叫另一个人的名字。

急促细碎的蹄声从前方传来,他僵住,为那与马蹄有异却已在不知不觉间深入他记忆的声音。

不需要再猜测,与倾的大黑驴破开迷蒙的雪片出现在他眼前。显然认出了他,黑驴停了下来,焦躁地将身体转向他。这一次,她没有如以往那般悠然自得地撑着伞坐着,而是无声地趴伏在驴背上,手紧紧抱着驴脖子,身上覆了一层厚雪。

迟疑地,慕容展将手伸向女人朝下的脸,再慢慢地挪向她的鼻下。

还有气。原本提到喉咙眼的心稍稍放下,转过身,他抓住黑驴的缰绳赶紧往最近的大夫家走去。

******

除了体温较低,并没有发现受伤的痕迹,呼吸虽弱,却平稳,脉律正常。

与倾只是睡着了。

当被大夫告知这个事实时,慕容展真是哭笑不得。

回到家,为她褪了衣,用棉被裹好,又去弄了一盆炭火放到屋内。一番折腾下来,她竟仍然安睡如故。他叹气,方才去拿了毯子和草料给大黑驴,把它安置舒适。

她真的回来了,以她所特有的方式。淘米上锅,慕容展一边利落地摘着菜,一边烧火,唇角带着笑意。

心定了。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始终在意着她是否会就这样一去不回。平白受人这么大的恩,却无分毫回报,他心下难安。

饭沸,腾腾冒着热气,米香在小小的厨房内散逸。他起身,端开,滤出米汤,开始入甑蒸。

在她醒来的时候,能够吃到一顿热乎乎的饭菜。这是目前的他唯一能为她做的。

只是慕容展想不到的是,与倾这一睡,竟足足睡了三天两夜,直到除夕傍晚才醒过来。这期间,他不只一次地半夜爬起来,探手去感觉她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