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去看狄风背在身后的手,这才发现他手背有伤,鲜血未凝,仍在一点点向外渗。

邺齐小校小跑过来,叫她:“乔…乔姑娘,朱将军让你过去,同那些百姓一起入城!”

乔妹点头,心中却忽然涌出些不忍之情,想也未想,便从袖中抽出一方丝帕,快步上前,朝狄风掌中一塞,小声道:“你的手…拿这个先包一下。”

狄风神色略显惊讶,下意识地抓住那方丝帕,来不及应她时,便见她已回身跟着人走了。

嘴角不禁一扬,这女人…

手背不过是被先前暗箭擦伤罢了,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可她那神色,竟好像他这伤有多严重一样。

正觉有趣,就听身后来人唤他,“将军!…狄将军!”

狄风回身,望见邰涗军阵已齐,便冲那人点了点头,“走!”自己飞快走至马边,将丝帕揣入怀中,翻身上了马。

马蹄踏尘,一阵人马向西疾驰而退。

乔妹停了步子,回身再望一眼。

阳光打在那人的盔甲上,反射而来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看着他黑色的身影不多时便成了个小点,这才收回目光。

她听见邰涗的士兵唤他,狄将军。

真真切切,分分明明。

原来他是邰涗的将军。

原来他姓狄。

乔妹眼睫垂下,右手微抬,指间血迹已干,红得微微发暗,刺目不已。

手不由地轻轻握了起来,沾了血的皮肤,此时是紧巴巴的疼。

她抬头,逆着阳光去看远处逐州城墙,砖色早已被沙扫暗,愈显苍素。

入了那城,便能回家了。

卷二一则以欢,一则以喜欢喜八

狄风自逐州回来,不敢歇息,连夜入宫将逐州城外之事呈禀英欢;英欢闻之,又命人急传两省及枢府重臣入宫相商。

殿上与座诸臣均是朝中肱股,其中更有几人是两朝老臣,可说是看着英欢长大、入储、登基为帝的。

此时殿上静悄悄一片,听了狄风所说之事后,人人都陷眉沉思起来,竟无一人先开口。

狄风抬眼环顾四周一圈,又向英欢禀道:“臣自逐州一路而来,心中琢磨此事,竟是越想越觉蹊跷。”

英欢挑眉,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狄风继续道:“臣以为,此事绝非逐州城内刁民可为。若非事先周密设计安插,以邺齐治军之严苛,又怎会让人轻易混入城头军。而城头守军中藏了奸细,目的竟非反攻夺城,而是伺机挑起邺齐邰涗两国之战。臣料想,此事背后若无强人操控,怕也难成。”

英欢眼睫动了动,仍是不作言语。

已有老臣捋须相问道:“狄将军的意思可是说,南岵国处心积虑想让邺齐与我邰涗二虎相斗?”

狄风点头,“在下正是此意。其实南北中三国结盟多年,时时都在做这打算。只是北戬中宛二国被邺齐与邰涗夹于中间,惟有南岵地处两国交界之北,且与邺齐邰涗同时接攘。三国多年未得良机,此次邺齐虽是攻陷逐州,却也给了南岵一个绝好的机会。邺齐与邰涗互生嫌隙多年,经不得旁人煽风点火,两国相峙之势正如张弓绷弦,稍有外力一碰,那弦上之箭便会即刻飞出去。南岵此次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趁机使了这么一个手段。若非那一日事出意外,我多思虑了一回,只怕眼下两国兵乱已起,局面收拾不得了。”

他这一番话慢语道来,却是越说越让人心生寒意。

英欢放在御座一侧的手攥得紧紧的,狄风所言有理有据,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结果,她虽是未能亲眼所见当日情境,可也相信狄风绝不是那夸大其辞之人。

英欢垂眼片刻,才开口道:“它南岵倒是作得好打算,只可惜这次天不遂人愿!南岵北戬中天宛,想坐山观虎斗而从中得利,想也别想!”

她这话响彻殿上,话中之意明明白白摆了出来,众人心中多多少少都明白了些,不禁都暗暗地倒抽了口气——

皇上这回,莫不是真的动了与邺齐言和之心?

果不其然,就听英欢接着道:“朕想于两国边境沿线各州府与邺齐互设市舶司,以通市易,各位卿家觉得如何?”

中书门下两省老臣不禁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开口说话。

两国互设市舶司…皇上果然是想与邺齐言和修好!

老臣们各怀心思,沈无尘却起身直言道:“臣以为陛下此议极好。”声音响亮,让殿上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门下侍郎乔龄颤悠悠起身,一张口,下巴上的胡子就微微在抖,“陛下,此事还须审慎,边境沿线各州府均设市舶司,怕是一时动作过大…可否容臣等商议几天,陛下再做决断?”

英欢心思虽是已定,却也不愿驳了这些老臣们的面子,便略一晗首,道:“三日后,卿等各呈折子上来。”

事已议毕,诸臣皆退,惟有狄风迟迟不走,于殿上候着。

英欢不知他是何意,挑眉望向他,却也没当着众人的面开口问他。

待人都走光了,狄风才趋步而上,走至英欢御下,将朱雄给他的那个小钿盒呈了上去,“陛下,此物是朱将军于逐州交与臣,让臣回京呈至陛下面前的。他说…此物当表邺齐皇帝陛下谢意。”

最后那句话被他说得飞快,可英欢仍是听清了。

一清二楚。

心猛地跳了一下,眼睛望着那钿盒,忽然觉得那盒沿上的流金图纹甚是刺眼。

小内监从狄风手中接过那小盒,然后搁至英欢面前案上。

英欢垂眼低睫,打量了一番那盒子,却是碰也不碰,又看向狄风,“可还有别的事?”

狄风摇了摇头,知道她这是在逐他走,便道:“并无它事,臣先告退了。”

本以为英欢见了那盒子会马上打开,谁知…

若说自己心中对盒中之物一点都不好奇,也是假话。

杵州一夜,皇上与贺喜之间究竟存了何事,谁又能知道…

狄风心中摇晃了一番,终是低了头,朝殿门退去。

可是才走了几步,忽然听见英欢叫住他,声音含笑:“狄风。”

狄风停下,抬头:“陛下还有何吩咐?”

英欢抬手,指了指眼前地上,仍是笑着道:“你掉了东西。”

狄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方青白色的丝帕落在地上,卷作一团。

怕是先前掏钿盒时一不小心带出来的,自己竟未察觉。

他面上大窘,忙上前几步,俯身将那丝帕飞快拾起,握在手中,“臣…”

英欢红唇轻抿,“不必解释了,退下罢。”

薄薄的丝帕握在掌中,却让他心跳忽而加快。

狄风大步朝殿门退去,手是越握越紧,脑中想起当日那马车里的女子,自己连她的名字都不知,便收了这么一方丝帕…当真是徒显暧昧。

英欢直看着他出了殿门,才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丝帕,是女子之物,人人一眼便知。

而那位狄大将军,竟然也有耳根泛红的时候…

她心里面突然好奇起来,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女子,竟然能让狄风将那丝帕带在身上。

念及此,英欢心中一下明媚起来,又自顾自地笑了一阵儿,眼睛才瞥向桌上那小钿盒。

狄风说,这是那个人的谢意。

是谢她不收他分文,便将八千名百姓还给了他么?

英欢心底忽然沉了些许,她根本不要他谢!

伸手将那钿盒拿起,搁进掌心里,大小刚好填满她的手掌。

她抿抿唇,手指划过盒盖处紧封的密条,一用力,便扯开了那盖了他玺印的明黄条带。

英欢不知为何,指尖竟有些颤抖,看着那盒盖,竟半天都没去开。

垂眼低笑,怎的又成了这般没出息的样子了?

她浅吸一口气,手腕飞快一翻,将那小巧钿盒打了开来。

英欢一动不动地看着里面的东西,过了良久,才一闭眼,唇角轻轻扬起来。

这妖孽。

果真是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