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幅幅盛世太平的彩绘背景中,两个人极不协调地存在着:一脸络腮胡的男人瘫倒在蒲团上不省人事,而绝色的妇人却手扶神龛,如人偶般立在一侧,她虽睁着一双妙目,但瞳中空茫无物,仿佛精魂都已散尽,也不比那男人好到哪里去!

青瓷与乐乐同时张口惊呼,一个叫母后、一个叫阿爹,想也不想便要急冲过去!

刃扣紧乐乐手腕,低声道:

“不能去!”

而公主早就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到了王后身边,扶住她双肩,痛心泣语:

“母后,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夕色渐渐散去,一室明烛照得殿中明亮如昼,摇曳光影中,失魂落魄的女人两羽长睫快速扇动着,在那细瓷一般的脸上投下两扇灰扑扑的影子,遮住了眸中光影。她扶住女儿肩膀,仿佛找到了支撑的力量,她从喉咙中逸出低低的笑声,如同泣语!

青瓷心急如焚,母亲母仪天下,高贵矜持,却不知遇到了什么,竟然失态至此!她搂着母亲,向刃投去求助的目光,却看到他正紧紧攥住不断挣扎的乐乐,竟然瞧也未瞧过来!

她的心突然一抖!

仿佛是感受到了她内心掠过的阴影,王后眼睑一抬,看到了门口的两个人。

她的嘴角忽然翘了起来,片刻之间,好像所有的颓败之气都找到了宣泄之处,精魄气韵全又重新回到了躯体之中,她的眼中慢慢盈满了笑意,仿佛暴雨之后,干涸的池塘迅速丰盈起来,不过转眼,便有了激流暗涌的味道!

“刃、乐乐,居然…还能看到你们,那扎吉都尉还真是大意啊!”

那样温柔得诡异的笑容只让刃全身戒备,他前跨一步,挡在了乐乐前面。

心急如焚的小丫头却管不了那许多,她一边徒劳地想掰开紧抓着自己的手,一边冲王后气急败坏地吼叫:

“你把是阿爹怎么了?如果我阿爹有个三长两短,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青瓷见母后并无大碍,松了一口气,也顾不得其它,急急解释道:

“母后,你误会刃了,他没有变心,没有背叛我,他只是——”

“——瓷儿!”王后打断她的话,盈盈眼波中是一派苍茫萧瑟,“他不过几句甜言蜜语你就如此死心塌地,可是男人啊,不管你多么死心塌地,却仍旧是满嘴谎言!”

她的尾音刚刚划破空气,左袖忽然高高扬起,一袭锦色在空中铺展开来,那让人目眩神迷的华彩中迸射出一片寒芒,尽数击在一旁的大理石柱上,又倏然转向,竟然直直向着刃身后的乐乐射去!

刃反身将她拉在怀里,后退中,剑光跳出,凌空一震,将那一片寒芒击了回去!

寒光夹着剑气直扑王后而去,竟连旁边的青瓷都笼罩其中!养尊处优的公主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寒气扑到,她只知掩面尖叫!

王后立刻上前一步,袖子扇起疾风,风到处,凛冽寒芒如冰雪般消融!

刃骤然变色!刚才他看得仔细,那寒芒其实是一片牛毛细针,而她居然拂手之间便可让它冰消雪融!这弹指之间在虚空与实体间随意转换的术法,只怕连师父也望其项背!王后…她究竟是谁?

那锦色流转的衣袖在空中拂过一圈,轻轻落在青瓷肩上,没有起伏的声音淡淡响起,寥落如空寂的沙漠:

“瓷儿,看清楚了吗,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男人!为了那个叫乐乐的丫头,他不惜置你于死地!他没有对你动过半分真情,从一开始,他就只是利用你!”

公主圆睁着杏目,还没有从那样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听到母后如此说,想也未想,不自禁地反驳:

“不是那样的,他只是…”

她话未落音,身旁的王后突然一个趔趄,摇摇晃晃似要摔倒。她连忙搂住母亲,见她面上转瞬间竟然罩了厚厚的一层黑气,不禁惊叫出声:

“母后,你、你怎么了?”

王后伏在她的肩头,看不见脸色,却是低低笑了出来:

“傻丫头,还不明白吗,是你的刃啊!”

她猛地一颤,情不自禁向他望去!

满室明辉。

而他,却站在大理石柱的阴影里,面色阴晦,全身上下透着一股子陌生的邪戾之气!

王后的笑声还在继续:

“刃将军啊,你也算挖空心思了,心里忌惮我,就把尸引下在瓷儿身上,这样一来,不用靠近我半步,便可轻易让我中毒!”

那些话冷冷清清,却如同晴天霹雳,轰然一声在青瓷头上炸开!她只觉全身酸软,没有一丝力气,脑袋中濛濛一片混沌,她连忙扶住旁边的朱儿,极力稳住身形,这才问道:

“真的吗,刃,你真的利用我…害我母亲?”

这短短一句话,轻声恍惚,如同寒夜水面上浮起的那一层淡淡水雾,却教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我不想害她性命!”他缓步走出阴影,那一室烛火却仍驱不散他满身的邪气,他看着王后,语气坚决,“我要的是王后手中的神水。王后你是聪明人,只要你交出女神赐予的神水,我立刻替你解毒。”

“我早就说过,刃将军这般处心积虑,绝非只要荣华富贵这样简单,从你派傀儡夜探我寝宫开始,我就知道,你想要的是我加梵国昌盛的气数!”

“果然,你早就知道。”刃自嘲地笑了起来,“放出有刺客的假消息调我进宫,让我以为乐乐是你女儿,设下迷药的局,再为你去抓人。你早就摆好棋盘,把我们一步一步推到了你设好的结局上。”

她的笑意更甚了,那样的笑容出现在满面黑气的脸上,却是极端的诡异:

“刃将军,你太聪明了,对付你这样的人,就是要稍稍卖一点破绽给你,你自然会去一层一层抽丝剥茧!可是,既然你如此聪明,那你就应该想到,你这样的小小把戏——又能奈我何?”

话语一出,仿佛服下了立竿见影的良药般,她脸上的黑气竟在片刻之间褪得干干净净!她从青瓷肩上抬起头来,面色红润,笑意盈盈!

似乎早就料到了这样的转折,刃站在原地,动也未动,缓缓说道:

“你灵力强大,下毒伤不了你,那么,青瓷呢?”

那样阴测测的话只听得青瓷一个激灵,她惊惧地盯着他,忽然尖叫一声,全身不受抑制地抖了起来,身上像是陡然爬上了无数的虫蚁,一点一点竟爬进了肌肤血肉,又疼又痒,难受至极!

“瓷儿!”王后一把将她搂住怀中,只见她面庞苍白几如透明,而那嘴唇却是红得触目惊心,她肌肤下的血管根根清晰可见,仿佛蛛网,密密匝匝缠了她一身!

“什么毒,你给瓷儿下了什么毒!?”她的冷静优雅一扫而光,几乎是咬牙切齿在吼叫着,“瓷儿那么喜欢你,你竟然也下得了手?”

“怎、怎么可能,驸马怎么可能对公主下毒?”旁边的朱儿又惊又骇,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她正要帮忙扶住公主,突然觉得全身瘙痒,不禁用手去抓,抓了几抓,挠破了皮肤,顿时变了脸色,只觉心脏都渐渐麻痹,摇晃了几下,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地。

“冰凝膏和着痒痒粉,碰着溃烂的皮肤产生的剧毒,朱儿,这滋味怎么样?”刃冷冷看着脸色痛苦的丫头,一字一句缓缓问道。

“朱儿…朱儿…”公主全身颤抖,毒气漫延,全身如在烈焰中烘烤,但看见从小陪伴自己的丫头一点一点没了生气,只觉心痛莫名,更让她心如刀割的,还有突然之间的明了!她紧紧盯着那面目陌生的男人,雪白的牙齿将嘴唇都咬出血来:

“你杀朱儿…是为了她,你、你…是为了她!”

这样的变故,只看得一旁的乐乐目瞪口呆!他不是一心要娶公主吗?他们不是来向王后解释误会的吗?怎么突然就拼了个你死我活?

看着朱儿痛苦挣扎,看着他冷峻如冰的面孔,成亲那一晚的惨状跃然而出!她只觉怒气轰然炸开,冲到他面前厉声质问:

“你为什么要下毒?为什么还要下毒?杀了那么多人还不够吗?人命是这样轻贱的吗!”说着便想过去扶起朱儿,却被他一把拖了回来。

他没有理会她的质问,只是看向王后,肃然说道:

“如果不想青瓷跟朱儿一样,交出神水!”

王后源源不断地输出真气,护住青瓷心脉,压住毒气漫延,看得那样的情景,刃冷笑一声:

“没用的,这是生人魂魄练就的邪毒,可杀神鬼。没有解药,她会被活活折磨死,王后,你还是交出神水吧。”

“那是什么东西?你要为了它杀这么多人!”乐乐死命捶打着他,哭喊着,“什么东西可以让你不择手段,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你这么不择手段!?”

刃只是紧紧攥住她,仍旧逼视着王后,他再次开口,森然决绝:

“我要神水,不惜一切代价!”

“为了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不惜一切代价吗?就算负尽天下人都无所谓吗?”王后眼如毒钉,将他牢牢盯住,唇角有诡异的笑扬起,“这样的情感我能够理解,只是,神水绝对不能交给你这样的人,不过,就算我给你,你也破不开神水结界,也依然不是我的对手!”

她不等他答话,眉目含笑,继续说道,

“这样吧,我另外送你一件大礼,同样是你梦想了很多年的东西,也算是为你偿了另一个心愿吧…阳儿!”

她低低唤出口的那个名字,听得他骤然变色,指着她,讶然反问:

“你、你叫我什么?”

“阳儿,旭阳,殿前大将军连炽的公子,你以为没人知道了吗?”她抿嘴而笑,眼神却凌厉如针,“当年你父亲抛下你全族人,只带了他私生的女儿离开,你心里不是一直怨恨,要找出那对父女报仇吗,现在我就告诉你,他们在哪里!”

那几句话,听得他脑中一片恍惚,心里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他直觉想要阻止说下去,却听到她的话一字一字清晰传进耳中,

“先木合就是隐姓埋名的连炽,而乐乐,就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

“你胡说!”诧异之后,乐乐首先叫了起来,“我阿爹才不是那样的人!你、你不要污蔑他!”

刃情不自禁松了她的手,脸上血色迅速褪去,却力持镇定着,冷哼一声:

“我不会信你的。”

“这的确很难相信,那么,就让你们的父亲亲口回答你们吧!”

她转头望去,蒲团上的先木合刚刚转醒,他似乎经历了什么噩梦,脸上还有挣扎的痕迹。

王后冷笑一声,问:

“连炽将军,想起来了吗,乐乐究竟是谁的女儿?”

“自然是我和紫玉的女儿!”尚未完全清醒的人想也不想,立刻回答!

“就是为了保护她,你才抛妻弃子,使得将军府的几十口人全都受了株连之罪吗?”

“是!是!你全都知道了,何必还要一问再问!”络腮胡的汉子被问得心烦意乱,大吼出声,一睁开眼,却看到了一双如同野兽一般充血的眼睛!

“是你!原来是你!”咬牙切齿的人压抑着,颤抖着,突然之间拔剑,几步前窜,扬手便要劈下!

“不要伤我阿爹!”乐乐向前一纵,死死抱住他!这片刻之间的变故,她根本还来不及消化,一边觉得茫然恍惚,一边又觉得模模糊糊的痛缓缓袭来,一点一点教她慢慢无法呼吸!怎么可能,刃怎么可能会是自己的哥哥?他曾经说过关于他父亲的话竟然全是真的!他找了二十年的仇人,发誓一定要杀的仇人,居然就是阿爹和自己?

被抱住的人重重哼了一声,冷笑:

“你的阿爹?你的阿爹!哼,你这孽种,你也该死!”他一把将她掀开,剑锋一抖便要刺去!

“乐乐小心!”

先木合护女心切,一弹而起,掌风直扫刃胸口而去!

那一掌拍到,他居然不躲不避,正正被击中胸口!那样高大的男子,都如破袋一般重重摔了出去!

王后冷冷看着他们,眼中泛起了丝丝缕缕的笑意,她扶着青瓷,悄悄退出门去。

刃捂住心口,喉咙中呛出几口鲜血,却是擦也不擦,只是转头,直直盯住先木合!

乐乐只看得心痛莫名,一翻爬起来便要奔去,却被先木合拉了回来!

“不能去,他要杀你!”

她看着父亲,这个宠爱了他二十年,把她当做至爱珍宝呵护的父亲,竟然因为自己,舍弃了另一个亲生骨肉!难怪他总是抑郁寡欢、心事重重;难怪他从来不愿提起她的娘、他的过去!她突然哭了出来:

“刃是你的儿子啊!他是旭阳,是你的儿子!”

“旭阳?你说什么,刃…他是旭阳?”他重重一震,全身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淌,他不自禁望向不远处的年轻人…一样的浓眉、一样的凤眼,鼻子和嘴巴,依稀是当年岚儿的摸样…曾经他只是一心防他伤害乐乐,却从来没有注意到,他们竟然如此相像!况且又哪里想到,当年打听到全族惨死,居然还会有人幸免于难!

他陡然爆发出一声低语,如哭,亦如笑,他摇摇晃晃向那年轻人走去,喉咙中喃喃念着:

“阳儿…我的阳儿…”

“阳儿、阳儿…”地上的人也一起念着,眼前一花,居然看到了小时候,如天一般的父亲将他高高举在肩头,就这样疼爱地唤着他,母亲笑颜如花,站在胡杨树的阴影之下,衣袂飘飘,美丽不可方物!蓝色的天,一朵一朵的白云,金箔一般的胡杨树叶子在风中簌啦啦响着——好美,好美啊!

——可是突然之间,突然之间,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毁了!

父亲、母亲,蓝天、白云、金箔一般的叶子…全都彻底毁了!

他的眼神定定望着虚空中的某一处,仿佛望出了血来!不、那不是虚空,那是二十年前真真切切发生的所有!

他眼神一窒,没有任何先兆地,闪电般出手,长剑腾起电光一闪而过,在先木合的颈上绽出一朵血花来!

刃持剑而立,剑上血的殷红印在他冰冷的双瞳中,燃起了野兽般残酷犀利的光芒!

他开口,森然如冰上腾起的白雾:

“连炽,你说过,成亲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承诺,一旦许下了,一生都不容反悔!可是,你自己却反悔了!背叛了!害死了所有人!因为这样,你,一定要死!”

那样决绝的话让乐乐心陡然抽紧,她一步跃到先木合面前,颤声道:

“不可以,刃,你不可以杀阿爹,他、他不会做那样的事,他一定有苦衷,你冷静下来…你听他解释…”

他脸上有狞笑,举着剑一步一步逼近!

“阿爹,你向他解释啊!你告诉他不是他想的那样啊!”乐乐心急如焚,只盼阿爹能说出一个“不”字,能好好解释这是误会,这只是一场荒谬的误会!

身后的先木合却迟迟没有出声,她心中一急,砰然跪下,牢牢抱住他的双脚,声泪俱下地求情:

“刃,我求求你,不要杀阿爹,他也是你的亲生父亲啊,是我不好,是我抢了你的父亲,你要杀就杀我一个吧!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她心如刀割,泪如雨下,虽然早就觉悟,他们之间不过是一场欺骗,可是这一路行来,偶尔,他不经意的一个熟悉眼神,他冷冰冰的话中透出的关切,总是让她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幻想,幻想他还是那个与自己吃下馕饼,誓言患难与共的丈夫,幻想有一天,发现所有都是误会,他诚心地悔过,诚心地弥补,她…还是会生他的气,可是最终也会原谅他的吧,然后,作为他的妻子,倾尽一生之力,与他共同来弥补犯过的错…

可是不是这样,不可能是这样了,她的最后一丝幻想,也灰飞烟灭了!

他们之间,今生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只是没想到,要报仇的那个人,居然不是她…

死,又算什么?只要他放过阿爹,只要他报仇之后,便可以从这样的伤心痛苦中解脱出来…

她仰头望着他,泪水模糊了双眼!她该看不清的,可是她看到了,即使是欺骗,他曾经也那样执着地守护过她,对她笑过、宠过,依顺过!曾经,她用尽力气想要抓住一只可以相伴一生的手,她以为得到了,又以为失去了,她怨恨过,诅咒过,可是这一刻,她才明白,即使不能相伴一生,只要自己真的全心全意爱过,只要心中还记得那样的感动,此生也无憾了!

刃,你活得太辛苦了,既然我不能与你分担一世,至少这一刻,让我尽到做妻子的责任吧…

持剑的人冷冷俯视着泪流满面的女子,眼中野兽般的光芒仿佛要燃烧起来,他的唇角有一抹狞笑,那是一尝多年夙愿的激动狂喜!他的脸上是疯子般的癫狂

——冷风乍起!

他突然提剑,在先木合的惊叫声中,一剑向那女子刺了下去!

长风呼啸回旋,卷起层层黄沙,吹得人的衣裳猎猎翻飞!

黑袍人立在神殿之外仰望苍天,

漫天彤云,暗红如血!

一步一步,有脚步声从神殿中传出。

她回过头去,暗色之中,她的得意弟子提着剑慢慢走出,他动作呆板迟缓,脸上是一片恍惚,而衣襟之上,被大片大片的血染得触目惊心!

他一步一步拖到师父面前,头也不抬,吐出了几个字:

“我杀了他们。”

“谁?”

“先木合,还有…乐乐。”

“为什么?”

“他们就是我一直找的仇人,我发誓一定要杀的人,一定要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