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么问?”重复的问句从君晚朝嘴里慢慢说出,不复刚才的茫然,漆黑的瞳孔里闪烁着坚定的眸光。

“因为你自己。”段奕之随手扣了一下桌面,神情悠远。

君晚朝疑惑的望向段奕之,眼神微动。

“从今天你见到我开始,你的执礼虽刻意改变,但是仍然和现代贵族礼不一样,细微的差别,但却是古老世家所独有的;还有君山银针,是君家所有,虽然市面上偶有流通,却含量极少,自从十年前君家隐世后,就没有传出来过,而你仅凭气味就能断定它的品种,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喝过它,而且非常熟悉。”

有些东西是刻入灵魂的,哪怕你刻意改变其形,也改变不了本质。

君晚朝眼睛微眨,带着一份无奈:“就算如此,也只不过是我礼仪学得好,或是曾经喝过君山银针罢了。”

原来是自己不知不觉中透漏了出来,看来自己确实不适合伪装。

段奕之摇摇头,目光中透露一种慵懒的写意:“你知道的,有些东西不是你学就可以的,而是独特的。”

君晚朝掩下心神,段奕之说得没错,并不是去学就可以的,有些东西是流入四大氏族血脉中的烙印,根本无法改变,就算她换了个身体,却依然是原来的那个灵魂。

况且骄傲如她,也不屑于去改变。

“凭什么肯定我和君家有关,若是光凭上面的原因,把我算成雷林两家的还活着的逃出者不是也行吗?”

“很简单,我查过你统驭纪家的方法和手段,和君家十分相似,更重要的是…”段奕之停顿了一下,眼眸里仿似划过深切的悲痛,浓黑的色彩渲染其中。

“更重要的是,你出现在陵园,喜欢曼珠沙华,这是君家的人不可避免的通病,也只有和他们有关的人才会对那个地方感兴趣。”

“君家的人中,谁,是你的教导者,或者说,谁是你的老师?”段奕之望着面前的女子,语气平淡,唇角带笑,黑眸深处流转着深邃的睿智。

一股深沉浓烈的威势慢慢席卷了整个棋室,只不过正当其中的女子却好像丝毫没有感觉,她缓缓抬起头,刚才的温和柔雅一瞬间消散不见,眼神疏冷清离又高贵淡定。

“君晚朝,我的老师。”

整个世界好像被这个小小的棋室隔开,谁都不再开口,里面是让人窒息的死寂。

暖色的微风吹进来,让室内的微醺些微散开一些,气氛比之刚才更加幽深。

段奕之望着面前的女子,骄傲浓烈又卓然幽雅。

就宛如当初站在她面前的阿朝,华丽张扬,睥睨天下。

眼前的人影好像和记忆中的那人重合起来,让他有瞬间的无措,心猛然揪紧,已经有多久,没有在别人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十年来,只能独自回忆过去,却发现愈加悲哀。

她说什么?君晚朝。

但是这怎么可能?

段奕之摇了摇头,眼神深沉威严。

“不可能,当年你连十岁都没有。”

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但却在面前的女子傲然卓立的眼神下慢慢相信起来。

这世上,除了她,根本不会有人能教出这样的女子,如她一般,刹那芳华。

“若是让我相信,就说清楚当年的事,她怎么教你的?”

沉着的声音里带了一丝颤抖,他想过千万种可能,但绝对猜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君晚朝掩下眸,语气慢慢变得空灵:“我很小的时候见过她,她教了我一些东西,仅此而已,我没有出过昭云城,所以都是她来找我。”

纪阿朝的过去能查得到,若是说谎,会很快被拆穿,但君晚朝不同,若是她的踪迹,恐怕没有任何人能查到。

况且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根本就无法辩白,而她知道君晚朝所有的一切。如今这种状况,君家的人,除了君晚朝,根本没有任何人适合去冒充那个根本不存在的老师。

真是悲哀,明明努力放下过去,但却偏偏只能靠着以前的君晚朝让自己从窘境中走出来。

对面的男人眼神微微眯起,威胁的不满从中泄露,带着十足的霸肆。

显然,这样的话并不足以让他相信。

“她过世前曾经给过我一封信,若你要证据,改日会奉上。”君晚朝眼睛一眨,快声说出了口。

反正是她自己的笔迹,要伪造一封书信简直太容易了。

气氛逐渐回暖,但那个人的名字一旦被提起,就像潘多拉魔盒被打开了湮灭在历史中的过去。

“以你当时的年纪,就算她教你,也不可能让你知道这么多?”

“她为我留下了手札,只不过现在我已经毁了。”

“她,有没有提过我?”段奕之缓缓回过神,抬起头,嘴角流泻出一丝微不可闻的低吟。

但他马上自嘲起来,纪阿朝当时只不过是个小孩子而已。

君晚朝手一紧,脸色平淡,眼神微闪,清丽的嗓音轻轻响起,但却带着一丝决绝:“没有。”

“是吗?”骄傲的王者渐渐低下了头,颓然的眼神中划过一丝暗沉。

果然,只是我奢望了吗?

“那为什么她会选中你,教你这些?”王者之道,她怎么会选择交给这样一个小女孩。

“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的名字也是叫阿朝吧。”少女眼睛低垂,让人看不清其中的表情。

“你的存在是为了什么?”

君晚朝发现她把段奕之引进了一个误区,让她相信她是君晚朝所教,那么作为一个氏族的家主,是不可能为其他家族培养优秀的继承人的,那纪阿朝被选中的原因又是什么?

君晚朝一时无语,无论是谁,都不可能会想到她就是君晚朝,所以这个谎言她要继续编下去。

段奕之想到最近刚刚传开的消息,眼神慢慢暗沉:“是因为君家吗?是因为要让你帮助君逸轩,所以才会教导你。”

纪阿朝对此不置可否,既不承认,也不否定,这样由段奕之自己猜出的答案才是最坚固的。

更何况,她现在确实和君家在同一战线上,而且永远都不会损害君家的利益,段奕之虽然说得不对,但却是事实。

“君家的人并不知道,我希望段先生能保密。”

“哦,为何?只要说你的老师是君晚朝,那你和君家的关系就算不用联姻也可以牢不可破。”

“老师希望我只是默默帮助她弟弟,并不希望说出她曾经教过我。”

段奕之想到君晚朝对君逸轩的疼爱,叹了口气。

她是希望她的弟弟能站在最高处吧,所以才会为他安排了这样的帮手。

她的心里,亲人永远是排在至高的地方。

段奕之看着眼前有着和她相同气质的女子,轻轻点了点头;“我会为你保密。”

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会为你做到。

哪怕是…

“段先生,告诉我让我做的第三件事?”君晚朝眼神执拗,这毕竟才是她来这里的目的。

“最多三天,我会派专机送江一平过来,至于第三件事,以后再说吧。”段奕之低下了头,缓缓开口。

不过才一会,他的声音却仿佛苍老了很多,刚才询问时的温和也渐渐消散,浑身上下都是凛冽难近的冷意。

君晚朝知道这是在送客,道谢后慢慢退了出去,行到门口,她回头一看,段奕之坐在那,神色漠然,仍然是相同的棋室,可是她知道她走不进去,那是只属于段奕之的世界,谁都进不去。

也许,曾经有人可以。

只不过,现在,灵魂仍在,却洗尽了苍凉。

水墨の柒染

不若不信

段奕之果然没有食言,第三天江一平出现在了纪延宇所在的医院,段家的私人飞机直接降落在医院的空地上,惊动了刚刚知道情况的杜婷蕊。

显然这种拜访没有任何预兆,虽然知道段家家主的话定是一诺千金,但这种动静还是引起了医院片刻的骚动。

江一平的到来让本已绝望的杜婷蕊充满了期待,毕竟段家的专属医生这一名号已经足以证明他的医术,况且纪延宇的情况也确实很让人担忧。

等君晚朝和纪琪韵闻讯赶到医院时江一平已经对纪延宇进行了会诊,所以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见过其人。

君晚朝、杜婷蕊和纪琪韵焦急的守在了病房外,就连纪南庭也被林烟用轮椅推着出现在病房门口,杜婷蕊看到脸色苍白,身体虚弱的纪南庭,眼神微闪,稍一注目便转过了头,只是细微颤抖的双手泄露了心中的不安。

纪琪韵见状上前握住杜婷蕊的双手,并没有说话,只是担忧的看着她,紧了紧手中的力道。

杜婷蕊笑了笑,眉目稍缓,这个女儿已经成长得远远超出她的期望,她心生安慰,转头继续朝病房看去,江一平已经进去一个小时了。

‘叮’一声,病房门被轻轻打开,一个不修边幅的男子快步走了出来,他神情懒散,发宇凌乱,眉微微拧着,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大褂,脚上踩着一双拖鞋,乍一看脸色很是颓废。

除了看过他样子的杜婷蕊,在场的只有君晚朝能保持镇定,这样的医生,倒真是不多见,如果不是段家的威慑在,单看他的外表,所有人都会毫不怀疑他只是个骗子。

杜婷蕊急忙走上前,询问的话还未问出口,就被江一平打断:“问题比较棘手,但也不是没救,除了现有的治疗外,我再为他进行半个月针灸就行了。”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都舒展了眉头,杜婷蕊终于放松了紧绷的心情,惊喜的开口:“只要半个月针灸就可以了吗?谢谢江医生!”

江一平挑挑眉,不耐烦的说道:“谁说只要半个月就行了?”

“您刚才不是说…?”

“我只说为他针灸半个月,这半个月里你们找个懂针灸的医生跟着我学,以后就由他代替,至少要三个月才会起效,但是三个月后绝对会醒。”

杜婷蕊被‘绝对会醒’几个字惊道,脸上焕发出多日不见的神采,但转念一想江一平只是针灸半个月,不由得着急的望着江一平欲言又止。

纪南庭见状连忙请求:“既然江医生有把握,可否请江医生多诊治一些时日,这样康复率也会大些。”

“不可能,我本来只准备看看,交代一下就直接走的,若不是段奕之开口,我也不会来到这,况且我的研究正弄到一半,能留下半个月已经是极限了。”江一平眼神严肃,语气平板,只是说话的时候向君晚朝那瞟了一眼,他能感觉到,在他刚刚拒绝的时候这个女子身上猛然爆发出的冷厉。

如果他猜的不错,这个女子应该就是纪家新任的族长。

纪南庭闻言不再多说,毕竟惹怒了江一平对谁都不好,但是针灸这种事若非功力很深的老中医倒真是难以快速掌握治疗方法,对于纪家而言找一个懂针灸的医生并不是难事,只不过能让江一平留下来才是最好的方法。

但是像江一平这种一心扑在医术上的人并不是好劝的,看得出来,他对段奕之为他安排替外人治疗的事情并不满意。况且纪家众人都心惊于他对段奕之的称呼,毕竟敢这样做的人太少了。

君晚朝看到杜婷蕊仍是担忧的眼神,神情微转,看向江一平,声音清朗,带着一丝卓然:“韩宇的医术孤本,三个月后若你还在昭云城,定当双手奉上。”

江一平身体一震,脸色急转,望向君晚朝,带着难以置信的怀疑:“失传几百年的孤本,你当真有?”

“当然,只要我大哥三个月后安然醒来,我自然会亲手交给你。”君晚朝傲然开口,眼中划过狡黠。

这种孤本纪家没有,可是君家有。

“好,我信你,我会留在昭云城三个月,暂时住在段家庄园,你若有事,可以上那里找我。”

江一平尽管不闻外界之事,可也知道说服段奕之让他出诊的就是面前的女子,况且,她只是站在一旁,便气质卓然,自成一派风华。

这样的人,应该会信守承诺。

君晚朝见到江一平点头,慢慢向外走去,现在纪延宇的事总算有了一个交代,等到纪家能真正鼎立那天,就是她离去的日子了。

而那一天,会有多远?

“阿朝,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轻佻微醉的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君晚朝猛一回神,看到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杜方羽,脸色不由得微微转黑。

这几天,也不知道杜方羽吃错了什么药,每天一大捧红玫瑰准时送到纪家,尽管她三令五申出行路线不得外泄给这个家伙,但他总有各种方法得知她的行踪,在经过几次所谓的巧遇后,她彻底领教了这个花花公子黏人的本事,现在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就头疼。

看来今天要和他好好谈谈,解决这些荒唐事了。

她这个年纪,早就不适合去玩这种欲擒故纵的游戏。

杜方羽仍是一副欠揍的模样,看到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君晚朝脸色的变换,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这样的她好像要真实一些,也更容易让他觉得接近。

“杜方羽,以后不要叫我阿朝。”君晚朝双手交叉而立,眼角上扬,语气淡淡却毋庸置疑。

“为什么?姑姑她们不是都这样叫你?”

“没有原因,只是,我不允许。”淡然的声音缓缓响起,坚定但却带着一丝怅然。

如若可以,这个称呼,她从来都不想让君家以外的人提起,只不过纪阿朝的长辈她却无法苛责。

杜方羽看她神情严肃,细长的眼眸中染上一片浓黑,缓缓垂下眼,转移了话题。

“好吧,表妹,你还没有回答我,怎么一个人站在这?”

“段家的医生来替大哥看病,我闲着无事就一个人走出来了,你是来看大哥的?”

“嗯,听琪韵说段家的人过来了,我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起色。表妹你是怎么说服薛放的?据我所知,这个江一平还没有给外人看过病,况且,延宇要是醒过来也会对段家造成一定威胁。”杜方羽挑起眉角,神情里含着一丝探究。

按理说现在纪家和段家站在对立面上,薛放怎么会帮纪家?

君晚朝抬过头望向远处,眼神悠远:“段家不屑于如此。”

杜方羽愕然的抬头,惊异于君晚朝的语气的肯定。

君晚朝恍了恍神,看向愕然的杜方羽,遮住眼里的光芒,声音渐渐清澈:“而且答应救大哥的是段奕之,不是薛放。”

“你说什么?是段奕之?”杜方羽猛一愣神,似是对突如其来的消息难以接受,连声问道:“你是说段家家主亲自来昭云城了?”

君晚朝点点头,不再言语。

果然,作为威临龙国的王者,只要出现,就会不可避免的引起骚动。

想到几天前将段奕之到了昭云城的消息告诉纪家其他人时,众人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但显然杜方羽的接受能力要强得多,他眼里极快的划过一丝危险的光芒:“表妹,段家家主很少离开炎华城,你说这次他是不是为了我们四家联盟的事而来?”

君晚朝想到在陵园里最初出现的段奕之,眼神渐渐变沉,摇了摇头,肯定的开口:“不会,他不是为了我们四家而来,况且这种程度的争斗还不值得他亲自出手。”

杜方羽握着的手紧了紧,诧异的看了君晚朝一眼,她好像对段家,或者说对段奕之有着超出寻常的了解。

杜方羽眼神数转,压下心里的异样,突然想起今天来见君晚朝的目的,耸了耸肩,蓦然开口:“表妹,最近的玫瑰喜欢吗?这可是我每天从赛尔牧场运过来的,我想明天应该换颜色了,你觉得白色怎么样?”

杜方羽得意洋洋的炫耀,细长的凤眼微微挑起,神情一片洒脱。

但不难发现他散然的态度下眼眸深处是细微的紧张,只不过无暇顾及的君晚朝并没有发现。

“杜方羽,你应该知道我和君家家主已经定亲,以后不要再送了。”君晚朝眉头微皱,看着笑得像狐狸一样的杜方羽,缓缓开口。

“那又如何?你们不会结婚的。”杜方羽神态自若,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极是耀眼。

“为什么这么说?”君晚朝抬眼撇向杜方羽,眼里不带一丝情绪。

杜方羽没有说话,只不过隔了半响,眼神莫测,轻轻开口:“猜的。”

他定定的望向君晚朝,漆黑的眼眸里波光涌动,夹杂着毫不掩饰的霸道:“就算终有一日你会嫁给他又如何,只要一天没成定局,我就不会放弃,绝对不会。”

君晚朝好似被这股炙热的光芒灼伤到,身子微微向后倾,眼神渐渐变得不可捉摸:“哦?决不放弃?”她嘴角勾起一抹嘲弄:“这世上没什么感情是无法放弃的,哪怕…”

君晚朝转过头,慢慢向医院外走去,背影孤寂苍凉:“哪怕是用十年期盼铸就的诺言。”

低旋的声音渐渐消散,语气轻渺得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杜方羽望着远处已经不见的背影,缓缓收回刚才准备拉住君晚朝的手,嘴角的笑容慢慢变得苦涩,这样的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果然,还是轻估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