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龙、田笑风、云英、梁小飞闻声顿时心头清朗,无不惊异自问:"自己是怎么了?"然后便听得方岩喝道:"快下马,弃马!快!"第四十八章暗算林如龙、田笑风惯走江湖,反应极快,立刻纵下马来;小晴正在奇异自己上山做什么,听得师兄吩咐得甚急,也跳了下来。

只有云英、梁小飞未曾反应过来,还在骑马向前冲去。忽觉身上一紧,一条黑绫已然缚住自己身影,把自己拖后老远。

云英、梁小飞迷迷糊糊站定,只听得方岩喝道:"小心!有人暗算!集中精神,毋为外物所扰!"云英二人才清醒过来,定睛细看,不由一身冷汗,原来自己已立于山顶积雪之上,而身前半尺之处,便是如刀削般的峭壁,峭壁之下,则是深不见底的山谷!方才自己二人显然已在地狱门口转了一圈了,硬给方岩以一根绫罗拉回了小命。

田笑风骇然道:"方才,方才我们中了什么迷术?这般厉害?"林如龙道:"有些像传说中的勾魂术。可勾魂术没听过江湖上谁会用啊!而且它好象对小晴姑娘没有太大用处。"小晴正目瞪口呆地从悬崖上向下看着,拍着胸脯道:"看来以后不能尽信别人。我看你们都往上冲,以为你们认识路哩。瞧瞧,差点没跟了你们冲下去。只可惜了那么些好马……咦,还有那个刀神门的年轻弟子呢?岩哥哥,你见没见?"方岩沉声道:"我只有两只手。"他只有两只手,一手救了一人,却救不了那位刀神门的弟子了。

小晴迟疑道:"你们刚才,是不是给鬼迷了?比赛谁跳崖远,死得快么?那个什么勾魂术,又是什么玩意儿?"方岩苦笑道:"我们没给鬼迷,只不过……"他忽然回头问田笑风、云英等道:"你们方才,是什么感觉?"田笑风叹道:"没什么特别的,就觉得特别伤怀。仿佛所有亡去的故友,都浮现在眼前一般。"林如龙眼神依旧游离,道:"我好像看到凤儿和她娘了……"云英道:"刚才,我也见到了,还有我爹娘呢。"梁小飞却抹起了眼泪。

小晴奇道:"你给风沙吹迷眼啦?"梁小飞强笑道:"是啊。哦,我刚才想到我八岁时,娘给一张破席卷了,拉到了城外乱葬岗。"方岩也料他自幼随了齐若飞飘泊,必是身世坎坷,听他那般说,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又问小晴:"你呢?你有没有听到笛音,想到什么伤心事?"小晴道:"哦,那个笛音,我听到了啊。不知怎的就想起早上那个客栈的掌柜了。那么样不见了人影,等我回去时需得找他,要些分红来。总觉得可能要不到了,很是难过。后来想着我是圆月谷的二小姐呀,和他计较这点小银子,实在掉份,就不再去想了。谁知回头看你们,却一个个呆头呆脑样子。"几人一交流,各自心中都已明白,那缕琴声,最大的效用就是可勾起人的伤心事,让人溺于其中,不能自拔,连面临生死关头都无法觉察。众人都有毕生引以为憾的伤心事,本为探索笛音来处,细细分辨,却反被笛声所使。幸亏有个小晴,自幼便是泡在蜜水里长大的,生性大大咧咧,不知忧伤为何物:北极出谷时她年纪尚幼,并无小嫣对叔叔的那等深厚感情,小嫣没回谷,她听了父母的话,也只当姐姐一时赌气而已,并不放在心上。细论她的憾事,居然是没收着掌柜的红利钱!

梁小飞愁道:"马儿一个也没了,连刀神门弟子都死了,这可怎么好?"田笑风道道:"这些倒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事是谁设的局?谁要暗算我们?"方岩救回梁小飞和云英后那笛声便消失了,几人立于山顶之上,四处张望,只有白雪皑皑,覆满了山头,方圆数里内,除了几人来时的马蹄,连半点脚印都看不见,更别说敌人的踪迹了。

田笑风道:"看来,这至少是个踏雪无痕的角色了。""踏雪无痕?"小晴皱了皱眉。她的轻功算是强项了,可说到踏雪无痕,只怕也做不到。她回头问方岩道:"岩哥哥,你能做到么?"方岩皱眉道:"踏雪无痕,原倒不难。可一边运功吹笛伤人无形,一边还能不留下脚印,只怕连我们谷里的尊者都不能做到啊。"云英寒声道:"那么,这个对手,岂不是太不可思议了?"林如龙道:"未必。假如他不是在山顶吹的笛呢?"方岩皱眉,细往众人险些掉落的峭壁上看,却只见雪白积雪,映着乌青石壁,看来连草都生长不了,飞鸟尚难以落脚,更别提人了。

田笑风等也仔细查看,居然也看不出一点蛛丝马迹来。

方岩道:"且不管他。既是对方要暗算我们,我们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付便了。只是小飞小晴,从现在起,你们不可再离开我们身畔半步了。"说着,当先向山下走去,边走边道:"可惜这样冲上山顶,得白白多走四五里路了。没了马,咱们运轻功赶过去罢。"小晴缩了缩脖子,道:"你们等我一会儿,我去换男装吧。"梁小飞奇道:"你不是还备着那套新衣服,等着上山后穿吗?"小晴道:"我才不傻哩。正有人暗算我们,我又打扮得那么漂亮,岂不成了活靶子?"方岩心中暗算叹息。小晴和小嫣的容貌相似,性情却相差得极远。小晴聪明无邪,活泼可爱,看来虽是娇痴,却知趋吉避凶,锋芒内敛,危急之时绝不任性。小嫣精明颖悟,自有城府,性情也有几分刚烈骄傲,磨砺几年,便是个天生的领导者了。如果是小嫣遇到了此等情形,只怕所想第一件事,就是查出真相,设法先发制人了。

众人等着小晴换好男装,即刻运起轻功出发,前往刀神门。

但一路之上,几人心中都不断转着念头:到底是什么人,这般神通广大,居然能以一曲笛音,险些瞬间葬送了这许多高手?

他们刚走,那雪白的山顶上,飘然出现一条黑影,肩背挺直,长裙曳地,绫罗飘飘,满头青丝随风飞扬,映着她骄傲不羁的面容更是潇洒俊美,只是那潇洒之中,有着了一丝无奈的沧桑和疲倦。

上穷碧落下黄泉,几处茫茫皆不见。

红尘紫陌,可还记得那曾经的快乐和誓言?

天涯芳草,却分明见我们执手相对的笑颜。

我在辛苦,且永不言弃。

可我的夫君,江湖传说,我们已成传说。

我们真的只是传说么?

传说就是分离么?甚至不知道你魂归何处?

你叫我的人,我的心,从此向何处依畔?

那美丽的女子轻轻叹息。

她已不再年轻,她的叹息,如风一样飘到山头。

让山在颤抖,雪在颤抖,因不忍而颤抖,似一个少女孤独地迷失在偌大的树林之中,埋头膝下,失声垂泣。

然后那洁白的雪在颤抖中裂开。

雪白的衣衫,雪白的面容,雪白的头发,连眸中反射着冷冷的雪白光泽。

一个雪白得看不出年龄和容貌的男人,持着管雪白的玉笛,静静坐在雪中,看着那黑衣的美丽女子。

黑衣女子悠悠道:"你在做一件让我不高兴的事。"雪白的男人淡淡道:"你并不喜欢圆月谷的人。"黑衣女子道:"可是,你不能伤害那个孩子。他是他唯一的弟子。"雪白的男人仍是淡淡的:"你可以把他带到地狱,让他一直伴着你。"他忽然抬头,笑了一笑,嘴唇漾起一抹淡红,才让人感觉到一丝人气。他道:"其实他已经不是孩子了。在他这个年龄,你们早就在一起,还有了属于你们的孩子。"黑衣女子冷笑道:"可他的心底,还有着纯真,所以,他还是我们当年的那个小岩。"雪白的男人沉默良久,才道:"其实,你对他爱惜有加,只为他和元儿,已经是北极留给你的最后的亲人了。"黑衣女子狂笑道:"我知道你想什么。你又想刺激我,千方百计告诉我北极已经死了。我告诉你,我不会相信。我的北极,我的星,不会死。--便是死了,他的灵魂也必得回到我的身边。"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眉宇之间撒落的仍是不羁不屑。

而雪白的男人只是持着自己冷冷的笛子,看着她,雪白的眸光渐渐闪动一丝感情。

那感情,竟然,是怜悯。

然后,是一声无奈的悲叹。

黑衣女子忽然愤怒。一种苦苦掩饰的心事,一旦被曝于烈日之下的羞恨。

她仰起头,握紧了腰间的刀。刀柄镶的珠宝,已经褪了颜色,但檀木的刀柄却被汗水渍出了金属一样的光泽。

"弦冰,你听着,如果你再敢对这孩子下手,我不会对你客气。"雪白的男人叹道:"你会保护他,就像保护你的北极。"黑衣女子脸色煞白,眼中射出了凌利的光华,痛,怒,恨,伤,诸般情感交替,天地之间,仿佛都变作了这叫作弦冰的男人一般的雪白之色。

弦冰看着黑衣女子把刀柄握得越来越紧,低头叹息一声,拔身站起,抖落白衣上那几乎那不出来的雪花,瞑目捻指,低低念诀。眨眼之间,弦冰周围涌上一层黑雾,黑雾极浓,但片刻即散。

等黑雾散开之际,雪白的男人已经不见了。

只有凌乱撒落的几星积雪,明白地证明,那个叫弦冰的雪白男人,并非虚幻人影,海市蜃楼。

黑衣女子不觉收敛了不屑之意,凄凉一笑,纵身飞起,跃离山头。

落脚之处,踏雪无痕。

只有偶尔几滴微小的积雪凹陷,形如水滴。

却是那黑衣女子,几滴热泪,滴在那积雪之上,无声溶化。

方岩等至夜方到刀神门。这时比他们晚上山的江湖豪杰都已经到了。

门下弟子听得说是圆月谷弟子前来贺寿,飞跑进去通报。

不一时,许多弟子簇拥着二人前来,一个是面目很清逸的中年男子,另一位则年轻许多,而且面如冠玉,十分俊美。

方岩来前曾特地查过刀神门主要成员资料,知刀神素来不问事,早把门主之位传了他的四大弟子,所有事务俱由他的四大弟子打理。这二人便分别是刀神的二弟子柳清尘和四弟子花如雪,立即上前见礼。若算起辈份,这二人要高出方岩一辈,所以方岩以前辈之礼相见。

二人久闻方岩是北极弟子,自是不肯怠慢。田笑风、林如龙虽是一方大豪,与圆月谷的嫡传弟子相比起来,却算不得什么了,反是沾了方岩的光,才能得到刀神弟子的亲自招待。

但入厅落座排上晚宴之后,花如雪还是忍不住笑问道:"我们下午便听得飞鸽传书,说道是圆月谷的妙剑公子要来,预备着申时就该到了,怎知到这会儿才接着人。……下面说,他们专派了一名弟子送你们来,又都换了马。"方岩面色沉了一沉,道:"我们来的路上,遇到了暗算。"花如雪惊讶道:"暗算?暗算你们?"放眼天下,敢暗算圆月谷弟子的人,实在是不多。

更何况,圆月谷弟子的身手,岂会寻常?即便一普通剑使,亦可行走江湖游刃有余,更别说是北极弟子了。

方岩也知此事大有蹊跷,但自认问心无愧,遂也不隐瞒,将事情经过托盘而出。

柳清尘和花如雪细细听了,相视数眼,显有惊疑之色。

柳清尘小心翼翼道:"方公子意思是,你们一行数人,被一丝隐隐约约的笛声,迷惑得失去心智,险些自己跳崖而死?"田笑风忙道:"此事乃老朽亲历,绝无虚假。如能到崖下细细寻访,必可见得蛛丝马迹。"方岩淡然道:"如非在下亲历,换了是别人告诉我,我一定认为对方在撒谎。"方岩如此一说,柳清尘、花如雪反不好说什么。花如雪强笑道:"北极的弟子,自然一言九鼎,说一是一了。我们绝无疑意,方公子莫要多心。"柳清尘却微噫道:"圆月谷出了如月神、北极那样的绝世高手,也够笑傲江湖了。只可惜北极屡遭事端,竟无法襄助月神谷主。"他的话语虽是客气,但言下之意,分明暗讽圆月谷在北极之后,再无能人了。

林如龙、田笑风是外人,不好说甚。方岩只作不解,端起了酒杯,慢慢品着。

小晴却是愠怒,待要说上几句,忽见云英轻轻握住她手,使了一个眼色,只得忍住不说话,却也重重哼了一声。

此时她是男装打扮,又刻意遮掩了俊秀的面容,看来倒像个随在方岩后的小厮,因此柳清尘、花如雪并不曾将她放在眼里。虽听说方岩在燕州时身畔有个美人儿,曾与秋晚袖对上,此时见着云英,虽无十分容貌,但气质超逸,自有一股出尘之气,料那美人指的必是云英,再不曾疑心那美人儿会另有其人。

此时方岩受了暗辱,云英因素不喝酒,遂轻啜了一口清茶,慢悠悠道:"这倒是好茶。入口虽是不奇,可细细品鉴,幽香暗渡,回味悠长,倒是不可小觑。"花如雪心中一惊,忙道:"天色已经甚晚,我们已叫了将清心院打扫出来,专供圆月谷、天水宫、冰雪城弟子居住。田大侠,林大侠,你们是否和他们住一块儿?"他先说了清心院是给三大门派弟子住的,再才去问田笑风、林如龙,显然有意将二人另作安排了。至于梁小飞,衣着甚是朴素,又老早就与方岩等一路同行,故而刀神门已将他和小晴一起,认作是跟随方岩的圆月谷弟子了,不曾提过异议。

林如龙、田笑风正要回答,方岩已微笑道:"这两位老人家于我俱有抚育提携之恩,好容易今儿见了,还是住在一起亲香,便是挤些,也是无妨。"经了白天一劫,方岩心中已有警惕,只恐暗中对手会拿二人开刀,自不肯与他们分散,以免为人所趁。

柳清尘、花如雪见他这般说,倒也不好拒绝,笑道:"既如此,便请各位一齐入清心院休息吧。"方岩道:"其实我们倒也不忙休息,谷主对老门主极是推崇,在下倒也亟想拜见哩。"柳清尘道:"那只怕方公子要失望了。老人家向来深居简出,素不会客,方公子要见他,多半得等后天大寿之日了。"花如雪笑道:"天水宫和圆月谷果然都是有心之人,一来就都想着老人家。"方岩忙道:"天水宫弟子已经到了么?"花如雪道:"天水宫和圆月谷都是世外桃源,素来不理俗事,不过倒都还给老人家面子。天水宫来的,是天水宫的少主双明镜和天水宫主座下的两名弟子金翦、残锦,俱是天下闻名的人物啊。"方岩听说双明铛未来,心中略觉失望。转而想着,双明镜与双明铛一母同胞,双明铛如此风韵,想来双明镜也是个卓逸人物,何况双明镜在江湖上的口碑亦是极好,遂也迫不及待想见这位天水宫少主一面了。

这时听得柳清尘道:"这位双少主也是个风采绝俗之人,且棋艺绝佳,吃过午饭,拖着我子絮师弟下棋,只怕此时还未歇哩。"刀神除了柳清尘和花如雪,另有大弟子风沉钟、三弟子燕子絮,其中风沉钟为四人之首,武功谋略,俱在三人之上,正是当仁不让的刀神门实际掌权者,而燕子絮则以多才多艺闻名。

方岩微笑道:"刀神前辈大寿,四位只怕都要受扰不轻了。"花如雪笑道:"师尊八十大寿,难得热闹一回,自是不能马虎。弟子们辛苦些,也是应该。何况大事自有大师兄主张,我们又能辛苦些甚么?"第四十九章心未静清心院是个极清幽整洁之处,圆形的拱门之内,草木葱茏似烟,翠竹亭亭如玉,虽是春天,也不见鲜艳的牡丹或芍药,只有婉约如玉的洁白琼花,和着素白麦香的清逸,幽幽映着那十余间糊了茜纱窗的房屋。

其中有客房六间,天水宫已然占了两间,刀神门弟子引了方岩一行人入了院,笑道:"方公子先在这里选两间屋子住下,我已吩咐下人们再为几位加两张床,被褥也会有全新的很快拿过来。"小晴飞快窜入几个空房中转了一圈,拍手笑道:"我们就要东面那两间!开窗就对着半山的风景,好得很哩!"话犹未落,便听得有女子柔声道:"风门主,东首那间看来不错,晨间一推窗便可见阳光美景。"有一男子笑道:"秋姑娘既是喜欢,就住了那间何妨!"几人抬头望去,只见秋晚袖、叶出尘傍了一青衣男子,缓缓步了进来。秋晚袖依旧风姿绰约,举止舒缓,一颦一笑,媚人之极。那青衣男子全神贯注在秋晚袖身上,似未注意到已有客人先行到了清心院。

领路的那名弟子抢上前去拜见门主,方岩已知那人必是刀神的大弟子,刀神门的大门主风沉钟了,见他已有四十余岁年纪,气度沉稳,气势逼人,但看着秋晚袖的眼神极是灼热,未免太放肆了一些。

风沉钟听说有圆月谷弟子已先行来了,微笑前来相见,见方岩年纪甚轻,所跟之人不是女子,便是毛头小子,不免倨傲;林如龙、田笑风原是成名人物,可在刀神弟子眼里看来,却又不值一提了,只怕还是看在圆月谷面子上,才勉强见了礼,又在云英面上停留片刻,便又转头目光灼灼看向秋晚袖。

方岩原料刀神门之主毕竟是刀神弟子,柳清尘和花如雪虽有些小家子气,为首的大门主应该是个如月神般才识出众之人,此时一见,不觉大为失望。月神心下瞧不大上刀神门,果然自有其道理。

小晴"哼"了一声,道:"岩哥哥,我们住哪间房?"方岩淡然道:"等冰雪城的侠士们选好他们住的两间,我们就住剩下的两间吧。"小晴咕哝道:"可明明是我先看中那东面那房间的。"秋晚袖微笑道:"不然咱们再掷骰子比大小,谁赢了谁住东面的房间,可好?"小晴道:"专靠武学作弊来比大小,我可不愿,我年纪轻,没走过江湖,哪抵得上你年纪老大,阅历经验阴谋诡计大大丰富?还不如索性比比武学哩。"秋晚袖面色微变。她已二十六岁,年纪确实已经不小,只因保养得好,看来才与二十出头的少女一般模样。何况小晴直指她擅用阴谋,更让她不痛快。

方岩低喝道:"小晴,别乱说话。"小晴撅嘴不语。

叶出尘却道:"久闻妙剑方岩剑法极好,那日客栈匆匆一会,未能有机会请教,大下倒正是遗憾哩。如能有机会和圆月谷的弟子切磋切磋,倒可成全平生心愿。"方岩仰头望了望天空,道:"天不早了,如果姑娘不想先行挑选房间,我们就先找房间住进去了。"风沉钟笑道:"其实切磋一下也没什么,方公子,你既得北极真传,想来不会介意吧。"方岩微笑道:"谷主有命,令我前来为刀神祝寿,并没有让我意气用事,争强斗胜。"秋晚袖媚笑道:"原来方公子是怕了。"这时只闻另一人朗声道:"我还没听过圆月谷的一宫之主会怕甚么约斗哩。换你家城主,发个约斗函来,方公子自然会应战。至于你们么,方公子只怕是懒得出手喽。"一个白衣的俊美青年,带了两名剑客,潇潇洒洒走了过来,边走边还伸着懒腰道:"跟燕三下了半天棋,还真的挺累人。"风沉钟迎过去,笑道:"双少主,棋下得尽兴了?"这青年却是天水宫的少主、双明铛的胞兄,双明镜。冰雪城和圆月谷都只派了自己弟子前来,天水宫派来的却是一派未来之主,又声名远播,身份不同,风沉钟自是加以结交,殷勤款待了。

双明镜笑道:"我听说天枢宫主来了,急着来见见。"风沉钟疑惑道:"天枢宫主?"圆月谷行事素来神秘,近年来五宫之说江湖人已略有耳闻,却知焉不详,更不知方岩已是天枢宫之主。天水宫却素与圆月谷亲厚,不时有人来往交际,圆月谷中事,天水宫自是知晓。双明镜与月神、北极俱是交谊不浅,此时远远听得冰雪城之人语带讥讽,自是不肯袖手不理,故而来点方岩身份,好让冰雪城、刀神门不敢轻瞧于他。

云英微笑道:"想来风门主不清楚罢,也难怪,前些年谷中连有事端,北极宫主和广寒宫主都出了点事,月神座下的最倚重的五宫,只剩了天枢宫主和勾陈宫主尚在谷中,人才有些凋零,自是不被人放在眼里。"几人脸色变了变,大致猜到方岩在圆月谷地位必是不低,决非普通弟子可比,双明镜方会出言相警。

风沉钟强笑道:"圆月谷如日中天,高手如云,月神谷主更是天纵之资,哪有人才凋零之说?"方岩淡淡道:"在下入师门较晚,不能为师门争光,倒叫风门主见笑了。"风沉钟笑道:"方公子哪里来的这话!"方岩淡笑一声,遂去与双明镜相见。双明镜道:"我早想见见你了。听说,月神大哥对你很看重啊。"方岩叹道:"在下素来愚钝,是师父和谷主错爱了。"双明镜道:"走,先到我房里说说话去。"他只向叶出尘、秋晚袖点了点头,算是招呼过了,便拽起方岩,直奔向自己房间。

方岩一离开,叶出尘没了对手,自是动不起手来了。

小晴扮个鬼脸,道:"我也和他们说话去,你们爱住哪里住哪里去。"秋晚袖冷笑道:"我自然要住东首那两间房。"云英道:"那么,姨父,田伯伯,我们住另两间吧,那里正对着那树开得最好的琼花,白玉盘似的,养眼得很。"其余人自也无甚异议,遂一齐住了进去。

秋晚袖皱眉道:"圆月谷的人,果然狂得很。"风沉钟饶有趣味看着她:"听说秋姑娘在客栈里和圆月谷的那位美人儿斗过气了。我劝姑娘别放心上,那名女子虽是不错,可论起美貌聪慧,只怕远远不如姑娘呢。"秋晚袖怔了怔,道:"哦,跟我斗的那名女子,可不是年长的那个。"风沉钟微一沉吟,失声道:"啊,那个要住东屋的假小子是女孩!"秋晚袖哼了一声道:"听说你们接圆月谷的马和弟子都死了,圆月谷中人却个个好好的,小美人还硬扮做假小子,不知道其中发生过什么曲折呢。"风沉钟奇道:"哦,那,是得查一查。"这厢方岩与双明镜初次相见,彼此见对方俱是卓逸不群之人,又是师门世交,久相闻名,早已一见如故。方岩话不多,双明镜却甚是健谈,相处极是款洽。

方岩至今记得当日丐帮分舵双明铛相救,又相依相随同患共难的日子,忍不住问起双明铛的状况。在圆月谷时,便听得双明铛离开天水宫隐居他处的事,这次见到她兄长,自是要细细追问。

双明镜沉默片刻,苦笑道:"她么,其实不是隐居,是出家了。""出家?为什么?"方岩一惊,失口追问。

双明镜懒洋洋道:"你说为什么?铛儿喜欢你师父,不是一年两年了。偏她至今还痴心不悔。--只怕北极便是真的在十年前死了,她也不会嫁人。早知道,当年就不该让他们相见。"他说的虽是闲闲的,眼底却已跳动出痛苦来。天水宫的双家,素来人丁单薄,他们这一辈,更只他们兄妹二人,偏妹妹郁郁半生,一思及此,他如何快乐得起来?

方岩想着那明媚温柔的双明铛,又想起谢飞蝶,想起南宫踏雪,心中也不禁苦笑。北极这一生,注定是负了这三个女子了。即便是得到了他的心的谢飞蝶,最终也逃不过与他分离的命运。师娘,你说过要天上地下寻找师父,那么,天上,地下,你可曾找到师父的英魂?如果月神猜得没错,北极师父未死,那么,你又到哪里找他?

天上人间,永不相弃!

可如果他在天上,人间如何能找到?

如果他在人间,天上地下,又如何能察觉?

何况,如果他好端端的,为何这么多年,一去杳无音讯,不顾妻,不顾儿,不顾生死相守的誓约和挚情?

方岩眼前又闪过最后一眼见到的北极。

雪衣含金。

剑芒似电。

黑眸如星。

鲜血若花。

可那俊逸的面容,始终温柔,温柔而冷静,冷静得捉不住那深蕴的疼痛和不舍。

方岩长叹。

双明镜亦长叹。

舒望星,谢飞蝶,双明铛,南宫踏雪,俱是天下一流的人物,偏生没有一位得到幸福。

是不是太完美的人,注定得不到完美的人生?

因小晴和云英占了一间房,方岩等四人一房未免太挤了,双明镜命两名师弟与自己合住了一屋,腾出一个屋来专给林如龙、田笑风住,圆月谷一行的住处立刻宽松了许多。

只是梁小飞和小晴受了气,大是不快,不时跑到方岩面前嘀咕,想着什么时候教训一下冰雪城两个不识好歹的弟子。方岩皱眉苦笑道:"是条龙是条虫,日后自然见分晓,何必与人争一时之气?"小晴道:"争一争又如何?也叫人知道咱们圆月谷不是好惹的。"她比当年的小嫣天真无邪许多,却也受不得这许多闲气,到屋外折了根细细的绿竹子,四处乱抽。好好爬向屋顶的麦香花,给抽得花叶零落,雪瓣憔悴。

秋晚袖忍不住,走出来道:"这么晚了,姑娘不睡觉,拿这些花呀草的,使什么性子呢!"小晴道:"秋姑娘,这里是刀神门罢。刀神门的弟子尚未开口,姑娘在这里吆三喝四,不觉得暄宾夺主么?"秋晚袖气结。

叶出尘微笑道:"小姑娘好钢口。不知在令谷主面前,是不是也这么伶牙俐齿?"小晴傲然道:"圆月谷里,虽以谷主为尊,可谷主以下,却没人敢如秋姑娘这般教训人。不知在令城主面前,秋姑娘也这般放肆而行么?"秋晚袖大怒,袖中长绫飞起,夹着幽幽香气,绿水般直泼向小晴。

小晴抽剑而出,直斩长绫,绿水顿时一阵乱晃。

方岩在双明镜屋子中早已听见,正要出去阻止时,双明镜拉住他道:"得了,让她们闹一阵吧。小晴虽是调皮,却不是不知轻重之人,相形之下,这秋姑娘反而显得气量狭小。且让她们斗去,我估量着这秋姑娘年纪虽大,未必是月神女儿的对手。"小晴虽是男装,但双明镜何等人物,又久与舒家相熟,自是认得小晴。

方岩道:"我只怕会闹出事来,毕竟这里是刀神的地方。"刀神与剑尊齐名,即便门下弟子再不肖,月神也只得退避三舍,更何况是方岩,自是不肯去得罪刀神。

双明镜挥着雪白的袖子,笑道:"你也恁谨慎了些。你怎不想,一味退让,反使得冰雪城以为圆月谷在北极以后,真的后继无人了。"方岩心头一股热血往上冲。柳清尘也曾话中有过此意,此时连双明镜也这般理解,难道自己真的退让过头了?

四年多前,那白衣的北极面对天地三绝,立誓护卫圆月谷的淡定坚决神情,仿佛又在今夜的月下浮动。

北极师父,不管你如今是生是死,今生,我也会守护圆月谷,一如你的淡定和坚决,无怨,亦无悔。

方岩平淡的眸中泛出凌利光芒,射向窗外。

双明镜轻捻过自己黑发,和他妹妹一般温柔俊秀的面容露出满意的神情。他很欣赏这个内敛而谨慎的青年。北极之后,月神专注培养出的这名高手,注定亦是不凡的。

小晴练武虽不用功,可毕竟是月神的骨肉,天份甚高,况耳濡目染,俱是天下间的绝世武功,对于招式的辨识和领悟远超同侪,即便遇到武学比自己高出不少的对手,也能从容应对。故而方岩目前剑法虽已远胜于她,那日却与她缠斗许久,还是拿她不下。

秋晚袖却不知小晴真实身份,只觉这小女子武功容貌,俱不在自己之下,年纪又轻,偏还伶牙俐齿,处处与她争锋相对,大是恼火。想她出道以来,只依恃自己容貌和师承,便四处受人追捧,何尝如此被人冷待?

她的武功,实是刻苦研习过的,那日虽见到小晴以幻月剑法赢了掷骰子,终有些不以为然,认为小晴必是借了幻月剑法的高妙技巧才侥幸成功,真正实力,必然远不如自己。

不料真的动上手时,小晴剑法挥洒处,潇洒随意,宛转自如,虽穿了一身普通男装,面目也有意化妆得平淡不奇,但运剑之时,举止曼妙,步履轻盈,行动处如幻如梦,映着那碧月幽篁,如凌波仙子下凡,俨然一派大家风范。

秋晚袖以飞绫制敌,以柔克刚,亦已是一派高手,行走江湖之际,鲜有敌手,对敌小晴之际,却大是吃力。只因幻月剑法,虽是霸道,却偏阴柔一道,加上小晴本是女子之躯,运功行气之际,更是柔媚,剑光流动,如飞雪飘洒,穿梭于绿绫之中,居然游刃有余,不时将秋晚袖的绿绫画上一画,秋晚袖每每及时收手,不曾将绿绫割断,却也被剑光割裂数处,绿色的丝线如发丝般在风中乱舞。

梁小飞见小晴丝毫不逊于那秋晚袖,大是高兴,在一旁拍手大笑,叫好连连。

叶出尘暗暗皱眉,忽然欺身上前,剑光横切,反撩小晴,一手将秋晚袖推了一推,恰将她推出战团。

小晴见那一撩之势,刚猛有力,不敢轻慢,一式"明月清光",剑气似水银漫开,直涌向叶出尘。两剑甫相接,小晴只觉一阵寒气从剑身直袭心头,连打几个寒噤,半条手臂都似麻木了。

正惊惧间,黑影一闪,已有人掩到自己面前,护住自己,然后出剑。

深墨色的光泽在月下有几分妖异,但剑华如练似匹,犀利快捷,连出三剑,正将叶出尘逼退三步。

叶出尘凝神欲再出招,那青衣的剑客已疾退数步,收剑而立,轻轻一笑道:"我师妹年纪尚幼,冒犯了秋女侠,叶大侠名满江湖,不致与她为难罢。"他说得云淡风轻,却将"女侠"、"大侠"两字咬得特别重,听来竟有几分讥讽的味道。

叶出尘望着圆月谷年轻的天枢宫主,默立片刻,道:"圆月谷弟子,果然名不虚传。"梁小飞叹道:"冰雪城却有些名不副实,居然两个盛名之下的高手欺负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也不怕羞。"方岩扶着小晴走向自己的房间,悠然道:"小飞,别乱说了。冰雪城名门大派,只不过是跟我们小晴开个玩笑罢了,别放心上。"梁小飞大大不服,重重顿了一下脚,骂了声:"不要脸!"转身回自己屋子。

秋晚袖怒道:"我师兄只是好意劝架罢了,你敢如此无礼?"叶出尘脸色却变得有些青白。方才他看似欲将二人分开,实则暗以冰雪神功暗袭小晴,实在是不大光明。

双明镜缓缓步出,负手望天,笑道:"今天月色真不错。打呀杀呀实在有些扫兴呢。不知此刻刀神他老人家睡了没有?"叶出尘、秋晚袖相视一眼,悄然退回自己房间。

刀神的寿诞大喜,若刀神门知晓动手之事,未免见怪。

第五十章惊鸿影方岩细察小晴情形,虽一时不察为寒气所侵,但内力根基素稳,休息片刻,便已无碍,又劝小晴莫去找冰雪城弟子生事。

小晴只恨恨不语,梁小飞却直抱怨,怪方岩为何不出手重些,好教训教训那对师兄妹。林如龙、田笑风持重,自然站在方岩一边,知道梁小飞、舒景晴俱不是普通世家子弟,又不太相熟,自是不好多说。

双明镜倒过来劝慰几句,因时间很是不早,让各人先回了各自的房间睡觉。

梁小飞到底年轻,一沾枕头便呼呼睡着。方岩默然躺在床上良久,依旧无丝毫睡意,遂静坐运起功来,不一时,但觉心空灵明,胸怀澄澈,几可听得见每一朵麦香花瓣静静绽放,每一片雪白琼花悄悄飘落的声音。

正沉凝间,某处忽然有一种微微的异响,带着夜风拂动衣带的轻蔌,在空中流过。从空中声气的流动看来,那人的轻功,早臻一流之境。

方岩知这里是刀神门,必有高手如云,便是有何事端,亦不想参与其中,因此也不出去张望。

谁知不过片刻,又是一阵相同的动静飘过。又片刻之后,第三阵同样的声气流动。

方岩心下奇怪,刀神门半夜三更,哪里来那许多的高手,而且看来轻功相若。

再过盏茶工夫,又有人飘过,这次有两个人。飘过时,还有极轻微的一句话,甚至可以说是断续的几个字:"舒家那妮子……妙剑在这里……"方岩脑子轰然一声,携了剑飞出窗户,如影子般落在地上,飘向那两个消失的方向。

小嫣,小嫣,多年没找到你,难道你竟在刀神门么?你又为何在这里?是不是谁困住了你?

北极,北极呢?至今未见,莫非他重伤之余也落到了什么人手中?

方岩全然失去素来的冷静,风一般飘向那淡淡影子。

残月朦朦,素影惊鸿。

远远,幽幽的两点影子消失在前方的围墙之中。

方岩的前方,又是一重院落。

院落之前,分明立着一个石碑:刀神重地,闲杂弟子止步。

这是禁地,甚至对于刀神门弟子亦是禁地。

方岩犹豫。

刀神门,一个和圆月谷一样神秘的地方,而且有一个连月神都敬畏的刀神在。

刀神,和剑尊一样的武林的神,就在这半山坡的某处悄然隐居。

这个,深深院落,层层楼宇,挂着檐马,在风中丁当,又有重重花木,飘着含笑和玉兰的馥郁芳香。刀神,有多少的可能就在其中?

方岩悄无声息如纸一般飘到围墙旁的一棵梧桐之上。

依稀,一个淡色衣裳的女子,在一片淡紫的海棠花丛里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