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出着神,房门外却响起叩门声,丫环的声音传来:“姑娘,起床了么?”

百草走下床,穿上鞋子,走过去,开了门。候在门外的两个丫环一笑,端了洗漱热水、木梳、铜镜等物品进来。

百草正要转身,人影一晃,门边又出现一个人。锦城精神很好地倚靠在门边,看着她,下巴上的胡茬已刮净了,微微发青,凌乱的发,也随意束在了脑后,整个人看起来俊秀有神。

丫环已退出去了,百草坐在铜镜前梳头发,却看见锦城的身影慢慢出现在发亮的铜镜里。

他定定看着她,“为什么要来幽城?”

百草不语,慢慢梳理长发。

“怕他真的跪下?”

百草放下木梳,想了片刻,轻声道,“锦城,我想我还是回中原…我想…我想…”她鼓起勇气道,“我想我不能陪着你一直走,对不起。”

锦城却缓缓蹲下了,扭过她的身子,仰头看着她,双目灼灼,“什么是不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能?你若喜欢为人看病,我们便开一个药堂,你若喜欢安静,我们便去乡下。”他叹息,“连国二王子早就死在大漠中,其其格总怕我孤单,若可以不孤单,谁会想一直孤单?”

百草定定看着他,“我没有那么好…”

锦城皱皱鼻子,“你当然没有那么好,心软,多管闲事,不自量力,偏偏又不会保护自己…还有…”他想了想,“还爱哭鼻子,毛病真是多…”

百草闪闪眼睛,看着他,想笑一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是,她从小便爱哭,可是从小到大流的泪,也抵不过独孤无涧带给她的眼泪,几个月时间,她流的泪,却比这一辈子流的还多。

她正想说话,门外却传来金玄豫的声音,“百草。”

她抬头,看见金玄豫站在门外,冷冷看着蹲在她膝前的锦城。

锦城敛了脸上的温柔,站起身来,也是冷冷望着金玄豫,不惧不退。

百草赶紧站起来,走到门外,“百草见过王爷。”

金玄豫转眼看她,“可以随本王去为公主看病了吗?”

百草点点头,提裙走进院子里。

锦城迈步,正要跟上去,金玄豫却冷冷一笑,“即便追魂已死,连国二王子总还是在的。二王子记清楚了,你脚下踏的,是我金德王朝的土地。”

锦城听明白那话中的警示,邪笑道,“是啊,我在你金德王朝的土地上,救了三公主云那伽。既然王爷如此说,那我以后可要安分了。”

金玄豫淡淡笑,“那是,若在我朝犯事之人,到最后总是逃不过认罪伏诛,庶民也好,王子也好,国人也好,异族也好,都一样。”

百草抚抚额头,实在担心两个人三言两语便刀戈相向。如今这奇怪的局面,都是因她而起,她只想快快为云那伽解了逍遥仙之毒,便远远离开吧。

于是看向金玄豫,“王爷,我们走吧。”她看一眼锦城,终于说了四个字,“我会回来。”

锦城笑了,点点头。

幽城督府的后院,是十分安静的,抬头可以看见边境的长空,一片无边无际的蓝。

百草和金玄豫并肩而行,默默不语。身后跟着两列森严卫兵,步履一致。

金玄豫忽然开口说话了,“他一直在找你。”

百草沉默。

金玄豫道,“找得快疯了。”

百草沉默。

“你离开那天,他被人陷害,被刑部收押,后来,又随本王出使努国,来到这里。”

百草还是沉默。

金玄豫叹口气,“百草,真是如此恨他么?”

百草忽然站定了,抬起头来看着金玄豫,“恨?我为何要恨他?爹爹和师兄害死他爹娘,我用我孩子的命赔给他,我们之间若有恨,也算互相偿还!”她缓缓摇头,“我们只是从不相识。”

金玄豫忧伤地看着她,缓缓道,“…那…也是他的孩子…”

百草笑了,眼角却泪光闪闪,“王爷错了,他从未当过那是他的孩子,那不过是他复仇的工具。只有我蠢得出奇,一心一意等着孩子出世,叫他一声爹爹。”

金玄豫别过脸,不再说话。

百草垂下头,淡淡道,“王爷,我们走吧。早日为公主解毒,我也早日离开。”

后院厢房。

云那伽看见百草走进来,便冲着她一笑,“百草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百草微微颔首。

她终于看清云那伽的面容,一个明丽如秋阳般的女子,应是与金玄豫天造地设的匹配。可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一张藏在记忆深处的脸。那个目如秋水清秀安静的女子,蒲玉蒲玉,若她们母子安好,应是快生小孩了吧,可是她现在身在何处?

这么想着,她苦涩一笑,蒲玉比她聪明许多,或许早就预见会有今天,才抽身离开。不像她,死心塌地守着心碎满地的那一天。

云那伽身上的毒已渐渐发威,她靠在床上,嘴唇隐隐发紫。

百草收敛心思,凝眉坐到床边,专心为她把脉。

片刻后,她站起身来,看着云那伽,“公主,可能会有些疼,你可得忍住。”

纱帐落下。五个大香炉围在床边,熏起气味浓烈的药材。

云那伽缓缓脱下身上衣服,端坐床上。

一把长长的银针一字排开。百草轻轻拈起一支银针,缓缓刺入云那伽头顶穴位,“逍遥仙随血脉而动,全身行进。公主,过一会儿你会觉得非常热,气血乱窜,我会刺破你的十个手指尖,要是你觉得疼,便哭出来,越多眼泪越好。”

云那伽不明白,却还是点点头。

金玄豫在外面坐立不安,但那袭纱帐后,只飘出越来越多的药烟,屋子里渐渐热得如同一个大火炉。

他觉得有些焦躁不安,干脆起身出了门,却不想,一出门便看见独孤无涧静静站在院子中,一身黑铁盔甲,神色冷漠。

金玄豫叹口气,“你还是来了。”独孤无涧昨晚回城后,就一头扎进军营中,不踏足幽城督府半步。

这局面错得太厉害。金玄豫想,自己大概也是爱莫能助。

独孤无涧看他一眼,问,“她用银针放毒?”

金玄豫点点头,“怎么了?”

独孤无涧转眼望向别处,“我娘也会解毒。从前,我见过我娘用银针为别人放毒。每次放毒后,我娘都会筋疲力尽,每次都是我爹为她输送真气恢复体力。”

金玄豫明白了。

半个时辰过去了。

院子里冷风吹过,两个男人相对无语。屋子里,却是火炉一般炙人。

云那伽脸色通红,拼命咬着牙。她的神智一直很清楚,听得明白百草说的每一句话。

百草也是满面通红,汗水下雨一般顺着脖子流。她已热得头昏脑涨,气喘吁吁,脱了外衣和中衣,只着了红色肚兜和长裙,不断变幻着穴位扎针,还一面不间断地和云那伽说话。

“公主,听着我说话,别睡过去了,想想你最开心的事…”

此时,云那伽十个手指已肿胀起来,变得乌紫。

百草知道,放毒的时机到了。她举起一枚最粗的银针,慢慢扎向云那伽的食指。

云那伽痛哼一声,终于忍不住,眼泪滚滚而下。那眼泪竟然也是紫色的,十分诡异。

“…我恨死他…恨死他…我疼…”云那伽呜呜地哭,浑身都发抖,像个孩子一样看着百草,“…我想父王…我想父王…”

百草不知道她恨着谁,只好哄她,“疼一会儿就不疼了…公主很勇敢,公主是百草所见过的最勇敢的姑娘…”

很快,十个手指被扎破的地方,都开始流出乌紫的血来。

云那伽疼得两手发抖,却是咬牙忍着,闭上了眼。

百草虚弱地笑了,“公主真勇敢。”她身子一软,缓缓坐到了地上去,头靠在床边,轻轻喘着气。

又过了一柱香。

云那伽感觉到身上不再针扎一样疼,于是睁开了眼,却震惊地看见百草昏倒在地上。

“来人啊——”

两个丫环慌忙冲进内室,顿时吓了一跳,纱帐后的公主全身插满银针,而百草姑娘却昏倒在床前。

“王爷,回禀王爷…”一个丫环飞跑出去,“那个…那个扎针的姑娘晕倒了…”

金玄豫一惊。

独孤无涧已先他一步,冲进屋子里。

百草软软昏倒在地上,双目紧闭,只着了肚兜长裙,整个人仿佛刚从热水里捞出来一样。

他赶紧拾了旁边的外衣,裹起她,紧紧抱在怀里,垂下头,用脸贴上她的脸,苦涩道,“傻瓜,傻瓜…”

抱着百草走出去,却望见赫颜西雀冷冷站在院子中,冷冷看着他。

独孤无涧不说话,抱着百草从她身边匆匆走过。

本书由首发,!

[七十四 三个人两条路(下)]

天地为何这样混沌?

百草茫然地站在一片雾蒙蒙中,前不见去处,后不见来路,抬头望向天空,却只看见一团团涌动翻滚的黑云,像一只只怒吼的狮子头,追着她而来。

她怕了,她慌了,她张嘴想喊,却惊恐地发觉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抬脚想跑,却发现自己整个人软绵绵如同一团棉花。

开始有很多人脸交替出现在黑云中,她却一个也看不清。她哭了,拼命流泪。

忽然,一道耀眼的光芒穿破云层,投射到她身上,顿时让她整个人神智一清,她仰起头,却呆住了,那是谁,眸子那么黑那么黑,缓缓流出一滴泪来…

独孤无涧盘腿坐在床上,双掌抵着百草后背,源源不断地将那暖流般的内力注入她体内,助她调顺浮乱虚弱的气血。

昏迷中的百草始终紧紧蹙着双眉,面如淡金。

终于,独孤无涧缓缓抽回手掌,百草顿时软软倒入他怀中。

一霎那,过往种种浮上心间。独孤无涧低头看着怀中那张疲惫苍白的容颜,她已瘦了很多,唇上眉尖都已失去了往日的润泽和灵动。

他抱着她,缓缓伏下头,将脸埋进她温暖的颈间。伤害深深,爱恨之间,谁在作茧自缚?

“你平安便好…平安便好…”

他喃喃轻声,嘴唇吻过她的颈间,忽然心中生出无端惊怕,怕她眼睛一旦睁开,便会决绝离开他,一如十五年前,母亲流泪睁开眼,看他最后一眼,然后撒手人寰。

可惜,这一刻终究不能永恒。

屋子外面忽然传来打斗声,他抬起头来时,已看见锦城冷冷站在门边。

“你不觉得自己很卑鄙?”锦城看一眼他怀中昏迷的百草,忽然冷冷说,“你每次明知会伤害她,却每次都故意为之。”

独孤无涧面色蓦冷,轻轻放下百草,缓缓走下床来,走到锦城面前,冷冷看着那双灼灼绿眸,忽然咬牙道,“当日你杀忠勇校尉,毙我天鹰堡侍卫,然后劫走她?”

锦城看着他额角青筋突突,“若再回到当日,她一定还跟着我走。”他逼视着那双杀意毕露的黑眸,“今日也同样如此,你信不信?”

独孤无涧忽然冷笑,“天下哪有杀人不偿命的便宜事?”话音落,脚下已一错,掌影斜斜劈出,一股劲风霎时刮得锦城双目一眯,后退一步,急急挥掌挡去。

这时,院子里刚刚被锦城打得七零八落的卫士,正呲牙咧嘴从地上爬起来,没想到刚站起来,便看见一团人影飞出屋子来,仔细一看,竟然是他们的大将军和那异族王子打得不可开交。于是顿时纷纷四散,躲到旁边,一饱眼福。

锦城忽然咬牙一笑,“独孤堡主,果然百闻不如一试!”说着,蓦然跳开一步,脚下一沉,那青石砖面上,顿时喀嚓裂开几条张牙舞爪的裂痕,众人怵目惊心,只见一股尘沙漫天扬起,那裂开的几块青石板,竟猛然飞起,携沙带石,直扑向独孤无涧。

独孤无涧冷笑,足下一点,拔地而起,整个人在半空中呈大鹏展翅状,双掌瞬间变幻成爪,兜头罩向锦城。

“别打了…”

千钧一发之际,却传来一个女子嘶声力竭的娇喝。

独孤无涧一愣,锦城绿眸一闪,正准备攻击的招式硬生生收住,化为防守,惊险躲开独孤无涧的狠命一击。但饶是如此,他也被独孤无涧狠辣的掌风波及,当胸一痛,闷哼两声,蹬蹬蹬倒退好几步,才摇摇晃晃站住,嘴角缓缓渗出一丝淡淡的血丝。

他伸手捂住胸口,绿眸中却含了隐隐笑意。

这一切,在不解奥妙之人看来,便是他为独孤无涧所伤。比如说,在百草看来。

黑发凌乱的百草苍白着脸,扶住门框,娇喘吁吁地望着他们。

独孤无涧转过身来,正惊喜于她的苏醒,却被她冷冰冰的眼神,霎那刺痛。

这时,金玄豫也已闻讯赶来,定在了院门口。

百草伸手拢了拢头发,平定了一下气息,便强打起精神,慢慢向院子里走去。

她努力让自己的每一步都走得平稳,一步一步走过独孤无涧身旁,冷冷不语。可不料院子里那满地碎石,咯得她脚下一扭,独孤无涧想也没想,便伸手去扶住她。却不料,下一刻竟让他一惊。

“啪!”

百草竟一把甩开他的扶持,反身便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众人一惊。

独孤无涧呆呆看着她,黑眸闪过震惊和疼痛。这样的恨,这样的恨…

百草仰头看着他,仔仔细细看着这张毁了她一生偏偏又让她铭心刻骨的面容,忽然之间,那晚不堪的记忆仿佛潮水般涌来。

“那晚你为何不救我们?”

她抖了抖,终究是狠心撕开那一道总是流血的伤。

“多完美的复仇。”她冷笑,“你一开始便骗我。”

说完,她冷冷转过身,微微摇晃地走向锦城,疲惫地道,“我要做的事做完了,可以走了。”

锦城笑了,牵过她的手。她躲了一下,抽出手来。锦城也不说话,跟在她身后向院外走去。

金玄豫动了动脚步,在院门口挡住了百草二人,凤目一闪,轻轻喊,“百草…”

百草垂目,面色冷冷,“王爷请让开。”她抬起头来,定定看着金玄豫,“百草今日便是死,也要出幽城督府。”

金玄豫眉头紧锁,看一眼院子里孤影呆立的独孤无涧,终于是沉重地移开了身形。

百草走了出去。忽然,她又停下来,转过身来,走到金玄豫面前,轻轻一福,低声道,“有件事,百草不得不告诉王爷。公主身中的逍遥仙之毒已无大碍,再吃几日药便会痊愈。只是,公主身上还被中下了合欢蛊,也不知公主是否知道此事。”

“合欢蛊,百草无能为力,因为母蛊在下蛊人的身上,若…”她顿了顿,附在金玄豫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金玄豫顿时面色一变。

百草了却心事,轻轻吁口气,深深看一眼金玄豫,“王爷,日后多珍重。”

说完,决绝地转过身,随着锦城离去了。

边境冷冷长风吹过,独孤无涧看着那背影眼睁睁消失,忽然想起师父古木生曾经对他说过一句话:错,本身就是一个事实。

他转过身,留给众人一个沉默如石化的背影。

黄昏时,一骑二人缓缓走入一个极为安静的小镇。

青石路上,有坐在街边白发苍苍的老妪,抬起头来眯眼看了一眼来人,又平静地垂下头,继续忙碌着自己手上的活计。

三五个叽叽喳喳的小孩从马前跑过,似乎也对马匹来人并不惊奇,看了一眼后,便追着去抢夺为首孩子手中的风车。

锦城轻轻笑了,“到了。”

呆呆的百草如梦初醒,抬起头来,看见头顶上三个极潦草的大字:凤凰镇。

天边的云朵翻滚着,忽然让百草想起那个昏迷中的梦,那双黑眸,曾经就出现在梦境里翻滚的云海中。

独孤无涧的眼睛,只怕也只会在梦中流泪吧?

她想着想着,忽然号啕大哭,泪如决堤。

终于终于,有什么东西,不可挽留地凋谢,再回不到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