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段家别墅内突然响起微微急迫的脚步声,段奕之神色数变,却发现怎么都静不下心来。

若是涵语说的那封信真的存在,阿朝已经离开十年,那那封信送来的时间应该是…

段奕之脸色突然变得惨白,眼中是压不住的仓惶,本来急切行走的步伐顿了一下,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向史云的房间走去。

若是他还有一点理智,就应该去猜测那封信是否已经被转移了地方,或是史云早就已经将其毁掉。他应该做的是先查清楚事实,然后再拿到直接的证据后行事,而不是如这般冒失,连让自己冷静走过去的理智都没有。

本就空旷的段家别墅,史云的房间离段奕之的书房有些距离,他以前一直对此满意,但现在却觉得是如此的漫长。

整个段家的下人都看到他们向来稳重的家主疾步朝夫人的房间走过去,眉宇中的暗沉像是席卷着漫天的风暴,冰冷且慑人。

段奕之推开史云的房间,里面空无一人,他神情一顿,想到史云的习惯,然后步履未变的径直朝史云床边的桌柜走去,他停在那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直到他眼底的冷意积聚成即将临界的风暴,才缓缓弯下腰打开了抽屉。

里面干净得几近空白,但却有一个纸袋被放在里面,段奕之眼中划过一抹极淡的光芒,嘴唇抿得死紧,然后将抽屉中的纸袋拿了出来。

他有一种直觉,他想要的东西,应该就在里面。

段奕之的身体慢慢变得僵硬,拿着纸袋的手几近颤抖,他闭上了眼,良久之后才缓缓睁开眼睛,眼底的黑暗散在了瞳孔深处,带着无以名状的窒息。

他缓缓的抬起手,纸袋里的东西被慢慢抽了出来。

段奕之脸上是惨灰色的苍白,眼神里的气息也随着出现在眼帘里的信笺而渐渐变得窒息。

夕阳在他身后渐渐沉没,带着几欲决绝的浓烈。

缘错一生

依旧是盛开得耀眼而浓烈的曼珠沙华,只是却不知从何时开始奢靡的花瓣上竟然带着淡淡的哀伤,就像是盛极而后的弥乱,华贵一世却暗暗颓散。

华丽的信笺上是女子从未改变心性的笔劲,但若是熟悉的人,就会发现那刚劲凛冽的劲道中竟隐隐含有一份独特的柔软和微不可见的期盼。

十年的等待和难以言喻的羁绊尽于其上。

骄傲决绝,刚烈执着。

信笺上的字迹明明几天前才看过,但现在,段奕之却宁愿不知道纪琪韵送来的那封信的存在。

那样的哀伤而绝望,是你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切。

可是,让你颓败到如斯境地的人,居然,是我。

阿朝,为什么要等我十年,如果不是这样,那十年,就算你难过,可至少不会让你的生命到最后,只剩下绝望。

阿朝,为什么当年段家倾覆的时候,你要用一生对君家的承诺去换我的命,如果不是这样,我至少,不会有,哪怕是让自己立刻死去见你的勇气都没有。

为什么,我要在十年之后才看到这封该死的信,这十年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除了回忆,除了痛苦,除了伤感,除了绝望,我都做了什么?

我甚至,都不敢去见见你,哪怕一次都好。

我也不知道,当年那样骄傲的你,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等我的回应。

那必是极至的痛苦和期待。

可是…

段奕之陡然觉得连呼吸都变得极为艰难,瞳孔里逸散的黑暗比之前几天看到送来的那封信时更加浓烈和悲切。

他背脊挺得笔直,如果仔细看去,才会发现他全身都在不停的颤抖,好像在下一刻,他就会控制不住而跪倒在地。

可是,君晚朝,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上天真的在厚待我,就算是在我即将死去的前一刻,我也会无比庆幸,能有机会看到它。

哪怕,至此以后,终我一生,都将在万劫不复中渡过。

原来,你一直在,等着我。

但是,这确是这世上对我们而言最悲哀的事。

“奕之,你怎么在这?”身后传来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柔软和温情,还带着诧异的惊喜,但是却让段奕之身子猛然一顿,甚至是感到无法言说的厌恶,以及痛恨。

这个女人,居然欺骗了他十年之久。到现在,还能这样若无其事的呆在他身边。

段奕之,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愚不可及。

史云站在房间门口,看到段奕之站在里面,心底不由得升起一抹兴奋,他已经很久没有,不,应该是说,他从来没有踏进过属于她的房间。

就算是有时看望涵语,也是把涵语带到他所在的地方,十年了,他从来没有真正走进她所在的地方,哪怕是最卑微的施舍,都没有。

这十年来,他们之间的相处曾一度让她感到绝望,但她认为,总有一天,他会回过头看看她,就会发现,她从来都在他身后。

一直等待。

史云眼底的惊喜还来不及化成高兴,就被房间里令人窒息的氛围一惊,段奕之背对着她,尽管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却能感觉到面前男子紧绷的身体以及身上逸散出来的怒气和冰冷。

史云看到段奕之站的地方,心底陡然升起极其不安的感觉,那里放着的东西是…

可是他怎么可能知道,不可能的。

史云心里的一点点庆幸在看到段奕之转过身来手上拿着的东西时全部消失,她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甚至还夹杂着恐慌。

“奕之,奕之,你…”

“很好奇我怎么会在这,是不是?”转过身的男子眼底积聚的黑色风暴闪着极暗的光芒,危险且噬人。

史云似是承受不住这股冰冷的威压,向后退了几步,眼神中的惊慌怎么都压不住,身子带着摇摇欲坠的颤抖。

“史云,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能装成这个样子,在我身边呆了十年的?这样的弱不禁风和温婉,应该也是你装出来吧?”

一旦有些事被揭开,过往一些被忽视的事就会很快浮现在眼前,胆敢截下阿朝留给他的信的女子,怎么可能简单?

而这件事,还有谁牵涉其中?

单凭她一人,根本瞒不了这么多年,甚至不留一点痕迹。

“奕之,你说什么?”

“怎么,还要继续装下去吗?”段奕之压下眼底的厉色,扬了扬手中的信笺:“这个东西,你要告诉我只是一场误会吗?”

“这是,这只是…”

史云看着从她身边走过的段奕之,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甚至是连淡漠都吝啬用在她身上,眼神里面的厌恶让她心底涌上一阵寒意。

不可以,她隐忍了十年,改变了十年,最后怎么可以只是这样的结局?

“没错,我是截下了她给你的信。那你呢?明明当初答应了会做涵语的父亲,明明答应了娶我,又为什么在我发出婚贴的时候那么生气?这十年来,甚至连和我说话都不情愿?”

史云的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愤怒,就好像十年来她放在心底的疑问和悲切全部积聚而出。

“明明,你答应过的?”她的声音渐渐变得苍白而无力,带着深切的责问。

段奕之听到身后史云的声音,回过头来,深黑的瞳孔里是毫无掩饰的淡漠:“我从来没有答应过,要娶你。”

“你说什么?明明是你…”史云眼底划过一丝恐慌,段奕之明明答应过的,可是,为什么他脸上的神情坚定的几近嘲讽。

“我只是说过会把你肚子里的孩子当成自己的看待,会好好教养她,做她的父亲一样的存在,这是当初为了阻止你寻死而作出的承诺,也是为史家留下最后的血脉以报答史家对我的恩情,我何时…”段奕之神情里的桀骜慢慢融进话里,带着几近嘲讽的冷然:“我何时说过要娶你?”

史云眼底的最后一丝期盼慢慢的幻灭,她的指尖死死掐住手心,神情变得苍白而脆弱:“难怪,难怪我发出了婚讯之后你就从来没有关心过我,这么多年来哪怕是一句问候都没有?”

她猛然抬起头,声音悲切,甚至夹杂着丝丝恳求:“你当初愿意把那场婚礼完成纯粹是为了让我活下去吗?难道连一点点是因为喜欢我的原因都没有?”

“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何必自欺欺人。”段奕之的声音凛冽决绝,神情里是令人悸颤的疏离。

“这么多年,我总以为会有机会的,为什么你连一点机会也不肯给我?君晚朝她就那么好,她已经死了十年了,是我一直在你身边,是我…”

史云的话在段奕之仿若燃尽一切的眼神里戛然而止,他的瞳孔里散着火红的炙焰,带着难以泯灭的怒意。

“不要再让我从你嘴里听到你提到她,史云,你不配。”段奕之缓缓走上前,眼底慢慢划过滔天的恨意,然后转过身朝外走去。

“段奕之,你难道不想知道这封信是什么时候送来的吗?”史云突然走上前拉住他,神情里的脆弱慢慢变成阴狠,语气里是说不出的解恨。

段奕之回过身,看到史云脸上的愤恨,心底陡然划过不安,这封信,难道是?

“没错,这封信就是在我发出婚讯的几天前收到的,那时候你正好不在段家。”史云突然一笑,暗沉的眸子里竟然夹着一丝诡异的色彩:“君晚朝那个时候一定是在等你去找她,可是我真想看看,当她收到等待十年的人送上的婚贴时,会是什么表情?”

史云看着段奕之愈加苍白的脸色,心底的钝痛更加快意,尖锐的话倾泻而出:“如果不是收到这封信,我怎么会那么急的擅自发布婚讯,惹你厌烦,如今看来,当初我做的是对的,一定是那封婚贴,才让君晚朝对你彻底绝望,哪怕她是君家的家主,龙国的王者,她也输在了我手里。”

段奕之眼底的黑暗突然变成寂灭的深沉,他淡漠的撇了一眼史云,然后转过身向外走去,留下的话语却冰寒彻骨:“既然你那么想赢她,那我就如你所愿,从今以后,段家再也没有段夫人。”

“怎么可以,你怎么能…?当初你答应过我母亲会照顾我一辈子的,更何况,更何况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被雷家的人设计,也不会有涵语…”史云听到段奕之的话,神色里的惊慌慢慢变成了愤怒,她如今拥有的,就只有段夫人一个头衔而已,难道,连这个她所唯一拥有的,都要剥夺吗?

段奕之走向外面的脚步一顿,但仍是连头都没转,他淡漠的语气里是刻骨的冷傲:“史家救命之恩,这十年对你的容忍就是我的极至。至于,当初的事,史云,我从来都不是仁慈的人,你觉得,这世上,有什么事是可以和她相提并论的吗?”

段奕之脚步不变的向外走去,就好像连回过头来看一眼都是不能忍受的事。

史云看着段奕之离去的背影,彻底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虚弱的向一旁的床上倒去,眼底是一片绝望。

是啊,她怎么以为可以用史家的恩情和当年发生的事来妄图改变他的决定。

段奕之,从来都是没有任何弱点和羁绊的人。

除了,那个十年前已经离世的女子。

史云脸上的苍白渐渐演变成深切的恨意,她猛然坐起身,对着外面喊道:“段奕之,就算你如今知道当年发生的事又怎么样,她早就死了,早就死了…”

凄厉的喊声渐渐在段家庄园内回荡,带着绝望而快意的悲愤。

已经走远的段奕之身子骤然一颤,然后快速的向书房走去,脚步凌乱无比。

书房门被猛地推开,段奕之关上门,身子缓缓滑到在地,失去焦距的眼神茫然而无措,他望着手里紧紧攥着的信笺,突然觉得一股极至的荒凉慢慢在心底升起。

阿朝,我想,我没有我想像的镇定,刚才,我甚至有杀了那个女人的念头。

阿朝,你当初,到底是怎样守过那十年,等着我归来,到最后,却只是收到我即将成婚的喜帖。

君晚朝,我们到底是做错了什么,要被老天愚弄到这种地步?

书房里的灯发出幽冷的光,寒冷而窒息。

里面逐渐被冷清的氛围紧紧包围,谁都不知道,里面呆着的人绝望得仿若整个生命都渐渐被摧毁。

十年后,段奕之才发现,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救赎。

除了苍凉和悔恨,他什么都没有。

等段离收到消息赶回段家庄园时,尽职的管家已经把慌乱的段涵语安顿好,至于史云,她神情苍白的呆坐在房间里,好像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等他从神情错乱得胡言乱语的史云口中了解到只言片语的时候,猛然觉得,段家要变天了。

他的舅舅,怎么可能接受得了这样的真相。

那个女子,在他心底,也许比段家的分量要重得多。

而当初段家的大仇得报后,若不是孱弱的段氏需要他,也许,他早就已经…

一天之后,守在书房外面的段离听到房门被打开的声音,猛然转过身,脸上的神情慢慢由惊喜变成了震撼。

段奕之,一直撑着段氏家族的王者,那个无坚不摧的强者。

一夜之间,好像骤然苍老了十岁,明明是依旧如昔的容颜,但却整个人渐渐生出风霜之意,两鬓的头发竟然染上了霜白,神情里的苍凉让人生出寂灭的寒意和颓然。

这样的段奕之,他只在一个时候看到过。

当年君逸轩把君晚朝的死讯带来时,他也曾经是如此的模样,只不过当初的伤痛,他用了十年时间都不能平复,这一次,是不是再过一个十年,都无法抚平心底的悔恨。

“阿离,准备一下,我要去君家,马上。”段奕之的声音依然沉稳,但带却带着压抑的冷清和怅然。

他转过身,在关门的时候又交代了一句:“查一查当年我不再段家的时候是谁和史云一起截下了阿朝的信。”

尽管他们都猜到知道那个人是谁,但却必须要弄清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世上,除了老天,谁都不能将龙国的王者愚弄至此。

也许,就连老天都不可以。

段离看着重新关上的房门,心底陡然升起一阵不安。

君家之行,到底会有什么结果。

十年来,君晚朝已经渐渐变成了段家的禁词,这一次,会不会有什么改变。

他缓缓的转过头,朝外面走去,脚步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担忧。

段奕之听着外面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看着手腕处系着的红绳,轻轻抚摸,眼底涌起一抹温柔和决绝:“阿朝,等等我。”

尽管,我已经迟到了十年。

此生寂灭

哪怕承继的历史再悠久,生前的名声再辉煌,到最后,肃穆而萧索的陵园都只会剩下沉淀的哀伤和追忆,从来不曾改变。

即使是君家,也不例外。

君家墓园在离本宅不远的地方静静伫立,这里没有人守卫,守在这的是每一代在君家退下来后自愿前往这里照看陵园的老管家。

今天的墓园仿若格外沉重,就算是阳光的暖意静静倾泻,也抑制不住几近颓散的压抑和冷清。

君家的墓园就在这样的氛围里,迎来了十年来首个进入君家墓园的客人。

尽管他不是陌生人。

只是,这座墓园好像已经等了他很久很久。

久到当君祥像往常一样打开墓园大门时,昏暗的神色里是克制不住的颤抖和怅然。

老人浑浊的眼睛微微眯起,饱经风霜的面容下拧起的眉头暗暗锁紧,双手推开了打开一半的大门,一眼不发的朝大门前站着的男子望去。

他已经不在年轻,年少时的青涩和温然已经褪掉,只是眉宇间的那抹执着却好像从未改变。

他,终究还是来了。

段奕之站在陵园外,看到被缓缓开启的君家陵园,暗沉的眸色里升起的无措被瞬间压下。

他站在那,向年迈的长者弯下了腰,神情肃穆,眼底是无言的坚持和恳求。

几近卑微和迫切。

年迈的君家老管家站在他面前,睿智的眼神里复杂的光芒在不定的闪烁,直到良久之后,他转过身,什么都没说就静静向里走去。

段奕之跟在他身后,十年来第一次踏进这里,脚步漠然,但却带着踉跄的悲愤和伤感。

老人在一座墓前停了下来,转过头看向他,苍老的神情里划过沉痛:“我以为,你会来得更早一些。十年,太久了。”

“祥叔,我…”段奕之嘴角牵出一抹涩然,神情在老人的责问下渐渐变成了深切的悔恨和默然。

君祥的责备,他无力反驳,只能抬起头,朝面前竖立的墓碑看去。

君祥叹了口气,转身朝外面走去,佝偻的身影竟在阳光的倾照下,带着浅淡的暖意。

直到他走远后,才慢慢回过头,朝站在墓前的男子深深忘了一眼,眼中骤然升起的色彩也渐渐消逝不见。

古朴的墓碑上没有照片,就如同这里竖立的每一座石碑,上面只是刻上了她的名字。

段奕之走上前,掩藏的神情下是深沉的暗淡,他轻轻抚摸碑上的刻印,眼眸深处的神情慢慢变得忧伤而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