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中泪水长淌而下,目光却冷冽冻人,她将儿子搂入怀中,一字一句如同泣血:

“阳儿,你记住我们今天流了多少鲜血,你一定要报仇,为娘报仇,为我们一族人报仇,报仇,报仇…”

她如同疯子一般喊了起来!

她跌跌撞撞在乱尸中穿寻着,仿佛想找回曾经那个温柔的丈夫,她时而轻柔低唤:连炽、连炽…时而疯狂高呼:报仇、报仇…

她又哭又笑,又笑又哭,在一片目瞪口呆之中,如同飞蛾扑火般撞上了墙壁!

所有的一切都在眼前涣散开来,突然又凝结成像,是那个铁甲银衣的男子,在沉沉的夜色中,眉目温柔,澹澹如水,他说:

今生今世,定不后悔!

她轻轻笑了,唇中逸出最后一口气,唤出了那个纠缠一生的名字:

“连炽!”

许多许多年以后,已经改名为先木合的连炽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回望!

在练武的小憩时分,在惊雷寨中欢聚的间隙,在黄沙中,在马背上,莫名其妙地就转过了头去,望向那茫茫之外的茫茫!

那是他永远也望不到的故乡!他的白首爹娘、结发妻子,垂髫稚儿——他的一切!

那撕裂心扉,迸碎骨头的痛已经在岁月中沉淀了下去,只剩下了回首张望的习惯,还有那没有将话说出口的遗憾!

那一句对不起他永远都没有机会再对岚儿说!

没有说的,又何止这一句话!

那一年,她十四,他十七,丞相府中的第一次初见!

她衣衫褴褛,却有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怯怯躲在娘的身后,如一朵颤颤的兰花!

向来爱揩油的管事搭上她的脸涎笑:这个小奴隶长得水灵,哟,瞧这小脸嫩得!

她拂开他的手,如同受惊的小鹿!

远远望见的少年心里竟不由自主地疼痛起来,那一刻,他做了一个胆大至极的决定!

他偷偷放了那一群奴隶,那个女孩子经过他身侧时,与所有人一样,向他鞠躬,轻声说谢谢,他突然笑了,相信自己没有做错!

那一次,他惹得丞相大怒,拍着桌案说要将他送到北漠去,玉儿哭肿了眼睛求情都没用!

想起那一声细如蚊蝇的谢谢,他从来都未曾后悔!

后来玉儿混进秋猎,求了四皇子慕轩,他总算留了下来。

辗转打听到那一对母女的住处,他常常着魔一般往那里跑,拎着东西也不敢独独给她,总是说分给大家,分给大家,眼里却只看得到那独自立在一旁的女子,那样看上一眼,便可以高兴上一整天!

玉儿是全然知晓的,总是催他去说清楚,可是他向来只懂使枪弄棍,那些扭扭捏捏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玉儿总是骂他笨嘴笨舌,嚷嚷着要帮他去说,他慌慌拉住那脱兔一般的女子,玉儿舌灿莲花,让她去说,不晓得会是怎样的惊天地泣鬼神!

他却也真是笨嘴笨舌,即使在她说“请不要再怜悯我”的那一刻,也不会说那不是怜悯,而是喜欢,是真心的喜欢,最终只是用了成全他的诺言为借口将她留了下来!

总算是把她留了下来!

他可以正大光明地爱惜她,疼爱她,却从来没有再和她说过那一段年少心事!

他总是想,等有一天,他们都老了,牵手走过夕阳下的胡杨林,他会低头在她的耳边轻轻说:

“岚儿,你知道吗,其实我娶你不是因为怜悯,也不是为了信口的承诺,而是因为喜欢,从十七岁第一次看到你开始!”

那终成为永远的遗憾!

在没了她的剩余生命中,他总是在回望、回望…

无数荣辱成败、无数爱恨情仇,望断浮生,终是残念!

你知道被抛下的感觉吗?

在到处都是你影子的地方,我抬头看天,我眼中流淌的不是云,是寂寞!

而你,永远都不懂!

她本是平凡至极的花之精灵,可是被赋予了那个名字——离,一切都与众不同!

她成了圣湖中的离花,大漠中最祥瑞的神物,偶尔出现在海市蜃楼中的幻影,会让所有的人顶礼膜拜!

可是她却毫不在乎!

她关心的,只是她的歌声和舞步,歌声要再清脆一点,舞步要再轻灵一些,这样,才配得上那行云流水般的悠扬笛声!

吹笛的是她,离湮,大漠中的司水女神,那个用一双温暖的手,将一株颤颤的小花苗从风暴中移到圣湖的白衣女子!

于众人而言,她只是高高在上的神祗,只需供奉和膜拜,可是于小小的花精,她却是天、是地、是一切的光彩、是呼吸的空气!

她总是微笑着说:

“阿离,你的歌声很好听呢,好像流淌的泉水一般!”

那样绝美的容颜,那样温柔的语气,天地之间,这样的微笑,这样的温柔,只对自己一个人呢!

幻化成人的花精雀跃起来,所有的离花随之翩翩起舞,漫天飘飞的花瓣,浩浩扬扬如同一场胭脂雪!

一身白衣的女子就坐在湖边微笑,纱衣逶迤飘在水中,如盛开的白莲,不食人间烟火!

一百年,再一百年!

日子是宁静的!

白衣女子淡淡的一个眼神,似乎连空气都芬芳了起来!

一百年,再一百年!

日子是喜悦的!

她经常在湖边冥想,眼睫低垂着,在脸上投下灰扑扑的影子,花精痴痴看着,看着,会忍不住小心翼翼触碰她的脸颊,只轻轻一下,又立刻缩回!

她的心中仿佛擂鼓一般,可是白衣女子想得入神,从来都不会睁开眼睛,像是一尊石化了的神像!

她慢慢放下心来,轻手轻脚换一个角度,继续望着她傻笑!

终于有一次,她鼓足勇气,脸庞靠近她,火热的唇轻轻刷过她冰冷的双唇,如同蜻蜓点水一般!

那样轻的触碰,小花精却突然战栗,面孔烧着了一般发热!

她潜进湖中,飞速划到对岸,隔着一湖水,痴痴望着她!

白衣女子依然维持着刚才的样子,动也未曾动过,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刚才那一刻发生了什么,永远也不会知道在那一刹那,那个被她唤作“阿离”的小花精,心中是怎样沸腾的情感!

阳光碎金一般撒下来,映起湖面粼粼波光,白衣女子坐在离合光影之中,那样虚幻,那样不真实,小花精望着望着,眼中突然扑簌簌掉下泪水来!

一百年,又一百年!

如果这样便是永远,那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可是一切终被打乱!

那个军人,那个第一个穿过圣湖结界的凡人终结了她的永远!

第一次,她看到离湮女神眼中露出了茫然困惑,那个军人的手拉着她,她居然没有挣开,污浊的血染红了她洁白的纱衣,那样不详的颜色,只看得小花精的心紧紧悬了起来!

果然,她说她要离开,和那个军人一起。

她要去触摸不曾了解的世界,她要去寻找苍白以往的颜色!

她要…留下她的阿离!

小小的花精突然觉得疼痛,仿佛被人连根拔起,她流泪,哀求,所有的花朵与她一起颤抖哭泣——然而没有用,不会有用,她不会懂!

她果然——什么都不懂!

她最终被抛下,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人!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听她唱歌,看她跳舞,吹出笛声与她相和,她形单影只,孑然孤独,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全然没有了意义!

很长很长的时间,她都只是坐在圣湖边发呆,她不敢动、不敢想、不敢回头,怕一动、一想、一回头就是她的影子,让她泪雨纷纷的影子!

痛到极致之后,她开始在圣湖之上纵声高歌,一曲又一曲,每一曲都是她们的回忆!

千百年静静流淌的时光!

千百年的相伴!

千百年说不出口的痴守与爱恋!

歌声终止,她突然下定决心!

她要守护她们的永远,千年万年宁静安然的时光,即使——那个白衣女子仍旧什么都不懂!

她与邪神做了交换,用自己的声音,那被她称赞过,如流淌的泉水一般美丽的声音,换回了最邪恶的术法。

她裹上黑袍,在茫茫人世中奔走,找寻着宿命的棋子!

她不再是无忧无虑的小花精,不再是最祥瑞的神物,她与邪恶血腥为伍,在暗夜的树影里,她的声音嘶哑枭桀如老妪!

步步为营、机关算尽!

她最得意的弟子终于破开了神水结界,她终于可以带她回家,即使自己已经泯灭了实体,即使她只能永远沉睡在圣湖之中!

一年一年,圣湖之中悄然寂静,再也没有了歌声、笛声,甚至也没有了翩然的身影,盈盈的眼波!

白衣女子躺在圣湖碧蓝的湖水之中,沉沉酣梦,不知那梦里究竟有谁?

湖边是一片婆娑的离花,灵力耗尽,无法再幻化成人,她却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只是常常她会想,到底是离湮不懂自己的痴恋,还是自己不懂她愿作平凡人妇的凡心!

答案,永远都不会再知道!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笑声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扰。

谁是有情,谁是无情,谁又被谁烦扰?

《幻沙》到这里就全部连载完了,其实还有两章准备写的,一章是离湮和慕轩,一章是夕舞和煌,但是想想还是先完了吧,如果以后写了再贴出来,呵呵。

《离·花与湮》是写给秀秀的,本来想大力谴责一下你抛下我投奔你家青儿的不义行为,不过写着写着变味儿了哈,(不过要强调,我可没有偷偷喜欢你!),唉,不管怎样,还是祝你们幸福吧,女大不中留啊!

新作《蓝色如水》已经开始连载,我在那个介绍中就已经说过,这一篇我要少想少改,速度加快。还有朋友说我的小说很不讨好,女生看吧,打打杀杀、神神鬼鬼的东西太多了,男生看吧,唧唧歪歪的东西又太多了,所以《蓝色如水》更偏女性化一点哈(我是这样美好希望的,不知道写出来的东西会不会变味,八成)

不管怎样,我加油,请支持我的继续支持,你们的支持就是我莫大的动力,虽然现在支持的人还不是很多,但因为稀少,所以珍贵,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