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叶惊鸥心头的小嫣,云英心头的方岩,俱是一触就痛的那根刺,偏偏谁也舍不得去拔掉。

方岩久居圆月谷,虽非专修灵术,却也多少有此了解。知道元神出窍对敌,本是件可怕的事,不论肉身和元神哪一部分受损,都会对施法者产生严重影响。却不知北极明明人在洞天之中,为何冒险驱动自己的元神对敌,而不以真身露面?

到了如此地步,原本的猜测显然已成事实:秀乐长真天的主人,正是北极公子舒望星。

可是,北极,究竟出了什么事,又怎会成了一方灵界圣地的主人?

他紧随着南宫踏雪一路飞奔,但眼角余光闪处,已见洞天之中无所不在四季常开的梅花,均在淡淡阳光下瑟缩,透明纤薄一如蝉翼,稍一震动,便纷飞如雨,而地面之上的积雪亦在缓缓化开,这逆转天气的秀乐长真天,似被破开术法,开始恢复外界的暮春温暖天气了。

这说明了什么?此间主人的灵力,已经不足以维持洞天的独特结界了?

北极大哥!

方岩心焦如灼,紧紧随了南宫踏雪,毫不犹豫闪身进了胧月窟。

南宫踏雪显然比他还心乱,根本顾不得阻拦于他。

初入窟中,还觉有些阴暗,但愈加深入,愈加明亮,细看处,竟是窟洞四周的雪白岩石,自然散着淡白的光芒。

这些怪异莫名的发光岩石形成的石壁上,甚至刻了许多的图案,有山有水,有男有女,甚至有着高大的熔炉和宝剑。方岩一瞥之下,便觉心头大震,仿佛那些人物,稔熟得如同多年的故友,而那些山水,亦似梦里曾见过的一般,亲切异常。只是此时一心只记挂着窟中之人,不及细想,只顾向前冲去。

前方的空间豁然开朗,形制如一间大厅,四周如白玉一样的岩石很是平整,居然还刻了无数形状怪异的花纹线条,散出的光泽如明月般纯白柔和,将窟中的石榻石桌石椅石案映得通亮,连案上石镇纸雕琢的麒麟图案都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这些石榻石桌石椅石案,俱是苍白近青的颜色,陈设很是简朴,石榻之前,垂了整幅的鲛绡帏幕,亦雪白的,直委至地面,随了洞中的轻风微微摆动,居然显得有几分凄凉。

这雪洞般干净清洁的胧月窟,亦安静得隔绝于人世。

南宫踏雪顿在石桌旁,轻轻地唤着:"望星,你在哪里?"没有回答。但低低的帏幕后,却传来轻微的喘息,夹杂了一两声低低的咳嗽,从空气里弥漫出淡淡的腥味。

南宫踏雪立时冲过去,力道之大,差点将那鲛绡扯落下来。

"望星!"她的声音柔和而疼惜,一如当年谢飞蝶称呼他的夫君。

方岩窜入帏幕之中,一眼看到阔别四年有余的熟悉面庞,眼中立时一片滚热,忙将手紧紧抓住鲛绡,努力抑制住自己奔腾的情绪,望向倒于石榻上轻咳的白衣男子。

这人,当然是北极舒望星,和四年多前并无多少变化的俊秀面庞,依旧那般温和淡定,连唇角勉强牵起的笑意,也如以往那般高贵沉静,却温暖宜人。

"我没有事,休息两天就行了。"他勉力支撑起身体,坐于榻上,温文而笑。

而后,他抬起脸,冲着方岩亦是一笑,道:"小岩,你也来了?"方岩心中如哽了大团的棉絮,本来打算着一见面就要问的一大堆话,居然一个字也问不出来,喉咙里好容易才发出声来应了,便又给涌上的巨大气团噎住,连眼中也再止不住氤氲如雾。

南宫踏雪沙哑着嗓子问:"望星,你真的不要紧么?为救回小嫣,这些日子,你的灵力损耗得极是厉害,偏生白石真人留下的结界已经不足以抵挡外界攻击了。"她的面容有些愁苦焦急,加之一路疾行,此时略一放松,便按捺不住自己伤势,一张唇,又是一缕鲜血汨汨渗出口角,忙着用纱巾擦了,见舒望星默默凝视她,遂不在乎般一笑,道:"那个叫青衣的极乐殿副殿主,武功并不怎么样,就仗着些术法取胜,我只不过累着了,才不小心中了他一掌,其实并没什么事,睡一觉就好了。"舒望星点一点头,轻叹道:"白石真人留下的洞天结界虽是坚固,但极乐殿的人,已经取到了刀神的天心诀,所以拦不住他们了。"他望着方岩,居然笑了一笑,问道:"是不是?"方岩握着拳头,干涩答道:"我以为师父隔绝人世,对江湖之事毫不知情。不想消息竟也如此灵通。"刀神天心诀被盗之事,涉及秘密太多,牵扯太广,刀神门并未对外公布过,只怕具体情由,连几位门主都不甚了了,遑论他人了。北极舒望星居然连这个都能知道,那么,他会不知道谢飞蝶和圆月谷对他上天入地般的苦苦寻找么?他又有什么理由,龟缩于秀乐长真天中拒不露面?为着南宫踏雪?还是那小小的惜儿?

方岩念及谢飞蝶那生要见人死要见魂的决绝誓言,没来由地一阵愤恨。面对舒望星的询问,他的回答里竟不由带了几分讥讽。或许在他的心里,舒望星永远只是那待他真挚温和的大哥,而非严厉谨肃的师父吧,若换作月神,他岂敢回答得如此锋芒凌厉?

南宫踏雪妙目盈盈,已泛出一丝怒意。

而舒望星目光深沉,研判般盯了方岩半晌,才缓缓立起,道:"跟我来。"他起身下榻,提步向后方渐渐狭窄的洞窟深处走去。他的步履颇是沉重,背影颀长,又带了几分萧索,让方岩突然想起,看似没有什么变化的舒望星,到底还是有些变了。比如,他原本有着极清亮的眸子,直可映到人的心底;此时,却如深潭,幽而远,深不见底,不经意间,便泛着凉而悲的况味,甚至沾惹到眉梢眼角,一层又一层的凄凉悲怆,如井底月影般不时荡漾出来,又用温和淡定的笑意轻轻掩盖,不愿让人知晓。

莫非北极真有许多的苦衷?方岩凝凝神,跟着舒望星踏过一道拱形洞门,又见如前方的一间窟室,仍是如雪洞一样简单的陈设,只在飘拂的鲛绡帏幕之后,隐隐有熟悉的淡紫浮动。

方岩吸一口气,猛地冲了过去。

石椅上,搭着小妖精浅紫的衣裳;石榻上,素白的棉衾里卧着小妖精娇小的身躯。

方岩颤抖地伸出手去,拂开散落于小嫣面颊上的黑发。

小嫣的眼睛依旧闭着,睫毛在如玉的面颊上投着明明暗暗的两扇阴影。她的面色依旧苍白,但不再泛着以前那种发青的死色;呼吸依旧微弱,却已渐渐平稳。她的手还是很冷,但手掌心已有微微的温热。

"师父,师父,小嫣她,她……"方岩抑制不住,握住小嫣的手,感觉那隐约的脉动,泪水终于奔涌出来,舒望星苍白修长的手抚上小嫣的面庞,叹息道:"她用了嫦娥奔月那样的同归于尽招数,又遇到了天心诀中的散魂和绝魄两种高深术法,魂魄散佚,这些天我费了不少心力设法为她招魂聚魄,甚至许多次利用元神出体,希望能在异时空中找回她的魂魄来,可迄今为止,还有一魂一魄找不回来。方才极乐殿来袭时,我已是第三天元神离体了。幸亏回来得还算及时,不然……"他回头看看默默跟在身后的南宫踏雪,怅然叹一口气,自语般道:"若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怎生见姜先生于地下?"方岩不知姜先生是谁,茫然不知所对,但总算知道了,为什么外面打得昏天黑地,舒望星却始终不露面的缘由。舒望星许多次冒险元神离体,想必风险也是极大,此次突遇极乐殿来袭,更是险上加险,无怪方才见到他时,精神如此不济,竟会倒在地上。

南宫踏雪闻言扬脸淡淡而笑,却不见得如何喜悦,反而眸光迷蒙,雾气蒸腾,黯淡而凄楚。

方岩迟疑道:"小嫣少了一魂一魄,就没法再醒过来?"舒望星似极疲乏,软软坐倒在榻前,苦笑摇头:"能醒,三魂七魄现在已有二魂六魄归位,她的小命啊,算是救回来啦!"方岩松一口气,恍然觉得自己的手心,沁出了层层的汗珠来。他咧着嘴,有些傻傻的笑,道:"她能活过来了?那就好,那就好!"泪水却已掉落下来,一滴滴落在小嫣的手上。

小嫣的睫毛颤动,已张开淡紫的唇,呻吟般轻唤道:"叔叔……"舒望星柔声:"小嫣,我在这里。"他的手摩挲着小嫣面庞,皮肤颜色居然比小嫣的容色还要苍白几分。

小嫣叹气般道:"我睡觉时,总是看到你在哭。不过有时候,怎么也分不清,是你在哭,还是岩哥哥在哭。"她的眼睛依旧闭着,似倦得不愿睁开。

"小嫣!小嫣!"方岩嘶哑地呼唤道:"我是方岩!"小嫣的眼睛终于睁开了,漆黑眼珠冉冉转动,很是茫然;好久,她才似找准了人,冲着方岩甜甜笑道:"岩哥哥!"方岩一个字也说不出,只将她揽于自己怀中,狠狠抱住,似要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但下一刻,小嫣所说的话,让他的心突然冻得,冻得几乎麻木。

小嫣那般温柔地问道:"振远镖局什么时候换了摆设了?这么清清冷冷的?"小嫣在振远镖局?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方岩慢慢将小嫣从怀中拉开一定距离,盯住小嫣那无瑕的面容,漆黑的眼睛,郑重道:"小嫣,这里不是振远镖局,而是秀乐长真天。你在燕山用了嫦娥奔月的绝学和极乐殿主相斗,受了重伤,所以我们带你来疗伤,你忘了吗?"小嫣茫然摇头,歪着脑袋想了想,道:"不会啊,昨天,我们不是一起在青州市集上玩的么?我还让你买了一只玉佩哩,圆月形的,有龙凤戏珠的图案。我估计是叔叔啥时缺钱花了,随手当掉的,是不是,叔叔?"舒望星微笑,点头,目光却在怅惘中渗出无限酸楚来。他轻轻道:"是啊,小蝶说要开家酒肆,将簪钗首饰卖掉了不少,我便将我的随身佩饰也卖了,用所得的钱,开了一家酒肆,叫,如意居。"他说着,慢慢吸一口气,忽然撩开帘帏,快步踏了出去,双手击在石桌之上,俯下身子,深深埋下了头,肩背部已在止不住地抽搐。

而南宫踏雪却退了一步,倚着鲛绡帘帏,紧紧咬了唇,面色惨白。

被拂动的帘帏摆动着,摇曳出明明灭灭的线条来。

曾经那么美好的属于平凡人的快乐,为何如薄纸一般,轻轻一戳,便破碎了?

提起那么美好的快乐来,为何那样的让人痛,甚至让北极痛得直不起腰来?

方岩咬着牙,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去追问舒望星,小嫣为什么会这样了。他只是小心翼翼问道:"小嫣,你还记不记得,你为什么到青州来?又是什么时候来的?"小嫣脱口道:"我来找叔叔啊,刚来没几天呢!"话说完,她自己也怔住了,抬头望向方岩,奇道:"可叔叔不是在这里么?我为什么要找他?"她伸出手,穿过自己的头发,用力揉着自己的头。"那我又为什么到青州来?我不是该在圆月谷的么?不对啊,叔叔和人决斗,战败了,应该已经死了呀!我看到了叔叔的玉剑,变得跟石头一样,爹爹伤心得不得了呢。可是,我明明来了青州,还和岩哥哥骑在一匹马上逛街。岩哥哥,岩哥哥你是青州的镖师对不对?可我怎么会认识岩哥哥的呢?""这里是秀乐长真天,不是青州,小嫣。"方岩痛心地拉过她的手,无论如何无法理解小嫣那些跳跃式的思维,只能焦灼地向南宫踏雪目注求助。

南宫踏雪定了定神,走过来微笑抚着小嫣的额,道:"你睡了一觉,可睡的时间很长,所以把许多事忘了。不要紧,睡一会儿,慢慢就想起来了。"小嫣微笑道:"你是南宫姐姐么?我似乎在梦里见到过你。你在梦里还把你的衣裳分给我穿呢,我记得你姓南宫。"南宫踏雪微笑着,道:"是啊,我姓南宫,是你的南宫姐姐。"她的手依旧抚着小嫣的额,用一种很奇怪的手势,温柔地抚摸。小嫣打了个呵欠,慢慢闭上了眼睛,竟睡了过去。

第五十五章分明尘寰身如梦南宫踏雪住了手,敛了笑容,道:"她才醒过来,不能让她想得太多,否则精神压力太大,加上魂魄不全,可能会被逼疯的。"方岩呆呆望着小嫣平静的睡容,喃喃道:"可是,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因为她所缺的一魂,是天魂,她所缺的一魄,是灵慧魄。"舒望星缓缓踏了进来,神色已恢复了从容淡定,丝毫不见方才提到小蝶后的失态。他解释道:"天魂地魂与命魂本是相成相依的,失了天魂,三魂失去平衡,从此更易为邪物所侵;而天冲魄和灵慧魄,主思想和智慧,二者俱无的,便是全然的白痴,而缺了其中之一的,必然不再具备许多原本该具备的思想,包括以前的部分记忆,以及部分武功和才能。"他凝眸看着方岩,道:"也就是说,从此小嫣不但失去了许多以前的记忆,也不可能再如以前那般聪慧,那般身手敏捷,那般武艺卓绝,甚至还会显得比较笨。小岩,你会介意么?"方岩摇了摇头,忽然又点了点头,握住舒望星的手,目光灼亮得出奇。他道:"不能让小嫣这么魂魄不全下去。不然,她今生今世虽有我的照顾,可若是魂魄不全地重新投胎来世,又有谁来呵护于她?"舒望星眸中闪过一丝震撼,旋即笑道:"来世,何必问来世?连前世今生,我们都说不清能执谁的手到老到死,何必再问来世?"他大笑,笑到眼泪都涌出来,才将手从方岩的掌握中抽出,继续大笑着走出雪白帘帏。

他的手指很冰,凉凉的寒意如同秀乐长真天无处不在的雪花一般,悄无声息地凝在方岩手上,竟让方岩打了个寒噤。

"谁也说不清,只要今世就好?"方岩眷恋地在小嫣面庞凝视,喃喃念着。

而胧月窟中,渐传来舒望星抑扬的歌声传来:

"莫道来生来世梦,且看今生今世劫。

说错,谁错?

无非一场空悲切!

说对,谁对?

不过偶然春梦醉!

把酒迎风,且看繁华落尽,化一川纸钱灰飞!"那歌声宛转低回,看似开朗自叙中,分明是愁肠百结;而愁肠百结中泛着的沉郁悲怆,有着分明的看破尘世,简直接近沧桑了。

论年纪,舒望星不过比方岩大了七岁,所以初见之时,虽应允教方岩武功,却不肯让方岩拜自己为师;但此时舒望星歌调中的沧桑,宛然已是垂暮年华,竟让方岩又涌上层层不祥般的悲哀来。

不谈来生梦,且看今世劫。只不知舒望星的今世劫,到底是谁。

谢飞蝶?南宫踏雪?小嫣?

南宫踏雪听着那歌声,眼中又有泪光浮动,却不肯让人瞧出,只用块手绢将脸略略一拭,方又微笑道:"小岩,我出去瞧瞧云姑娘和那位叶公子怎么样了,你爱在这里陪着小嫣,就陪着吧,不过两三个时辰内,只怕她是醒不了的。"她不待方岩回答,已踏步向外行去,绰约的背影之中,居然有着和舒望星一般的萧索无奈。

"小嫣!"方岩再次轻抚小嫣的面庞,心中渐渐宁妥。毕竟活过来了,不是吗?就是要为来世操心,也可以在未来的日子里好好安排。毕竟,他们还年轻,他们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很长……方岩并没有在小嫣身畔久呆。毕竟胧月窟作为秀乐长真天的禁地,必是最安全的所在,大敌已去,根本没必要再去为小嫣的安全操心。心神既定,想起重伤的叶惊鸥和云英,也提步往窟外走去。

走到第一重窟室时,方岩瞧见舒望星正安静盘坐在石榻之上调息,身周有厚厚银光流动,如一层水银潋滟空中,更比当年那层护体灵气华美浓郁,显然进境极快,心中不由又是酸涩。如果他当真经脉全断,重伤在身,不回去找谢飞蝶和元儿倒也罢了,可从他元神离体对敌的情形来看,他的武学,或者说,那纠结了武学的术法,比起当年的能耐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又有什么理由,避居于世,停妻再娶?

料他此时必在设法恢复自己功力或洞天外结界,当下也不去相扰,默默沿那发着暗光的石洞向外走去。

这时,他又见到了那些壁画。

那些叫他眼熟到震撼的山水壁画。

山水如工笔细描,几乎感觉得出那水流的质感,人物亦是传神,神情或沉凝,或忧郁,或娇婉,无不栩栩如生。但方岩一眼看去时,并没有被画本身的高超水准惊住,却只是惊觉,那一山一水,一人一物,都似曾相识,他甚至能知道,那道绕过山峡沿着斜坡一路蜿蜒而来的小溪,再转过一道弯,能汇入一条宽阔大江。

那片斜坡上,座落几间简朴茅屋,和一座石砌的高台,高台上,则是极大的熔炉,不知是不是巧合,熔炉处的岩石所发光芒格外强烈,乍看上去,熔炉中竟似跳动着橙金的火焰一般。熔炉旁,一少年沉思着托腮凝坐,又有一少女垂头立于他的身畔,有神伤之色。少年是汉家装束,而少女却是苗家衣裙,发间和颈脖之中,垂了许多细碎的银片串和彩线流苏。

方岩从未去过南疆,更不曾见过甚么苗家女子,可此时那种怪异的熟悉感越来越强烈,心跳剧烈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又说不出这些人,这些地方,究竟与自己曾有过什么瓜葛。

他忽然跳起来,冲到前方,从第一幅画开始,细细看来。

第一幅,背景阔大雄奇,有些像中原的华山,而画前一对背负宝剑的青年男女,衣带当风,潇洒出尘,一同眺视山水,同样秀雅的面容之上,洋溢着一般的祥和快乐,只不过男子多了几分优雅淡定,女子却多几分旷达不羁。

第二幅,墨云笼罩下,一座荒山诡异兀立,山形如卧龙,有山洞幽深如龙的巨口,森森白齿狞露,杀气席卷天地。那青年男子卧于山洞之外,如受重伤;手中有剑,剑已断。

第三幅,青年男子却与那苗家少女一起,跋涉于山林之间,少女左手托一物,色泽纯白;右手遥指某处飞崖,隐见青气蒸腾,更不知藏着什么异物。此画中丛林森茂,却是南疆景象。

第四幅,便是方岩之前看到的那幅。但再次见到时,方岩突然便认出,那熔炉,并非普通熔炉,而是一座铸剑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认识了铸剑炉,但他用手指从那铸剑炉上抚过时,有种亲切感油然而生。他甚至知道,铸剑炉的边缘,盘旋着云雾龙纹,周身则是缠枝相连的宝相花纹。

第五幅,铸剑炉依旧在,袅烟如丝,炉顶二剑虚悬,一雪白,一苍青,蒙在层层烟雾之中,看不真切形状。那铸剑的少年和苗家女子俱不见了,只那青年男子独立炉边,凄楚悲恸。

第六幅,分明耀眼的冰天雪地,天空却是黯淡的苍凉。琉璃样的冰层之中,青年男子立于一石棺之前,神色平静淡然。水晶棺中,是第一幅画中那女子,竟是死了,却瞑目如安睡。男子身畔,两剑并立,一白一青,此幅画得很清晰,形制恰如真剑大小,说不出的眼熟。方岩定睛看那双剑,心跳蓦地漏了一拍,飞快取下背上苍玉剑,将剑连同剑鞘嵌入那苍青剑的凹下部分。

纹丝不差!

这画上画的,竟然是苍玉剑!

那么,另一柄雪白的宝剑,定然是北极的成名兵器雪玉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画的画?画里想传递的,又是什么样的故事?

方岩心擂如鼓,手心沁出层层的汗水来,呆呆看了那壁画,举着嵌入画中的宝剑,整个身子都似麻木了般动弹不得。

肩膀忽然被轻轻一拍,方岩手一颤,宝剑差点掉落下来,而额上已紧张地泛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回头看时,却是舒望星立于自己身后,关切看着自己。

方岩握紧宝剑,指着壁画,吃吃道:"师父,这,这画是您画的么?"但他似乎已知道,舒望星的答案,不会肯定。泛着白光的石壁虽是干净光洁如新,但那线条已泛着灰褚色,不知已刻画了几许年了。何况,此画风格旷阔雄奇,亦与舒望星一贯的飘逸清新画风大不相同。

舒望星摇了摇头,沉默片刻,才指着画中的寂寥天空和冰天雪地,答道:"这里,我去过。它是从极之渊。十五年前,谷主派我到那里去寻一位修真异人,我没有找到,却发现了一处墓穴。""墓穴?"方岩指着那厚厚冰层下的水晶棺,抑住自己的激动,问道:"就是这里么?"舒望星点头道:"对,就是这里。当时我是和双明铛一起去的。那里地处偏僻,又极冷,人迹罕至,风景却好。我们没有找到想找的人,就在那里多耽搁两天,四处游玩,结果就发现了冰层下的墓室。"方岩隐约记得月神提过,舒望星是在从极之渊得到了雪玉和苍玉二剑,道:"师父便是在那里得到了双剑?也见到了这个女子的水晶棺?"舒望星唇角掠过飘缈的苦笑,涩然道:"不只这女子的水晶棺,还有那男子的水晶棺。"他迎着方岩的诧异目光,答道:"那里气温极低,虽然隔了很多年,可二人的容貌俱如生时。我细察过二人尸身,女子是服毒而死,男子则是病死。那男子应是修真剑客,按理不会轻易得病,当时我就诧异。"他又去细瞧那棺中女子的面容,目光渐次温柔,许久才道:"后来来到这里,听姜先生讲起前世因,今世果,我才知道,他是死于相思。"方岩亦是黯然,但他又听到了舒望星提及"姜先生",不由问道:"姜先生,是谁?什么又是前世因,今世果?"舒望星徐徐在几幅画前徘徊,修长的手指在画中人的形容轮廓上一一滑过,尤其面对那女子时,眸子更是泛出如水亮泽,温柔而忧伤。他的步履凝滞,踏到地上却尽力轻缓,雪白的袍角随风微漾,亦是寂寂无声,似怕惊动了画中人久已沉默的英魂。

"姜先生,是秀乐长真天的人,亦是我的救命恩人。"舒望星的轻轻叹息,荡于空中,幽幽如梅花的暗香浮动。"至于前世因,这画中,不都有么?"方岩心头突突直跳,忽然脱口道:"那,那青年男子,便是师父你的前世?"方岩思绪凌乱如麻,眼睛在画中诸人面容之上转来转去,艰难道:"那么,这其中,是不是还有我?我又是谁?"他的目光慢慢凝在铸剑炉旁的少年身上,凌乱的思绪忽然飘缈起来,霎时变得空白如未经涂抹的纸。他小心翼翼地问:"我,后来又去了哪里?"舒望星默默看着眼前分明已经成熟起来的青年,又露出十年前初见时孩子般的稚气来,不由伸出手去,抚摸他漆黑浓密的长发,和轮廓渐渐刚毅面庞,柔声道:"姜先生讲过一个故事给我听,我一直不知道,那到底是确有实事,还仅仅是,一个口口相传的传说。这些画,就是他根据那个故事画的。"舒望星的手依然很凉,但方岩心头已渐渐温暖而湿润起来。他低低道:"大哥,我想听。"自与舒望星再次相逢,他一直以师父相称,客气之中,已含了些说不出的疏远怨怼之意,却是不满他避居于此,不与妻儿相认,甚至不肯报声平安。如果早知他没事,小嫣早该回到圆月谷了吧,又怎会落得丧魂失魄?而谢飞蝶,又怎会至今混迹于极乐殿,上天入地寻找于他?此时见舒望星真情流露,心下才渐渐柔软下来,生出如少年时那般的依依之情来,不觉又呼起大哥来。

舒望星听他叫一声大哥,亦是不觉微笑,温暖和煦如春。但这一笑的瞬间,却让方岩心头揪了一揪。一样的温暖笑容,却已不再有当日那般年轻风华,反而泛着种悠远的苍凉。仿佛他的温暖只为了施予于人,而他自己的心里,永远只是苍凉,再没有可以让他激动和活跃的因由。方岩甚至注意到,舒望星不但面容清减了许多,连发际之间,亦有了一星两星的斑白,触目惊心。

来不及细思舒望星为何有了如许变化,舒望星已缓缓讲述起那个故事来。

其实,亦是很简单的爱情故事而已。

很多很多年前,--也许是三五十年前,也许是百余年前,总之,一切已无可考证,最初讲述这个故事的姜先生,据说也是听说而已。那时,秀乐长真天一位继承了白石真人衣钵的修真剑客,耐不住洞天中的寂寞,悄然来到红尘世间,浪迹江湖。

不久,他与一名性情爽朗的女子一见钟情,从此才明白,他到红尘走一遭,只为寻她。

可那女子,竟是族人奉献给卧龙魔君的祭品。那位魔君,是她的族人的信仰。

女子并不愿束手就擒。她最初跟在修真剑客身边,只是冀望剑客能保护她,不让自己成为魔君卑贱的侍妾。

剑客并不介意女子的利用。他爱她,护守她便是一生的职责和义务。

可惜,剑客并没能保护他的爱人。魔君的修为,更在他之上,高超的剑气,不能伤他魔身分毫。一心逃出魔掌的女子,依旧落到了魔君手中。

满心伤痛的剑客查到,只有具备了通灵精魂的玉剑,才能破开魔君的护身灵气,将他击败。所以,他来到了盛产美玉的南疆圣域,找到了禀承玉心的苗家少女,向她求助。

苗家少女爱上了温雅忧郁的剑客,竭尽所能,分别在猨翼之山和堂庭之山找到了两块已经具备自身精魂的宝玉,一块洁白,一块苍青,然后和剑客一起,寻找到铸剑堂的莫大师,请他代为铸剑。

宝玉质地至坚至硬,玉精魂更是顽强莫测。莫大师带了他的关门弟子费尽心血,无法熔铸,含恨而逝。临死前,他说,也许,只有如古人一般,诚心以自己的鲜血和生命相祭,才能感动得了玉之精魂,化身为剑。

他的弟子,年轻的铸剑师,禀承着师训,依旧守着熔炉,与那苗家少女和剑客相伴。为了印证鲜血是否能铸出宝剑,剑客和铸剑师不只一次将自己的鲜血大量滴入熔炉,却只能让宝玉和软,始终不能成形。

剑客绝望之下,日日买醉;却在某日醒来时,失去了那一直苦守着自己的苗家少女踪迹。

而铸剑炉旁,铸剑师望住跃然而出的雪玉宝剑,失魂落魄。为了自己的心上人,苗家少女以生命向玉精魂诚心致祭,要宝剑为剑客而生,为剑客而死。

于是,雪玉铸成,从此,只奉剑客为主人。

而铸剑师,他有一段心事,从未及说出口,也再来不及说出。他喜欢铸剑,他更喜欢看他铸剑的人儿。他决定一定要告诉那位痴情的苗家少女,他喜欢她,正如苗家少女喜欢着剑客,无怨无悔。即使在黄泉路上,他也要将,那份情,温柔诉出。

于是,苍玉铸成,从此,以最懂得宝剑的铸剑师为主人。

所以,第五幅壁画中,少年铸剑师和苗家少女都不见了,只剩下了孤独的剑客。

听到这里,仿若有前世的烟尘,茫茫然从四面包抄过来,让方岩透不过气来,连呼吸都变得艰难。他指住第六幅壁画,问道:"既然剑已铸成,为何剑客还是没能救出他的心上人来?"舒望星垂下宽宽的袍袖,眸中亦是蒙了前尘雾般的幽远,怆然道:"因为那个看似只在利用剑客的女子,也深深爱上了剑客,不肯屈服于魔君,服毒自尽了。剑客斩了魔君,却挽不回心爱女子的性命,遂带她去了从极之渊,让那里的冰冷,永远留住她的容颜。"方岩阵阵的悲惘,水气般从心口向上飘起。他道:"可惜,她的容颜依旧解不了剑客的相思,所以剑客终于也在很年轻的时候离开了人世?"舒望星沉默,倚靠于冰冷的石壁站立。洞中有微风流动,拂动他额前的碎发,竟是再难掩抑的无处话凄凉。

方岩抚摩着苍玉坚硬却光晕柔和的剑身,依稀听到了自己前世的热血流动和温柔心跳。

"那么,那位跳入铸剑炉的苗家少女,是今世的谁?"方岩似在问舒望星,又似在问自己。

舒望星苦笑道:"谁在你我之间纠缠最深?"方岩不由望向窟内。那美丽的小狐狸,总算还记得与他相处时的最美好时光,却不知还记不记得自己对叔叔那种近乎霸道的亲情。谁又知道,那份亲情中,纠结了多少未了的前世尘缘?

"南宫姑娘对大哥一片痴心,想来必是大哥前世最牵挂的那名女子。"不知为何,方岩居然又脱口说了这么一句。甫说完,心下又后悔,一低头咬住了自己的唇。

舒望星果然面色瞬间苍白。他的嘴唇蠕动几下,似从牙缝中艰难吐出字来:"她,还好吗?"他问的,自然是谢飞蝶。正如方岩语出试探,为的,也是那依旧绝望爱着的谢飞蝶。

"你说她好吗?"方岩苦笑道:"何况你耳目灵通,又怎会打探不出她的消息来?"舒望星讶异看他一眼,道:"我身体不便,四年多来不曾离开此地半步,又怎会有她的消息?"方岩心头无名火起,不觉冷笑道:"你连极乐殿盗取到了刀神的天心诀都能知道,又怎会不知道师娘已加入了极乐殿,为的是找一个人。她说,生要见人,死要见魂!"方岩眸光跳动,冷冷睨着自己最尊重的师尊兼兄长,满腹的悲愤。他记忆中的北极,似乎具备了人世间所有最可贵的情操,他的武功,他的气度,他的痴情,他的忠贞,无一不让方岩为之折服,处处以之为偶像。所以,北极不能有缺陷,更不能如此地负心绝情,他甚至觉得,找回这样一个舒望星,还不如永远找不到的好。

舒望星一时腿脚俱似僵直,木然立着,眼瞳幽黑幽黑,深不见底,许久不曾霎上一眼,连呼吸声也在蓦然之间停顿下来。一时洞中竟安静得出奇,只有微微的冷风在洞中游荡,发出轻轻的哀吟。方岩心下忐忑,正要说话时,突见舒望星胸腹一颤,忽然一弯腰,"噗"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却是暗红近黑的淤血,身体已如风中秋叶,剧烈地颤抖起来。

第五十六章漫道相对不相识"大哥!大哥!"方岩大惊,急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疾问道:"你,你怎么样?"他的身体亦很凉,而且,他很瘦,隔了衣物,方岩几乎摸不出那曾经很结实的肌肉来。

"为什么,为什么她还念着我?小蝶……"舒望星呻吟着,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息,一边继续向外吐着粘稠的暗黑血液,本就苍白的面庞更是一丝血色俱无,眸子黯淡如纯然的黑夜,双腿似再也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踉跄着倒在方岩手腕上。

方岩又惊又怕,匆忙伸出手去为他搭脉检查。

舒望星勉强道:"我没事。"一边已将手向后缩去,显然不欲方岩为自己搭脉。方岩哪里放心,迅捷捉向他的手,竟--轻易握在手中!

舒望星犹在挣扎,欲抽出自己的手去,但那挣扎的力道,对方岩而言,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是怎么回事?拥有一身傲世绝学的北极,能轻易将弦冰、青衣等灵界高手击败的北极,居然对方岩的进击没有一丝抵抗之力!

方岩恍惚间似明白了什么,迅速搭脉诊治。

舒望星轻轻噫叹一声,不再挣扎,低低咳着,吃力地抬起手,用袖子擦着唇角的血。

脉象散乱,气息微弱,任脉、带脉、阴维脉俱是阻塞不通,而阴蹻脉、阳蹻脉分明是完全梗断!而早在与乾坤双魔相斗之前,舒望星的奇经八脉便已打通,天下罕有匹敌,哪会这等散断不堪?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方岩紧紧抱住舒望星倾倒下的身体,嘶哑问道。

舒望星勉强在唇边弯过一个微笑的弧度,轻轻道:"傻孩子,你以为我不想去找她么?可我一身经脉尽毁,功力全废,只能靠这洞天中的灵气,以及自身尚存的灵力,慢慢调养着身子,却也是苟延残喘,早不是那个可以照顾她一生一世的如意夫君了。何况,我已娶了踏雪,更难见她,一心只盼时日久了,她终能把我给忘了,另觅良人。可她,她又何必……"舒望星又在咳血,每每低咳一声,身体便抽搐一下,显然极是难受痛楚,偏又压抑着不肯发出大声来,唯恐让人担忧烦心。方岩本想问他为何要娶南宫踏雪,但此时见他如此情形,已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抱住他,竟大颗大颗掉下泪来。

舒望星伸出手来,为方岩擦着面庞上的泪水,微笑道:"这么大孩子,还哭鼻子,也不怕人笑话。快扶我到里厢休息下吧。胧月窟钟天地之毓秀,灵气充盈,对我复原躯体大有俾益,你再帮我一把,好得便更快了。四年多不见,瞧你的身手,比以前不知高出了多少,又寻着什么明师了?"他显然不欲方岩为他担心,竭力放松口吻,颇有调侃之意。方岩却笑不出来,定了定神,一边扶他往里走去,一边答道:"我和元儿的武功,都是谷主在教,我们过得很好。只是大家……都想着你。"一时扶舒望星在石榻坐定了,用本门心法将内力缓缓输向舒望星,为他疗伤。触着后背嶙峋脊骨时,又是心头一酸,实在懊恼之极,悔不该不问清情由,便出语相侵;又恨自己太过多心,居然怀疑起他的品行来。

良久,舒望星的唇边有了一丝血色,方岩才将他扶了躺于榻上,用条薄衾盖了。他的心里虽还有许多疑惑,现在却一个字也不敢问了。

舒望星歇息片刻,略觉舒畅,淡淡笑道:"以前常是我去照顾别人,现在,却是我处处要人照顾了。四年多了,居然还是无法复原。""是小岩多心,害大哥伤势复发了。"方岩垂了头道,心下暗自想着,北极身受重伤,这么多年来尚不能恢复,想来行动不便,处处都倚仗南宫踏雪贴身照顾,多半因此心下感激,方才娶了她。

舒望星摇了摇头,苍白的面庞依旧是沉静微笑,缓缓道:"不是你多心,便是换了我自己,以前也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功力全无,以灵力来驾驭离恨天御敌。我知你必以为我功力已复,却为南宫踏雪做了负心之人。"方岩才知舒望星先前对敌之前所施展有类似离恨天的功夫,竟是用灵力驾驭施展而出,点头道:"原来离恨天竟可完全以灵力施出?是了,那弦冰说,大哥用的是离恨天和刑天怒两种不同基础的绝学。"舒望星疲倦地阖了阖眼,道:"刑天怒,本是天心诀上记载的灵界术法。""刑天怒?天心诀?"方岩记起天心诀原便是秀乐长真天流传而出。

舒望星缓缓道:"天心诀,本就是秀乐长真天的白石真人所创。白石真人仙去后,天心诀的原手抄本三册,流落在外,后来落在武林至尊武帝手中。人皆道武帝年事已高,不堪两大臂助齐齐背叛,方才退隐江湖。可我却觉得,这位不可一世的帝君,多半参透天心诀,悟出江湖虽大,可处天地之间,不过沧海一粟,才觉半世霸业,也是虚空一梦,方才灰心隐退。"方岩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辨析武帝退隐之事,大是讶异,问道为:"可大哥又怎么知道,武帝退隐,与这天心诀有关?""因为父亲当日在谷中时,我曾无意间在他的房中见过天心诀的抄本,是中册;当时父亲发现,随即就收藏起来,还叹息说,刀神那里,多半也有一本。"舒望星抬起头,苦笑道:"当时我并不懂父亲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曾把这天心诀当过多少了不起的东西,只是觉得父亲说这话的口气有些怪。父亲始终不曾练过天心诀的术法,也不曾教过我,时日久了,我都忘怀了这事。"他的眸中,慢慢闪过寒意,声调渐渐压抑而低沉起来:"直到四年前,极乐殿突然攻入秀乐长真天。"方岩心头巨震,四年前?那不正是舒望星用了烈火渡劫,重伤不久后的事?当时,极乐殿就与秀乐长真天发生了冲突?而四年前,不管是圆月谷,还是刀神门,只怕都不知道,天下还有极乐殿这样奇异的门派存在。

提到四年前,舒望星似想到甚么痛楚之事,慢慢握紧了拳头。也亏得他身体虚弱,手上无力,否则只怕指甲快将掌心戳得破了。"秀乐长真天,本是道家三十二洞天之一,聚集着天地灵气,加之白石真人曾用无上法力布置下极强的善念结界,任何妄图对秀乐长真天不利的妖仙人鬼,都不能踏入其中一步。故而虽有不懂武学术法的凡人偶然误闯,有恶意者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而极乐殿,所修大半为鬼道,与其说是灵力,不如说是魔力更为妥当,本来绝无可能闯入洞天之中,但四年前,闯入洞天之人,却用了白石真人所创的天心诀心法,结界识得故主灵气,自然破开一角,竟将极乐殿之人放入。""那一战,很惨。秀乐长真天中,自白石真人后,只有他唯一的嫡传弟子,也就是壁画上那位剑客,兼修剑法与灵术,懂得制敌术法。他的本领虽是高强,却英年早逝;而其他众人,大多只具备了基本修道根基,却不足以对敌伤人,故而面对极乐殿袭击,几乎全军覆没。而踏雪……"踏雪遇到了什么事,舒望星并没有说下去,只黯然叹一口气,话锋转过,道:"便是从那时起,我悟出了天心诀,亦知道除了圆月谷和刀神门的两册,极乐殿手中,必有遗落在外的第三册天心诀,方能闯入洞天之中。为此,大难过后,我竭尽所能,将洞天结界重新修整,确保仅会一册天心诀的敌人也不能侵入。"他说到此时,有些尴尬一笑,道:"我从小修习的,毕竟以武学内力为主,灵力虽是不弱,但要调动白石真人的结界,却也大是吃力。这里本来四季如春,遍地桃花,结果经我调整,防御力虽提高了,却开始长年积雪,只能生长梅花了。"方岩原以为这梅花是结界中的幻影,亦一直奇怪为何丐帮老余说父亲遇到的是桃源,自己见到的却是梅域,再不料却是这样的缘故,也觉好笑,但此时却万万笑不出来。遂点头道:"所以今天大哥一见到极乐殿之人再度攻入结界,便料定他们一定又得了一册天心诀。圆月谷防备森严,我们又不曾提过圆月谷有事,所以大哥便推断出必是刀神的那册被他们盗去了。"舒望星笑了一笑,却又咳了起来,咳声低哑却沉重,牵起腹部都在抽动,泛出丝丝的血腥味。方岩忙执住他手掌,将内力缓缓输入。此时便也知道舒望星的手,为何一直冰冷着,却是筋络堵塞,血脉一直不通的缘故。

舒望星缩着手,叹道:"小岩,不必浪费内力了。我的血肉之躯,早已破败不堪,便是输入再多的内力,也是无所凭依,支持得片刻,便散佚无踪。亏得灵力依附于魂魄之中,并不依赖肉体,才能让我有些自保之力。"方岩才明白,舒望星如此病弱的躯体,为何能驱动离恨力和刑天怒那样的力量。原来灵力的存在,并不以血肉之躯为根本。修真者修炼的最终目的,便是将元神摆脱肉体的控制独立存在于世间,以达到长存于世的愿望。所谓修真之人坐化归去,便是借了灵力蝉蜕血肉之躯以求元神永生。故而舒望星筋脉尽毁,却能保有灵力,并渐渐提高。但舒望星的病痛,显然对他困扰极大,所以方岩执意将内力多多输了好一会儿,才笑道:"我的内力原多得很,少一些并不算什么。--方才听大哥讲了这许多,却还是不懂武帝归隐和这三本天心诀有什么关系。"舒望星虽不欲方岩浪费功力,但筋络之中流转了许多内力,却也暖洋洋大为受用,如在春日暖阳中晒着,一时倦慵起来,连眼皮也凝滞起来。只懒懒答道:"武帝那等绝世霸主,虽是归隐,也不愿对曾经的心腹大将示弱,让他们认为自己是被逼退位啊。送了刀神剑尊天心诀那样的绝学,便是暗示二人,他退隐,是退让,是去另辟一方天地,而非屈服。二位老人家,想必也看过了天心诀,我父亲素性恬淡,甘于避世,倒也罢了;难得刀神亦敛了性子,安心隐居,自然是知晓天心诀威力,再不敢自大的缘故。因天心诀是武帝临别所赠,别有用意,因此二位老人家,都不曾将此绝学传授过门下弟子儿女。我若不是少年时见过抄本,后来又因缘际会修习了天心诀,再也猜不出这么些因由来。只不知……只不知武帝的第三册天心诀交给了谁?竟会落到极乐殿手中……"舒望星说着说着,声音已渐渐低了下来,却是睡着了。但见他睡梦之中,犹且紧皱着眉,不知在苦思甚么。

方岩知他必是乏得很了,小心翼翼为他将被子掖好,蹑手蹑脚退了开去。

谈了这许久,舒望星虽未将别后遭遇一一说出,但方岩连想带猜,也便有了基本脉络:舒望星施展烈火渡劫后身受重伤,被南宫踏雪救了,送到秀乐长真天来医治。秀乐长真天本是他前世所居之地,那位姜先生和众门人定然尽力救治,并设法让他学会了白石真人留下的天心诀。舒望星虽身具灵力,身体依旧极差,处处需要南宫踏雪照顾,尤其在众门人被极乐殿屠尽后,二人相依为命,走到一起的可能性自然是更大了。或许,四年前,在满洞天的桃花飞扬变成冰雪寒梅之前,在极乐殿屠尽秀乐长真天门人之时,舒望星和南宫踏雪身上,还曾发生过一些惊心动魄的事,但舒望星显然已经不愿再提起,而方岩,也不愿再去勾起他的伤心。

但终于踏出胧月窟时,他还是忍不住想,那谢飞蝶,上天入地寻找夫君的谢飞蝶,该怎么办呢?他相信,不论舒望星沦落到怎样的地步,谢飞蝶都可以接受,却不知道,她那样刚烈如火的性子,还肯不肯认命屈服,去和另一个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胧月窟外已经恢复了冰冷的世界,感觉不出丝毫的阳光和暖意来,大约舒望星在石榻中运功之时,已经将结界重新恢复了原状。

但再见到满天的冰雪,满地的落梅时,方岩却又怔住了。

他在胧月窟中一直记挂着要去探望的云英和叶惊鸥,正倚着老梅默默等待。梅是白梅,落英缤纷铺了一地清香。云英受伤不重,倒还好些,叶惊鸥胸前伤口缠了厚厚纱布,披着宝蓝的外袍,已落了一层的雪白花瓣,而面庞的颜色,亦与那白梅仿佛,且憔悴得吓人。看来他略事包扎后便在此地等着了,一双沉默优雅的微蓝瞳孔,虽如常镇定,却黯淡无光,瞧来也疲累得很,此时见到方岩出来,才恢复一抹亮色,振足精神迎了上来。

方岩知道他不但担心北极,更担心北极正施救的小嫣,遂上前将他袍子拢了一拢,微笑道:"我师父没事,而小嫣,也算救回一条命了。"虽然还缺失一魂一魄,可到底,还活着,这应该算是件好事吧。

叶惊鸥微微瞑目,深深呼了口气,道:"小嫣醒了?"方岩道:"刚醒了一次,因为太虚弱,南宫姑娘怕她劳神,又让她睡了。--南宫姑娘说来察看你们伤势,没和你们在一起么?"他虽知道南宫踏雪已与舒望星结为夫妇,却无论如何无法像称呼谢飞蝶一般,也称一声师娘。

云英点头道:"她送了我们一些疗伤解毒的药,又去为其他几位受伤的下人诊治去了。"叶惊鸥却顾不得别的,往胧月窟中张望着,已耐不住久已压抑的焦急,问道:"我可以进去瞧瞧她么?"想来,他与小嫣四年多的相依相处,用心用情之深,绝不在方岩之下,如许之久不曾见到她,只怕心头的思念,早已泛滥成灾。方岩推己及人,倒也有心引他前去一见。他去那胧月窟时,除了那些发光的岩石和奇怪的壁画,并不曾见到其他甚么秘密之处,但秀乐长真天既然郑重其事将它列为禁地,自然有它的理由。何况窟里还有一位灵力极高身体却极差的北极舒望星在,叶的师父皇甫青云和圆月谷结怨不浅,方岩便更不敢将他随便引进了,一时皱眉,竟不能回答。

相见已有日,此时情难为。

叶惊鸥亮了一亮的眼眸迅捷黯淡下去,苦笑道:"罢了,罢了,我知道了。"他转身往回便走,却用力猛了,牵动伤口,忍不住呻吟一声,掩住胸口疼得弯下腰去。

云英疾走上前,扶起他道:"我送你房去罢。"她的神色却很平静,看不出是否因小嫣的苏醒而特别欢喜,或者特别悲哀。

或者,那是因为她早已知道,不论小嫣是否苏醒,从她再次出现与方岩重逢的刹那,她都只能输,输一段从不曾有过回应的久远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