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十日内,由枢府过发送往各路禁军的急令不下数十件,而英欢先前本是执意要狄风归京观大婚之典地,现下也不再提了…军器监及驿传二处的官员近日来也频频入宫觐见,想来英欢这回是真定了主意了。

外加昨日听说英欢欲幸西苑习骑射,更让他感到心中没底,脑中隐隐冒出个念头,却是一直不敢往深处去想…

闹市之声渐远,过了州桥河,朱墙宅影幢幢映目,又行过几条街后,马车才是一停。

沈无尘下车,才回身便见曾参商已经跳下来了,不禁撇嘴道:“往后别动不动就跳上跳下的,没个样子。”

曾参商一恼,“又不是姑娘家,怎么不能跳?”

沈无尘缓缓往内行去,口中道:“急什么,谁说你是姑娘家了?”他回头看她一眼,眼中轻闪,“已是受皇恩能够出入禁中的人了,行事也该懂个分寸。”

曾参商看着他这神色,不禁一臊,这才知是自己想差了,简直就是做贼心虚…任凭他随口说什么,自己就先往女扮男装上去想了。

沈府后院花厅里已摆了逸天楼送来的酒菜,一张桃木小几做工精巧,旁边摆了两只黑漆木凳,厅前帘珠被人挂起,两个丫鬟规规矩矩候在一边,见他们过来,低头轻声道:“大人。”

沈无尘撩袍入座,看着曾参商坐好,目光晃过她的脸,移至桌上菜碟上,低声道:“先吃再说。”

曾参商听他这么说了,便毫不客气,拾箸既食,一副狼吞虎咽之样。

沈无尘嘴角悄悄弯了弯,抬手一挥,将两个丫鬟遣退,又对她道:“当心噎死。”

说着倒了杯酒,放到她面前。

曾参商抬眼看看他,握住那酒杯,却是不喝,反问他道:“你怎么不吃?”

沈无尘扫一眼桌上酒菜,“太医说,这些日子忌食油腻之物。”

她舔舔嘴角,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禁放下筷子,“那你…”

沈无尘目光在她脸上乱晃,看了她半晌才轻声道:“我看着你吃。”

曾参商被他这目光搅得顿无胃口,只觉肚子里地酒烧得她整个人都热起来,脸上也是火烧似地红,只觉尴尬万分,不禁主动找话道:“先前说东面战事,此次可是要同邺齐联手伐岵?”

沈无尘微点一下头,“两国既是缔盟,定当如此。”

曾参商手指划了划那杯口,眉毛轻挑,抬眼看他一眼,好似想到了什么,却是欲言又止地模样。

沈无尘望着她,“有话直说。”

曾参商支吾道:“怕说了沈大人发怒。”

沈无尘似笑非笑道:“你还会怕我?”

曾参商瘪瘪嘴角,又看他一眼,这才撑肘于桌上,*他近了些,神秘兮兮地小声道:“沈大人有没有发现,皇上与邺齐皇帝陛下之间,有丝不对劲?”

卷三欢若平生,喜之不尽帝业十九

沈无尘按在桌边的手指紧了紧,面色如常,眼睛直直望着曾参商,低声道:“你说什么?”

曾参商只当他是未听清,便又低声道:“那一日在江边,沈大人没见着皇上的神色么?再有,那一夜邺齐皇帝陛下遣诸卫至行宫外候馆歇息,独留陛下一人在宫中;次日明明是康宪公主封后册命大礼,邺齐皇帝陛下竟亲赴江边送行…”

沈无尘脸一黑,“这些话是你听旁人说的,还是自己心里琢磨的?”

曾参商见他面色陡变,不禁怔了怔,遂又道:“先前随驾赴东境的官员中,或多或少都传过类似之言…我以为沈大人也听过,这才问的。”

“我并未听过一字,”沈无尘面色愈僵,眼底隐隐带了怒气,“这等荒谬之言,旁人道无妨,你竟也能说得出口!”

这一声低喝,让曾参商整个人一震。

她脸色煞白,看着沈无尘发怒的样子,才知道自己先前是口无遮拦了…沈无尘身负皇恩为人刚正,又怎会容得了旁人说此大逆不道之言?

这么一想,便觉人似掉进了个冰窟窿,心底凉凉的一片,坐在那里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话已同水般泼了出去,难不成还能收回?

她握着银箸的手僵着,低眼望着桌上酒菜,默默不语。

沈无尘恼了半天,终是收了怒意,面色松了几分。看她道:“你先前的话,我就当是没听见,继续吃罢。”

他知她心性单纯,心里藏不住事,应是未对他设防。才对他说出这些话的。

他位高权重又极得皇上宠信,因是朝臣之间地这些小言小语传不至他耳边,只是今日听她这么一说,他才知原来大家心中对此事都存了暗蒂。

想来也是,那男人霸道无羁行事没个分寸,英欢又屡屡犯界从不敛心中之情,二人那一日在江边背道相行之前的长久一眼之望,众人皆见。

既是这般做了。又怎能挡得住臣子们心中做如是想。

他看着眼前低头沉默的曾参商,心底不禁暗暗叹了一声。

能堵住她的口,却堵不住旁者数众的口。

手不禁去捏旁边地玉杯,一口饮尽其中之酒。

火辣辣的酒水一路贴心而下。

罢了…纵有闲言碎语,也不过是这一回。

将来,那二人只怕也再无相见的机会,又何畏天下人之口…

曾参商抬眼看过来,盯着他手中未落之杯,眉头小皱,“沈大人不是不能饮酒么?”

沈无尘挑眉。回过神,一晃手中酒杯,苦笑道:“竟是忘了,这可如何是好…”

她一抿唇。动手夹了几样素菜到他面前,“空腹饮酒本就伤身,再加你才病好…”

沈无尘伸手,压住她的筷子,不动声色望向她,“你担心我的身子?”

曾参商蓦地抽回手,结巴道:“谁谁…谁担心你!”脸色泛红,“你要是病不好。皇上那里还不知要怎样担心呢。”

他眼中神色令她莫名心慌,他这哪里是对男子的态度?!

沈无尘手指落案,微微一笑,“说得也是,二十日未出府,朝中不知堆了多少事等着我…”

曾参商看他两眼。踟躇道:“沈大人。我先前的话…”

心底还是怕的,倘是他真地去告诉了皇上。那她…

沈无尘动箸拨了拨她给他夹的菜,低声道:“我说了,就当没听见。再者,若不是你同我说这些,只怕我也不知朝中竟有这些话在传…往后若有类似之言,记着告诉我。”

曾参商小松了一口气,想到他先前所说政事,再瞧沈府这宅子,眼睫一垂,心中竟是闷起来。

沈无尘吃了几口菜就放了筷子,“怎么?”

曾参商摇摇头,又看看他,嘴唇动动,还是忍不住道:“沈大人为何能得皇上如此宠信?像你这般年轻便位及人臣的,放眼朝中,竟无第二人。”

沈无尘眼中微动,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几许玩味之意,不答反问道:“你以为呢?”

曾参商手指捻了捻袖口,声音更低,“刚去礼部的时候听人私底下说,你和皇上,那个…”她目光晃至一边,“反正就是…那什么,唉,不说也罢!”

沈无尘看她半晌,突然道:“皇上御榻之上没有我的位置。”

曾参商大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竟不敢信这话能从他口中道出!

他目光定定,“你想问的可是这个?”

她尴尬不已,“我…没有…沈大人你…”

沈无尘笑且不语,看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颇是有趣,因是半天才道:“这么多年来,这种话我听得多了…最初是气愤难耐,现如今听了,只是觉得好笑罢了。不过,就算我说没有,恐怕你也不肯相信。”

曾参商连忙摆手道:“也不是,只不过…你这么多年来一直未娶,朝中难免会有猜忌。”

沈无尘看着她,不说话。

她辨不明他这目光何意,索性道:“当初你状元及第,风光无限,朝中就没重臣想要将女儿许配给你?”

沈无尘轻笑,“自然是有。不止有,还很多。”

曾参商心底更奇,“那你如何能拒得了?”

他眼中之光稍黯了些,“自幼便定过亲,得了状元后拒人之请也在常理之中。所以无人刁难。只不过还未等我娶她过门,那女子便身染急疫而亡了。”他唇边带过丝苦笑,“说来也讽刺,我自始自终都未见过她是什么样的人。”

曾参商身子微僵,不知能说什么。

本是随口问的。却不料他竟如此坦诚,而这些话又是她先前根本未想到地。

见惯了沈无尘儒雅不惊的一面,此时他眉宇间的浅壑倒叫她有些恍惚起来,越觉不知所措。

她试着开口——

“沈大人,天下女子这么多,你将来…”

他忽而一笑,“你这是在安慰我么?”看见她愣在那里,他笑容又大了些。“我若是想为了娶妻而娶妻,又何必等这么多年。一直未娶,不过是因没遇着让我动心的罢了。”

目光带着热度,扫过她地眉眼颊唇。

她慌乱错开眼,只觉自己无所遁形,身上地秘密好似就要暴露在他这比阳光还要炽烈百倍的眼神下。

使劲稳了稳心神,才开口,想要避开这个让她窘惑的话题,“七日后西苑赐射之宴,沈大人去否?”

沈无尘微一点头。嘴角咧开,“倒要见见你的本领。”

曾参商不敢再看他,耳边只留他这一句之音,清浅微漾。叫人心中麻痒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