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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殿外朝阳垂辉,深秋静冷,青砖宫阶上漫了一片影。

古钦服前一日所赐,由阁门使一路引至殿门外,并侍宴臣僚宰执、枢密使以下诸官祗候。

脚下宫砖上,隐现雉翟,暗青色对上眼前明赭殿门,默含苍威。

他低头,避开自头顶直洒而落的阳光,捧着书匣的手略挪,掌心汗粒附上匣盖鎏金之纹,心底静不下来。

一年半前,九崇殿上的那个人,那番笑,那锋芒毕现的话语,此时仍在脑中,清晰无比。

只一念,他便觉局促,手不由将书匣握得更紧。

沉沉门栓垂落之音自前方传来,左右两侧祗候朝臣均转向对殿。

殿门缓缓而开,古钦抬头欲望,却被殿角琉璃映过来的一抹光刺花了眼。

阖眼间,就听见前方宫阶上,蓦地响起一声鞭音,厉声凌空,悠悠尾音久颤不绝,令人耳中微痛。

有黄衣舍人趋步而来,对着众朝臣略略行了个礼,朗声道:“御驾已至,殿中诸司排当有备,诸位大人请入殿。”

待宰执先行,他又转身,走至古钦身旁,合袖一揖,“古大人,随我来罢。”

古钦点头,牢牢捧住书匣,随那舍人走上殿去。

殿前宫阶,不高不低,可这一步步踏上去,心却愈来愈紧,只觉手中书匣沉重不堪,几要捧跌。

殿廊明亮,诸臣已列两侧,待他入殿之时,宫县嘉乐骤起,响彻殿间。

殿上高座泛光耀目,座上之人一袭朱衣,压着身下明黄之色,比那金茫更是气势夺人。

他站定,不敢抬眼,手将书匣捧至与额齐高,拜下去,开口时声音略颤:“邺齐使古某拜见陛下,愿陛下圣躬万福。”

耳边只是静,隔了良久,才听得那上方淡淡透下来一声“嗯”,声音且轻且飘,令他恍惚了一瞬。

殿侧,内侍都知走来,双手伸过来,恭谨地接过那书匣,而后小步而上,呈至御前。

他手中一空,这才垂臂,屈了屈指节,吸一口气,抬头朝上望去。

朱红绣缎长褙子衣,其上却无华彩;头上未着冠,发间只一根白玉龙簪,莹莹发亮,绞着那明黑乌丝,艳中显刚。

英欢看了眼捧匣内侍,却是不接那书匣,只是望着古钦,隔了半晌,忽而启唇轻笑,道:“跪进书匣之礼,你是不知,还是不愿?”

古钦握拳,脸色发白,一闭眼,屈膝跪了下去,重重叩在殿上,“陛下。”

左右臣子闻声皆跪,伏地一片,“陛下圣躬万福!”

英欢抬手接过书匣,待身侧小内监上前来拆,眼望座下,“都平身罢。”

紫袍玉带如潮涌,宫乐再起。

殿外,天武官抬邺齐使礼分东西向入,列于殿下,以东为上,而后退出殿外,左右舍人将殿门掩上。

无了殿外朝阳之光,里面顿显森冷。

书匣已拆,内监置书于案上,退至座后。

英欢看着那匣中之书,却是不取,只望着古钦,问道:“此次为何而来?”

古钦又拜,而后抬头,手指殿上诸礼,“为贺陛下大婚而来,”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为我邺齐皇帝陛下求尚邰涗宗室之女而来。”

殿中静悄悄的,不出一丝声响,仿佛谁也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

过了许久,朝臣们才猛地反应过来,倒吸气声此起彼伏,互相望过,开口,却不知说什么。

英欢怔了半天,眼中才是一动,手飞快上前将匣中之书取出,一边展开一边道:“你说什么?”

语气惊且不信。

古钦却再未开口,只是定定地站在殿中,眼望殿角一侧廊幔。

她目光如火,扫过手中之书,唇微颤,又看了一遍,而后蓦地一合,胸口起伏不休,扬袖,狠狠将那书匣砸至座下,对位列于前的中书三位老臣道:“你们看,看后告诉朕,这上面写了些什么。”

声音抖得不能自禁。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欲尚邰涗宗室之女为后?!

撕破了天她也不能相信,他竟会遣使来提这种要求!

那一夜紫薇花香扑鼻,他俯下身,握着她的足踝,慢慢替她着起丝履;他揽她入怀,在她耳边低声说的那些话,至死她都忘不了。

心间火苗嘶嘶,火燎般的痛,痛得她浑身直冒冷汗。

他怎能如此对她…

他怎能?!

世上可有比他更狠毒的男人?!

世上可有比他更无情的帝王?!

十年辛酸尽归杵州一夜心杳,只是点蜜不足以成全其后之恨,痛亦深,苦亦多,她亏欠他多少,他便伤她几倍。

满腔俱是怒意俱是痛恨,却不能在这殿上、在众臣面前泄露丝毫心中情境。

于袖中狠掐自己,忍得牙都将咬碎,才定住面上之色,稳住眼中之神。

再辛苦不过如此,再难耐不过如此。

这世上有何人能知她的苦?惟有一人,可那人更让她痛!

廖峻及其它二位宰执政事阅毕国书,均是皱眉,再呈归于御前,“陛下…”却实在不知能说什么。

殿上人人皆惊,谁能定得下心思来想此事?!

古钦收回目光,抬眼去看英欢,辨不出她面上神色究竟如何,便道:“为彰两国盟好,还望陛下允之。”

英欢下巴微扬,脸色苍白,红唇一点惊目,不肯开口。

古钦朝殿侧走两步,从天武官奉至殿上诸礼中取出一样来。

那方盒于众多物什间格外出众,黑漆木外裹着繎金挑丝番缎,素底红案,花贵牡丹,朱色似血。

他交给内侍都知,抬头对英欢道:“此一物,是我上亲为陛下准备的。”

内侍都知捧盒一路呈上,英欢垂眼,伸手接过,冰凉缎面划过掌间,竟带起一阵战栗,令她心慌。

挑开盒口封带,揭开盒盖,一眼看去,手不禁一抖。

方盒在她掌间,越来越烫,盒面之案似血,盒内之物带血,她的脸,也似要溢出血来。

那一铺锦单,方方整整地叠于盒间,其上沾了血,干涸之色暗泽无光,却刺得她眼痛。

痛,痛,痛。

那一夜的痛,后来的痛,此时的痛,一波缠着一波,瞬间裹身,逼得她几近窒息。

他竟拿此物来辱她…

眼角渐湿,心中再作不得思量,她手腕一软,那方盒便落于御案之上。

英欢侧过头,对内侍道:“备墨。”

朱墨并笔依言呈上,眼前一片红。

她重又展开国书,拾笔蘸墨,腕飞挥就,四个朱色大字成于最后一折纸上,压着那些细密小纂,罩着那方玺印。

如血触墨,朱乌相染,辨不出彼此。

她将那书匣合好,推至案边,声音甚哑,对古钦开口道:“朕允了。”

卷二一则以欢,一则以喜欢喜四十五

岁暮天寒。

燕平皇城宫内,初雪未销,皑皑之色望之不尽,百花已绝,惟有寒松挺秀。

嘉宁殿东暖阁中存了丝丝热意,四座三足青铜鎏金熏笼置于殿角,热气沾着香风,于殿中轻荡。

御案上黑木描金书匣已开,匣中之书平摊于案上,折中带褶,细密小纂满满于上,只是一眼望去,除却最后一纸上那四个朱色大字,再也看不见旁的。

笔力之重,像要戳穿纸背。

深红色的四个字,尽显飞扬跋扈之势,似冬雪中渐渐漫开的一滩血,含着奇冷之意,极痛之感,缓缓染至心间。

贺喜身*座背,眼望那纸,伸手抚上去,指尖轻摩,将那四个字一个个地按压过来,反反复复,几要将纸磨破。

锦绫袖口满是暖意,掌间却是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