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祭奠的人已散尽,满身疲惫的杜方羽在二楼客房前站了很久,眼睛一直望向那扇门,但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转身向楼梯边走去。

太晚了,还是不要打扰她了。

“什么时候你也学会婆婆妈妈了?”身后的门被打开,君晚朝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无奈。

杜方羽听到后面的声音,眼中划过惊喜,疲软的神态一下子精神起来,他转过了头,面带笑意:“我只是想问问你习不习惯住在这?”

“很好。进来吧,我知道你有话说。”

沙发旁的桌上罕见的摆着两个酒杯,醉红的液体在里面晃荡,摇曳着奇异的魅惑。

杜方羽愣了愣神:“你还喝酒?”

“我不常喝,但我想你现在一定不想和我喝茶。”

对面坐着的女子脸上的笑容很柔和,让他几天来绷紧的精神奇迹般的缓和下来。

其实谁都不知道,不过短短几天,他却好像已经过了一世那么漫长。

太过沉重的责任,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阿朝,谢谢你今天…”

“不用,雷向锋和纪家也有很多瓜葛,我不过是帮助自己罢了。”

“不管怎么样,都要感谢你,我不能让大哥走得不安心。”杜方羽拿起桌上的酒杯向君晚朝敬了一下,神情变得黯然。

“死者已矣,虽然我只能这么说,但是方羽,我相信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杜家需要你,现在…也只剩你。”

杜方羽握着酒杯的手一颤,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叫他的名字,不是‘表哥’,不是‘杜方羽’,而是‘方羽’。

“我知道。”

“舅舅在他们手里,你要怎么做?”

杜方羽半响没有说话,过了很久,直到杯中的液体缓缓见底,他抬起头,神情郑重:“从今天开始,我就是杜家的族长。”

他的脸上除了肩负重任的沉重,更有艰难抉择的痛苦。

若是他要保全家族,那父亲的命就要舍弃。

但是他知道,若是父亲在,也会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

个人生死,家族存亡,相较之时,根本只能择其一。

君晚朝有瞬间的恍神,当初她继承家族时也曾这样艰难选择过。

只是那个时候,没有人可以帮她。

“方羽,雷家来势汹汹,当初纪家的内斗也是他们挑起的,小弟就是死在他们手里,而雷向锋的弟弟雷向临也死在了纪家手中。”君晚朝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除了段家,纪家也是他一定会铲除的家族,现在又添上你们杜家一条血债…”

“阿朝,如果我要是出了事,你帮我救出我父亲,照顾我大嫂,现在她肚子里有我大哥的血脉。这本来是要在婚礼上向你们再报喜讯的,可是现在不需要了。”杜方羽看向君晚朝,压下眼中的眷恋,面露恳求:“若是我不在了,希望你能…”

“我拒绝。”

“什么…你?”

“这是你的责任,杜方羽,你要活的好好的,否则这些事没有人可以帮你照顾。”

君晚朝的声音极干脆,带着凛冽的清朗,毫不置喙。

她一口喝下杯中的酒,再满满的倒了一杯。

君晚朝望向他,就如在纪家阳台初见时一般,明媚耀眼,气势威凛豪迈:“杜方羽,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你必须好好的活着,只要我不允许,这世间,就没有人能取你性命。”

“除非…”她站起身缓缓向窗边走去,红酒从手中晃荡的酒杯中不小心溅落在地板上,绽放出嫣红的花朵,鲜艳灼热,沉醉幻灭。

“除非,你活到七老八十,实在走不动了,那时候,随你的便。”

转过头的女子眼中的明媚盛然灿烂,眉宇间带着点点醉意。

杜方羽在那一瞬间,以为自己看到了盛开的曼珠沙华。

那种生物世间罕有,降临在最为古老悠久的世家。

这个女子,他想,是不是也同样如此。

慵懒华丽,高贵浓烈。

不知是你

“首领,杜方羽拒绝了我们的提议。”肖锐走进房间,看到正在擦拭古剑的雷向锋,躬身禀告。

“他好大的胆子!难道他不知道杜云泽那个老家伙在我们手里吗?”雷向锋拿剑的手一顿,神情略带恼怒,声音更加阴沉。

“杜方羽在昨日杜方文的祭礼完后就直接收回了分枝和长老的所有权利,并于今日启动了杜家的紧急防御模式,现在整个杜家都是杜方羽说了算。”

“怎么,那些分枝和长老愿意交出手中的权利?”

“传来的消息说杜家的长老全都是自愿交出权利的,并且四位长老和杜家大少的未婚妻在一夜之间全部失踪了。”

“你的意思是说…?”雷向锋皱了皱眉,神情终于带上了郑重。

杨络怀有杜家骨肉他是知道的,若是四位长老和杜家未来的继承人同时失踪,那只能说…

“属下猜测杜家恐怕是要和我们玉石俱焚了。”肖锐退后了一步,小心翼翼的回答。

现在的杜方羽看情形是宁愿牺牲老族长的命,也不会让杜家成为雷家的傀儡,若是当初杜方文不死,杜方羽很可能不会有这么强硬的态度。

只不过…

肖锐叹了口气,雷向锋的残厉让本就根基还不稳得雷家更是多了一颗定时炸弹。

“玉石俱焚?那也要看杜家有没有这个能力?”雷向锋嗤笑了一下,把古剑放在了旁边的案架上:“杜家你多注意些就成了,祁家和百家怎么样?”

“这两家的继承人都表示若是他们的族长无恙的话,一定不会掺和雷家和段家之争。首领,为什么不直接要求他们为我所用,只是这样的要求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以他们的实力,不掺和进去就行了。上次和那四家之争,纪阿朝居然在争夺中把纪、杜、祁、白四家的势力连成了一整片,只要她想,四家合力就是段君两家也不能轻易将之除去,我这次本就只是要破了她上次故意部下的局罢了。”雷向锋神情微闪,眼底露出一抹狂妄:“若只是单独的纪家,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去好好查查,一定要查出上次在纪家医院的是什么人,不能有一丝纰漏!”

“是,首领。”

雷向锋从桌上的盒子里拿了根雪茄点上,深吸了一口,眼神更加清醒和阴狠。

纪阿朝是怎么知道他当年的事的?又是怎么拥有那么诡异的势力?

查了这么久,居然一点都无从得知。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雷向锋揉了揉额头,看着房间里渐渐弥漫的烟雾闭上了眼,神情越发冷静。

不管怎么样,正式开战前,他一定要弄清楚。

暮秋的花园里带着萧索的凉意,但这隐隐的寂色丝毫无法感染站在这里的人。

君晚朝站在花园旁的回廊里,神情颇为沮丧,纪阿朝的身体显然酒量不怎么好,只不过几杯红酒就能让她露出醉意。幸好昨天晚上没有说出过分的话,不过那样肆无忌惮的张扬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过了。

君晚朝摇了摇头,眉宇松然几分,手指轻轻敲打回廊上的沉木,眼神幽远,神情若有所思。

杜方羽走近的时候以为她在沉思,站在旁边过了半响才发现她只是在发呆。

这样的纪阿朝,倒真是不多见,就好像昨天的她一样。

他收起眼中的愕然,轻步走上前去:“怎么,是不是发现杜家的景色别致有趣,打算留下来啊?”

君晚朝听到身后调侃的声音,转过了头:“我倒是没有意见,只要你能说服纪叔。”

杜方羽想到那个固执古板的老管家,眼中满是挫败,摇了摇头:“我还没有这么大的能耐。”

他站在君晚朝身边,神情不见昨日的沉重,反而充满了干劲:“你今天就要回去?”

“对,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想来祁、白两家已经屈服于雷向锋的威胁,那我们上次订的盟约就会全被打乱,建立起来的联系网也要全部撤回,以防被雷向锋利用。”君晚朝扣了扣手指,神情越发淡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看透我的布局,这个雷向锋还真是有点能耐。”

“阿朝…”

君晚朝看杜方羽望过来的眼神充满了古怪,不禁愕然:“怎么了?”

“你不要老是用一副教训小辈的口气去提到雷向锋,这很奇怪。”

君晚朝一愣,掩下了眉,确实,自从从君家回来后,很多时候她都不自觉的少了顾及,想不到连杜方羽都能有所察觉。

杜方羽看到君晚朝脸上的愕然和若有所思,神情中的波澜被隐下。

其实对于君晚朝的改变他早就有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阿朝就变得让他觉得更加陌生和强大。

就如昨天在祭堂时一样,也许别人只是觉得她在替杜家说话,可是在她说出那些话的时候,他能感觉到她眼底的漫不经心和淡淡的杀意。

纪阿朝,他越是走近,就越不能理解。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无论如何,她都是纪家的族长,他的表妹。

“现在杜家已经进入了警戒状态,雷向锋若是想像上次一样轻易侵入是不可能的,况且我已经把大嫂和四位长老都安排在了别处,现在就更加对他无所顾忌了。”雷向锋隐下了心中所思,缓缓开口。

君晚朝看到他眼底渐渐弥漫的战意和仇恨,叹了口气,看向了别处,雷家从现在开始根本不会对付这三家了,他想对付的是段家和纪家,只是不知道他要拿哪一家开刀罢了。

不过,她不想把杜家卷进来,杜家现存的继承人只有杜方羽了,不管怎么样,都要保住他。

“对了,今早杜家有客拜访,我想你应该见上一面。”杜方羽突然冒出了一句,神情除了郑重外,还带上了疑惑。

想必他也不能理解这位客人突然上门的原因,毕竟以他的身份,根本不必出席这场祭礼,所以他连请帖都没有发。

“谁?”君晚朝也被杜方羽的神情勾起了好奇。

“是君家的…”

“纪族长最近可好?”清朗的声音从回廊另一边传来,透着温文舒雅。

君晚朝望着不远处站着的君逸轩,愣了下神。

确实没想到,出现在杜家的,会是他。

“甚好,没想到君先生会来杜家。”

“亡者为大,君某不过略尽心意罢了。”君逸轩缓步走上前,一派从容。

杜方羽看着慢慢走近的君逸轩,郑重的神情下掩住一丝讶异,这个第一次接触的君家族长,显然比传闻中的更加难以捉摸,况且看情形,他今天真正要见的应该是阿朝才对。

他看向君晚朝,没有忽视从君逸轩出现之后就浮现于她眼底的暖意和熟稔。

看来,有些事,他还真是不知道。

“你们慢谈,我还有事要处理,先走一步。”杜方羽朝君逸轩走来的方向颔了下首,在对方回礼后向回廊外走去。

两人擦肩而过,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都皱起了眉。

就像是宿命对决的开始,只不过,两个人都忽略了最重要的对手。

“这次雷家的事没有波及到纪家吧?”君逸轩站在君晚朝不远处,神情多了份郑重。

“没有。不过,我很想知道君先生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君晚朝挑起了眉,略带笑意的开口。

“雷家要复仇,君家不曾插手。”君逸轩眼神闪了一下,神情淡然,似是毫不在意的说道。

君晚朝心底好笑,这只小狐狸,还会说起谎来了,君家若是没有故意放松辖制,雷家绝对坐大不到这种地步。

更何况,雷、段相争,渔翁得利的就是君家。

只不过,任虎狼成长可是会伤人伤己的,看来,逸轩的这盘棋布的还不是很成功。

“纪族长,纪家抵御雷家的那支暗卫我也很是好奇,不知可否相告?”君逸轩想到了苏祈前几日的禀告,不由得直接开口询问。

毕竟,整个龙国没有一支暗卫是君家情报搜集不到的,可是这股势力,他在事先却没有一点了解,实在相当诡异。

当然,君逸轩下意识的遗忘了那支君晚朝在世时训练的隐部,毕竟在他看来,隐部出现在纪家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这个嘛,若是有机会,我一定会让君先生亲自见见他们,不过现在时机未到…”君晚朝想到了君逸尘把隐部借出来时的兴奋表情,不由得为君逸轩叹了口气,看来,这两兄弟还有的较劲。

“对了,纪族长上次在君家时和段亦之也有交谈,你们交情很好吗?”君逸轩被君晚朝盯得发憷,随便转移了话题却发现问出的话更加麻烦。

果不其然,刚才还眼中带笑的女子瞬间变得淡漠起来:“我和段亦之不过点头之交,谈不上交情。君先生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君、段两家一直对立…”

“放心吧,只要有我一日,纪家就永远不会和君家对立。”她的话言之凿凿,带着奇异的安心之感。

她肯这样相交,是否意味着…

君逸轩愣住,诧异于她的坚决,他紧了紧手里握着的锦盒,眼神骤然郑重起来:“上次纪族长走得匆忙,君某一直有句话想问…”

“什么?”

“不知,纪族长可有喜欢的人?”

君晚朝愣了下神,神情略带恍惚,喜欢的人吗?

她的手渐渐握紧,记忆中身穿白衣的少年向她跑来,手上握住的曼珠沙华盛开得绚烂,只不过,那颜色却是蓝色的。

跑来的少年模样愈加清晰…

不对,她的眼睛瞬间清明起来,为什么小轩会这么问?

难道是因为龙国即将大乱,他想拉拢势力,所以又起了重新将纪家和君家结成姻亲的念头,或者是看到她刚才和杜方羽的相处而误会了他们的关系,怕纪杜两家结合会对君家的地位产生威胁才会有此一问。

做惯了一家之主的君晚朝心底顿时产生了无数个念头,却忽视了对面站着的青年眼底隐隐的期盼和无措。

不能让他有重新结亲的打算,也不能让他误会纪、杜两家会联姻,那就只有…

“我有喜欢的人了,不过…不是杜方羽。”

简短而有力的声音,很是干脆,没有一丝犹疑,但却让君逸轩眼底的期盼霎时冻结沉淀了下去。

君逸轩暗下了神色,漆黑的瞳孔更加幽深,语气慢慢变得干涸:“是吗?”

君晚朝看到他脸上骤然暗沉的神色,不由得讶然起来,小轩脸上这幅表情,难道她猜错了不成,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族长,刚才琪韵传来消息,大少爷在医院醒了,夫人请您马上回去。”匆匆跑过来的纪思瀚声音急切,但脸上的喜色却是溢于言表。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昏迷了将近三个月的纪延志终于清醒了过来。

君晚朝脸上的高兴迅速取代了刚才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灵光,她转过头,眉梢的喜色满布其上:“家兄醒了,我要先回纪家,若是有空,君先生不妨来纪家坐坐。”

“多谢纪族长好意,改日定当登门拜访。”

君晚朝转身离开,只是在转过去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了君逸轩手中拿着的锦盒,锦盒大部分被遮在手中,她看不清锦盒的色泽,但却觉得很是熟悉。

但她没有多想,略微疑惑后就转身离开了。

君逸轩望着君晚朝已经走远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容,他打开了手里握着的锦盒,眼神愈加深沉。

锦盒里放着的赫然是君晚朝上次在君家时退回去的凤镯。

君家主母的传承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