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慕容展?”老妪的声音尖利刺耳,几乎看不见的双眼中闪烁着凶厉的光芒。

慕容展冷冷看着她,几乎可以肯定她来自欢阁。

“不错。”

听到他的回答,老妪嘿嘿笑了起来。“姑娘们都说你是哑巴,原来不是。这声音可好听得很哪!”不知是否错觉,慕容展总觉得她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古怪的亮光。

“你是谁?”对于欢阁的人,慕容展连最基本的礼仪也省了,言语之间颇为不客气。

老妪不以为意,走至近前,像看猴子般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翻,还不时发出啧啧之声,只差没上前用手揉揉捏捏了。

慕容展眼中露出不耐,却又不甘就这样转身回屋,唯有压抑住自己的脾气。也许,说不定她给他带来了与倾的消息。明知希望渺茫,但是他仍然不由自主地期待。

“长得也还勉强。可惜啊可惜,可惜了这一双好腿……”老妪刻薄地批评,突然伸出手捏住慕容展的下巴,也不见她如何动,偏偏任他如何出招,亦不能碰到她分毫。最后反而被她制住,动弹不得。

轻佻地用拇指抚摸过慕容展憔悴的脸,然后在他激怒的目光中,老妪怪笑着指腹蹭过他的唇,而后才放开。一抹温柔在她的眼中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抓不住。

“三小姐让我传话给你。”直到这刻,她开始说正事。

三小姐?慕容展暂时忘了羞辱,怔住。

“若想见她,除非你踏平欢阁。否则,便留下一封休书,另寻新欢去吧。”老妪没理会他的怔忡,兀自传话。

慕容展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好不容易等到她的话,谁曾想却与诀别没有两样。难道,她就如此厌恶他,厌恶到连一点机会也不肯给。

看出他的颓丧,老妪眼睛一眯,突然道:“你连我的衣角都碰不到,又有什么本事从阁主的手中夺走三小姐?还是乖乖写休书吧。”

慕容展茫然看向她,“她……会再嫁人吗?”如果她想再嫁人,那么,他愿意成全。只是,为什么这一句话问得如此艰难?

老妪神色一滞,片刻后才道:“三小姐回到欢阁,是不可能再嫁的。”如果想要休书,这一句话大可不必说,但是她却失口了。

慕容展这才露出笑容,虽然这笑是如此苦涩。“劳烦嬷嬷,回去告诉我的妻子,这休书,恕慕容展不能写……这一世,我只愿得她一人为妻。”

老妪闻言僵住,颇有些狼狈地转过身,“写不写随你。”语罢,转身便走。

“嬷嬷……她可好?”慕容展想叫住老妪,多问一些与倾的情况,却见她停也不停,只好急切地喊出最关心的一句话。

老妪并没回答,肥胖的身影转眼便消失于密林之中。徒留下慕容展一脸惆怅地看着静悄悄的林子,半晌回不过神。

第八章(上)

慕容展决定离开此地,跟王雪蟾返回京城。

若想见她,除非踏平欢阁。为着这一句话,他知道自己必须变得强大。否则,恐怕赔上命也再难见与倾一面。何况他还有家族沉冤未雪,又怎能安心留于此地等待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王雪蟾只道他想明白了,不再等待与倾,自是高兴之极。

等到慕容展撑着拐杖,勉强可行的时候,两人便即乘马车上路。行前,慕容展仍到欢阁山门之前仰望着那半腰的建筑群安静地坐了半天。此去一别,再回来不知要到何日了。

车经山道,前面传来驴子被打所发出的惨嗥。勾起慕容展对与倾的大黑驴的回忆,不由让马车停了下来。那黑驴自上次在驿站中没被带走,如今也不知到了何处。每想到此事,他心中总是有些遗憾和难过。

路旁停着一辆木柴装得如小山一般高的驴车,由一匹瘦可见骨的黑驴驮着。此时,那驴正侧偏着跪在地上,一只脚陷在路上的坑洞中,半天起不来。而赶车的汉子仍坐在车上面,一边发了狠地鞭着它,一边破口大骂着。那驴被打得一边挣扎着想站起来,一边号着,声音凄厉之极。

“住手。”慕容展喝道,那鞭子仿佛是抽在他心上一般,痛得他几乎抽搐起来。半是因为想到与倾的黑驴,半是因为想到自己被同样糟践的过去。

那汉子怔了下,看到他们华丽的马车,立即赔上笑。“公子,有什么事吗?”

王雪蟾有些不解地看着慕容展,虽然她也认为那驴着实可怜,但是这是别人家的牲口,他们要管也管不了。

“我出一百两银子买你这一车的柴和驴车。”压抑着心中想让汉子也尝尝鞭子滋味的冲动,慕容展淡淡道。

这笔生意说什么也是汉子大占便宜,一百辆银子,足够他买两三匹强壮的驴子还有剩余。那车木柴压根不值什么钱。生怕慕容展反悔似的,他连价也不讲,一口便答应了下来。不想,慕容展后面的话更让他眉开眼笑。

“我只要驴,你去把它身上的缰绳解开,那驴车和柴你自己留下吧。”

“展小子,我们有马车,要驴做什么?”王雪蟾有些诧异,低声问。

那汉子一听不妙,也不等慕容展说什么,赶紧跳下车去把绑缚住驴身和车辕的绳索解开,想要牵着它到慕容展面前,不想竟发现驴子无法再走,显然前腿在陷进坑洞中的时候折了。不由有些颓丧,灰溜溜地来到两人车前,照实说了。毕竟是山里人,还带着淳朴。

慕容展也不说什么,只是拿出一百两的银票给他,自己则撑着拐杖来到驴子前面。来到近处,才看清驴子不只瘦,身上还东一块西一块地脱毛,似乎染着病。而最让他吃惊的是,那驴子看到他,竟亲热地伸过头来在他身上又嗅又蹭,黑溜溜的眼中布满泪水。

“蹄子……”他不确定地唤,声音有些颤抖。

那黑驴又蹭了蹭他,突然张口咬住他的衣摆,往他们来路的方向扯。奈何脚仍陷在坑中,挣扎不起。

那是与倾所在欢阁的方向。慕容展知道,不由泪流满面,哽咽难言。这是他最后一次流泪。

从车夫口中,慕容展得知,原来大黑驴竟一直从驿站寻到这青漠峰下,在这山野中徘徊了近月,最后被他给当成无主的牲口,强拉回了家拉柴。

“我们要怎么带它走?”王雪蟾看着丢了拐杖,就这样坐在山道上,为大黑驴接腿骨的慕容展,不高兴地问。她没想到他会这样在乎那个女人,即使是她曾骑过的驴子,竟也能得到比自己更多的关注。

扎好最后一条布带,慕容展脸上仍有泪痕,唇角已扯开一丝笑意,宠爱地摸了摸黑驴的头,道:“你坐马车先走,我留在这里,等它能走的时候,再走。”说着,突然换了一副口气:“蹄子,你看咱们像不像患难兄弟?我腿折了,你也折了。”很明显,这话是对着大黑驴说的。自与大黑驴重逢后,他似乎觉得跟与倾的距离又近了些,心情是几个月来最轻松的,说话竟也有些与倾以往的不正经。

他明知她不会丢下他独自离开,偏还说这种话来气她。王雪蟾又气又苦,心中委屈之极。但是她也知道自己喜欢他,喜欢的偏偏是他那对与倾的深情。如此,只好有苦也得自己咽下去。可怜她明明是一个对什么人都不看在眼里的千金大小姐,没想到与小时候一直被自己欺负的慕容展重逢后,竟屡次吃憋,而且还是心甘情愿的。不知道这是不是叫风水轮流转。

“蹄子,你是不是也是来寻她的……你是不是也想她……”

耳边传来慕容展温柔的声音,以及黑驴呃啊呃啊的应和,王雪蟾突然觉得自己好孤单。

******

回到京城的时候,已下过初雪。

慕容展虽然知道要让自己变得强大,但是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做。人生就像一场棋局,棋艺好的掌握棋子,棋艺差的被棋子掌握。而慕容展的前十几年,是一个极差的下棋人,命运颠沛,身不由己。积弱难强,因此,要想在一夕之间反控命运,那也不是件容易事。

好在与倾离开时,将什么都留给了他。至少,他有很多银子。

有钱好办事,他通过王丞相的渠道,用了半数的银两来疏通朝廷上下的官员,最后终于得了一个守疆小吏的职位,被派往战事频繁的北疆。

只有战争才能让人在短时间内变强,也只有战功,才能让人升迁迅速。这是慕容展思量数日的结果。

因此,在年关将近之前,他带着委任书和大黑驴再次前往苦寒的北疆,那个位于擎天山脉隘口处的小县城。离欢阁所在的青漠主峰只有两三日的马程。

也许,他并不是为了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是为了能跟与倾离得更近些而已。

这一次,因为王彦的阻挠和自己先天的哮喘发作,即使不情愿,王雪蟾仍不得不在京城呆到来年天气转暖。

还有两日就可以到达目的地。因此,慕容展放缓了速度,在天黑前便投了店。

刚一进房间,就听到小二在隔壁骂骂咧咧的。大意是欠着钱,还敢厚着脸住,赶也赶不走之类难听的话。

慕容展原本不想管,谁想那小二越骂越难听,赶了一天的路,本就够累,此时再听到这些话,只觉分外的烦躁。于是走了过去,这才发现,那被骂欠账的人竟已病得起不了床,心中不由恻然。

“小哥,他欠的宿费我付,这剩下的钱麻烦你再去帮他找个大夫来看看。”从怀中掏出一锭约摸五两重的碎银,他拿给看到他立即浮上笑容变脸迅速的小二。

有人愿意当冤大头,小二哪有不乐意的,当即拿了银子匆匆去了。慕容展这才得到安静,也没看床上那人一眼,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当晚下起大雪来,一连数日。怕冻伤蹄子,慕容展只能先在客栈住下。

隔壁不时有药味传过来。显然小二并没有讹他的银子,真有找人来给那客人治病。只是连住客栈和看病的钱也没有,即使病好了,这天寒地冻的又要怎么活下去呢?

发现自己竟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担忧,慕容展不由失笑。他可不知道自己心有这么好。

在客栈闲极无聊,慕容展除了打坐练功外,便是陪在蹄子身边,跟它说话聊天。蹄子便用它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不时叫两声,仿似能听懂他的话一样。

这天,他仍坐在干草堆上,靠着蹄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马厩外飘着鹅毛一般的大雪,马厩里只有蹄子,很冷。慕容展就让小二在这里放了炭盆,又给蹄子盖了毛毯,也算暖和了。

走进来一个二十许岁的男人,高瘦发乱,一脸菜色,只穿得一件单衣,冷得直打哆嗦。

慕容展只道是来避雪的流浪汉,虽然不喜被人打扰这里的安静,却并没说什么。谁知那人并没坐下,而是来到他的面前,深深作了个揖。

“秦明谢过恩公救命之恩。秦明无处可去,还望恩公收留,以效犬马之劳。”

也许是缘分,也许是心软,也许是想着多积一分德,见到与倾的希望便会多一分。总之,连来历也没问,慕容展留下了那汉子,等雪稍停,便带上了他一起去赴任。d

后来,慕容展才知道这秦明竟曾是一个叱咤北疆的大商贩,极有做生意的头脑,却遭自己的妻子和至交连手背叛,不仅变得一无所有,还差点落个尸骨无存。同样都有一段伤心往事,同病相怜,两人竟成了肝胆相照的好友。

到了那关隘小城,慕容展发现这里虽然战祸连连,却因是两国交界,乃货物集散枢纽,也算繁华。

因为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上任一个月,慕容展一直无事可做。了解到慕容展心中的愿望,某日秦明指出如果想要强大,首先一定要有钱。有了钱才能招集能人异士,才能培养自己的势力,才能收买人心。

知道他说的是事实,而与倾留下的钱已经去了一半,再不畴谋良策,早晚坐吃山空。但慕容展身为朝廷官吏,不能明目张胆地经商,于是便出资全权交给了秦明去做。在这行,秦明算是如鱼得水,一扫以往的窝囊,整个人变得精神焕发起来。W1X4YMjkXAXfb0U

短短一个月,便以其精准的目光,以及高超的生意手腕,将慕容展给他的本金赚了回来。那个时候,慕容展才知道自己捡到了一个活财神。

三月的时候,天气开始转暖。流寇入侵,慕容展领兵打了抵达此地后的第一场仗。胜仗。一扫手下兵士不信任的目光,为在军中建立起自己的威信打下了基础。同月,秦明在小城开了第一家酒楼。jYdSX1D06XN8LQch

三月底,柳苞微绽,王雪蟾带着两个贴身丫头来到了小城。

第八章(下)

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

与倾吃力地支起身,用在开水中煮过几滚的剪子将那粉红色的脐带剪断,然后把粉嫩发皱正在哇哇大哭的小婴儿抱在自己面前,抓起旁边的布擦净了他脸上身上的湿液,然后用早已准备好的小棉被包裹起来……

腹部又一阵紧缩,她张开口喘了口大气,将还没包好的孩子随意用棉被盖了放在一旁。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两个。这个事实既让她为难,却又有更多的喜悦。

咬牙,抓住床头的木柱,用力。

在生第一个的时候已经几乎耗尽了力气,何况是连休息也没有。当挤出第二个的时候,与倾几乎晕厥过去,若不是没听到孩子的哭声,她一定会纵容自己暂歇一下。

强撑着剪了脐带,抱过孩子,发现他肤色已成青紫,显然是在肚子里呆的时间太久的缘故。闭了闭眼,与倾实在坐不起,只能将孩子放在自己脸旁,凑过唇去吮出他口中的胎液,然后扬手在他小屁股上狠心地打了几下。

直到听到孩子的哭声时,她才知道,自己宁愿用命去换这一声虽弱却代表着生命的哭声。

只准备了一个孩子的东西,不得已,她只能用自己的衣服裹了这个后出生的孩子。

屋内烧着两个炭盘,并不冷。

“娘的乖宝。”排出胎盘,与倾这才完全放松下来。看着睡在自己一左一右的两个儿子,脸上露出为人母的骄傲笑容。

为了顺利生产孩子,不被任何人做手脚,自两天前,她便不准人进入自己所住的院子,一切吃食全由自己亲手准备,并在院子布了重重的机关毒器。

在羊水破的时候,她还专门在房周甚至房门窗上洒了毒磷粉,那东西遇体温既燃,一燃既产生剧毒,闻者即使不丧命,也要去掉半条命。然后又在外屋燃了软骨香,只需吸入一点便体软无力。如果没做准备,自然很容易便会着了道儿。为了这两个孩子,她算是绞尽脑汁,无所不用其极了。

虽知这些对苍阅毫无用处,但是却可防别有用心者。与倾知道,在这欢阁,对她心怀嫉恨的又何止一人。上次她先是用手上的伤威胁送饭的丫头,两人互换身份,后又用迷药放倒厨房的云嬷嬷,自己则借用她的身份出阁去见慕容展,害得他们吃了大亏。后来每次见到她,两人眼中都闪着恶毒的恨意。

她也并不介意得罪这两个奴才,只是这欢阁中人都各怀鬼胎,她一个人还好说,偏偏是事关两个孩子,可不防不行。

这一世,我只愿得她一人为妻。两个孩子的眉眼都像他们的父亲,看着他们,便像看着慕容展一样。那次冒险出去见他的每一幕,与倾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虽然双腿被打断,但是说这句话时神色间的坚定和刚毅却是她以前不曾见过的。那半年,他定是吃足了苦头。

每每想到这,与倾的心便又疼又软,恨不得能将他紧紧地抱在怀中。

有了这两个孩子,从此,她不孤独了。可是他呢?他一个人要如何过?她可没忘记他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上过栓的门被吱呀一声被推开。

不用看,与倾也知道谁有这个本事大摇大摆地闯进这间房。虽然知道自己对着他什么也不能做,但是下意识地,她仍然勉强坐起,将两个孩子抱在了怀中。

看到是两个孩子,苍阅显然有意外,但很快眼中便露出愉悦的神色。

“来来,让我看看我两个乖徒孙。”说着,人已来至床前,双手伸到了与倾的面前。

与倾知道拒绝不了,也不想伤到孩子,只能任他抱走怀中的孩子,一手一个,放到胸前,笑眯眯地逗弄着。

最后,让她松了口气的是,他将两个孩子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但是,走前丢下的话却让她再也无法展颜。

“这两个孩子根骨不错,我要把我毕生所学全传给他们。火衣你给我好生看顾,如果出了什么差错,孩子们的爹留着也没什么用了。”苍阅的神情是从没有过的认真,显然对这两个孩子抱着极大的期待。

以前与倾是用自己牵制着他不去动慕容展,如今他则反过来用慕容展来牵制她,不能想办法把两个孩子送出阁去。早想到生下孩子会出现让人无法预料的痛苦和麻烦,但是当看到两个孩子安静地睡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与倾才知道自己一点也不后悔留下他们。

孩子满月后,苍阅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与倾所住的院落,并为两个孩子分别取名揽月和摘星。也许是顾虑到孩子的安全,他不再如以往那般让与倾到冥楼去,显然他自己也很清楚这欢阁中的尔虞我诈之事。

在与倾五岁时,他便察觉到了与倾仍保留着上一世的记忆。为了一探生死的奥秘,并寻找让爱妻重生的办法,他用了各种方法来激发与倾的潜能,并通过真气来探查她体内的构造与平常之人有何不同之处。数年来,只差没将她的脑子剖开来看了。

只是在他还没找到原因之前,与倾便逃出了欢阁,这一逃便是七年,若不是上次她回来盗取月魄泄露了行迹,也许这一辈子他也休想再抓到她。

不过这七年他也没白费,突破了之前的技穷,苦思出了更有用的方法来探寻自己想获知的答案,而与倾自然必须继续承受那些稀奇古怪的方式所引起的痛苦。

两年后,他的研究依然没有结果,而两个孩子已聪明得可以学武。

那一年正月,刚过完生日,揽月摘星两人正式被苍阅收为关门弟子,与其母师承同一人。在武林中也算一件极其荒谬之事了。

黄沙漫天。杀气漫天。

一场惨烈的厮杀正在广袤的原野上进行着。

春风刚刚越过那巍峨的山脉,吹到这片地域,嫩绿的草芽悄然冒出头,点缀着荒凉的大漠。鲜血浸入沙地,带着遥望南方的不甘。

“草青青兮,杨绿绿,悠悠心事…… 一声声问,胡不归,胡啊不归……问我人儿,胡不归,家人也等着你回,痴痴等着你回,怎么你也不回……”

在鲜血流尽的那一刻,隐隐约约,似乎听到家乡情人幽幽的吟唱。兵戈交击的声音渐渐隐没,天地间都充斥着那盼郎归的歌声,眼前浮现心上的人儿依在村口的桑树下遥望路尽头的样子。她的长发结着辫,腰间系着裙……夕阳照着……真好看……

******

慕容展单膝跪地,身心俱疲地搭拉着脑袋,若非手中的长枪支撑,恐怕已经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混战中,他的爱马被敌军高手劈成了两半,而他的长枪亦刺穿了对方的心脏,灼热的血顺着枪杆流到他的手背。

战争就是这样,以鲜血和生命作为祭礼。这些他原本早已习惯,也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

然而,他吃力地抬起那张溅满别人和自己鲜血的脸,看向远处的重重关山,沧桑的瞳眸中爆起一丝向往的亮光。

问我人儿,胡不归……他杀的最后一个人,临死前断断续续哼起的歌儿,在他脑海中响起。

又是一年三月到,江南的杨柳,应该已经浓荫遍地了吧。

五年了,倾……

蹄声起,数匹战骑由城门方向疾驰而来,为首一人,白袍染血,发丝凌乱,却俊逸非凡。

“二哥!”驰至近前,他并没勒停坐骑,而是向慕容展伸出手,同时微倾身。

慕容展稍提精神,在马儿驰过自己身旁的时候,精准地抓住那人的手,微借力纵身跃上马背。等坐稳时,马儿已掉转了头,身后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欢呼声。

“此战大捷,二哥居功至伟啊……”身前人发出豪爽的大笑。

慕容展微微一笑,没有回答,目光悠远地望向那遥远高插云霄的擎天山青漠主峰。

仿似知道他的心事,男人笑声微敛,叹道:“似兄长如此死心眼的人,若生还是平生仅见。连王姑娘那样的天姿国色,情深义重都打动不了你,真好奇嫂夫人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绝代佳人,能让你如此牵念。”

一说到与倾,慕容展因血污而显得狰狞的脸瞬间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温柔,使与他们并马而行的另一个年青人露出惊叹的眼神。虽然已不是初次见到那未谋面的女子对慕容展的影响,但是每次看到一向平和得近乎冷淡的慕容展露出那样似春水般柔软的表情,还是会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倾不是绝代佳人……但是她很好。”这一刻,慕容展的声音柔暖如春风。只有说起与倾,他才会用这种语气,也只有说起与倾,他才会有问必答。

身前的男人趁机笑道:“二哥,不如咱们去将嫂夫人偷回来?”早在知道慕容展的妻子在欢阁无法相见时,他就有过这样的提议,只是被所有人否决了。因为实力相差实在悬殊,何况最难以把握的是与倾的想法,若她不肯走,那么恐怕会让他们进退维谷。

这些年,慕容展一直执着于一个解决办法,那就是踏平欢阁,因为这是与倾所提供的唯一解决之道。虽然他每年仍然要去闯欢阁,但是除了在苍阅出现前全身而退外,还是无法闯入欢阁主建筑群,更不用说见与倾一面。

“倾不会跟我走。”五年了,反复地想起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想起分离时的情景,慕容展再迟钝,也不会还不懂与倾的心。在他还无法在苍阅面前自保,无法对对抗欢阁的时候,她是不会离开欢阁的。

“展弟,秦明来信了。”并马而行的青年微笑道,岔开了话题。

慕容展询问地看向他,神色平静,眼中却隐隐有着期待。

“他确实很有手腕,不过五年时间便控制了国内半数以上的布行,粮行。”青年一脸的佩服,对于他们这些只懂打打杀杀,偶尔舞点文弄点墨的人来说,秦明点石成金的手段实在是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来信是想向你要些可用的人,打算插足当铺和钱庄,说有布行粮行做后盾,完全可放心在这两个高风险也高利润的行业大展手脚。”事实上最让人放心的,是秦明他自己。

幽幽叹了口气,慕容展目光又落向长年积雪不化的青漠峰,“大哥,你去安排吧。”一切都在按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但是,他却只有在听到跟与倾有关的消息时情绪才会有所波动,这么多年,似乎也习惯了。

******

慕容展的时间是以与倾分开的时间来计算的。

在那第一年冬天,他遇到秦明,从此他的人生开始改变。也许是因为那不看的过往,也许是因为报恩,秦明始终不愿与他平位而居,而是以管家的身份为他囤积大量财富,自己却只拿管家的薪酬,分毫不肯多取。只短短数年间,慕容展的身家已富可敌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