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三院走出来,沿路尽是东倒西歪的尸体,既有天鹰堡人,也有圣女门人,不少天鹰堡人倒下的地方,杂草尽枯,黑血染了一地。

夏侯寒师承毒圣,果然用毒非凡。

初一始是后悔,那大雪之夜,他优柔寡断,思及太多,放走夏侯寒,铸下今日大祸。

可无论如何,要保七叔平安。否则,独孤无涧归来,他不知该以何谢罪。

他抬头,看见天边有火烧云,满天霞光,绚丽到惊心动魄。

候在门外的一小群圣女门人,见大部人马撤出天鹰行馆,顿时牵了马过来,“掌门人!”

茫茫草场,笼罩在美丽的霞色之中。两方对峙。只闻七叔咳嗽声,他垂目不语,掩盖了目中复杂神色。

初一终于冷声道,“放了七叔。”

夏侯寒不语。苏妙娘翻身上马,忽然手一抖,一段红色软绸飞出,直飞向默立一旁的苏容容,缠在她腰间,呼的一声,拉到面前,一伸手,便捞了她上马。

苏容容竟没有反抗,温顺地被那红绸绑了,温顺地被苏妙娘拉上了马背。

她垂着头,坐在苏妙娘背后,双肩微微抖动。

苏妙娘冷冷扬起一鞭,带着众人策马而去,“走!”

苏容容转头,看一眼初一,终于嚎啕大哭。

初一手抖了抖,却咬牙忍住了。

双方势如水火,就算他想留下她,可他能让她从此不见她唯一的姐姐么?

他知道,他不能帮她做这个选择,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去。

夏侯寒忽然仰头,含指呼哨,一匹白色大马立刻从草场某处嘶鸣而起,四蹄生风,呼啸而来。

他笑,还是一如既往地平和温雅,眼中的恨却再不掩饰,用力一推七叔,“七叔,谢你如此照拂寒儿!”

说完,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肚,掉头疾驰而去。

“杀!”初一这时终于血红了眼,带了人便要追去,谁知刚冲了两步,右脚却被人抱住。

他垂头,诧异:“七叔?”

七叔跌倒在地上,咳嗽愈加剧烈,面色隐隐发青,紧紧抱住他的脚,却是一脸哀切恳求,“七叔求你…别去…”

初一满腔悲愤和怒火,哪里是七叔拦得住的,正要蹬开七叔,追赶而去,却听得不远处一声爆炸,硝烟弥漫,顿时挡住了追赶而去的天鹰堡侍卫。

“有毒!有毒!”随着几人倒地,众人纷纷退了回来,捏着鼻子大惊失色,躲闪着那若有若无的青烟。

初一止步,望着那远远一团青烟散开,忽然想起苏容容那张大哭的脸,竟难过万分。

他这些天来,总习惯看见她大笑大闹,却不知她会哭得这般伤心无助。

他说娶她,却最终是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而不发一言。他的确如她所说,总是骗她。

他长叹一声,扶起地上的七叔,“七叔,你没事吧?”

七叔摇摇头,咳着道,“我还好。”

初一于是转身,带了众人处理那一片忙乱。

七叔颤巍巍转头,望向那远处青烟慢慢消散,垂目,以低不可闻的声音轻喃,“老爷,错也罢,对也罢,阿七便以命偿吧。”

他长长吐一口气,缓缓抬起右手,右手掌中,隐隐有青色泛出。

夏侯寒,用毒之术,果然青出于蓝胜于蓝。

本书由首发,!

[九十二 人世两茫茫]

夜色深深,风有些凉,天上似乎开始飘落雨丝。

一长队人马疾驰在官道上。

苏容容一直安静,马背很颠簸,她将脸颊轻轻贴在苏妙娘的背上,忽然说话了,声音有些哑,“姐姐,你在赌什么?”

苏妙娘没有说话。

苏容容继续道,“你知道,很多年前,娘也赌过一次。她赌爹是要她和我们,还是要月教。”

她轻轻叹口气,“结果娘赌输了。我从记事起,直到娘过世,从未见过娘笑。姐姐,若你也赌输了怎么办?”

然而,不等苏妙娘说话,一个声音就传来了:“她不会输。”

是与苏妙娘并肩而行的夏侯寒。

苏容容将脸转向另一面,冷冷不语。

夏侯寒却说了下去,很平稳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哀乐,“我能进去,便想好了退路。我死过两次,你们姐妹救过我两次,这条命我不会浪费。”

苏容容冷冷道,“我恨我当初救你。”

苏妙娘却忽然说话了,“看到了?”

夏侯寒道,“没有。”

苏妙娘道,“怎么办?”

夏侯寒冷冷一声,“忘了。”

他顿了顿,又道,“妙娘,你是女子,打打杀杀的事情,应该由男人去做。我还是那句话,苗疆,只能有圣女门!”

话音落,他扬起一鞭,狠狠抽去,骑下白马顿时撒蹄狂奔。

苏妙娘不再言语,抬头望向风雨中那没入黑暗的模糊背影。

她想起他第一次对她笑,清瘦而儒雅,会露出半颗小尖牙…

她想起他第一次对她说,六叶草的根加上蛇焰果的汁液和黄鹤花的花粉,煅烧七天七夜,配上黑火药,能制出毒烟弹,见血封喉…

她想起他第一次对她说,妙娘,你累不累?累就在家绣绣花,女子应该会些女红…

一生若只有一次赌,那么她生来便和她娘一样任性而搏命。

她却不知,驰骋在风雨中的夏侯寒,也想起很多很多往事。

两岁的百草,五岁的百草,九岁的百草,十五岁的百草,十七岁的百草…

他帮她洗头发,痒得她咯咯笑。她帮他缝补衣服,伏睡在案桌上…

相依为命和相濡以沫,都在那个大雪夜一夕颠覆。她从此消失,生死不知,爱和恨都变得不知所措,谁说过相忘于江湖?怎么相忘?

他也不知,已与他从此陌路的那个女子,此时正在千里之外的平州,忙着照顾另一个痛苦不堪的男人。

平州,麓山脚下,一个不知名的小小村落。

此时也在下雨。春雨细蒙蒙,原本贵如油,然而在锦城毒发的这个深夜,却显得有些萧条。

霜霜紧握了手里瓷瓶,瑟瑟地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却无论如何不敢挑起那门帘,走进去。

锦城四肢被绑在床柱上,仰面躺在床榻上,万蚁噬心的痛苦和全身冻结的冰冷,让他疯狂挣扎,手脚被绑处都勒出了深深的血痕。痛苦的喊声,在这安静的夜里,显得特别刺耳。

“百草…放…放开我…”他呼哧呼哧地喘气,“…我忍忍…就好…你们…出去…”

百草绾起了长发,正背对着他,捏着一根淬过雄黄酒的长长银针,在灯烛上烧着,一面烧,一面急急问,“霜霜,药焙好了么?”

霜霜深呼吸一口气,这才抱着药瓶跑进来。虽然她忍了又忍,但还是忍不住望了一眼锦城,那平日挺秀而邪魅的绿眸男子,此时正如一只困兽般,被绑在床上,双眼充血,牙齿磨得咯咯响,全身覆满冰霜。

她心里抖了抖,不敢再看,哆哆嗦嗦把药瓶递给了百草,却是咬牙站在一旁,默默看着百草忙碌。

百草烧热了银针,便握着走向床上的锦城。

脐下一寸,银针破肤而入,几乎能听见那兹的一声。谢小桐不忍再看,却硬逼着自己看。

锦城全身抖了抖,大口喘着气,眸色有一刹那恢复了清明,他望着百草,似乎有些安静下来。

谢小桐这时忍不住惊叫起来,“冰化了,冰化了些…”

百草垂头,果然见那肚脐周围一圈的冰霜,似乎消融了些,她望向锦城,“好些吗?”

锦城勉强笑了一笑,“…怎么…不早遇见你…”话音未落,新一波的痛苦传来,他顿时咬紧牙关,兹兹作响,“谢小桐,…带着你小媳妇…滚出去…”

他才不要像怪物一样被几个人盯着。

谢小桐不知所措,望向百草,百草却道,“霜霜,药都烧开了么?”

霜霜赶紧点头。

百草看向谢小桐,“小桐,去,帮霜霜把木桶推进来。”

很快,热气腾腾的大木桶推了进来。谢小桐大汗淋漓地跑过来问,“美人姐姐,还要做什么?”

百草这时收了已结冰的银针,起身道,“解开绳子,脱了他衣服,扔药桶里去!霜霜,我们先出去。”

霜霜乖乖地点头,“嗯。”

锦城这时好了一些,顿时瞪大了眼,瞪着百草离开的背影,干嚎一声,“为什么要他给我…脱衣服?…喂,你是不是大夫,你怎么能…丢下病人…哎…”

百草转过头,“你是不是嫌不够痛苦?”

锦城顿时噤声。

谢小桐干笑两声,搓搓手,“师父,对不住啦。”

锦城咬牙切齿,“谢小桐,你等着,等着…”

谢小桐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然后开始手脚麻利地扒锦城衣服。

滚热的药水,虽然刺鼻而难闻,但毫无疑问地,坐进去后,那从内至外的苦寒顿时缓解了好些,锦城长长吐一口气,身后传来百草的声音,“感觉怎么样?”

谢小桐跑了出去。

热气腾腾的屋里,只剩下百草和锦城。

百草搬了一只凳子,坐在药桶旁边,锦城背后,慢慢铺开了那一桌长长短短的银针。

锦城闭着眼,不语。

百草也不说话,执起一根银针,扎入锦城耳后。

锦城皱皱眉头,还是不语。

百草继续扎针。

渐渐的,锦城的头成了一个刺猬,一股股暖流却在他体内生发、汇聚、流窜,这让他的痛苦之色终于减轻了。

他忽然哑哑地开口,“你怎知这种蛊毒?”

“我在一本上古医书中看到过。”

“看来,当年的毒圣,果然名不虚传。”

百草淡淡笑了笑,“我爹爹写了很多书留给我,都是他毕生心血。”

锦城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记不记得我的太傅?”

百草道,“听你说过。”

锦城道,“我太傅其实是中原人。他爱我母亲,爱了一生。”

百草慢慢为他扎针,听着他缓缓说下去。

锦城睁开了眼,睫毛和眉毛上的冰霜已消融了许多,水珠滴落,他眨了眨眼,“我还未做质子时,并未见过太傅。在被遣去鲜国的前一天晚上,母亲带来了他,要我叫他太傅,并说他会陪着我。”

“被软禁鲜国的那些年,我问太傅,你为了什么?”

“太傅笑着说,我爱你母亲,我知道她不放心你。我说,我母亲爱的是我父王。太傅又笑着说,我知道,我当年很痛,后悔比你父亲晚一步遇上她。”

“我说,那你为何不回中原去?太傅说,我想看着她呀,看着她平安。王宫里有很多人说她妖女,还好你父亲很爱她,可我还是担心她有危险,所以我留在了连国。”

“我那时不知说什么好。太傅忽然叹气,说,锦城,你还不明白,爱一个人,是一件水深火热的事情。”

他说到这里,忽然伸出手,手腕一翻,捉住了肩上那只玉手。百草怔了怔,没有说话。

“我中毒九年,从来没有今年毒发这般幸福。太傅说的是,果然是水深火热的事。”

百草垂头,抽出手,缓缓道,“等药水冷下来,小桐会进来帮你敷上药膏,这三天你不要老是动不动就吼小桐,多睡觉,不要乱动,疼还是会疼,但不会那么冷入心脾。从此你要记得吃药,每日一粒,吃满三年,或许,蛊毒会推迟到三年发一次…”

锦城轻轻叹息,“我和太傅有些不一样,晚是晚了,但我喜欢的,从不会让人。”

他说着,眉头一皱,似乎有新一波的痛苦袭来。

百草转头喊,“小桐,快拿药膏进来!”

此后三日,锦城都挺在床上,全身裹满黑糊糊的药膏,被白布裹成一具尸体般。

谢小桐没事时,便坐在这具会骂人的尸体旁,听他骂人。

这少年脾气极好,总是笑眯眯对尸体说,“师父,美人姐姐说,你是病人。我不能和病人计较。”

锦城气得哼哼哧哧,吼着要百草来喂饭,他才肯吃饭。

百草无奈,依着他,一口一口喂了饭给他。锦城一边津津有味地吃,一边眨着恢复神采的绿眸说,“你给我讲个笑话吧。”

百草懒懒看他一眼,“你是不是觉得只中一种毒不够?”

锦城呲牙笑,牙齿白白的,“仙女,你看你熏制的草叶,擦了牙齿是多么白,我们拿去卖钱吧。”

百草一惊,这才猛然想起自己还在熏草叶,赶紧起了身,“霜霜,霜霜,来喂公子饭!”

锦城慌忙道,“我才不要那小丫头喂。”

百草转过头来看他,板起脸,“你不听话,我拆了你全身药膏,让你活活冷死!”

锦城咬牙恨恨,这女人,待他好了,待他好了,哼…

霜霜怯怯地走进来,怯怯地从百草手中接过饭碗,猫咪一样软软声道,“公子不想看到我,可以闭上眼。”

锦城瞄一眼百草离开的身影,冷哼一声,闭上了眼,张嘴吃饭。心里却想,这小丫头还善解人意呢。

三日后,锦城一早醒来,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他知道毒发已结束,大为高兴,加上这次毒发没受太多折磨,精神极好,从床上跳起来,便吼着谢小桐为自己烧水洗澡。

洗了足足半个时辰,他才穿着百草为他做的那袍子,皱着眉头走了出来。

外面已是阳光明媚,百草和霜霜坐了院子里,说说笑笑地晾晒着药草。

他走出来时,正迎面见了霜霜笑得春花灿烂的脸,咦,这小丫头好像长胖了长白了,梳着两条小辫子,脸蛋红扑扑的像苹果一样,哪里还有初见时面黄肌瘦的可怜样。

他眯眯眼,这些日子这小丫头也算性子聪敏,手脚勤快,总能细声细语把百草逗得婉转一笑,这么一想,他便不那么讨厌这个累赘了。

可那个累赘一如既往地怕他。霜霜一见他走出来,立刻收了笑容,小心地道,“公子!”

百草转过身,看见锦城容光焕发,也感到高兴,迎了过去,“你好了?你好了?”

锦城轻笑,“托仙女的福。”

百草摇摇头,转身要走,却被他从后面拖住,拖了怀中去,“仙女,我这些日子好受苦,抱抱好不好?”

霜霜赶紧垂下了头,转过身不敢看。

百草红了脸挣开,低声道,“你胡闹什么,霜霜在呢…”

锦城要笑不笑,“她还是个小孩子,不要管…”

他话音未落,另一个小孩子的声音震天响起,“师父,你今日病好了,可要教我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