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喜猛地转过头,正欲开口,青袍男子便收拾了东西走至案下,行过臣子礼,又道:“臣先告退,入夜后再来替陛下换药。”

他步子不急,缓缓出得帐外,一转身,就见先前帐中诸将正在帐外一侧候着,谁也未曾离去。

朱雄一见他便急了起来,“苏院判,你怎么也出来了?皇上的伤…”

苏祥本是邺齐京中太医院的院判,位在从五品,虽是年近四十,可在太医院中也算是年轻的了。此次他自燕平随圣驾至开宁,贺喜率军入邰涗境时留他在朱雄麾下。上东道大军至邺齐西境后,朱雄接符掌兵,他便随朱雄之部一路北上,过秦山后,于十二日前与贺喜大军合师于交河之东。

当时苏祥甫一见贺喜肩上之伤,心中便小惊了一下。贺喜自登基起御驾亲征数次,却从未有过一次伤得如此厉害。南岵地多山林,夏季潮湿闷热,贺喜肩伤未得良药及治,待他来时已是隐有溃腐之象。

多日来贺喜不听言劝,带伤率军向东疾行,定要在入秋前将南岵重镇蓟城攻下不可,因是导致伤口愈合得极慢,若逢战事,伤口必是复裂。

苏祥想了若干法子都不见效,后来偶然发现,惟有以新桑白汁敷伤,贺喜肩伤才略略转好。奈何一路以来桑树难寻,只在七日前寻到一片,他命人割树皮采桑汁,用竹筒贮之,这才勉强又撑了些日子。

但若是再这样下去,贺喜伤势难控,只怕会出大碍…

苏祥看向朱雄,轻轻摇头,“皇上的性子,朱将军当是比在下更清楚罢?皇上不允,在下何敢留于御前不退?”

朱雄一撇嘴角,正要再言,就听帐中传来一声巨响,似是东西触地碎裂的声音。

一干将领面露急色,齐齐上前,至帐前却不敢进,正踌躇犹疑时,里面又是一声响,比先前之声更大。

这回是听清了,帐中诸物,也只贺喜常年所用的那方玉石纸镇能砸出这声音来。

诸将互相一望,面面相觑,往后退了几步,心中皆在低叹——

皇上大怒!

当下谁也不敢入帐去瞧个究竟,只在外面守着。

日头当空而照,远处营道边上来来往往的士兵们时不时地偷瞥一眼,这一干众将立在中军帐外,甚是奇怪。

苏祥低头,叹了口气,喃喃道:“先前的桑汁又是白费了。”他转身,皱眉问朱雄道:“之前听闻逐州失守时皇上都未如此动怒,今日怎会这般?”

朱雄微怔,却是不答,只低声道:“这岂是你我打听得了的!”

他虽是如是说,可心中却隐隐有些明了。

先前在燕平宫中,他因对英欢口出不敬之言而被贺喜杖刑罚俸…后来赴逐州前,贺喜亲手交给他那个钿盒…再后来至开宁时,贺喜只因见了狄风一面便改了趁乱伐岵之计…

这种种之事,他先前虽是略有疑惑,却也并未在意;只是现下一想,这许多事情凑在一起,其后依稀透出的那个原由,让他心下大骇!

朱雄身子微颤,竟不敢再往下想,左手攥住右手,狠狠将自己掐了一把!

皇上与那女子十年来互相憎恶,相争相斗何时有过消停!

这件件之事,怎可能…会是因她而为!

……

帐内满地狼藉,案上能摔的东西,已被贺喜全部扫至地上。

碎的碎,裂的裂,恰似他此时的心!

贺喜额角青筋突起,伸手抓过案上之笔,狠狠一折,断口木屑刺入他掌中,痛亦非痛!

肩上伤口在向外渗血,火辣辣地烧着他的心。

他向后仰去,*上座背,撑在案边的手指在抖。

他助她退敌,他为她负伤,他许她征战之果…

纵是她在他背后生生捅了他一刀,将逐州夺了去——他也未像此时这般心痛!

她要大婚。

她竟在此时…在他流血流汗、于南岵境内步步难进之时…于京中下旨,意欲六个月后行大婚之典!

世间可有比她更狠毒的女子?!

世间可有比她更无情的帝王?!

他以为他够狠,他以为他够无情——

谁知他是错了,他竟是错了!

卷二一则以欢,一则以喜欢喜三十七

贺喜闭眼,用力握拳,额上的汗贴着脸侧滚下来。

肩上伤口被新桑树汁浸着,又痒又痛,几不可忍。

他左手抬起,探至右胸前,紧紧压住缠在身上的厚白布条…肩下两寸之处,她曾亲手扎过一个布结,一分不差。

那一夜的她,恨他却不忍他伤,替他包扎时下手狠重,可看见他吃痛,眼里却一下就凝了泪水。

她的倔强和柔软,她的强硬与不舍,于那一夜那一刻,正正印于他心间。

拥她温香满怀,记忆如此清晰。

她压他至身下,自己痛得将唇咬破出血,却咬牙不肯输。

他骇然,他惊颤,他且不敢信自己竟能容女人如此相待!

但…

她就似那迷魂之香,只闻一次,便永不能戒。

她的笑那般艳,她的眼那般亮,她的唇她的身子…那般软。

只消再想一瞬,他便觉得自己就要发狂!

杵州漫漫一夜,苍翠高树之下,他亲手为她绾了发髻,可她却不知他从未对旁的女人做过此事!

烈日刺焰之下,他与她并列阵前,邺齐大军掷枪并甲、高呼三声陛下,可她却不知那殊礼是为她而行,亦不知那是他给她的何等尊荣!

凉城行宫之中,紫薇花香萦间,他俯身亲自替她着履,她的足底贴着他的掌心,冰凉火热丝丝相抵…可她却不知,他于那一刹,竟有了独愿此生宠她一人之念!

…这许多事情,他还未得机会告诉她,她便如此狠心,生生掐断了他的所有念想!

知与不知,痛与不痛,身伤如何,心伤又如何。

一世尽负旁人,却不想他有一日会被人负!

她低柔婉转的声音那一夜曾说过那么多话,可他竟然忘了。

她说,太荒唐。

她说,你做你的东喜帝,我做我的西欢王。

她说,你与我,永不再见。

字字如针,缓缓戳进他的心里…他怎能忘记她的这些话,他怎能忘了这女人有多狠的心,又有多伤人的手段!

不过是半晌鸳鸯梦,他便以为他看见的是她真心。

荒唐,果真太荒唐。

他许她以后位,她给他一巴掌。

他拱手让她疆土,她命人夺他重镇。

他日夜念她为其心焦,她遣送国书言之大婚。

贺喜眉间深陷,猛地推案起身,案上断笔滑出案边,落在地上,一路滚至帐边。

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他究竟还能做什么!

他低喘一口气,抬手将腰间外袍飞快扯上身,任肩上之血渗过布条染上墨袍却也不顾,大步朝帐外走去。

右靴才落沙,帐外侧面便响起一片“陛下”之声,诸将皆在。

贺喜转身,褐眸映着日焰,散出令人不敢迫视之茫,刀唇微开,声音沉似金钧,“将派往逐州的人马尽数召回。”

众人面色尽是不信之色,“陛下?”

他上前一步,伸手自朱雄腰间抽出长剑,朝下压腕,在脚下沙地上飞快地划了几道,而后剑尖轻点其中一处,低声道:“明日改道,自六合平向北,直取南岵寿州!”

朱雄脸上略惊,“寿州坚城固守,以陛下此时麾下之兵力,怕是难以攻取!”

贺喜抬眼,挑眉,“将留守于秦山东面、分赴江陵潞州二郡的大军全数调回,合师共赴寿州!”

领前锋阵的余坚与朱雄一样,同是长年于外伴贺喜亲征之将,此时亦皱起眉头,疑道:“陛下是要弃江陵潞州二郡?可若是寿州攻克不了,这二郡可就白白便宜了南岵!更何况秦山之东不留兵看守,邰涗大军若是越山夺地,又该如何?”

半月前,邺齐大军一过秦山,狄风副将陈进便率部入南岵,一路掠镇至秦山之西才止,而贺喜竟让之不敌,只分出一万兵力在秦山之东案寨扎营,以防邰涗大军异动。

邰涗大军既入南岵,中宛屯境之兵便站风观望,暂无派兵南下施援,这才使得邺齐大军如利剑劈竹,不到一个月便连克南岵数州。

贺喜收剑,朝西面望去,眸子一眯,笃定道:“她不会。”

她命狄风去夺逐州,已是冒险之举;她既是要让他痛,那他便遂她此愿,放逐州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