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请安之声中,皇帝牵着我的手,走到凤仪宫熙和殿的凤椅上坐下,开始例行的嫔妃朝会。自从我们回到京城,皇帝便借口我身子重需要静养,将原本每日例行的朝会,改成了一旬一次,日期就在旬假那日,他则全程陪同参与。对于几乎一个月也难见一次天颜的后宫嫔妃而言,这也算是一解相思之苦的办法。

让所有人平身之后,我向颐馨招招手,说道:“颐馨,来,到母后这里来。”

对于皇帝将自己交给赵芳菲抚养的决定,颐馨最开始有些不能接受。我也能够理解,对于颐馨而言,我的放手肯定是一种伤害吧。年少丧母,已经让她很没有安全感了。虽然我去行宫的那段时间,她都是在芳菲的殿中接受教育,芳菲待她也好。可是在她的眼中,可能仍然会觉得因为我有了自己的宝宝,就不再喜爱她了一样。

还好她只是善良而纯真的小孩子,所以还是被我的一番说辞打动了。体谅到“母后已经有了自己的宝宝,而芳菲母嫔只有一个人,更需要一个孩子”,所以愿意搬去和芳菲同住。我和芳菲也达成了协议,让颐馨隔两日来一次凤仪宫,一段时间转为三日,再慢慢减少,让她可以慢慢接受。即使如此,我还是哄了她五日,才让她在我面前再展露欢颜。

众嫔妃也开始一阵寒暄。王珞突然说道:“这几日宫中传言,说是咱们碧落朝这次东征新罗,倒出了位花木兰女将军呢!”

王珞和芳菲晋封的圣旨已经到了礼部,一向消息灵通的后宫自然早已经风闻。芳菲自是宠辱不惊,而据后宫回报,王珞这位还未晋位的德妃娘娘,三妃之一的范儿已然出来了。对于后宫事务,也更积极认真了。

皇帝看了她一眼,没有打理,转过头去,问起芳菲颐馨的饮食起居。我只好接话:“阿珞倒是消息灵通的很。本宫今日才收到礼部的折子,岳家军果然威武,连岳家女儿都不让须眉呢!”

“此事臣妾也有所听闻。”夏侯昙梦微笑道:“只是咱们身为女子,总是要以贞静守拙为要,和男子逞凶斗狠,终不是女儿本当。虽她立下赫赫军功,毕竟与礼制不合,也无法立于两班之中。臣妾听闻岳姑娘尚无良配,娘娘倒是可以为她寻门好亲,也算是封赏。”

在中国古代,从来不缺少侠义女子。南北朝有花木兰,宋朝便有梁红玉和传说中的杨门女将,碧落朝也不例外。而夏侯昙梦所说的,是岳家军岳元帅之女岳凭缨。这位岳姑娘经过此次东征,已经成为了碧落的传奇人物。据说她不顾父兄的反对,毅然易钗而弁投入军中,而她的辉煌战果,也绝对不逊色于传说中的花木兰——在攻打寿城郡的战役中斩下寿城守备的项上人头,并在决定性战役——新罗都城庆州之战中,第一个攻入庆州城,骁勇之处,连兄长岳清辉也要甘拜下风。

这个女人就是有本事,无论何时都能说出让人心发堵的话,让人难受。在这个女子困守闺阁的古代,能做出这样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必然不比寻常女子。我对这样的女子只有尊敬,又怎会成为那个剪断她的翅膀供他人圈养的帮凶!夏侯昙梦心里未必真的就把“三从四德”视为圭臬,说出这样一番话,是为了迎合皇帝的男性主导心理,还是要没事找事,我就无从得知了。

赵芳菲皱了皱眉,坐在夏侯昙梦身侧的林美人也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我开口道:“丁香结子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岳姑娘真不愧是将门虎女,对她的这份拳拳爱国之心,臣妾万份敬佩。若我碧落男子都有岳姑娘的血性,何愁河海不清,边关不宁?臣妾以为,皇上应该好好褒奖这位岳姑娘,强使她拘泥闺阁方寸之间,岂不可惜?”

皇帝笑道:“好一句‘不系明珠系宝刀’,皇后与这位岳姑娘,倒是有些惺惺相惜之意。此事朕会处理好,定然不叫皇后失望,叫天下人失望,如何?”

“皇上圣明,此事由您乾纲独断即可,臣妾又有何不放心?”我微微一笑,转了一个话题:“本宫看御花园的桂花开得正好,便一时兴起,让青青取了些好的,制成桂花茶,本宫尝着尚好,今日也请诸卿品题。”

我对茶艺不过一知半解,全来自我那个嗜茶如命的母亲。虽然对品茶并无多少慧根,但是身为历史爱好者的我,倒是关注过茶的历史与制作。其实碧落朝比之南北朝时代饮茶上已经多有进步。不再煮茶像煮菜汤一样,加入什么葱姜蒜之流调味耳后牛饮,而是像唐朝一样以煮七步法制成的团茶为时尚,细细品味,也如唐朝一般,宫廷与贵族之家都常有茶诗会。但是对于二十一世纪来的我而言,还是很不习惯。所以自从行宫来了用散茶制点心师傅之后,我对于茶叶有了新的兴趣。蒸青法制成的散茶虽然简陋,但是还是有可以改造的空间的。那位点心师傅,竟是个茶痴,听到我说的炒青法之后,竟喜不自禁,决定待冬天一过就回江南去依法炮制,然后再送进宫来给我品尝。这个桂花茶,便是我出点子他出力。

“香气悠远,令人心旷神怡,娘娘果然有大雅,臣妾佩服。”赵芳菲优雅地端起琉璃杯,纤指间仍可见杯中几朵桂花正开,尚未饮茶,便先开口:“臣妾有些好奇,这茶是如何得了?”

“这倒也不难。将新鲜的桂花兑入了云雾散茶之中,封上十日,直到花香与茶香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便得了。说来这茶难得能入芳菲的法眼,本宫那里还不少,回头便命人给你送去。阿珞,太后娘娘十五日便要回驾,洗尘宴还是以你为主,鱼姑姑一同协办,你还要多辛苦些。”

“臣妾遵旨!”

剩下的话题,不过就是太后与茶而已,时间差不多,便都散了。

九月十五日,去洛阳礼佛的太后,终于要回到了宫廷。皇帝特早朝之后便暂停政事,颐馨都停了学,连同所有嫔妃,都窝进了凤仪宫熙和殿,只等着太监来报信,我们这一群人就要跑到宫门前做足全套孝顺儿孙。皇帝本来很反对我去接驾,却对我的坚持无可奈何。我明白他是担心我身怀六甲吃不消,但是婆媳相处的难处,尤其是在这个时代婆媳相处的难处,他又如何清楚?现在这个形势是皇帝的强硬摆明已经得罪了太后,而作为儿媳妇的我又正是这个强硬的主因,只怕我现在已经被太后看成是入门见妒,调唆母子关系的妖妇。虽然我与太后尚有亲戚关系在,可若要不放低姿态,只怕也没有好日子过。

太后的车驾在午时之后,终于进入了我们的视线。皇帝扶着我迎上前去,身后呼啦啦跪成一片,皇帝行大礼,我则只能是半礼了,声音倒还整齐划一:“儿臣给母后请安。”

皇帝行完礼便站起身,走到车边。随行的宫人挑起帘子,太后便扶着皇帝的手,慢慢走下车,我自然也迎上前去,扶住太后的另一只手。随侍安德泉公公这才高喊:“平身。”

所有的嫔妃都齐刷刷的起身,太后则转为双手扶着我,道:“你这孩子,你如今也是双身子,龙裔要紧,何必来回跑动?”

“这是儿臣身为媳妇儿应该做的,如何敢躲懒?”我的脑海中浮现起那尊送子观音,任何年代都是如此吧,最重要的永远不是媳妇,而是孙子,何况是一国皇嗣。无论如何皇帝为了我杀了那个可能的孙子,如果不是我肚子里还有一个,如果不是因为我是皇后,是文家外孙,我占据这个位置对碧落和文家都不可或缺,可能她早已经容不下我了。想到这里,我也只能笑:“母后一路上辛苦了,长宁宫早已经安排妥当,您好生休息,待有精神了,儿臣再将宫中之事一一向您禀明。”

“宫里的事情你处置就很妥帖,不必再向我回报。你快回凤仪宫养着,也不必到本宫那里立规矩了,莫要累坏了才是。诸嫔妃也不必往长宁宫去了,跪安吧。”

“母后,既如此就由儿子送您回宫。李福海,你送皇后娘娘回凤仪宫。”

“那儿臣就先告退了,今晚已经准备好了,在清晏阁设宴为您洗尘,倒时儿臣再去长宁宫请您同往。”看来皇帝的神色,这对“母子”,还有私密的事情商议,我留下这段话,便从善如流,爽快走人。我心里清楚,晚饭前的“单独见面”才是真正的战斗。太后要同我说的,绝对不会是我想听的,也是绝对不适合皇帝在场听到了。

“娘娘,您看用那个好?”暗香用梳子帮我通开长发,当值的宫人托着长托盘,上面放着7、8条颜色与材质各异的同心结发带。自从上次和好后,皇帝对同心结发带的兴趣空前高涨,回宫之后,便命尚衣局一口气做了二十条送过来备我选用。我一眼扫过去,随便选了一条和衣服的颜色相近的,正要交给暗香,却凭空伸出了一只熟悉的大手,接了过去。

暗香等人齐刷刷的行了礼,然后悄悄退下。他熟练的将我的长发结成髻,然后说道:“我同你一起去接太后。”

“云旭”我转过身,抬头看着他那张表情有些僵硬的脸。许是看我仰头的姿势有些难受,他配合的蹲下身,我们的呼吸近在咫尺。我伸出手,摸上他的脸颊,轻声道:“这是太后和我之间的事,无论如何是逃不掉的。是怕我应付不来,怕我会动摇,还是你不信我?”

皇帝的眉皱了一下,然后抚上我的手,不让我抽出来,沉默了片刻,还是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在清晏阁等你,她说你便只管听,若心里难受,一切有我。”

我点点头,道了句“放心”,便起身奔赴长宁宫。若朝堂是他的战场,那么这后宫便是我的战场。我从来不是菟丝花,不需要依偎在他的身上寻找养分,以卑微的姿态。我要与他并肩而立,共担风雨。

到达了长宁宫,却看到了一个情理之中,却意料之外的人物——云逍。回宫之后,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我以怀孕为借口,就躲在凤仪宫中,可以不与外界接触。他的心结太深,我也只能寄希望于时间与空间的阻隔,让那些不该有的情愫慢慢淡去。

互相厮见之后,各自落座之后,我便微笑的转向太后:“儿臣特意早些过来,想着和母后说说体己话,不想却打扰了太后和叔叔叙母子之情,实在罪过。”

“皇后娘娘言重了,臣弟如何甘当。其实娘娘来之前,臣弟正要告辞。”云逍垂下眼不看我,双手握拳,骨节处有些泛白,握得是那么紧,好像握紧了他最后的防线。

我心中有些难受,他虽不看我,但只怕心里却也没有好受些。本来应该礼貌的开口邀请他参加后宫为太后准备的家宴,此刻却哽在喉头,如何也说不出口。但是我并没有失去理智,我们现在还在太后的眼皮底下,哪怕一点点的疏忽,也会演变成不可挽回的错误。所以我也只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口相邀:

“今晚在清晏阁准备了家宴,为母后洗尘,还请王爷赏光出席。”

云逍有些惊讶的抬头看着我,我这样的开口相邀,按照男女大防来讲是有些欠妥,但是这样做却也有别的好处。如果太后对云逍刚刚的异样看在眼里,那么现在我就必须打消她的怀疑。

我报以平静的笑容,继续道:“王爷切莫推辞,这也是皇上的意思。若被令皇兄知道本宫在母后这里遇到您,又不邀您赴宴,一定会埋怨本宫不懂礼数。只怕母后嘴上不说,只怕心里也怪我这个媳妇儿愚钝,不懂体察婆婆的心思。”

“这个月儿,连本宫都敢打趣!”太后一笑,然后对云逍说道:“不过是寻常家宴,皇后这般诚恳相邀,逍儿,你便和皇上一起来吧。你先去吧,让本宫和皇后娘娘说点体己话。”

云逍只得点头应了,向太后和我告辞。太后挽着我的手,直向寝殿中去。我微笑如仪,心里却很清楚,重头戏马上就要来了。

第四十六章

长宁宫寝殿——慈安殿之中,我和皇太后对面而坐,一人手中捧着一杯桂花茶,慢慢的啜饮。茶烟袅袅,茶香细细,可是那种紧张感,却是无处不在。

对于勾心斗角,我早已经不是新手了。只是不同与往日,我今天的对手——虽然我不想这么称呼,却是比我更懂得深宫生存法则的女人。敌强我弱,我也只能以不变应万变,等候对方出招。何况做儿媳妇的,本就应恭谨以待,聆听婆婆教诲。历史和事实都告诉我,做古代的儿媳妇,和婆婆对抗,是绝不会有好结果的,《孔雀东南飞》的刘兰芝,《钗头凤》的唐婉,都是明证。

太后最关心的,自然还是我的肚子,所以最开始的一炷香时间,我几乎都是在向她汇报我怀孕之后的身体状况。她问的非常仔细,还交待了我许多怀孕的心得。终于前面的话都说完了,太后又抿了一口茶,笑道:

“这桂花茶清雅之处,更在御用的龙团凤饼之上,色香味都别具一格。月儿的心思就是和旁人不一样。本宫在宫里住了这么多年,就从没想着这桂花也能入茶。”

“母后过奖了。”我微微一笑,道:“能讨得母后喜欢,儿臣的心思就算没有白费。”

“也难为你了,不过你这丫头,哀家是该说你是太聪明所以看得破;还是说你太糊涂怎么凡事都不上心?”太后皱眉道:“哀家回来的路上听说了,升王珞的品秩之事,是你向皇上提出来的?”

“确是儿臣。”果然来了,我的全部神经高度戒备,只是太后从王珞入手,倒是我不曾想到的。不过无论从什么角度切进去,想来最后的落脚点都是关于专宠问题。我解释道:“王珞入宫以来便是昭仪,儿臣怀孕这些日子,宫中大小事宜都经她手,也算兢兢业业。此次皇上为大公主选养母选了芳菲,于她的确有所亏欠。如今三夫人的位置都是空的,于情于理,她也该晋晋了。”

“你顾虑的也有道理,只是如此这般,王家——”太后叹了口气,其后的话不言自明。我微笑着接过话头,说道:“便是晋了位又如何,九嫔也罢,三妃也罢,名称不同而已,不也都是妾室?”我故意装出不屑一顾的派头:“就像母后从前教导过儿臣的,后宫之中可以有无数个妃子,但是碧落只有一位皇后。”

“月儿,你坐到本宫的身边来。”太后向我招招手,我柔顺地起身,坐到她身边去,听她说道:“毕竟你现在还是年轻,若这后宫有你说的这般简单便好了…”太后停顿了一下,看向我,语重心长地说道:“如今你在后宫所享有的一切尊荣,皆因你出身名门和身后家族手中所掌握的权势。若有朝一日,失去了家族的庇佑,便什么都失去了…站得越高,跌得必然越重;得到越多,越不能承受失去。你素来是个心里有数的,这些原也不需要哀家提点。”

我垂下头,装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太后伸出了手,握住我放在腿上的手,一脸慈爱,继续说道:“好孩子,我也是从你这么大经历过来的,你的心事我怎么会不懂?”

我心里一动,太后的自称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估计是发现她前面的话没有得到我的回应,便转向了情感攻势,刻意摆出了推心置腹的架势继续耐心的劝解我:

“你们少年夫妻,如胶似漆也是难免。试想这天下又有哪个女子愿意将自己的丈夫推给别的女人?可是既然入了这个后宫,便要遵守后宫的规矩。一枝独秀,后宫必然不稳;后宫不稳,前朝必然震动。如今闹成这个样子,无论如何,都是你这个皇后失职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然而为皇上计,为碧落计,你都要先迈出这一步,来日方长,你也不该把自己这么急的送到火上烤着不是?”

感觉情绪酝酿差不多了,我反握住太后的手,抬起头,估计这个委屈中又带着点倔强的表情,应该做得还算比较到位:“母后说的,儿臣不敢反驳。儿臣也承认确有私心。与皇上结缡四载,儿臣对皇上的脾性也略知一二。他心中有大爱,天生便是做皇帝的料子。可大爱之人必然无情,对于他来说,后宫都是棋子,是成就家国天下的工具而已。正是儿臣懂皇上的心思,所以儿臣不能成为他的工具,就算为了腹中的宝宝也不能——”

“你何必钻这牛角尖,你是后宫唯一的主子,如何和那些嫔妃们一样?”可能是没想到我会直接坦白,太后愣了一下,马上接道:“你和皇上毕竟是夫妻,何况有哀家在——”

“母后您说的是,对后宫的女人而言,家族是存在的根本。往长远考虑,无论是儿臣这个位置,还是家族存续,都要依赖皇嗣。而说到底,儿臣和宝宝在这宫中究竟会如何结局,还是要看皇上的选择。”我说道:“儿臣必须首先为腹中宝宝考虑。就算儿臣独霸后宫又如何?就算后宫不满又如何?儿臣毕竟是碧落的皇后!儿臣是主子,她们是奴婢,什么时候身为主子还要去看奴婢的脸色?”

太后定定地看着我,没有说话。今日她有些轻敌,而我却已经将要说的话模拟过好多遍了,所以我的辩白是非常有针对性的。其实这等“主子奴婢”的说法,向来是我所排斥的,但是却最容易被太后这样的古代正统大老婆接受。何况我可不是真的贤良淑德的古代女子,想来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完全不把后宫的评价放在心上。我继续说道:

“碧落律有‘七出三不去’之条,与更三年丧不去。儿臣为父皇守孝三年,已在三不去之列,即便外臣弹劾,只要儿臣得到两个人的认可,这后位就不会动摇。皇上那里,儿臣自会处理;母后您会支持儿臣吗?”

其实我的话说的很明白了,我这个皇后,毕竟是经过国家程序正式册立的,要废掉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按照碧落的法律,我曾为先皇守了三年丧,除非我犯了通奸的罪行,或者将皇帝的直系尊亲属——现在只有太后——殴打至伤,否则大臣们没有任何理由要求皇帝废后,太后也不能要求皇帝休离我。只要我诞育了皇子,为了天下,为了文家她也不会动我。因为废了我这个皇后,继任者很可能就轮到文家的死敌王家的女儿,毕竟王家的嫡女王珉尚未出阁。退一步讲,如果王珞这个“德妃”直接晋级为皇后的话,对于文家也不是什么好事。

“好,好,好!”太后的目光锐利,紧紧的锁住了我,一连说出了三个“好”字:“竟是哀家小觑了你,你已然想得如此通透了。果然是我碧落的好皇后!”

“母后过奖了,儿臣也是在您的点拨之下,才渐渐想通了。儿臣既身为一国之后,便不能仅仅是顾自己的心情,还要对碧落的未来负起责任,断不会像之前那般懵懂无知。”

“你想通了便好,但是哀家还是要劝你一句。君王的宠爱便如朝露,总是不能持久的。与他人留有余地,便是为自己留条退路,万事不能做绝,方能进可攻,退可守。”

“母后说的,儿臣何尝不明白?只是皇上与儿臣走到今日,已经不能回头了。”我站起身,微微一笑:“母后,这后宫之中最常见的故事便是红颜未老恩先断。所以儿臣愿意赌一次,也许这次,会有一个很好的结局。”

那日的宴会自然是宾主尽欢,天下太平。王族是天生的戏子,就算是心里有再多的不满,表面上还要一团和气。而太后和皇帝,更是个中翘楚。宫中的一切都这么让人窒息,我实在不想再演下去,便借口精神不济早早离席。皇帝借口更衣,一路将我送回了凤仪宫。看着他一脸的疑虑,我只能强装出笑脸来催他回去。太后回宫宴,帝后双双缺席,这对解决目前的状况没有一点好处。诚如太后所言,皇帝与我,如今就站在后宫汹涌的潮头。

我心里很清楚,这一回合不过是太后的先礼后兵罢了。对于太后而言,江山社稷和文家在朝的地位,都远远比我这个儿媳兼外甥女的个人感受重要的多。凡是入宫的贵女从小受到的就是这样的教育,何况她是太后,她虽然不好直接与我为难,却绝对不会对我与皇帝“大逆不道”的行为善罢甘休。

几日的沉寂之后,因为册封仪式的到来,后宫又开始热闹起来。此次晋升的王珞与赵芳菲都是九嫔以上,礼部为了表示重视,将册封仪式安排在了前后五天之中分别举行。芳菲在前王珞在后。而太后的第一波攻击,就在在册封芳菲为昭容的朝觐仪式之时到来。

按照碧落朝制,在册封之后的第二日,被册封的妃嫔要带着全副仪仗,穿戴全套花冠朝服至长宁宫向太后、皇帝以及皇后行礼,再回到自己居住的寝宫接受众嫔妃的恭贺或朝拜。

皇帝和我到达长宁宫时,几位平日里在佛堂念经的太妃们也都出现了。我跟着皇帝,一圈礼行了下来。这才安心坐下。今天的主角芳菲也很快也到了,按照规矩该拜的都拜了,该收的礼物都收了。按照程序,便是坐下聊上两句,便由太后端茶送客,让新贵人赶赴下一个场子。

太后微微一笑,向赵芳菲道:“芳菲,过来哀家这里。半年不见,你倒是越发水灵了。”

“承太后娘娘夸奖,臣妾愧不敢当。”芳菲落落大方的走到太后身边,垂首而立,那姿态绝可以写进完美礼仪教科书。

“你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哀家素来是知道的,不过哀家还是要唠叨几句。你晋了位,身上的责任就更重了。从今之后,你就更要加倍留心,好好伺候皇上、辅佐皇后、抚育公主,为我碧落绵延子嗣。”

我被他握着的手一痛,眼光略转,他仍是那副八风吹不动的样子,好像刚刚的痛楚只是我的错觉。芳菲行礼如仪,口中说道:“臣妾谨尊慈谕。”

一位我搞不清楚名字的太妃突然笑道:“皇后临盆在即,昭仪和充仪也都晋升,东边又打了胜仗,眼见着又是皇上的万寿节,这么算起来咱们皇家也是四喜临门了,难怪昨儿晚上的灯火就没停了爆,臣妾看着兆头,皇后娘娘肚子里的,定是小皇子无疑。”

“哀家也只盼着承你吉言,天佑碧落,让皇后诞下嫡子,哀家将来也有颜面去见咱们云家的列祖列宗。”皇太后转向一直没有发言的我和皇帝:“昨日哀家看了脉案,太医说皇后的产期便在下月下旬。算算日子,也该设下产房,让皇后移居偏殿了。”

果然来了。此间的风俗遵循《内则》古礼,孕妇怀孕到了最后一月,家中便要准备产房。妻子要从所居住的正房搬到偏房之中,夫妻俩要做足一个月的牛郎织女,互不见面,只能依靠家中的仆役传接信息。至于产房,男子的连稍微接近一点都是忌讳。太后这招还真管用,算算日子,皇帝大人的生辰,我都必须回避不能出席。

“母后说的是。儿臣什么都不懂,还要母后您多拿主意呢。”我反握住皇帝的手,微笑着回应。与太后硬碰硬不会有任何好处,这件事我们已经改变不了,不如再找对策。

“哀家回来便听说了,这些日子你统领上书□务,把内学打理的井井有条,哀家就知道,你是个能干的孩子!”太后示意宫人为赵芳菲在她身边设一个位置,并拉她坐下,继续说道:“祖宗的成例不可偏废,如今皇嗣诞育在即,皇后须安心养胎,自然无法服侍皇上,统御六宫。如今昭仪晋妃,九嫔惟你一人,你更要善尽职守,为皇后分忧。”

赵芳菲低着头站起身,说道:“娘娘的夸赞,臣妾不敢当,臣妾定将娘娘今日垂训谨记心中,严于律己,恪尽职守,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太后的眉一挑,定定地看着赵芳菲,赵芳菲看上去恭敬,其实已经婉转却坚决的表达了她的拒绝之意——她拒绝参合到太后与我的婆媳大战中去。我看了一眼赵芳菲,抢在太后之前插了一句:

“母后您这是关心则乱,您一直教导过儿臣,统御后宫最重要的是垂法而治,秉公而断。儿臣片刻不敢忘。儿臣也觉得作为后宫之主,只要总领其纲,慎选人才,令他们各司其职便足矣。臣妾相信,即使臣妾不能理事,但是有有母后坐镇,又有诸卿帮衬,后宫以及宫内六局自然祥和安泰。”

按照我掌握的可怜的现代管理学经验,事事亲力亲为的不是皇后,而是宫廷的奴隶。建全一套完整的后宫制度和体系,并在后宫管理与人事系统推行分权与制衡政策以及监督机制。作为最顶上的皇后,只要在大事上拿拿主意,将工作分配给相应的职能部门,并对工作成果进行审查。这样就算是我想偷懒或者遇到突发事件,底下也绝对不会乱。这项工作在我离宫这段时间,一直由鱼姑姑负责推行,并以王珞作为试验品,目前已经初见成效了。

太后举起茶杯抿了一口,转过来看着我,微微一笑,道:“皇后果真是进益了,既然如此,哀家也不说什么了,如今你是后宫之主,看着好便好。”

说完这句,放下茶杯,对着诸太妃感叹道:“哀家老了!”

“母后说笑了…”皇帝紧紧的握着我的手,笑着对太后说道。太妃们也都开始纷纷凑趣:“太后娘娘芳华正盛,何必作此感叹?”…

我和芳菲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交换了一个彼此都懂的眼神,然后错开…

我与太后的第一回合交锋,就此休止。而我与皇帝将要面对的,则是一个月的两地分居。

第四十七章

“娘娘,青鸟又飞来了,现在咱们殿门外面,还是让他现在开始?”暗香将手中的信笺呈给我,一边说道。

“嗯。”我将那信展开,与每日一样,还是一首情诗。自从两地分居开始,皇帝的“情书”每日此时必达,就没有断过。而奔走于龙泉凤仪之间,为我们鸿雁传情的贾亮也被陆锦绣戏称为“青鸟”,从此“青鸟”倒成了他在凤仪宫里的大号,本名“贾亮”二字,到没人提了。

暗香走到门边,轻咳了一声。就听到贾亮的声音传来:“奴才贾亮,给皇后娘娘请安。皇上命奴才向皇后娘娘问好,娘娘凤体安否?小主子安否?”

“贾公公好,暗香有礼了。”暗香开始絮絮叨叨的念起我从早上起来开始一直到现在的全部活动,可谓事无巨细,一一交代。贾亮不时的插上一句,这两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倒是足足聊了一炷香的时间。按照惯例,暗香在转而道:“皇后娘娘垂问,圣上可好?”

“圣躬安。”贾亮先回了一句,然后又开始交待皇上今日的行程。如此折腾了少半个时辰,才终于把程序上的事情结束掉。

本来接下来就应该是告退程序,贾亮却突然飞来一句:“皇后娘娘若有什么要上呈皇上,不如让奴才一并转回。”

“不必劳烦公公,本宫并无什么交待,请皇上勿以臣妾为念,保重龙体。”我冠冕堂皇地说道。

外面的贾亮没有马上答话,不过我完全能够想得出他现在的表情。其实他这么说,无非是在婉转地提醒我——今日是皇帝的“真生日”。其实不用他提点,昨日临睡前偷渡到凤仪宫与我“楼台会”的皇帝大人,早已经以实际行动“通知”我。

云旭从不是那种一味循规蹈矩之人,分居之后的第三个晚上,我正倚着靠垫,就着夜明珠的光读阮籍,突然觉得眼前的光线一暗,刚一抬头便被他吻了个正着。

两唇分开,我有些轻喘,他含笑看着我,看起来完全没有解释突然出现原因的意愿,我也懒得去问。只见他迅速脱去一身黑色长袍,掀开被子进来,从身后将我揽进怀里,托住我捧着书的手,我侧头瞪了他一眼,他朗然一笑,在我额头印下了一个吻,然后问道:

“看到哪里了?”

我转回来,指指我的进度,他则毫不客气地将头枕在我的肩膀,美其名曰:“陪你一起看书”,说是看书,更多是在耳鬓厮磨,也许是他见我没反对,从此之后,便将那条不许见面的成例,变成了一纸具文。每天快入睡的时候,他都会一身黑衣出现在昭阳殿,再赶在第二天在早朝前半个时辰返回龙泉宫。而为了让后宫人不起疑,每天白天的表面工作,皇帝还是玩的不亦乐乎——每天一首情诗,每隔两个时辰,遣人来问一次情况,可怜贾亮的腿都要跑断了。

昨夜他来得分外早,兴冲冲的进了门,贴着我坐下,伸出手拉过我披拂的长发和垂带,在上面印下了一个吻,然后说道:

“你还是带着这条最好看。”

“不都是你选的,今日你倒是有偏有向了。”我头上带着的,不就是他最初送我的那条生日礼物吗?我心里明白,他这是在变相提醒我,明日是他的生日,我也该准备礼物。但是我偏不遂他的意,心里偷笑,嘴上故意装傻。

皇帝有点气恼的看着我,然后俯身在我的颈项使劲吮了一口泄愤。我喊疼,推了他一把,他却越发的缠了上来,换了个角度,那吻也一发不可收拾。

可算结束了攻势,他又站起身,走到了琴案旁,双手拨弦,正要弹奏,我便打断了他道:

“你是不是怕全凤仪宫的人都不知道你半夜过来?”

皇帝看着我,脸色更闷了。我就是装傻,他也只能怏怏的走回来,一晚上围着我欲言又止,终究没有说出口。今天早上他犹不死心,一反常态的将我挖起来服侍他穿衣,直到走之前,还问我有没有什么要交代。

我还是给他来个一言不发,他只好郁闷的离开。现在想起他的表情,我还想笑。

门外,贾亮在沉默了半晌之后,终于可怜兮兮地道:“娘娘就当是可怜可怜奴才,给个准信。”

“请李公公不要太刻意的提醒皇上一次,今日申时可能会下雨。”我放下手中的信,说道。

“下雨?”贾亮的声音里充满了疑惑,但是也没有再问,向我告退便离开了。

我转头看向暗香,问道:“你去看看疏影和锦绣,她们在揽月舫准备得如何了?”

这毕竟是我为他私下里过的第一个生日,怎么可能毫无准备。只是若早早的知道了,惊喜便没有了。

只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晚的惊喜,竟变成了惊吓。

如果要是刻意去见皇帝肯定是不行了,不过只是“巧遇”的话,那应该就是一场“意外”。暗香为我围上宽得看不出腰身的大披风,青青从后门闪了进来,说道:

“姐姐,都准备好了,那两个喜欢指手画脚的老婆子被拖在了前边。我也按照您的安排探了遍路,后门畅通无阻。”

所谓的两个老婆子,是皇太后派来的,据说是具有丰富照顾孕妇经验的嬷嬷,专门负责管理我的“孕事”。古代对于孕妇的要求极高,碧落朝讲究“妇人有妊,坐不跛倚,行不乱步,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不出乱言,不食邪味,常行忠孝、友爱慈善之事”,认为这样生出来的孩子才能“才智贤德过人”。不过她们的一些说法做法,和青青的医学理论背道而驰,所以常有冲突。所以青青对她们颇有不满。

对于她们之间的矛盾,我也只能尽力调解。对方毕竟是皇太后送来的人,年纪也在那里摆着,我对她们也是礼让三分。这两位嬷嬷也算知情趣,对凤仪宫的事情并不插手,只是对于我的一言一行要求十分严格,还好我本身就比较“宅”,这段时间下来还算相安无事。不过这次为了皇帝的生日,也只能先对不起她们两个了。

我点点头,由着她们两人扶着我,悄悄出了凤仪宫后门,乘上后宫配给疏影的“女官公务车”,一路向御花园方向行去。

深秋时节,天高云淡,几只大鸟姿态高傲,在天空盘旋。

车驾停在了御花园,我下了车,深吸一口气。一段时日不见,御花园已经染上了深秋的气息。原本开成一片灿烂的菊花,也惟余枝头残香在风中摇曳。

走在林荫路上,听着鞋底与落叶摩擦发出细碎的声音,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大学时代,最爱走的便是校园里那条高大的法国梧桐遮蔽下的林荫道,秋天一来,满地的黄叶层层叠叠,交织成一片厚实的金黄色 “地毯”,秋风吹过便扬起波浪,让人有躺上去滚上一滚的冲动。整个校园都弥漫着若有若无的烟雾与焦味,落叶成灰啊,心却是鲜活的。

不似现在,毕竟不似现在…

“参见晏丞相!”暗香的声音拉回了我的神智,回过神来,是晏殊。他依旧保持着向我行礼的姿态,玉雕般的脸上笑容清浅。我忙道:

“晏大人平身。”

“谢娘娘。”晏殊潇洒的直起身,平视着我,说道:“娘娘这是往鼎湖去吗?”

“果然瞒不住晏相。”我有些惊讶,他如何知道我的目的地。不过既然被他知道,也没有必要隐瞒,索性承认了。

“刚刚吏部尚书与朝阳进了雍华殿,申时之前,皇上必然不能来赴约。所以特命臣在离宫之前,到此处知会娘娘。”晏殊微笑着说道。

皇帝不是笨人,我的暗示那么明显,他自然听得懂我是约他申时在“揽月舫”见面,只是会是晏殊来送信——

我微微一笑道:“皇上也是,这等小事,便让下面的人来绰绰有余。居然让晏大人充作驿传,未免大材小用。”

“能为皇上与娘娘权充鹊使,是臣的荣幸。”晏殊走过来,非常自然的与我并肩而行,朝揽月舫走去。暗香和青青都后撤两步,让我们走在前面。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走了几步便有些累了。一行人拐进仰芳亭,我坐了下来,倚在栏杆上,感叹道:

“上次在御花园见到晏相还是万紫千红,如今却是霜冷梧桐老了。时间过得真快。”

来到碧落快一年了,我的心也迅速的苍老。记得在二十一世纪,寝室里的大姐常说,婚姻带给一个人的成长,比单身十年还多。何况我和他的婚姻还是这般错综复杂——

“寒花开尽,菊蕊盈枝,不知不觉竟是深秋了。”晏殊站在我靠着的栏杆前,有如白玉雕成的手带着怜惜,拂过瑟缩在秋风之中的残菊,他的侧脸被夕阳镶上了金边,恍然如仙。他转过头刚好与我平视,脸上带着笑容,说道:

“娘娘赠微臣以莲,微臣一直记在心上,只是如今还未来得及回赠,花期便过了。”说完便从袖中掏出一本书来,递给我,说道:“微臣就先用此物,来抵那朵莲花的利息。听皇上说起,娘娘正为皇储撰写蒙书。这本书是晏家子弟启蒙所用,但愿能为娘娘略尽绵薄。”

我接过这本书,粗略地,里面的许多内容竟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我抬起头看着他含笑的脸庞,心里一阵感动,他竟想到了这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遇到晏殊并与他相交,也许是我来到碧落朝之后最幸运的事情之一。

他陪着我,穿过寥落的树林,鼎湖的波光已经映入了我们的眼。在树林边上,我们停下脚步,我看着他含笑的眼,郑重其事地道:

“晏殊,我在凤仪宫里藏了一坛梅子酒,待三个月之后我必折梅相邀,请你共饮。”

晏殊眼睛一亮,朗声道:“一言为定!”

我们击掌约誓,他转身而去。揽月舫已经在望,不知道她们准备的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