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神最后一次出现江湖,已是五年前的事了。

他的弟弟北极,与极嗜血的问天魔刀谢问天在断情崖决斗,竟出乎意料地败了,而且掉下绝崖,尸骨无存。须知北极年纪虽轻,却已练成了连月神当时都未能练成的剑尊绝学"离恨天",即便谢问天的问天式再厉害,也不至让他无法自保,英年早夭。更奇怪的是,谢问天的妹妹谢飞蝶在北极坠崖后竟也跳了崖!会是不忿其兄行事无道吗?可谢飞蝶根本不是善男信女,行事刁蛮任性,手段狠辣不下其兄,在她手下吃过亏的男子更是不可计数,甚至有人以罗刹魔女相称,岂会有如此侠义心肠!会是殉情吗?北极为人和其兄一样,淡泊骄傲,气质高华,绝少出谷,很难想象会和魔刀的妹妹有什么联系!也许谢问天是对的,他说他的妹妹--疯了。更有人据此推断,谢飞蝶多半以女子之躯习练谢问天的霸猛刀法,走火入魔,才得了失心疯。

人们都以为月神必会找谢问天报仇,可月神在崖下找了三天三夜之后,又在崖上站了三天三夜,然后就回了谷,再也不曾出来,更不用说报仇了。

这为本就扑朔迷离的断情崖一役更添了许多疑问,也放纵了天正教势力的肆意蔓延。本来江湖间若有人为恶太甚,圆月谷往往会出手锄奸,如西域的天伤流一脉,连挫江湖四门派、三世家,所到之处,血流成河,其主宇文天伤一身武功高绝,且心机深沉,只为昔年曾在中原一高手手下吃过大亏,对中原武林人士恨之入骨,誓要挑尽中原江湖高手,为自己复仇。圆月谷派出三位长老及许多高手,联合了其余四大派及丐帮等,几次对之截杀,都未竟全功。最后宇文天伤约战月神,定下赌约,各自代表圆月谷与天伤流决斗,败者一方将永远绝足江湖,并请了少林掌门空智、武当掌门天凌做见证。

江湖上人对月神倒是极有信心,但出乎意料的是,来赴约的竟不是月神,他在夜间遇到偷袭,重伤在身,派了自己的小弟弟北极代自己与宇文天伤决斗。

就在那一战,江湖人终于见到了剑尊所创,却从未在使用过的绝学"离恨天";也就在那一战,江湖人知道圆月谷除了月神之外还有一个天才少年北极;那一战圆月谷大胜,欢声动地;那一战,宇文天伤重伤之后失魂落魄,铩羽而归!

现在圆月谷的人很少在江湖间走动,即便偶有弟子见到天正教滥杀无辜之人,出手惩戒,对于整个天正教的势不可挡的扩张根本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难道这如日中天的天正教竟开始对各地镖局下手了吗?

"你怎么知道是天正教?"林如龙摄定心神,继续问老李。

老李道:"那些人的气质根本不像是一般盗匪,而且他们竟称其中一人为香主!为首那位香主甚至说……说我们所保的镖具是贪官污劣所有,正该用于重建天道;我们这些人是,是为虎作伥,都该杀了,才见得本教教义。"林如龙脸色变得很难看,半晌才道:"其实我猜也是天正教,振威镖局,长风镖局先后失事,幸存者也指认可能是天正教。只不过……只不过我一直不愿意往这方面想罢了。也罢,死难兄弟照例厚加怃恤,其他兄弟也不容易,都回去好好休养吧。"一时众人都已散去,只剩下林如龙的几名弟子和方岩了。方岩早已无家可归,和父亲一直住在镖局中一间小屋里,镖局便是他的家了。

老父去世后,方岩渐渐崭露头角,深得林如龙器重,几次要给他换间大点的屋子,方岩都谢绝了。生于斯长于斯的小屋,似乎还留着父亲当年的气息,怎舍得离开?更何况,他素来简朴,年纪又轻,并未娶亲,要了大些的屋子也觉太空旷了似的。林如龙见此,也不勉强,私下却与总管等人商定,要在方岩订亲之后送他一栋房子,心下待方岩,已比自己的十余名弟子还亲了。

林如龙见只剩下些心腹之人,才微吐一口气,道:"我们的麻烦只怕还远没有结束呢!"方岩双眉一挑,道:"总镖头还知道些什么吗?""长风镖局、振威镖局在失事之后都曾接到警告,从此只能运送天正教指定押送的货物。两家的主人,韩威和黄业武暗中都和我联系过,要与我商议对策。我因为自己这里不曾有过动静,一直推推诿诿……倒也不是怕事,可这么多镖师,几个不是拖儿带口的?牵一发动全身,假如我们不是天正教的对象,冒失撞上去,不是害了大家么?现在看来,还是……还是轮到我们了。"方岩道:"我跟这些人交过手,大多武功平平,可其中有两三位领头的---其中一位就是李大叔方才所说的香主,武功实在不凡,如不是镖师大哥们帮忙,让他们几人联起手来,我也不是对手。"林如龙皱眉道:"你后来杀了他们吗?"方岩道:"那位香主当胸中了我一剑,受伤颇重,不及时救治,可能真有性命之忧。大概便是因为要救那人,所以他们才匆匆退去,暂时放了我们。"林如龙思索道:"看来我们真要和长风、振威联合起来了。不然他们若来报仇,我们只怕应付不了。"言犹未了,便听得有女子清脆的叫道:"怕什么呢,爹爹你的武功那么好,还有岩哥哥,师兄们说他比韩威和黄业武那两个老匹夫还厉害,放眼整个青州,有谁是我们振远镖局的对手?"林如龙不觉微笑。

他有二子三女,俱已长大成人,两个儿子继承家业,分别在幽州、洛阳镇守分局,大女儿、二女儿也早已嫁人,来的是他唯一未出阁的小女儿林小凤,身边还跟着她的姨表姐云英。二人出身江湖,虽家资豪富,长得也颇是秀美,倒也没有骄娇之气,一个活泼娇媚,一个清爽怡人,甚得林如龙及众师兄弟宠爱。林小凤口中的岩哥哥,正是方岩。他剑术高明,青州武林同道中提及"妙剑方岩",已绝少有不知道的,镖局之中崇尚武力,林小凤、云英受此风影响,对这有着一身绝妙剑法的同龄少年极是崇拜。

方岩道:"小凤姑娘过奖了。其实我的修为也极是寻常,只能算是个二三流的人物,大局还是得靠总镖头来支撑。"林如龙摇头道:"方岩你也不要太谦,虽则你年纪小,这青州城中是你对手的根本找不出几个来。尤其这身剑法,放眼江湖也找不出几套威力能与之匹敌的,纵是目下你内力不足,仅凭这身剑法,即便是一等一的高手也未必能拿你怎样。"方岩淡淡笑道:"那恐怕是因为我们向来只是坐井观天,根本没遇到过真正的高手吧。"云英笑道:"那可是你不对了,纵然我们年轻,走的路少了,难道姨父还没见过大世面吗?他说你的剑法了不得,一定是了不得,你也不用辩了。"云英的姨父正是林如龙,她父母早丧,幼年之时便被姨父姨母抱回家来抚养,视林如龙夫妇无异亲生父母。

方岩却还是摇摇头,道:"我这剑法,唉,还是有很多诀窍没掌握,否则这次一定可以护下更多的兄弟。"林小凤心中一动,道:"那你为何不去问你师父?"方岩苦笑道:"我哪有师父,他不过……"他住了嘴,抬头看看众人,正竖着耳朵听他讲呢!方岩这身剑术从何而来一直是众人好奇的事,他一时失言,倒露了一丝口风,却叫众人更好奇了。

林小凤却不管,继续追问:"他是谁?教你武功的人么?你没拜过师呀?"方岩叹口气道:"莫要问啦。我原发过誓绝不提及他的。不过,我相信他才是那种真正的高手,我的剑术,只不过得了他的十分之一,不,是百分之一的传承罢了。我竟没那种福气,可以再跟他多学些东西。"林小凤还要问,方岩却无论如何再不肯说了,只笑笑道:"今晚兄弟们大约又有很多去如意居聚餐去了吧,你们去不去呢!"林小凤道:"你请客吗?我们当然去!"方岩叫道:"现在还早呢,总得让我洗个澡换身衣服吧。"言犹未了,已被林小凤一手拉着表姐,一手竟拉住方岩,飞也似的跑了出去,也不知拉哪里去了。

林如龙看着几个年轻的背景,不觉暂时丢开了镖局那些烦恼事,微笑了起来。

第三章妙剑如意居是家酒楼,就在振远镖局的旁边,酒楼虽不大,但却请了很好的厨师,烹调得一手好菜,价钱也不甚贵。掌柜姓王,三十多岁模样,很平庸,很普通,普通得即便被人看见了十次,也未必会留下一点印象。老板娘却性情十分爽朗,高兴起来甚至会和镖师们拼酒,一两坛下去也不见得有多醉,倒是镖师们常给她灌得歪七竖八不得不让小二背回镖局去。平时也常和镖师们谈天说地,和他们论些走南闯北的奇闻异事,十分谈得来,既是谈得来,镖师们的酒菜价钱自是一降再降,故而老板娘虽长得肤色粗糙,满脸麻斑,却极受镖师们欢迎。每次出镖回来,必到楼中小坐,点上十几个菜来,聚上一聚,几年来宛然成了振远镖局一道不成文的规矩了。

这日晚上,方岩带二女来到如意居时,那些受伤不重的镖师们,包括林如龙的几个弟子田枫、易朴风、陈越和老李的儿子李小春已然先行在桌前坐定了,论着近日之事,老板娘斜歪在柜台边,正指点小二们铺排碗碟,又催着叫快些送菜上来,一边还在叹着气:"唉,那个王镖师,前次还在这里和我们拼酒来着,怎么看也不像个短命之人,怎么竟也不明不白丢了命呢!这次是造了什么孽哟,难道你们出去之前没烧香么?不行不行,我也得去准备些纸钱,多多烧些给他们,我记得小高还是个孤儿,又没成亲,这么出了事,清明连个上坟的都没了。王镖师倒有家室,可家里都指着他呢,一出事,家里可怎么过哟。"她絮絮叨叨只管说,几个心肠软些的镖师已禁不住掉下泪来。

老板娘顿时住了嘴,叹口气道:"算啦,你们来吃酒谈笑的,我何苦又招你们?"她自己捧了个大碗来,提起坛子倒了满满一碗,一仰脖全灌了下去,笑道:"算我给各位赔罪啦!"一喝开酒,老板娘就收不住了,开始和镖师们拼上了酒。

林小凤很是羡慕,道:"我要有老板娘这般好的酒量就好啦!只怪爹爹从小就不让我喝酒,不然我的酒量才不会这么差。"方岩失笑道:"女孩子家的,什么不好比,连酒量也来比!酒量大就好么?你瞧瞧那王掌柜!"林小凤回头一瞧,只见王掌柜已自柜台中立起身来,一脸苦笑和无奈之色,仿佛欲要来劝,又不甚敢,畏畏缩缩得好生可怜。

云英抿嘴一笑,拣了个僻静些的位置坐下,方岩与林小凤也正要去坐下,那厢镖师们发现了他们,已叫了起来,要他们凑过来一桌来吃酒。

方岩拗不过,只得和林小凤、云英走过去。田枫便向老板娘道:"瞧见了,这次亏了方兄弟,要不是他,只怕我们一个也回不来了。"老板娘笑笑道:"妙剑方岩?你好久不过来啦,没事也不常来捧捧场。"方岩笑道:"我不也来过好多次么?只是每次来的人都很多,我又不喝酒,老板娘怕只记得那些酒国英雄吧。最近却是连出了三次镖,不曾有停歇的时候。"陈越笑道:"能者多劳呀,我瞧咱们振风镖局是越来越少不了你了。稍远点的镖,你若不去,总镖头就不放心。"老板娘"噢"了一声,瞅了王掌柜一眼,道:"果然是少年出英雄呀。来,我敬你一碗。"王掌柜抱着四五岁的儿子,正跟他低低说些什么。那孩子却长得极是清灵秀气,很是扎眼,全然不像王掌柜那般一副懒惰庸俗样儿,肌肤也极是白皙细嫩,怎么看都不像是这对平凡酒家夫妻所生。

却见那孩子听了父亲的话,一径走过来,跟正在大口喝酒的老板娘,奶声奶气道:"爹爹说,元儿快有小弟弟或小妹妹了,叫妈妈不要喝那么多酒,不然肚子里的小弟弟会给酒呛哭的。"众人才知老板娘原来是有身孕了,细看也发觉老板娘果然略有发福,听得那元儿的稚拙的话语,不觉哄然大笑。

有人已在叫了:"老板娘,这下子可不能拿着拴门棍打人了吧!"这老板娘个性刚烈,最不肯服软,一次有几个恶棍吃了酒菜不给钱,便扬长而去,王掌柜追出去,见几人一脸凶煞模样,畏缩着不敢去要,老板娘却舞了一根拴门的大棍子追了出去赶着这五六个壮汉便打,居然仗着一股横劲打着了好几个人。等振远镖局的人闻声出来,老板娘虽还在打,身上却已着了好几下,头上也多了个大包了。镖师们出手,帮她讨回了酒菜钱,赶跑了恶棍,事后却忍不住称赞老板娘大有巾帼之风,等闲二三个大汉也不是对手。老板娘得意极了,头上整整裹了半个月的绷带,却像是她胜利的旗帜了。

老板娘给这么一打趣,也不由红了脸,狠狠瞪向王掌柜。王掌柜却只看着她憨憨地笑。

方岩暗暗好笑,老天也真会配对,一个温善得近乎懦弱,一个却跟个女霸王似的,却也从不见二人斗口吵架,莫不是阎王爷在他们投胎转世时将性别颠倒了?

但老板娘却也不喝酒了,搂着儿子看镖师们喝,镖师们也不强求她了,只是不断地打趣,问什么时候可以吃喜蛋,什么时候可以喝满月酒?

田枫见大家正闹,却坐在方岩身边来,向他讨教:"你那日伤那香主的剑法,好似跟你平常所用的剑法大不一样,不如原来的那般流利飘逸,却沉稳利落,另一番风格,威力却是加倍,难道不是一套你原所用的流云剑法么?"方岩沉思道:"田兄眼光好厉害!那招的确不是流云剑法中的,它虽同是一人所创,风格却大是不同,我虽是勉强学了,但到底资质不够,到后来又无名师指点,因此用起来感觉很是吃力。因此虽知这套剑法威力犹在流云剑法之上,却不敢轻易使用,免得替……替创这套剑法的高手丢人。如果有机会见到传我武艺的那人,好好请教一番,我的武功大概会更上一个台阶吧。"他神情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一个黑袍剑客飘逸灵动之极的身影。

田枫叹道:"我实在想不出,教你武功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天才。我记得你曾说过,之所以我们看不出你剑法来路,全因为这剑法是传你武功的人自创的。这么高深的剑法也可以自创么?"方岩道:"所以我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像剑尊那样的绝世高手都从未说过自己无敌天下的言语,一直教导月神学海无涯,要谦虚待人,我们又有什么资格称作剑客、高手呢?要说自创剑法,教我武功的当然是个天才。但剑尊连'离恨天'那样的绝学都能自创出来,流云剑法与之相形比较又不足为奇了。"田枫听得愣愣的,连林小凤、云英等人都听住了。

方岩见众人那模样,笑道:"莫要看我,这话并不是我说的,我有什么资格来评论剑尊和月神那般的绝世人物?"众人便知这些话必是传授他剑术的高人所讲的了。当下也不好多问,继续放开胸怀饮酒。

老板娘在听这些话时却若有所思地望着王掌柜,王掌柜却在柜台边打起了瞌睡。

方岩今日几度提及那授艺之人,却不觉思绪连翩,趁众人不注意时,悄悄走到窗边,望向不远处的青阳山和青阳山头极圆的一轮明月。

青阳山紧傍青州城,虽没有五岳雄伟秀丽,但自有一种雍容大度的风采,近年来传说山中有仙女出现,更使得山中道观香烛鼎盛,趋者如云。

但方岩却知道,出现的不是仙女,而是武林高手。

因为他曾遇到过。遇到过仙女般的人物,更遇到了他的比这"仙女"更不了得的恩人大哥。

那年他才十五岁,从了父亲第一次走镖,不想出青阳城当夜,便在青阳山中一处临时安歇的峡谷中遇袭。

那一战,是振远镖局有史以来最惨的一战。

他的父亲竭尽全力不顾性命地护他,也只能让他拖延片刻死亡而已。

他的父亲叫他快走,他不肯;他的父亲已倒在地上,他也不愿离开,狠下心肠拼了命地护着父亲,却不知他父亲已经死了。

最后的结果是他自己也受了重伤,胸口被剑洞穿,肩背部中了刀,内腑也受了伤。

他便预备好自己也随同父亲去了。

这时,一个持剑的黑袍的蒙面人出现了。

这黑袍剑客衣着打份很是普通,手持的剑也显然是凡铁一块,可身上却自然流露出一种极高华的气质,高华得咄咄逼人,令人不敢仰视,他更有一身飘忽灵异的剑法,几乎方圆百米之内都成了他伸手可及的范围,被他如梦如幻的剑光笼罩。这近乎神奇的剑法震住了所有人,劫匪们几乎不知道--也许根本不懂得如何去躲开这如云如雾一般存在的剑光。不过片刻,几乎所有对手都挂了彩,脸上显现的,全是不信和惊疑。天下竟有这样高妙无穷的剑法么?还幸亏是这人好象暂时无意杀人,否则谁逃得过他追命一剑?

所以那些对手心也寒了,竟撇下所劫的镖银,逃了开去。

但他们却没能走多远。

才几步而已,鬼魅般出现了一名黑衣女子,美若天仙,眉间却荡着骄傲和不屑,嘴角更是含着不羁的冷笑,然后--出刀!

完全是杀人的刀法!已受了伤、又被那黑袍剑客的绝世剑法惊得肝胆俱裂的劫匪们根本没有回手之力,如猪狗般被一一屠宰!

方岩刚从被杀的阴影中走出,却见仇人如鱼肉般被一个女人的刀剁死,却惊得晕了过去。

最后的飘忽意识中,他听到刚刚救了他的那身手绝高的黑袍剑客在惊叫:"小蝶……"黑袍剑客看来并不想杀人,可那女子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煞星。

后来方岩回到镖局的才知道,所有人都死了,镖师们全死于强盗之手,所有的强盗都身中剑伤,但不致命伤口却是刀伤!全是一刀毙命!青州公认武林大豪神风山庄田笑风闻风特地赶去看刀口,老半天才道:"问天刀法!"问天刀法是问天刀谢问天的独门绝学,顾名思义,问天刀很有些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意念,霸猛绝伦。这刀法原是一无名老人所创,这老人被谢家孩子超人的习武根骨所吸引,将刀法传授给了谢家的一双儿女。谢家儿子完全得到问天刀法的真传,甚至因此更名为谢问天。他的行事诡异,我行我素,又有邪刀之称,其刀法在江湖上的排名仅次于刀神。刀神闭关已久,论起刀法,江湖上已无人能出其右了。

他虽有弟子,但甚少离开谢家庄,而且这劫匪所中之刀,出刀之狠之快之准也绝非一般弟子所能办得到的。难道是谢问天亲身来到了青阳山,还替振远镖局出头除掉了劫匪?

人们百思不得其解。

唯一知道些内情的,是方岩,他却对他重伤后的遭遇讳莫如深,无论如何不肯多透露一个字。

方岩再次醒过来时已在一甚是幽深的山洞之中,只觉几处外伤俱已被裹扎停当,后背正有一股极强的力道传来,缓缓周游全身,所经处伤势立即大有好转,周身也渐觉舒泰。

好久,那股力道才消失,然后听得有人在耳边温和道:"好点没有?"方岩回头,看到了一双极清亮的眼睛,怜惜地看着他,却正是那救他的黑袍剑客。

他依旧黑巾蒙面,但身上已无逼人的高华之气,他盘膝坐在方岩身后,温和得像阳光下的邻家男孩,忍不住叫人心里一热。

方岩看着他,道:"您救了我?"黑袍剑客仿佛是笑了笑,道:"大概是吧。不过我想大半是你救了你自己。若你只顾自己逃了,不理自己的父亲,我大约是不会出手的。"方岩回忆起父亲,不胜伤痛,道:"我得去找父亲。他,受得伤更重。"黑袍剑客沉默了片刻,道:"你的同伴都死了,包括你的父亲。我在现场没发现一个活人。"方岩其实也早预料到了,但听得他说,也忍不住痛哭起来。

黑袍剑客续道:"现在你也不要想太多,现在天已亮了,料不久人们便会发现他们,通知镖局处理。你现在的身子不宜挪动,暂时在这山洞里吧,我教你一套功法疗伤,等晚间我再来瞧你。"他语言温和,有种说不出的抚慰人心之力,让人不由得愿意听他的话,方岩只觉得镇定了许多,强抑悲痛,听他细细传授了一套名为"春风化雨"的内功心法,却和平时父亲教自己的练功法门大不一样,眼见这剑客武功绝高,远非向时所见高手能及,即便是他最敬佩的总镖头林如龙也远不能相比,不由不用心记忆。好在那功法虽艰深些,这剑客却是个好师父,讲得甚是深入浅出,明了易懂。

等得黑袍剑客解说完毕,天已大亮了。方岩还在默默记忆,只觉眼前一花,却是昨日那名持刀女子,全身已没有了原先的杀意,说话时语声居然还甚温柔:"星,不早了,我们还是先回去吧。我带些干粮和水来,让这孩子先在这里休养吧。"黑袍剑客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那女子解开一个小包裹,取出些粮食和水,丢在方岩面前,冷冷道:"这山洞如此偏僻,应该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你就在这里休养,不要乱走。如果真不顾死活要离开,今日遇到我二人之事,也绝不可对人提起,否则……"女子极美的容貌上又闪过了杀气,偌大的山洞之中,寒气陡然闪过。

方岩打了一个寒噤,道:"姑娘放心,你们是我恩人,既叫我不对人提起,我绝不对人提起。不过我伤势颇重,这里远在青阳腹地,没有十天八天休养,是没有体力离开的。"女子道:"那随便你了。不过,我不是姑娘,我是他的妻子!"方岩一怔,那女子却飞身出去,眨眼不见了。

方岩当时年纪尚小,江湖阅历也浅,心中对那黑袍剑客极是敬重,对这二人来历猜度不出,也不去猜它了,只管依着那黑袍剑客所授功法行起功来。

行功到得晚上时,只觉浑身暖洋洋的,伤口也不很疼了,尤其内腑伤势,大为好转,照此下去,顶多半个月就能恢复了。遂就着水吃了点干粮,就地躺下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觉得身上有点动静,睁开眼时,却是那黑袍剑客解下了他的外袍,正披在自己身上。

方岩忙欲爬起来见礼。

黑袍剑客却摇摇头道:"不要多礼,我来看看你伤势如何的。不想你就睡在这冷地上。我向来不会照顾人,竟没想到给你带些遮寒衣物来。重伤之后若着了凉,可能就一世落下病根了。"方岩道:"我已好了很多了,多谢恩公如此关心。"黑袍剑客笑笑道:"不要叫我恩公,听了叫人太不自在。若不见弃,叫我一声大哥也行。"方岩道:"恩公技艺如神,小子尚有自知之明,岂敢高攀!"黑袍剑客叹口气道:"技艺再神不也是人么?你根骨极佳,若有人细心指点,未必不能学成一身好武艺。"方岩也算是福至心灵,一道念头闪过,他立刻强撑着跪了下去,道:"恩公如不嫌弃,在下求拜恩公为师。"黑袍剑客没想到他有这一招,一时怔住了。看了他半天才道:"你要拜我为师?那是不行的。"方岩并不泄气,一下一下磕下头去,道:"小子自知鲁钝,但论起勤奋,必不会在任何人之下。日后习成武艺,一定以恩公武艺造福人间,锄恶扬善!"黑袍剑客又立着想了半天,方岩却支持不住了,几处刀剑创伤,因不断磕头受了震动,裂了开来,缓缓渗出鲜血,面色也变得极其苍白。

黑袍剑客只得赶快拉起他道:"我倒不是信不过你人品,只不过,以我现在的情形,是不能收徒授艺的。既然你执意要学,等你好了,我教你一两套剑术防身。不过我也比你大不了多少岁,不能收你做徒弟啦。你还是叫我声大哥就行了。--莫要再叫恩公啦,我听得着实不舒服。"方岩大喜,连身称是,立起身来,才觉伤口极是疼痛,忍不住呻吟一声,坐倒在地上,满脸是汗。

黑袍剑客叹道:"快把外衣脱了,我来给你重新包扎一下。何苦呢!便是学了如我这般的武功,不是一样……"黑袍剑客没有说下去,解开方岩衣衫,也不管他身上污秽不堪,小心松开那浸满鲜血绷带,撕开衣襟,用水浸湿,仔细地为他清洗伤口,上药,包裹,指触很是轻柔,还不时问方岩有没有弄疼他。

等他包扎完毕,一抬眼,只见方岩已泪流满面,皱眉问道:"很疼么?"方岩摇头落泪道:"不疼。父亲死了,我得着这样的一个大哥,是我的福气。"黑袍剑客又怔了怔,然后遥望远方,喃喃道:"父亲?大哥?"方岩自此便在这山洞中疗伤,黑袍剑客每日晚间必来看望他片刻,说上两句话,问问伤势情况,却始终蒙着面,不露出本来面目,更不谈及自己的出身来历。方岩知其中必有隐情,也不敢问起。那黑衣女子却一直未再出现。

转眼过了七八天,方岩虽未痊愈,精神却已好大半,因习那"春风化雨"心法,内力竟还胜过从前。黑袍剑客便让他下山回镖局去。

方岩心里也念着,父亲去世至今,还未曾回去磕过一个头,也想着回去了。

黑袍剑客道:"我当初原答应过教你些剑法防身,现在便先教你几招吧。你身子不便,先不必练习,只把诀窍记住了,回家慢慢练习。以后每月的十五月圆之夜,你都到这里来,我再传授你别的。"方岩忙翻身倒地,连磕三个响头。

这次黑袍剑客没有推却,受了礼,才道:"我只教你自己所创的一些招式,至于我的师门武学,未能师门同意,不能传授给你。"方岩问道:"我可以知道师父师承么?""不行,我目前的情况……"黑袍剑客一犹豫,却未说下去,只道:"你也不必对我执弟子之礼,以我目前的境遇,也不可能教你太多的东西。你只叫我大哥就行了。"方岩道:"好,我就叫大哥,心里却将大哥当作师父就是了。"黑袍剑客眼中漾了笑意,柔声道:"好,你看好了,我这便开始教你'流云剑法'。"在方岩心中,黑袍剑客始终是个谜一样的人物,但黑袍剑客既然不愿意,他也不去设法揭开这谜底,这应该也是对这位师父一样的大哥的尊重吧。

方岩记忆力和悟性都很好,那黑袍剑客的剑法虽与平常所学大不一样,且变化繁复了许多,但方岩还是悟出大半,还有精妙之处不懂得的,也囫囵吞枣记了个大概,留着以后慢慢体悟。

黑袍剑客见方岩只在默默记诵领会,十分专心,似也甚是满意,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山洞。

他的身法何其快捷,等方岩发觉他离开时,早就连影子也不见了。

这些日子以来,黑袍剑客对他虽不十分热络,却也甚是关心,方岩心中早把他当作亲人一般,眼见黑袍剑客走了,心中不由难过,再一想,每月月圆之夜转瞬即至,到时不又可以见到这新认的大哥兼师父了么?

这般想着,心情好了许多,见外面天已渐明,遂起身收拾东西,准备下山。

回到镖局后,众人见他尚在人间,实是意外之喜,问及经过,只道是奄奄一息际为猎人所救,养伤至今才回;问及那劫匪被何人所杀时,更借口早已受伤昏迷,推了个一问三不知。众人见他重伤未痊,倒也相信,不再追问。待得方岩回到自己屋中,林如龙已亲身将方老镖师受难所应得的家属抚恤银两送来。

方老镖师早已安葬,方岩到坟间大哭一场,见坟墓修缮得很好,再打听得棺木及装裹之物很好,随葬之物也甚是丰富,知林如龙未因自己失踪、父亲并无苦主而加以薄待,心下甚是感激。

第四章护体灵气此后,方岩边在自己屋中养伤,边参悟大哥所教剑法。夜深人寂之时,还在院中苦练剑术。

众人有见到他练剑的,见他剑法虽是陌生飘忽,却不见有什么特别威势,只说小孩子家不知从哪胡乱学来的,也不放在心上。

每月十五,天一黑,方岩便早早关门佯睡,却从窗中跃出,回那山洞中等那黑袍剑客前来。因黑袍剑客一直极是神秘,对自己身世姓名师门俱是讳莫如深,想他必是有极厉害的仇家对头,或有其他难言之隐,不愿让人知道他的存在,所以一路之上甚是小心,生恐让人跟踪了去,害了黑衣大哥。

黑袍剑客却也信守承诺,子时过后一点,必会前来,先叫方岩演示以前所学,点拨调教失误之处,再传他数招剑法。一般视方岩剑术进展情况,传二招至三四招不等。初时方岩进境甚慢,每次只教两招,后来方岩对剑术领悟越来越多,人也更加勤奋,所传招式也变得越来越多,至多一次,竟一次传了他五招,但下月再见时,方岩对这五招的领悟却只差强人意。

如此过了一年,方岩已将流云剑法四十九式尽皆学会了。黑袍剑客转传他另一套天泪剑法。才传一次,便出了事,方岩也做了一件叫他自己后悔了整整两年的事。

那日,方岩和往日一般,亥时不到,便到了山洞。因天泪剑法初学,其运剑风格与流云剑法迥然不同,练来感觉很是吃力,因此生下甚是不安,生恐呆会黑衣大哥考起来时会让他不满意,遂还是呆呆坐着比划长剑,默默想着剑法流转时的奥妙精微之处。

不知过了多久,听得有人叹气,道:"你不要太用功了,正长身子,闹得身体亏了不是玩的。"方岩知是黑衣大哥来了,忙起身拜见。

一如往常,方岩将流云剑法演示一遍,又将已学的二招天泪剑法舞了一回。流云剑法他苦练一年,已是极为熟练,那两招天泪剑法却让他自己都羞愧不已。练毕,立身垂头道:"小岩有负大哥重望了。"黑袍剑客蒙面依旧,双眼却亮如明星,他轻轻摇了摇头,道:"流云剑法讲究的是自在随心,万事随缘,无欲无求,天然淡定。天泪剑法却讲究用一颗悲天悯人的心,去荡涤世间的不平与黑暗,用佛家的话来讲,就是大慈悲心,用俗家的话来说,就是爱心。这就不能如流云剑法一般只求自保,进退随缘了。二者用剑主旨大相径庭,你年纪尚轻,真正入剑道时间又短,一时未能领会,也不必强求。"方岩点头称是,见他非但未加责备,反而劝慰有加,心头舒服很多,又深觉他善体人意,对这亦师亦兄的黑袍剑客更加尊敬感佩。

黑袍剑客遂继续教他下面招式,边解边说边舞剑示意。但一招已了,另一招刚示范完毕,尚未开始解说,黑袍剑客脚下忽一踉跄,竟扶住身畔岩石摇摇欲坠。

方岩大惊,忙扶住他道:"大哥,怎么了?"黑袍剑客道:"我没事!"但他的语声却早已变了,待他说完,人已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方岩忙扶住他,触手之处,竟是冰凉一片。忙摸他身体其余部位,虽是柔软,却也是寒冷如冰,饶是方岩内功修为已是不低,也打了个寒噤,再摸脉膊时,竟丝毫也摸不着。

方岩在镖局长大,救治伤员之事倒也见过不少,却没见过这般情形的,只得以最常见的方法为他疗伤,以手抵其他后心要穴,强以"春风化雨"心法催动内力欲输入黑袍剑客体内,纵然知道黑袍剑客武学修为远胜于己,自己些微内力对他未必有益,也顾不得了。

但黑袍剑客的背心要穴中竟不接纳任何内力,仿佛是抵在一块石头上,更可怕的是,他欲输入的内力完全无处可去,竟有反噬之象,幸亏方岩发觉及时,"春风化雨"心法又甚为柔和,总算撤力及时,未曾受伤。

方岩无法可想,抚其脸上也觉冰凉,但因其除双目之外都紧裹于蒙面布下,无法知道他的面色究竟如何,也探不出鼻息深浅来。虽说黑袍剑客晕前曾说过自己没事,可现在这状况,哪像没事的样子?何况,方岩虽一直未曾见过这黑袍剑客真面目,却久知他性情温善,凡事都很为他人考虑,未必不是因为宽慰方岩而随口说句自己没事!

再一想,常人若蒙上这厚厚面巾,难免呼吸会受影响,黑袍剑客武功虽高,平时不会在乎这呼吸之间,但受伤之余,这蒙面巾会不会影响他微弱呼吸(如果还有的话),让他伤上加伤呢!

方岩着急之下,决定揭开他的蒙面巾,查个究竟。就是黑袍剑客醒来,严加责备也顾不得了。--即便他发起怒来,一掌将自己打死,自己一条命,原也是他救下来的。况料想以黑袍剑客性情,必不致会如此凶狠;而目下不当机立断,不赶快查看一下他的伤情,恐怕眼前他便有性命之虞了。

方岩横一横心,揭开了黑袍剑客的面巾。

他原先以为,黑袍剑客一直蒙面,只怕是面容上有什么明显缺陷或疤痕之类,容易引起仇人注意。

但呈现他面前的,却是一张非常俊秀的面容,眉宇之间,清逸高华,而且年纪很轻,顶多不过二十五六岁模样。但此刻,这面容却极是苍白,触手冰冷,一探鼻间,气息也甚是微弱。

方岩试着再以内力欲相助他驱除寒气,依旧被一股神秘力量弹回!方岩无法可想,解开自己衣衫,又解开黑袍剑客衣衫,以肌肤为他取暖。只觉得黑袍剑客肌肤柔软光滑,却冰冷澈骨,竟比数九寒冬抱着个冰块还冷,不过片刻,连方岩都浑身冰冷,冻得几乎僵住了,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来,以春风化雨心法化解这酷寒之气。

这时,奇事忽然发生了,黑袍剑客周身,莫名流淌起一圈有形无质的淡淡银光,说不出是什么,但方岩分明觉得那酷寒压力大大减轻,那淡淡银光所至之处,仿佛冬日暖阳罩下,寒意顿给削弱许多,而胸前也渐觉得黑袍剑客的心脏开始微微跳动!

方岩心中又紧张,又欢喜,抱着黑袍剑客不敢动。

这时忽然传来女子的惊呼声。

不过片刻,便见一人影闪到面前,正是黑袍剑客的妻子,方岩已一年没见到的那杀人不眨眼的持刀女子,黑袍剑客称她为小蝶。

方岩尚未反应过来,那小蝶已一掌击在他肩上,道:"快让开!"这掌击得好生疼痛,方岩硬生生地被击退开去。但心中不免嗔怪,自己正救人呀,何必如此凶狠?

可后来他才知道,小蝶如果只打他一掌,简直是他天大的福气。

小蝶细细检视一遍黑袍剑客的情况,将他衣服披上,扶他盘膝坐了下来。

黑袍剑客看来已略略清醒,自然形成了跌坐行功之势,看来是自己开始运功疗伤了。

方岩正要松口气,只见小蝶也吁了口气,然后狠狠盯着他,道:"你为什么揭开面巾?谁指使你这么做的?你,你是不是已知道了他是谁?我是谁?要去告密?"方岩完全不知小蝶所指,给责问得连连后退,道:"我,我只是想检查他的伤势而已。大哥没告诉过我他是谁?我怎会知道?"小蝶看了他片刻,面色阴晴不定,终于一跺脚道:"他跟你这般接近,我早就不放心了。你早晚会知道他是谁,说不准什么时候便让他露了马脚,到时我们……哼,还是叫你永远闭嘴的好!"言毕,竟抽出刀来,直攻方岩。

方岩大惊。他实在没想到,自己想救人,不但给小蝶打了一掌,甚至还要杀他灭口!到底她和黑衣大哥有什么样的秘密,这般不能让人知晓?

更糟糕的是,神风山庄田笑风已断定,当年劫匪死于江湖中出名邪狠的问天刀法,田笑风甚至怀疑是谢问天出的手,但方岩却知道,出手的,便是这位容貌美丽之极,行为狂狷不羁的女子。论起方岩剑法,这一年来才算真正入门,如何敌得过这身负问天刀法绝学的女子?

方岩揭开黑袍剑客面巾时便曾想过,黑袍剑客若因而一怒杀他,就还他一命好了。可现在取他性命的不是黑袍剑客,还是他的妻子小蝶。他欠黑袍剑客的性命,可不欠这小蝶的性命,何况黑袍剑客和小蝶对于人命的见解显然大不一致。他至今记得自己被小蝶恐怖的杀人手法吓昏过去时,黑袍剑客也在一旁发出惊叫声。

所以小蝶一出刀,方岩也立刻拔剑,不论逃生的机率有多大,总比等死得好。

小蝶的刀法甚是高明,若换作一年前的方岩,只怕连还手的资格都没有;但方岩经黑袍剑客传授剑法,自己又异常刻苦,剑术已有小成,且走且避,偶尔出一两招流云剑法,虽给逼得非常狼狈,倒也支持了片刻。

可小蝶的刀法委实太过强悍,方岩招架得极其吃力,一不留神,左肩已着了一下,速度更是缓慢了。

小蝶冷哼一声,钢刀直奔而去,劈向方岩面门。

方岩闪身躲开,却甚是吃力。小蝶却转眼间换招,改向下劈,这刀下去,直向胸口,敢情会将一颗心劈成两半!

方岩却无论如何也闪不开去了。这速度、力道、灵巧、诡异,都不是凭他的武功所能闪避的了。

即便两年之后方岩回忆起这惊险一幕时,都不由得直冒冷汗,两年之后,他依旧没有把握可以避得了这一招!

好在这时出现了一把剑。

一把平凡的剑,却快得让人无法想象它从何而来。

黑袍剑客已经醒了,当然还未完全恢复,但方岩有险,他只得出剑。

好在他一出剑,小蝶立刻就住了手,扶住了他。

黑袍剑客显然是勉强出剑,阻止小蝶伤人后身体又摇摇欲坠,但还是用责怪的眼神瞪了小蝶一眼。

小蝶看来甚是委屈,道:"这小子不知死活,擅自揭开了你面巾,而且还发现了你身上的护体灵气,只要他把你的容貌特征对人一讲,再让人发现你的武学路数,有点阅历的人很容易看穿你的身份的。"黑袍剑客虽然面色苍白憔悴,但高华气质依旧,浑身上下仍然飘荡着若有若无的银光。方岩这时才知道,这层银光是黑袍剑客的护体灵气。

他曾听前辈们提及过,护体灵气是由修炼之人的灵力产生。灵力和内力不同,却又息息相关,灵力强的人,内力即便不高,可以双倍发挥威力;内力高深,也可以加速灵力的修炼。根据所修武学及人的品性不同,护体灵气的颜色也不一样,以银白色为正,还有些淡黄、淡紫、淡粉等多种颜色。护体灵气深具灵性,在主人遇险之际有护主之能,但同时护体灵气深忌污秽和杂念,一旦杂念太甚,或沾染血腥太多,护体灵气便会减少甚至消失,同时内力也会受到严重影响,一个不慎甚至会走火入魔。这便对修炼之人要求很高,必须要性情高洁,心无杂念。正因为如此,灵力极难修炼,除了修真的出家人,很少有俗世的高手去修炼,能修到产生护体灵气这种程度的人极少,但据说少林、武当等不少出家人修为都已很高,俗世之中,东海的天水宫和终南山的圆月谷还是有人修炼的,却终究没人看见过。

黑袍剑客显然灵力颇高,而且色泽纯白,应该是品性极佳,根基甚稳。但他究竟是什么人呢?正如小蝶所提,这种人不多,很容易猜出来。可方岩却猜不出来,毕竟他没有小蝶所说的那样"有点阅历"。

黑袍剑客轻轻拍了拍方岩的肩膀,对小蝶道:"这个孩子,我信得过。"小蝶道:"可他知道得太多啦,不能留着。"黑袍剑客长叹道:"那么多年啦,你的脾气还是不改!怎能为了一己之私视人命如儿戏呢?"小蝶道:"我何尝想滥杀无辜!可我实在是担心我们会被人识破身份!"黑袍剑客笑笑道:"即便那样又如何,普通的人谁能拿我们怎样?况且只有苗头略有不对,腿在我们脚上,说走不就走了?退一万步来说,就是我们被他们发现了,孩子都那么大了,又能拿我们怎样?"小蝶低下头,道:"你总是把人往好处想。看来还是吃的亏太少了。我却是很不放心。而且,而且这个方岩,我瞧他不安好心!"方岩吓了一跳,忙道:"不会,大哥于我有救命之恩,授艺之德,方岩心中感激不尽,绝不会做出任何对大哥不利的事来!"小蝶怒道:"你看他赌咒发誓的样子!刚刚他还脱了衣服跟你抱在一样,你又这般维护于他,我实在怀疑你们那么多次在山洞里究竟是授艺还是做什么别的丑事。"方岩年纪尚小,茫然不知小蝶所指。黑袍剑客久经人事,却是明了,又气又好笑道:"你这丫头,真亏你想得出!难不成你竟吃起了这孩子的干醋不成?"小蝶蛾眉高挑,明眸冷如寒潭,道:"我绝不许你跟他在一起!我不放心!"黑袍剑客叹道:"看来我跟他的缘分也尽了。罢了,你且出去,我把今天要教他的功课教完,嘱咐他几句话,便回去,不再教他了,你也不得伤他,可好?"小蝶眸光转柔,道:"你说好,那便好了。只不过你身体可吃得消?"黑袍剑客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发作之后就没事了。现在只是乏些,呆会就好了。"小蝶道:"那你可记得早点回来,天快亮了。"说罢撅着嘴,翩然而去,身影也如飞蝶般曼妙轻婉。

黑袍剑客目送小蝶离开,眸光明澈而温暖,连方岩心中都涌起了一种安宁的暖流,静静流淌。

黑袍剑客看了方岩一眼,微微一笑,把衣服略略一整理,却没有再戴上蒙面巾,他和平常一般提起剑,跟方岩道:"我来教你这没教完的一招吧。"方岩迟疑道:"您不先休息片刻么?"黑袍剑客道:"不妨事。快取剑吧。"一如往常,黑袍剑客且演示且解说,手把手教着方岩,方岩心神并不甚集中,足足半个时辰,才大致明白剑式精华所在。

黑袍剑客叹道:"罢了,就这样吧。我们且出去走走透口气。"方岩自师从黑袍剑客学剑以来,一直就在洞中相见,洞中学剑。方岩性情磊落,对黑衣大哥的来历虽是极为好奇,知他不愿人知晓,每次虽是来得甚早,也不刻意到洞外探查等候,从未在山洞以外见过面。见他吩咐,忙紧随出了山洞。

黑袍剑客走到洞外,走至一岩石上坐下。他的面色已经好多了,身周依旧缭绕着若有若无的银白光芒,映着初升旭日淡红霞光,更显得身形秀逸,高雅不俗,但他眉目之间,却浮动着淡淡忧伤,隐隐寂寞。他出神地看着那通红的旭日晃悠悠跃出,低悬在天际,天边的景物,深黑之中披上了金红的镶边,平凡中透着绚丽,寂寞中含着喜悦。天亮了。

方岩默默站在一边,看着黑袍剑客。黑袍剑客不说话,他也不提。但他心中已然明白,黑袍剑客可能是决定听那小蝶的话,不再与他见面了。

果然,黑袍剑客叹口气道:"我是不能亲自指点你学全天泪剑法了。你既见了我真面目,我若还和你每月见面,小蝶必是不放心,一时怒起,暗中要了你的小命,我也救不了你。"方岩垂头道了声"是",眸中已是泪光隐隐。

黑袍剑客心地柔软,见他这样,倒有不忍之色,温语相慰道:"不必如此。我虽不再教你,但我知道你是振远镖局的,有机会自然去看你。你既视我如兄,我又怎会不护你如弟?"方岩道:"其实,不管大哥是谁,在我心中,只是我的大哥,我的师父,任何对大哥不利的事,我是绝不会做的。大嫂就不肯相信我么?"黑袍剑客道:"小蝶性情倔强多疑,我们两个好容易才在一起,她更是生怕一个不慎又和我生生分离,因此才会如此,你莫要怨她。"方岩道:"我怎敢怨大嫂?你们,你们在一起很不容易么?"黑袍剑客目光好生温柔,道:"是呀,我本以为我们今生都不能在一起。但我们后来各自舍弃了一切,终于能在一起了。"方岩讶然道:"原来你们是因为这个才一直避人耳目,我一直以为你一定有极厉害的对头想害你们呢!"他长长吐了口气,像终于放下了心中的大石,这一年来,他一直担心黑袍剑客会遭人追杀,今日又见黑袍剑客突然晕倒,更是不放心,虽知黑袍剑客武学修为极高,自己多半不能帮到什么,还是希望自己能尽力帮助黑袍剑客摆脱困境。但若二人只为儿女私情怕被分开才远走他乡,就好得多了,至少双方家人即便追上门来也未必非取他们性命不可。

但方岩还是有件事不放心,他问道:"大哥身上所中的,好象是极厉害的寒毒呢!能给大哥下寒毒的人,想必也是很厉害的吧!"黑袍剑客笑道:"你放心。这寒毒虽是厉害,却不能拿我怎样。若我存心逼出寒毒,早就能办到了。我只是想着,既是有人能以毒练功,把毒力转为功力,为何我不能把寒毒转为自己内力呢?所以我中寒毒后,发觉以我的内力和灵力,完全可以保护我不致伤了性命,闲来又无甚事,也没有什么仇家来扰我,便设法将寒毒之力转为自身内力,三年下来,居然颇有功效。寒毒虽因此一直未能完全清除,发作次数却越来越少,这次发作离上次发作时间已足有四个月了,我本以为不会再发作了。料想这次以后,发作的可能性应该更低了吧。"方岩道:"如果是这样,我也没什么好牵挂的了。"他退后几步,向黑袍剑客叩了三个头,缓缓走下山去。

走得几步,忽听得黑袍剑客在后唤道:"小岩!"方岩忙回头。

只见那黑袍剑客深深看着他道:"我的名字是舒望星,你只把它记在心里,莫对别人提起便了。"方岩喃喃道:"舒……大哥!"舒望星言罢,振袖而起,飞下山去,虽已是白天,他那疾速如电的身形已非普通人肉眼所辨识得出的了。

方岩终于知道了自己授业恩兄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