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初八,二十日倒也并无不可。岳元帅十五日返朝,十七日会同藩王论武,不如就二十日于曲江饮雪阁宴请藩王与群臣。”

“娘娘,这份名单太后娘娘已经过目了,说很妥当。”鱼姑姑将拟邀请的闺秀名单交回给我,说道。

我放下手中的摇铃,在傻笑着的晔儿以及矜持着的煜儿脸上各印下一个吻,然后起身说道:“那就将名单交给尚仪局,让她们尽快下贴,至于文、王、柳、岳几位小姐的花贴,由我亲自写便好。”

“皇上驾到!”随着门口小太监的通传声,皇帝云旭神采飞扬地走进了昭阳殿。宫人们纷纷向他行礼,李福海将手中的托盘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与众人一起鱼贯离开。

“这又是什么?”被他拉到了桌前。

“赶快换上让我瞧瞧。”他将托盘上的黄绫揭开,展开那里面的东西,竟是一件象牙白色的男装。我还来不及表示惊讶,就被他扯进了衣帽间,先在里面套了件他准备好的不知什么材质的衣服,□的曲线便被隐藏了起来,然后穿好外衣。接着梳了一个男子的发髻,扣上发冠,整装完毕。在银质的大穿衣镜里,映出的竟是一个略嫌清瘦,面容秀美的年轻公子。我自己也没想到,像谢明月这样的长相,扮起男人来,倒也还不算突兀。

皇帝围着我绕了一圈,然后满意地点点笑道:“好一个浊世翩翩佳公子,我倒是如何也没想到,你这样扮上还颇有几分英气。”

我扯扯身上的男装,感觉有些新奇,也有些不适应。身体的曲线改变了,喉结的部位也可以用衣服掩饰,只是这耳洞——算了,反正古代也有为了让孩子顺利长大,将儿子当成女儿养的先例,扎耳洞我也不会是独此一家,总能搪塞过去,搞不好反倒欲盖弥彰了。

“你这是弄什么鬼?”打扮成这样绝对是有原因的。

“上次在晏殊别院里品酒,你不是说不痛快,今日我命人在杏园外的第二楼单设一宴,还是那日的几位,再办一次品酒宴,这次务必让你尽兴而归。我看今日这雪停不了,咱们正好踏雪寻梅、围炉烤肉,明日又是旬假,难得不用上朝,还可以悄悄乐上一晚。”

悄悄乐一晚也不必穿成这个样子吗?我疑惑的看着他,他心领神会,解释道:“去第二楼之前,咱们先绕道若虚书院,江南名儒蒋传芳前来讲学,咱们也去凑个热闹。”

原来如此,这就难怪了。碧落民风虽然开放,但是女子还是没有资格与男子接受平等的教育的,尤其以著名书院,女性都不能踏足。这间若虚书院在碧落朝四大书院排名第三位,在那里读书的,多半是没资格入太学的有钱的庶族子弟。书院的创办者黎若虚,是碧落史上第一个做到了六部尚书之位的庶族子弟,致仕之后便在此开坛讲学,他的面子够大,名气够响,所以不少名家都曾赏脸到此讲学,久而久之,便成了碧落朝帝都鼎鼎大名的雅集之所。蒋传芳此人则更了不得,据说此人十三岁便考中了明经,一举成名天下知,二十七岁上又中了榜眼,一时之间风头无两,可惜当时的皇帝对他的那套孔孟之学没有半点兴趣,反而嫌弃他迂阔,把他放在翰林之中便完事大吉了。这位蒋先生忍了三年,终于挂冠南下而去,并宣布再也不入仕途。

“今日便委屈你了。”皇帝帮我正正白玉冠,说道。

“蒋先生讲学,机会难得,何况夫君大人没有让妾身打扮成书童,妾身已经很知足了。”我笑着说道:“咱们快走吧,若惊了旁人,就该走不掉了。”

若虚书院并没有像我后世见到的许多书院一般,建在山水之间,而是隐藏在闹市中一条狭长的巷子之中。书院的巷子口几百米之外,我们的车便陷进车阵再也进不去了。皇帝便扶我下了车,李福海和“咻”的一声侍卫跟在我们的身后,雪在鞋底“咔吱吱”作响,分外有趣。

“出来的时候太急,竟忘了告诉暗香和锦绣,待明日雪停了,将梅花上的雪收到坛子里,等明年新茶下来了,正好可以用这水饮茶。”我伸手接着雪花,心里有些怅然。二十一世纪的雪都是脏兮兮的,不若古代的雪纯天然无污染。自看了《红楼梦》,我就想着什么时候也能用雪水泡茶,这次竟错过了。

“这主意真是风雅绝俗,若真有此水,来年待雨前春茶下来,殊定要叨扰一杯。”晏殊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有些惊讶的回头,正对上他含笑的脸庞。看来这个蒋传芳面子果然够大,连晏殊都特别来为他捧场。

不过今次他倒不是一个人,同行还有位精神矍铄老者,布衣木簪非常质朴,却自有一番儒雅气度。我对那老者微微颔首致意,然后笑道:

“多承晏兄夸赞,若晏兄不嫌舍下简陋,来年必下帖相邀。”

“江南一别四载有余,先生风采依旧,余心甚慰。先生近日可好?”我身边的皇帝大人突然开口,点明了来者的身份。能和晏殊同往,自然也不会是凡人。这位蒋先生,应该就是今日的主角了。但是我倒没想到,皇帝与他竟是认识的。

“黄四公子,久违了!”那位蒋先生也是一派故友重逢的架势。我稍微退了一步,他们寒暄完毕,皇帝转向我道:“快来见过蒋先生。”

“在下阳夏庄严,见过蒋先生。先生大名如雷贯耳,今日能亲聆先生授课,不胜荣幸。”我放低了声音,报上了自己的“化名”。这几次出门的经验告诉我,若我说姓谢,如果等下不巧——看来这个几率还不小——碰上谢朝阳,估计还是说不清楚。

终于结束了一整套“相见欢”的礼仪,我们走进了院子。听他们聊起我才知道,讲学上午已经结束了,下午是书院为自己的学生以及在文坛上已经颇有些名气的布衣才子们所设的“无遮大会”,也就是我在二十一世纪经常参加的“无差别”学术讨论会。大家不分师生身份,围绕一个话题畅所欲言,互相增长学问。这种无遮大会是小范围内进行的,皇帝大人手上的这张邀请函,还是通过晏殊的关系拿到的。

在院门口便同他们分了手,我和皇帝走到正堂的“贵宾席”坐下,没有看到谢朝阳,却见到了另外一个熟人——管曲。

他看到我们先是愣了一下,赶忙走了过来,笑道:“贤伉——昆仲怎么来了!”

看来我这身男装还真失败,先是被晏殊从身后便认了出来,然后又是管曲。我也只能苦笑着道:“庄严见过管兄,昨日还和黄兄谈及管兄的美酒,却不想今日便在此地相遇。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要美酒还不容易,今晚咱们在第二楼还是不醉不归!”

迟迟不见皇帝搭话,我转头看向他,却发现正对着右前方点头示意,脸上挂着他的“帝王笑容”。碰到熟人了吗?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应该是那人吧!

第五十六章

世界上有一种人,就算在千万人中,你第一眼看到的一定是他。

在我所认识的人中间,皇帝是这样的,晏殊是这样的人,站在那里的这个男子,也正是这样的人。不同与皇帝的稀世俊美,也不同于晏殊的仙人之姿,这男子生的剑眉朗目,棱角分明,然而与北地男子特有的豪迈大气长相鲜明对照的,是他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儒雅风度,交汇成一种奇异的魅力。

只是——皇帝大人看着这男子,而这男子目光的尽头,似乎是我。而皇帝大人的反映,也印证了我的猜测。

皇帝大人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在我耳边轻声问道:

“弯弯,那人——你认识吗?”

我背上的汗都出来了,这要怎么回答?若说不认识,万一真要是谢明月的熟人要怎么办?若说认识,皇帝要问我此人姓甚名谁,我又该怎样回答?

看着对面的男子,他的眼中透出万般复杂的情绪,似乎应该是包括了深切的怀念和别后重逢的惊喜,看得我头皮一阵发麻,谢明月啊谢明月,你留了什么烂摊子给我啊!早知道出门该看一眼黄历,那上面写的一定是不宜出行!

我镇定了一下情绪,然后抬头对皇帝说道:“刚刚看你向他示意,他不是黄兄的故交吗?”

皇帝脸上笑容未变,并没有回答我的问话,那人却径直朝我们走了过来,向皇帝深施一礼,口中道:

“小弟见过黄兄!”

“快快请起!说来还真是应了庄贤弟刚刚那句‘人生何处不相逢’,阿皓还是同小时那般好学,昨日才入京,今日便到若虚来听蒋先生讲学!”

昨日进京的阿皓,我脑子飞速运转,搜索此人的资料。阿皓,阿皓,应该就是靖边王世子,宫中那位林美人的兄长林皓了吧!

一个长在西北,一个生在江南,在古代这种交通不便的情况下,林皓和谢明月是旧交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莫非这位林世子真的是认错了人?

我正想着,那位林世子已经转向了我。正待说话时,屋中一片安静,我们都转过身,原来晏殊和蒋传芳隆重登场了。

“诸位方家学子,在下晏殊应蒋先生以及书院之邀,忝为今日主会之人。”那些激励与客套的话,我自动忽略不计,直接听重点:“今日之题为‘礼运’,还望诸位畅所欲言,各抒己见。”

居然是“礼运大同篇”,这样大而化之的题目,不像是晏殊的风格。不过也难怪。虽然碧落朝也有清谈的风俗,但是毕竟古代社会与现代社会不同,读书人结社聚会、妄议朝政必然触犯刑律,尤其是皇帝又要驾临,晏殊也不好知法犯法。所以他能选择的题目也是有限。虽然有些八股,不能正是这样基础的题目,才考验大家回答的水准。而且以晏殊之能,就算是这样的题目应该也能玩出新花样来吧!

礼运大同篇我也算熟,我小时候母亲曾经拿这篇帮我开蒙,读硕士之后,导师也特别讲解过。听着诸位才子辩论,虽没有什么创新之处,但也别有一番意趣。

不过这样跪坐姿态的压力渐渐上来了,而且这些人一个一个,也都只是在抒发对上三代的憧憬,或者赞美下当今碧落治世,没有什么建设性意见。我瞄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管曲,他早已经忍不住了,跪坐的姿态也转为了盘腿而坐,看来是不耐烦了,果然他一挑眉道:

“黄兄,庄兄,晏兄,蒋先生,诸位,在下敦煌管曲,今日得以赴会聆听诸位的高论,不胜荣幸,只是在下尚有一事不明,还请众位才子为在下开解。”

听到“管曲”这个名字,下面传来一阵“嗡嗡”的议论之声,显然四大才子的名头十分好用。我和皇帝对视了一眼,然后又看向晏殊,毫不意外的发现对方的眼中都是看好戏的神气。管曲PK书生,胜负的赔率,我已经不用计算了。

“夫子说,大道之行与三代之英,夫子又如何得知三代之事?若三代真如夫子所言,为何老子说,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既然两者大相径庭,到底是老子所言为真,还是孔子所言为真?”

看着下面的众人都为之一愣,我几乎要笑出来了。书院的老师有些挂不住面子了,说道:“尽信书不如无书,是他们拘泥,让管公子见笑了。”

管曲的意思很清楚,无论是道德经上的说法,还是孔夫子的礼运,其实都是通过对于圣人之治的描述,来传达自己的政治主张,当不得真。管曲当然明白这些,只是主要发言的书院学生们却一味的掉书袋,翻出来的都是一些陈腔滥调,又很明显是犯了他老人家说过的“本本主义”的错误,所以他才忍不住出声。

管曲微微一笑,没有说话,皇帝在我耳边道:“有好戏看了。”

他的话音才落,就听坐在首位的蒋先生沉下了脸,道:“管公子一番良苦用心,你们可领受到了?你们入学堂读书,只是为了将书本背下来,那又何必要来!”

众人一片静默,晏殊尔雅地笑笑,道:“想是看到先生在此,学生们有些拘谨了。在下的一位知交曾说过,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问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尔。此会专为教学相长,各位不妨直陈己见。”

真是剽窃者人恒剽之!上次辩论的时候,我剽窃了韩愈来印证自己的说法,晏殊至少比我有良心,还知道引用了!

“问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此言果然精当!不知是晏先生的哪位友人?”蒋先生问道。我心中大叫不妙,晏殊的眼光果不其然转了过来,看向了我,说道:

“说起来此人先生今日来时也见过了,便是这位庄公子。”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的射了过来,我还想装死,却被皇帝推了一把。只好装模作样的站起身,摆出后学晚进的礼貌,向蒋先生行了一礼。

“今日还不曾听到庄公子的高见,请!”蒋先生先是赞了我两句,然后便是直接相邀。

“先生过奖了,这句话也是晚生从书中看到随口说说,如今先生和晏兄如此郑重其事,倒让晚生汗颜了。”我先谦虚了两句,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只是刚刚听了管兄的问题,倒令晚生想起了一个关于‘礼运’的故事。晚生的父亲喜好金石器玩,友人投其所好,送了家父一个铜鼎,鼎上记载着鼎的主人用一匹马和一束丝,向另一个奴隶主买了五名奴隶。家父告诉晚生,说这鼎为西周器玩。

晚生便有些疑惑,便问家父,奴隶可是人?

家父回答晚生,这自然。

晚生接着问道,既然西周之人将其他人像货物一样买卖,且人价卑贱,尚不如马。那么圣人为何还说三代之时,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何况《周礼》也有上记载,三代之人以质买牛羊奴隶等粗重之物,以剂买金玉等精细之物,人命之贱,可见一斑。圣人为何又明知如此,还要说三代有大道?”

我的话音将落,就听到有人大呼道:“一派胡言!不过是个黄口孺子,居然敢妄议圣人之言!”

我循音看过去,便见到一个留着三绺胡须,穿着儒生袍的男子正怒视着我。我的发言用一种不太委婉的方式,表达的意思很明显——“孔子说谎”,那些正统的儒生自然听不下去了。微微一笑,今日不妨颠覆到底:

“既如此,晚生请教先生,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

全场哗然,那人的脸憋得通红,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我,半晌才跺着脚哀声道:“巧言令色,巧言令色!”

“那令尊又如何回答?”蒋先生显然是很感兴趣,追问了一句。

“家父只是用书敲了敲在下的头,说道,先别问圣人之言如何,你是否想生于大道所行之时?晚生自然点头,家父便道:既然如此,那么三代究竟如何又有什么重要,只要想着如何让我碧落大同便可以了。”

“碧落大同吗?”皇帝吐出这四个字,目光炯炯的看着我,紧紧的握住了我的手。

“那庄公子认为,要如何才能碧落大同?”这次追问我的是那个林皓,他的眼光从我和皇帝交握的手上绕了一圈,然后定在我的脸上。

我赶忙甩了甩皇帝的手,以眼神示意他松开。他激动也要分场合,再这么握下去,人家还不当我们两人玩龙阳!

皇帝放开了我的手,我微笑着道:

“听了家父此言,在下想了一夜,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第二日去问家父,家父却说,若我有碧落大同之法,又何必寄怀江湖?从此在下也绝了功名之心,只想效法五柳先生,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意会,便欣欣然,足矣。”

全场哗然,我不去管众人的议论,只说道:“在下自知资质有限,所以也不敢求兼济天下,独善其身而已。但是今日座上诸位与在下不同,都是国家栋梁之材,如何碧落大同,在下还请诸位为在下解惑。”

第五十七章

在我的豪言壮语之后,辩论大会进入了波澜起伏的新□。我沉静下来,坐在皇帝的身边不再发言。虽然身着男装,虽然人在宫外,但是我还是没有忘记我们两人的身份,我是皇后,就算干政,必须要把握好尺度。皇帝不是个狭隘的男人,但毕竟是皇帝。我可以离经叛道,因为这些毕竟只是学术问题,但是政治则是关乎国家大计,指手画脚决不是我该做的事情。

乱哄哄的一个时辰之后,这次的辩论大会终于落下了帷幕。我们被主办方留了下来,说是蒋先生还要和我们单独“会晤”。待学生清场了之后,除了几位作陪的主办方老师之外也就只剩了几个人,蒋先生、管曲、晏殊自然是留下了,而还有一个留下的人,则是那位林世子了。

“若有机会,老夫倒想结识下令尊。”寒暄过后,蒋先生微笑着对我说道:

“家母过世之后,家父心灰意冷,飘然离京,如今晚生也不知家父身在何处。”就算能找到那位不知所踪的谢父,也没法真的引荐两人认识,毕竟一国皇后女扮男装在书院里大放厥词,不足与外人道。

“庄兄果然不负所望,总有惊人之句。”晏殊笑道:“今日那首‘孟子’真真别致,在下又受教了。”

“在下也不过拾人牙慧而已,这诗虽然有趣,却是通篇强词夺理,若认真以此来批孟,那真的是白读书了。晏兄以此来笑话在下,未免有失厚道。”我笑着说道。那首诗,是我当年读明清笔记时候看到的,后来又在射雕中看到了金老先生的引用,在母亲面前卖弄,号称水煮孟子,结果被她批评为歪门邪道,还被她说是误解了孟子的原意,好好的上了一个小时的儒家文化课,还交了一篇关于孟子思想的三千字论文算作惩罚,我自然印象深刻。今日情急,拿来对付书呆子,确实刚刚好。

“强词夺理又如何,在下倒觉得这诗投了在下的脾气。”管曲笑道:“林兄以为如何?”

我把目光转回到林皓身上,却发现他也正看着我,目光似有追思之意。他微笑道:“在下越看庄兄,越觉得庄兄像在下的一个故友,是以失礼了,请庄兄海涵。”

我心中一阵打鼓,一直觉得这个林皓的目光有古怪,那身男装以及那首诗,都在脑海里晃来晃去,让人无比忐忑。林皓和谢明月不会真的有什么吧!只是事到如今,就算真有过什么,我也不能承认——

“古时也有孔子阳货,长相相似再平常不过。林公子不过是思及故友,这也是人之常情。”我故意装出不在意的样子。

晏殊不落痕迹的把话题叉开,众人又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再三谢绝了书院殷勤留饭的好意,我们告辞而去。晏殊和管曲自不必说,连林皓也都跟了出来。

“阿皓,我们几人还有要事在身,下次再叙。”

皇帝果然是皇帝,非常权威的打发走了林皓,我们一行直接奔赴今日宴会的会场——第二楼。马车直接进了门,才一停下,就见到云逍和谢朝阳带着暗香和青青迎了过来。

他们还在寒暄,我被暗香请到了里间,将身上的男装又换回了女装,这才回到众人中间,就听到刚刚在书院的三人组宣扬我的英雄事迹。我心里一紧,他们在谢朝阳面前胡说八道个什么!

“说来此事都怪晏兄,若非他引了蒋先生来问我,我也不必情急之下,在众人面前胡说八道,还好我没有说自己姓谢,否则父亲大人也被我带累着出丑。”

“那嫂夫人今日在蒋先生面前振振有辞,还说那鼎——”管曲急急追问。

“君不见孔融《与曹公书》上,尚有‘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之言,又怎知这世上不存此鼎?所谓‘以今度之,想当然耳’。”我笑着说道,这鼎自然是在的,否则高中课本上也就没这条记载了,但是碧落朝这鼎在哪里,我又如何知道,只好随机应变,插科打诨过去。

还好众人很给面子,立即领会了精神,一阵大笑。

“惭愧,在下竟犯了曹公之错,出何经典!出何经典!”管曲也自嘲式的一笑:“嫂夫人大才,曲甘拜下风,等下该自罚一杯才是!”

我使用的典故,记载在《后汉书?孔融传》。孔融讽刺曹操为曹丕娶甄宓,便在写给曹操的信上说“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曹操不知其义,还追问孔融“出何经典”,倒合了我与管曲此时的情景。

“管大哥,这一招已经用老了。”青青笑道:“上次谢大哥以此骗酒,已经被姐姐识破了,依我看要罚,自然是罚少喝一杯才是。”

“依在下看,咱们还是赶快上酒为是。”皇帝笑道:“夫人心里肯定在怪咱们不识趣。”

大家愣了一下,晏殊马上反应了过来:“是极,否则夫人也不会搬出孔融来,倒是我们愚钝了,不能闻弦歌而知雅意。”

“贤伉俪果真是心心相印。”管曲哈哈一笑。

谢朝阳接口道:“极是极是,尧非千钟,无以建太平;孔非百觚,无以堪上圣。说起来孔融也是我们酒中的前辈。”

“如此说来,我们今日这第一杯酒,该敬他才是。”皇帝率先走到了桌边,李福海和暗香早将所有的酒杯都倒满,大家端起酒杯,纷纷一饮而尽。

我心中叫糟,看来今日真要“一醉方休”了!

我的预感果然成真,这群男人一上来便很high,再加上青青也是巾帼不让须眉,我几次劝她慢点,她都不听,和这票男人很豪爽的拼起了酒量。

我有些着急,她越是表现出毫不在意的样子,我心里越难受。这段日子凤仪宫中疑云重重,我也为此殚精竭虑,也没法顾及其他的事。她与云逍的事,几次都到了嘴边,都被杂七杂八的事情打断,再加上她又刻意避开这个话题,让我们的谈话根本无法进行。

爱情的伤教人成长,连那么直率而单纯的青青,如今也学会了逃避,学会了掩饰真实的自己。看着她频频举杯,我真的想拉下她的胳膊,让她不要再喝。醉了,也许有片刻的欢愉,可是那酒流进心底,那么冰冷,又要多少个煎熬的日日夜夜,才能温暖!

然而我什么也不能做,即使再痛也只能微笑。

“弯弯,累了吗?”耳边传来皇帝的呼唤,我抬起头,对上他关切的眼。

“我没事。”我摇摇头,问世间情是何物,若想醉便醉吧,我们都是如此,都有某一个时刻,只需要沉醉,不需要清醒。

“嫂夫人上次还说今日要一醉方休,如何又不见举杯,该罚该罚!”管曲爽朗的笑着,提着酒坛走到我面前,给我满上一杯。

“就是就是,姐姐也该喝一杯,这酒真是好东西!”青青的脸色酡红,衬着湖绿色的衣裳,像是一株盛开的樱花,那么兴高采烈的绽放。

“管兄,说起罚在下,便是要罚少喝一杯,为何罚起舍妹,却要多罚一杯?”谢朝阳也端着酒杯走过来,说道:“如此差别对待,不公啊不公!”

“如何不公,夫子也曾说过因材施教,自然要区别对待。”管曲笑道:“这杯夫人可要饮完!”

“既然区别对待,也该让夫人有选择才是,若不喝酒,就罚诗一首,如何?”晏殊也笑着说道。

“不让我喝酒,还要我赔上一首诗,晏兄,你的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精了些,我偏不如你意。”我故意说道,然后将酒杯举起,一饮而尽,赢得管曲和青青一阵鼓噪。

“好酒!”一股清冽的香气在唇齿间荡漾,这酒竟是这么好喝:“这酒好似有股花香。”

“这是江南一花农的秘方,在下亲自酿成。这酒曲在制酒之前,曾在莲花苞里包裹数日,与一般的神曲所酿酒不同,所以格外有一种莲香。所以我将此酒取名沁芳。”管曲说道:“嫂夫人果然识货,还有这种酒,也是我从江南搜罗来的,嫂夫人再尝尝。”

“说起江南,我倒想起一段笑话,我也是随处听来了。”我将管曲给我倒好的酒饮尽,然后说道:“说是一个北方人到了江南访亲,有道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那亲戚自然是开心的,便请他到酒馆里吃饭。两人相谈甚欢,只是席间无酒,只有清茶,让他有些不惯。他便说道:‘兄长,在下与兄长相见,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啊!’,那兄长闻弦歌而知雅意,马上回道:‘是极是极,如此痛快,焉能无酒!’说完,便一拍桌子,接着道:‘小二,给我们上一壶女儿红,咱们今日不醉不归!’”

这故事是一位二十一世纪的友人讲给我的真实故事,只是原话是:“取一瓶啤酒来,我们今日不醉不归。”不过放在这里也算应景。

众人先是一怔,然后皆是哄堂大笑。

“夫人的形容,真是惟妙惟肖。”皇帝笑道:“痛快痛快!”

接着便是不停的推杯换盏,酒越喝越多,气氛也越来越热烈。虽然这酒的度数不高,可是这具属于谢明月的身体,还是不如本来的我酒量大。我也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一点酒醉的感觉了。

全身燥热,触目所及的一切都在旋转。感觉自己的面部表情都已经有些不受控制了。从来没喝醉过,自己的酒品究竟如何,我也没有底,在语言中枢超出自我掌控,说出什么露底的话之前,还是躲起来比较保险。

囫囵地向皇帝交待了去更衣,我便在暗香的搀扶下,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向外面走去,想让清冷的空气,帮我恢复一下神智。东西南北早已经分不清楚,我由着暗香将我搀扶到不知什么地方,然后便靠在躺椅上,待这种飘飘然的感觉过去。

依稀听见暗香的声音说道:“小姐,您先歇歇,我去给您端一碗醒酒汤来。”

“姐姐!”

我的闭目养神很快就被打断了,这次是青青。我睁开眼,模模糊糊,看见她坐在我腿边的脚凳上,头靠在膝盖上,正看着我。

“青青!”连自己的声音都好遥远,遥远的好像在另一个世界:“你——你怎么也出来了?”

“姐姐,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回苗疆。”

“你——”被她的决定吓到酒醒了一半,我坐起身,天昏地暗之后,青青的眉眼也在我的视线里变得清晰,那眼中越来越盛的水光,在酒精的衬托下,更加闪亮。我叹了口气,道:“真的决定了吗?什么时候动身?”

“嗯!我想好了,后日,后日我便离京。”风青青道:“我已经看清楚了,洛郎——不——是六王爷,他是六王爷,已经不是我的洛郎了。”

第五十八章

“为什么要走的这么急?”我皱眉:“从京城到苗疆,万里迢迢,什么也都来不及准备,你这样回去,让我怎么放心得下?能不能缓一缓,马上就是年下了,冬天路也不好走,你就留下,先陪姐姐安安稳稳过了这个年,等来年春暖花开了,我一定调派人手一路送你回去,你看如何?”

“不用了,姐姐。行囊我自己已经打点好了,上次您准我出宫时,我就已经处理好所有的事。当初我是一个人来,如今便也一个人回去。”青青摇摇头,说道。

“青青…”

我看着她泛红的眼,颤抖的唇,像一个委屈而倔强的孩子,千言万语堵在胸口,说不出话来。是啊,我该说什么,我又能说什么?天若有情,为何要让爱情有这么多的身不由己?当青青爱上洛郎,这段故事的结局,就已经注定。

我没有办法欺骗青青,告诉她一切都会好的。碧落朝有它的规则,门当户对,士庶不婚,就算是一个普通的世家子要娶庶民之女为妻,都会受到舆论的攻击,何况皇室子弟!而对他们的姻缘更为不利的是,青青的出身,犯了非我族类的大忌。不说对云逍的婚姻早有打算的太后,就是皇帝那里也很难通过。

一个是江湖侠女,一个是天潢贵胄,我读过的那么多小说里,这样的组合都能成为神仙眷侣。可是在我自己置身的这段故事里,为什么不能让他们有个完美的结局?现实就是一双翻云覆雨手,将两个人在一起的幻想,完全粉碎。

我只有做最后的努力,虽然这样的做法一定要委屈青青,但是毕竟我不是这段感情的当事人,只有青青才有权做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