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御只觉胸口一阵剧痛,喉头泛甜,却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当看到那具百花奴的雕像时,他终于有些站立不住,伸手按在了身旁天陌的肩上。

执卿之手,岁月可期。

犹记得当初雕者让自己题字时,反复辗转,最终确定下这几个字时心中满怀的期望和幸福。如今思起,却只余满腔憾悔。

扬袖,雕像带着数万年不变的笑容化成齑粉,破了幻梦一场。

天陌感到肩上的手冰冷,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正想说点什么,黑暗中突然划过一道白光,带着淡淡的异香味。那一刻,他突然想起小冰君曾说过他身上带着香味的事,终于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味道了。因为来者与苍御身上所带的香味是相同的,自己必然也不例外。

“我等你们很久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道尽数万年的沧桑,那声音清悠柔美却没有情绪,如月下之风。

一个银月色长发的女子出现在两人面前,唇角弯弯,眼神淡淡,一如当年踏上祭坛上时那样。自是冥界鬼怜。

苍御行于前,天陌鬼怜落后一步相伴左右,入神庙,破幻境,入帝宫。

帝宫中花枝焕发,似生机盎然,却又鸟雀无踪,虫豸绝迹,说不出的凄清沉寂。鬼怜独自一人守于此处,其中寂寞可想而知。

“这几年时有人到访,倒不寂寞。”一边为两人端上帝宫唯一的食物冰鱼花羹,鬼怜一边道。

“当年你是怎地逃过那场灾祸?”久违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开来,苍御心中伤痛稍稍平复,问出心中的疑惑。

“一个人类男子将我藏了起来。”说到此,她银眸中掠过一丝惆怅,而后扬眼睨了眼垂首进食的天陌,道:“你数年前便知我在此,为何不来看我?”她明知原因,却仍然要问,倒不是不甘,只是久别重逢,怎能不捉弄一下。

天陌不慌不忙地抬起头,在袖中摸出一块手帕,抹了抹嘴。

“不想。”

他回答得干脆,任鬼怜情绪淡漠,也不由气结。要知道当年他们的关系可非同一般,若不是那场灾祸,只怕已成夫妻。历来天祭与冥鬼都是神定的夫妻,无关情爱。事实上自幻狼灭族之后,他们的这层关系自然而然便解除了,但终究有所顾虑,所以在得知她幸存的情况下,天陌欢喜之余却并没立即与之相见。

第二十六章(5)

“我已有妻子,你最好另觅牵手之人。”仿佛觉得火候还不够,天陌又加了一勺油。

此话一出,鬼怜银眸蓦然瞪大,一脸不可置信。

“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你什么,哪里还有初见时的清冷。

“是人族。”仿佛知道她想问什么,天陌好心地回答。侧目,苍御正走向书架,对他们之间的谈话充耳不闻。

“那你还来干嘛?”鬼怜斜睨着他,一挥袖,走了。

天陌不以为意,低下头正打算继续进食,一只手伸过来,端走了他的碗,然后一盘李子递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你喜欢人族,那就吃人族的东西吧。”鬼怜幽幽地道,用没情绪的语调说着夹酸的话,说不出的古怪。“亏人家早也盼晚也盼,就盼着你来接人家。”

看她以袖掩面,装出人族女儿之态,天陌默然将眼前的涩李往她面前一推,然后细不可察地打了个哆嗦,淡淡道:“不甚像。”当年此间三人走得最近,彼此了解极深。她若不是有着与他相同的顾虑,当年三儿来过此地之后,她必然便找上了自己,又怎会老老实实在此地苦等。

鬼怜伸指拈起一粒酸李放进嘴里,贝齿咬破脆皮,酸涩的汁液瞬间滑过舌尖,令她轻轻皱起了修长入鬓的眉,片刻后,实在忍耐不住,侧头将之吐进了水中。

“这人族之物虽然苦涩难当,却终究是有滋味的。”她恢复了常态,目光落向正将书架上的画卷一副副毁去的苍御,不无感慨地道。

知她言外之意,天陌唇角浮起一抹微笑。

既然等到了他们,鬼怜自不会再独自一人守在帝宫之中,但她也并不喜欢与人类玩争霸的游戏,觉得那样实在没什么趣味,便与两人分道,独自闯荡红尘,去学那人族的七情六欲。天陌不知道的是,她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小冰君。

将一切与那人有关的东西都毁了去,苍御心中爱恨亦随之淡去,再离开帝宫,已无乍然面对自己犯下过错的心痛如裂。正如天陌所说,数万年,也当够了。他甚至有些庆幸当年没有来得及与她行血盟之誓。

再次回到桑晴苑已是三日后。龙一正拿着各地传来的消息,与梅六两人怪异地对望着,猜测消息中所指头发一黑一紫的两个男人是谁。虽然都有想到天陌身上,但同一天出现在多处地方,想想又觉得荒谬。

时梅六穿着一身杏红衫子,素白洒金色花瓣的裙子,难得正经地坐在椅子中。三日前她便听龙一说天陌曾经到来,这几日便一直在龙一夫妇俩耳边叨叨,怪他们没及时知会她,直念得龙一心火大燥。

因此当看到天陌出现,她眼前登时一亮,却又迅速反应过来,慌忙垂眉敛目做出一脸恭顺状哀怨状,碎步轻挪,挨向天陌。

“主子,六儿好挂念你。”她并不直接指控他前次来时竟然不见他们便走了,语气软中透媚,说不尽的楚楚可怜。若被那些倾慕她的男人看到,只怕恨不得将心都掏出来给她。

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天陌哪能不明白各自的性格,当下只是淡淡地唔了一声,目光在厅中扫过一遍,而后落到一碟杏仁糕上,于是大步走了过去,梅六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喏。”伸指拈起一块做工精美的糕点,他递给像个受委屈的孩子般垂头站在身边的美丽女子。

梅六眼中异彩一闪,欢天喜地接了,还不忘谄媚一句:“就知道主子最好了。”语罢,神色恢复了端庄,乖乖缩到自己之前坐的椅子中品尝糕点去了。

虽然身为姐妹多年,龙一却不知道梅六竟然还有这样一面,不由惊讶得差点失态喷出刚入口的汤。

天陌就近在一把椅中坐了,苍御如上次那样,自行离开寻找地方休息。

“主子,云浮那边传来消息,巴术人在通往各处的水陆交通要道都设有明桩暗哨,似乎准备捉拿什么人,但三日前却被人挑了明桩,暗哨也很快撤去。”龙一道,同时让身边的剑厚南将手中握着的所有纸条都拿给了天陌。

这些消息都是三日前从各地传递过来的,今晨才收到。而至于寻找小冰君的命令,只怕此时才抵达云浮。但自从得知有封九连城忆平亲王等人参与黑宇殿之争后,她便开始着手将情报网往域外扩展,虽然因为扩展速度太快而显得有些指挥滞碍,但终胜于无。此时便见到了效果。

“巴术五城统领被人所擒。奇怪的是,据目睹之人所描述,闯统领府的人特征一模一样。”说这话时,龙一目光紧盯着天陌的脸,企图从上面看出点什么。

哪知天陌连根眉毛都没动,垂眼仔细地翻阅着手中来自各地的消息,最终从其中挑出一张来。

大洧人的一个部落迁移至与云浮相距不过五里的纳河边,第一勇士阿穆从云浮城中带回五位异族人。

字条上所留的时间正是三日前。天陌心中沉吟,耳边龙一仍在继续。

“自从黑宇殿被封九连城以几大势力占据之后,一直消敛踪迹血盗三日前突然对黑宇殿发起了攻击,两方伤亡皆不小。不知是何原因?”

天陌回过神,心中已有决定。

“毋须费心神,那是我着人假扮对方的人挑衅血盗所致。”他淡淡道,语罢看到一直安静呆在一边的梅六美眸中闪动着毫不掩饰的崇拜神色,不由摇头,暗忖若鬼怜跟着六儿学个几日,必然会大有所成。“我有事要离开几日,这几日中你尽快联络旧部,于八月初十到宛阳会我。”顿了一顿,看了眼大腹便便的女人,神色转为严厉,“你不许来。”

一句话将龙一满腹的期待打得七零八落,却也赢得了剑厚南的感激。

哧——旁边像小老鼠般细啃着糕点,一块糕半天没啃完的梅六忍不住笑了出来,无法不幸灾乐祸。

龙一狠狠瞪了她一眼,郁悴之极。

第二十七章(1)

苍御不愿再去云浮,与天陌约好在宛阳相见,便独自走了。天陌直奔云浮。

大洧人的帐蓬像五彩的花朵般盛放在纳河弯处,四处兜售杂货的阿提鲁人牵着骡子穿梭其中,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卖着。女人在河边将衣服捣得啪啪地响,孩童们脱光了衣服,赤条条地跳进平缓的水流里嬉耍。七月的日头白晃晃地映着人眼,带着植物浓郁的香味。

天陌从阿提鲁人那里随手要了顶竹笠,遮挡住炎辣的日头,也半掩了容貌。即便如此,他出众的形体仍然引来不少人的侧目。

“阿穆在哪里?”他问一个正在挤羊奶的老人。

老人的手像枯树的根,眯着浑浊的眼睛似乎想看清背着阳光的男人,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招来了在不远处玩耍的孙子给他领路。

“早跟塔原家的小子说过,太美丽的女人只会给族人惹来麻烦……”走得远了,天陌听到老人自言自语的咕噜,不由微撇了唇角。

小孩大约有些怕生,一声不吭地闷头往前直跑,像只滑溜地小鱼一样穿过帐篷间的空地,七转八转中,帐篷越来越少。如果换成一个普通人,只怕早已跟丢。

“那就是阿穆哥哥的帐蓬。”指着不远处最靠近山林的三个帐篷,小孩说,然后转身一溜烟跑掉了。

天陌在原地静立了片刻,而后才迈步走过去,步履坚定而从容。

正在这时,最右边的那个帐篷门被掀起,一个身形高大魁伟的男人弯腰从里面钻出来,直起身时,目光直直落向天陌。却是子查赫德莫赫。

“冰君妹子跟阿穆兄弟骑马去了。天气炎热,陌兄何不入帐饮一碗凉茶以去暑气。”虽然天陌戴着竹笠,他仍然一眼认了出来。

第一句话让天陌的额角跳动了下,一股闷气莫名而生,但正有事要避开小冰君和子查赫德夫妇相谈,只能暂时忍耐。

帐篷内空间很大,顶窗开着,风从上面灌入,明亮而凉爽。两个孩子都不在,秋晨无恋正跪着在凉席上,将盛在罐子里的凉茶舀进碗中。除了那双眼睛,覆着面纱的她实在与小冰君相像到极点,这也是当初他能从人丛中一眼将她认出的原因。她的眼睛如月下的湖泊,温柔却朦胧难测,小冰君的却像倒映着火红扶桑的溪流,清澈中有着热情。他想,他更喜欢后者。

“请用。”即便心中曾经怀疑过天陌,秋晨无恋再次见到这个男人时心中仍然无法生起丝毫敌意。那个时候,她多少有些明白小冰君为何会毫无理由地相信他了。

“多谢。”天陌接过,目光并没在她的脸上多留。

凉茶入口,酸甜清爽,带着淡淡的奶香,令人精神不由为之一振。

“抱歉,给你们带来了麻烦。”一碗凉茶下去,他主动提起了湛鱼人的事。若不是因为他,想必此时他们一家人仍在那幽静的山谷里过着平静而悠然的日子,断不至于像现在这般落得寄人篱下的地步。

子查赫德夫妇对视一眼,看出彼此心中的疑惑,不知他指什么。片刻之后,秋晨无恋才微带不悦地道:“小冰君是我妹妹,怎能算麻烦?”

天陌知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也不介意,淡淡道:“是湛鱼人。”

秋晨无恋愕然,而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子查赫德忙开口相询:“陌兄此话何意?”

当下天陌将自己的身份以及近一年发生的事连带着小冰君失忆的原因都简单说了下,只是没提小冰君对他的感情。他终究太过心高气傲,即便心中已认定,也不愿意用被遗忘的感情去约束那个人。

子查赫德夫妇之前对他的身份虽然也有所猜测,此时听到他亲口承认正是当年小冰君所嫁的黑宇殿主,仍不免有些吃惊。他们多年不问世事,怎么也想不到草原各族闻之色变的黑宇殿竟然会发生如此剧变。更让他们想不到的是,自有记忆以来便存在的黑宇殿之主竟然会看上去如此年轻。但若说年轻,对方的那双眼睛却又让人仿佛看到了人类短暂生命无法描述的沧桑。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矛盾之极的人。

默默地为他的碗重新舀上凉茶,秋晨无恋一时也算不清自己和眼前之人应该算个什么关系,又想到小冰君原来心有所系却不得不嫁给他,并因此而耗去了女人最珍贵的十一年,对方的心思到现在却仍让人捉摸不透,不由又是酸涩又是心疼。

“您……”心中话在舌尖打了个翻转,她看了眼若有所思的丈夫,最终不顾一切地说了出来,“请您让我照顾小冰君……请您放了她!”她有了自由,有了爱自己的丈夫和儿女,所以她也希望小冰君得到这样平凡的幸福。就算明知这样的要求于情于理都不合,甚至有落井下石的嫌疑,她也不在乎。

天陌刚刚握上碗沿的手指微紧,而后缓缓松开,冷冷地看向对面的女人。

子查赫德没想到妻子会这样说,先是讶然,而后微微皱了眉,身体微动,挡住了天陌的视线。

“阿萝说得没错。如果殿主你对她无心,她对你也无意,又何必勉强在一起?”虽然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但既然爱妻已经开口,他怎么样都得帮着她,总不能让她被人欺负了去。

定定与子查赫德对视许久,直看得对方心中开始发毛,天陌才扬唇露出一抹冰冷的笑,然后抬起茶碗悠然啜了一口,垂眼看着翠绿色的茶汤,淡淡道:“让她自己决定。”

子查赫德明显松了口气,只觉出了一背的冷汗,心知惹谁都行,绝不能惹眼前这人。他若知道他的预感正确,方才与他对视那一段时间,天陌脑中已转了百十个拆散他们的方法,而且每个方法都效果绝佳的话,只怕更要后悔没及时阻止妻子的想法了。

经过这么一段,气氛登时冷了下来。子查赫德心中略觉歉疚,便转开话题问一些黑宇殿的事,并主动提出要帮忙,天陌没立即拒绝,淡淡地应着,倒也没将之前的事放在心上。

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间,外面传来马蹄声,夹杂着孩子的笑闹声,越来越近。

“他们回来了。”自说了那句话后便没再开口的秋晨无恋赫然从丈夫背后站起,往帐篷外跑去,期待能先一步给小冰君提个醒。

天陌心跳莫名地快了一拍,却仍然不紧不慢地将碗中剩下的凉茶一口一口饮尽,这才站起往帐外走去。

分开数日,她是否已然不再将他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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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就这一更啊.没二更了.

第二十七章(2)

出得帐来,天陌一眼便看到骑在马上正慢慢踱近的小冰君。她长发梳成细辫,头戴饰彩羽的小帽,白色卷红边的衣裙外系着色彩艳丽的围腰,足蹬羊皮小靴,正浅笑嫣然地侧脸倾听着身边男子说话。而在她的另一边,聿临正从自己的马上探出身去闹娥赛抱在怀里的瘦狗。

看着她一身的大洧女子妆束以及美丽脸上因骑马和日晒而显露出的健康红晕,天陌垂在腿侧的手不自觉握紧。看来,即便是离开了他,她依然能过得很好,甚至于比跟他在一起时更快乐。

就在那一刻,他平生首次感到了一丝不确定。以往就算面对最凶悍的异兽,他也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这厢转念间,那边厢秋晨无恋已经跑近了小冰君的马。

“阿娘!”娥赛最先看到她,一边挡着聿临胡闹的手,一边喊。

小冰君闻声,笑着转过脸正要叫恋儿,却一眼看到站在帐蓬边的天陌,笑容不由微敛,一夹马腹便往他驰去。秋晨无恋的喊声,阿穆失落的眼神都被她抛在了身后。

她不知道心跳为什么会那么快,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想哭的冲动,脑子里什么也不能想,只知道要快点到那个人的身边去。

看见她眼中隐然有波光晃动,天陌的脚不由踏前了一步,直到看到她不等马停便往下跳,才疾身抢前,将那被马镫绊住差点倒栽下的身体稳稳接住。

顾不得抽出仍缠在马镫上的脚,小冰君一把抱住天陌,几乎是带着哭腔地问:“你去哪里了?你说很快就回来的,你骗人!”

短短的两句话,天陌的心突然就化成了一滩柔水,搂着她的手收紧,似乎想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低下头,脸贴着她的脸蹭了蹭,才抬起头注视着那双美丽的眼睛缓缓解释:“回城的路上遇到故人,耽搁了一夜,次日去到小谷,你们已经不在了,只看到湛鱼人。”他说得轻描淡写,对于自己当时的恐慌一字也未提。

被那专注而灼热的目光看得呼吸一窒,稍后才反应过来他也遇到了湛鱼人,不由慌了神,“你也遇到那些人了?有没有受伤?”一边说一边在他身上开始摸索起来,想确定他是否安然无恙。她可没忘记,那一日子查赫德浑身浴血的样子。

天陌身体一僵,腾出一只手按住她乱摸的手,才语气平静地道:“我无事。”顿了一顿,又道:“我来接你。”

“啊?”小冰君一愣,不解其意,接着便察觉了自己与他之间的亲昵姿势,脸登时滚烫起来,忙挣扎着想从他怀中挣脱出来。

“别动。”天陌锢紧了她的腰,等她听话地安静下来,方半曲了腿,倾身将勾住她脚踝的马镫解开。“你不想要腿了么?以后不准骑马。”想到方才那一幕,他突然有些后怕,若不是他的速度比常人快上许多,只怕她已经被踏在马蹄之下。

小冰君趴在他的肩上,看着他坚实的背以及披散在上面的黑亮长发,心神不由微微恍惚下,也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等她站稳,天陌才直起腰,同时放开手。

小冰君心中没来由地一阵失落,偷偷觑向他,突然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事,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忍不住有些紧张地绕着他转了两圈,只差没伸出手去确定。

“天陌,你……你腿好了?”

经她这一提醒,一直旁观的众人才赫然省悟到这个事实,都有些惊讶,而其中惊讶最甚的要数阿穆,毕竟在他的记忆中天陌是一直坐在轮椅里的,而且像是要一直依靠它似的。

天陌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小冰君不由用手紧紧捂住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瞪大的美眸中盛满了激动和欢喜。

天陌见状,心中微暖,习惯性地想要伸手去揉她的头,却在看到那顶小帽时动作微僵,举到半空的手又收了回来。

“大伙儿骑马也累了,进帐再说,阿萝备着凉茶呢。”一旁的子查赫德适时开口,及时阻止了气氛的僵凝。

两个孩子闻言不由欢呼一声,抢先往帐篷跑去。

“天陌叔叔,你腿好了真好!”在经过天陌身边的时候,娥赛由衷地道。于是天陌那只没有落到小冰君头上的手落到了娥赛的头上,惹得小女孩绯红了脸,一缩头飞快地钻进了帐篷。

一直跟在她身边的聿临嗯哼一声,负起手小大人般来到天陌面前,仰起头,原本老气横秋的小脸瞬间换上崇拜的表情。

“天陌叔叔好!”

注意到他眼中的期待,天陌意外地怔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于是一视同仁地揉了揉小孩的头,看他开心地大叫一声,然后钻进帐篷嘲笑娥赛害羞的事,不由有些无奈地笑了。

大人们相继也进了帐篷。小冰君突然变得有些沉默,虽然是挨着天陌坐下,但却没了开始的欢喜雀跃,只是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直往天陌垂在袖下的右手瞟。连她自己也没察觉,更不明白为什么看到他那样亲昵地对待别人时,心里会觉得闷闷的,再也高兴不起来。

天陌不是没注意到她的异常,只是没猜出原因,直到她盛好一碗凉茶捧至自己面前。

他接过,却不喝,而是递到小冰君唇边,看她脸大红,却仍然颤抖着眼睫乖乖喝了一口,再扬起眼,其中郁郁之色已消失无踪,然后悄悄抓住了他的右手。

两人之间的亲昵动作太过自然,不禁他们自己不曾察觉有什么不妥,连旁人也有理所当然的感觉,唯有阿穆看得心中苦涩,找了个借口告辞离去。

自从发现小冰君在见到天陌那一刹那眼中再看不到其他人的这个事实,秋晨无恋便已知道自己之前的想法错了,此时只是安静地照顾两个孩子喝茶,不再多言。

身体好得差不多的瘦狗从娥赛的怀中钻出来,摇着尾巴来到小冰君面前,被她揽过,献宝一样推到天陌面前。

“那天我们从藏身的地方出来时,就看到它趴在谷口,我想定然是你带来的。只是……”想到那天看到瘦狗的惊喜,以及后来怎么也找不到他人的恐慌,小冰君握紧了他的手,喉咙一哽,不能再说下去。

第二十七章(3)

瘦狗老老实实地趴在两人前面,任小冰君挠着耳朵,不时小心翼翼地扬起眼皮觑一眼天陌。

看到它,天陌这才省起竟然把它给忘记了,心中升起怪异的感觉,知道自己那日确实因她而乱了心神。

“你们怎会与阿穆在一起?”他问出自己最介意之事。

“到处都是湛鱼人,我们被困住,正好遇到他。”小冰君道,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他识得你。”正是因为阿穆说出了天陌的名字以及曾与他们同行的事,她才对他产生亲近的感觉。

听她大概说了一下这几日所发生的事,天陌已然知道阿穆的出现绝非偶然。大洧人性格执着,只怕这次他们部落会迁至云浮附近,也是因为阿穆的关系。对于小冰君,那个男人终究不肯死心。不过对于此事他并没多说,很快便将话题转到了别处去。

叙过别情后,几个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小冰君便将天陌拖到了自己单独居住的帐篷里去。秋晨无恋夫妇知道她有事要问,所以拦住了也想跟去的娥赛姐弟,给两人留下独处的空间。

“天陌……”进得帐内,还没等坐下,小冰君便开口喊了一声,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天陌。她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阿穆识得她,也知道天陌,可是叫她的时候喊的却是夏姑娘。而最让她吃惊的是,她不记得自己学过雷蒙这边的语言,但却大致能听懂他们的话。几日下来,越来越多的迹象显露出她在这十多年间的变化,而这些让脑子里没有丝毫记忆的她感到恐慌。

天陌嗯了一声,抬手取下她头上的帽子扔到地上,“你想知道什么?”他问,然而目光在没看到以前她常插在发间的紫檀梳子时凝住。“梳子?”他的语气有些冷。

小冰君还没开口,闻言愣了一下,赶紧从怀里掏出梳子奉上。天陌接过,然后伸指将她的发辫一根一根地弄散。

“我不喜欢你做大洧人的打扮。”他淡淡道,手指的动作虽然温柔,却透露出不容人违逆的坚持。

即便是失忆了,小冰君潜意识中仍然保留着对他的顺从,站在那里乖乖地由着他动自己的头发,一边想着以后定然不能再做大洧人的妆束,一边解释:“我没有换洗的衣服。恋儿的也没来得及带上,所以阿穆就向他的族人给我们借了几套过来……”

经她一提,天陌才想起秋晨无恋穿的也是大洧人的衣服,心里的不郁才稍稍消散了些。然而解释了一半的小冰君却突然想到,自己的衣着打扮应当与他没什么关系才是。心中如此想,嘴里便不自觉嘟嚷了出来。

“我觉得大洧女子的装扮很好看,我很喜欢。你怎么能……怎么能……”她抬手去抢救花了很长时间才编好的细辫,有些赌气地垂着眼,最后一句话却终究没敢说全。她原本是打算说你怎么能连我穿什么都管,却隐隐感觉到这话大大地不妥,于是及时收住。

在她发辫间灵活挑动的手指顿住,帐篷里突然沉寂下来,静得让人心慌。

仿佛过了一世那么久,正当小冰君终于熬不住心中的不安,扬起眼睫偷觑面前的人时,发间的手指抽离了出去。她的心莫名一下子也跟着空了,就像丢失了什么似的。

天陌动了。他手里仍然握着那把梳子,然后盘膝坐在凉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