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子忙朝旁边粉墙一靠,抱稳了手中诸物,拾袖抹了抹其上积年已久的灰尘,眨动了一下眼睫。

无尘,无尘。

脸微微发热,心中暗暗将自己啐了一口,不过是来此处取过往公文,竟也能想到他。

门板未合,外面有人轻叩,探头进来轻声道:“刘大人已回来了,正急着要看北面三路度支细末,你…”

“马上便回去!”曾参商忙道,又急急去寻了未齐的几卷,而后出阁落锁,快步走回前面去。

一进户部后堂,耳中隐约便闻“沈相”云云,她疾步走过去将找来的卷宗交给度支主事,而后悄悄抬眼朝前堂瞥了眼,果见户部尚书刘知章已回,忙又朝后面一角走去,缩在桌案前,不同旁人多语。

将头埋在案上齐肩高的卷宗里,一副苦干之样,可两只耳朵却是早就竖了起来,巴巴地想听清楚前面人在说什么。

“…还是当着皇上的面,便同枢府的人争相不让…”

“可不是,许公地脸都气白了…”

“…到底还是年轻气盛。此事若是姚越还在,中书哪里会和枢府闹得这么僵…”

“罢了罢了,军政大事自有他们操心,皇上圣意未决,我等议论这些做什么。莫要让有心人听了去,回头又参上了…”

她咬着笔杆,凝神费力了半天,也只听了个模糊大概,知他们是在讲沈无尘,可却不知到底是何事。

自他拜相以来,便再无来找过她。

想他以前尚在工部时,平日里偶尔或可一见。现如今他早朝退后便是直回都堂治事,纵是二人同处大内,她与他之间也似山高水远,遥不可及。

本以为不见便可渐忘,谁知一日拖一日,心中竟是越来越想他。

见不到他,便只能从旁人口中知道关于他在朝中的那些细碎传闻,沈相沈相,九卿之列,高高在上。叫她更觉自己位低人微。

曾参商闷头伏案,指尖一下下地戳着眼前公文,满心烦躁。

既是如此,那他当初何必要来招惹她…招惹了她。又且挥衣袖便没了影踪,徒留半袭落拓青衫,叫她无论如何都忘不了。

身旁有人轻轻拍了两下她的肩。

曾参商蓦然回神,身子微震,扭头抬眼,见是度支主事孟倜,连忙起身,在脸上堆了个笑。“孟大人。”

孟倜看她一眼,将手中检理好了的三册卷宗递与她,吩咐道:“这是沈相昨日说要调看的,你去内都堂呈与他,便说是刘大人亲自查勘过地,不会有错。”

曾参商慢慢接过来。呆了一瞬。眨眨眼,“唔…”竟是叫她去他那里…手指僵软。差点就握不住那卷宗,这才发觉自己怔神无礼,慌忙抬眼看向孟倜,“在下这就去。”

慌乱之间捧了那卷宗就往外面走,待出了门才想起忘记讨要入左掖门的通牌,回身又去寻孟倜,讪讪地接了通牌,才又出去。

脚下飞快,步子凌乱,胸中一派兵荒马乱,甲盾刀枪横冲直撞,人好似要被这突如其来的心潮掀翻在地,拼命地稳了又稳,才没让自己跑起来。

一路过左掖门朝都堂行去,越近身形越僵,到最后几欲停步不前…想见他,却又怕见到他,当真是万般矛盾,满身都是不自在。

脑中忆起那一夜他轻声唤她的名,他慢慢说,我等你,好不好?

曾参商脚下一顿,掌心又开始冒汗,当日她赶他走,她不叫他等…自己眼下又是在做什么?!

思如乱麻之间人已至都堂门前,门外小吏见了她,上下打量一番,略带迟疑道:“…曾大人?”

曾参商稍愣一下,又马上挤出个笑容,“我…奉户部刘大人之命,来给沈相送这个。”说着,扬了扬手中卷宗。

她人得英欢宠信,常入九崇殿,又伴君驾至西苑多次,因是大内里的这些小吏们能认得她,也不足为奇。

小吏瞅她一眼,小声道:“沈相今日下朝归内之后,说是除持诏之人外,旁的一律不见…”

“啊,”曾参商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说,不由扯扯嘴角,“无妨无妨,你代我将这些交与他便好…”

佯装一副不在乎之样,将那卷宗朝前递去,人却是一瞬间颓然不负,蔫了下来。

怎么都没想到,好不容易得了个机会能光明正大地来寻他,却也终是见不到他的人。

小吏见她要走,忙又叫住她,“曾大人,”见她转头,便又小笑了一下,“都说曾大人同沈相私交甚好,要不大人且在这儿等等,在下去替你问问…”

曾参商听见这话,脸唰地红了,慌忙止住他,又道:“哪里听来的流言,作不得准!我根本就不认识沈相…”

她见那小吏地目光愈发好奇,突觉自己再也说不下去,便胡乱搪塞了几句,转身飞快地往回走。

走了没十步,身后便传来叫她的声音——

“曾参商。”

语气淡稳无波,声音沉沉入耳,叫她浑身一阵麻。

曾参商心中微怯。冷汗满掌,缓缓转身回望,一袭紫袍端端映目,玉带赭靴上下相衬,刺得她头晕眼痛。

“沈大人。”她干咳一声。不痛不痒地叫他。

沈无尘负手立在门前,淡淡看她两眼,“进来。”说罢也不看她跟没跟上来,转身便又入内。

曾参商低了头,脚在青色宫砖上蹭了蹭,挣不过心中之情,迈了小步走上前去,路过门口小吏时只是伸手接过那几册卷宗。也不敢再抬眼看他。

先前她还信誓旦旦地说不认识沈无尘,此时沈无尘开口便能叫出她的名字,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背后已有地那些风言风语不知还会变成怎样…

“把门关上。”沈无尘进去后回身,看她一眼。

她关门,紧紧捏着卷宗。

“过来。”他又道。

她垂着头,往他那边走了几步。

“坐。”

她把手中的东西搁在案上,却是不坐,小声道:“刘大人说这些都是他亲自查勘过的,当是不会有错…”

沈无尘拿过一册。随手翻了翻,又抬眼看她,“说完了?”曾参商点头,“沈大人若是没有别的事吩咐。在下就先告退了…”

“有。”他打断她。

她抬头,恰巧触上他的目光,心间不由一躁,“何事?”

沈无尘指指案前木椅,仍是望着她,“陪我一会儿。”

曾参商怔了怔,没料到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那目光仍似先前那般直白无遮。根本是变也未变,当下不禁红了脸,想到先前门外小吏之言,又微恼起来,没好气道:“无缘无故叫我留下成何规矩?你可知旁人都是怎么说我地…”

“趋炎附势?”他低头看她,“还是攀附权贵?”

她看他仍是一脸不在乎的模样。不由更恼。“你怎么…”

沈无尘忽而伸手,将她整个人拉入怀中。抱紧了才又道:“既是被人这么说了,那你若不做点什么,岂不是枉担了这虚名?”

曾参商闻着他身上这气味,脸挨在他胸前,渐渐变得滚烫起来,挣也挣不开,心底轰地一塌,脱口而出道:“几个月都没见你,以为你早忘了我这人…”

话一出口便后悔不已,这话…

沈无尘又将她抱紧了些,下巴抵在她头顶,低声道:“东面地事情成山似的多,近日来忙得连觉也没的睡,再一想到你上回那话,便索性想等忙过了这段再去找你。”

曾参商用力推了他一把,从他怀中抬起头,嘀咕道:“既是这般忙,那我更该走,免得误了军国大事…”

沈无尘轻笑,抬手勾过她的下巴,“让你陪我一会儿,这么难?”

曾参商支吾两声,挣离他地身子,去一旁案前坐下,半晌才抬眼,脸颊微红,看着他道:“只得一会儿,晚些还有事呢…”

沈无尘墨眉渐展,眼里尽是笑意,“好。”自去一旁续理政事,不再多言。

曾参商老老实实地坐着,不时地抬头看看他,见他眼下青黑,满面疲容,人也比先前瘦了些,心底略略有些不是滋味。

东面战事连连,朝中压过来的事情有多少,她能想像得出。

单是收降地那二十多州南岵大镇,换防安民,选吏外派,重编行路,赋晌城建,哪一事谈得上容易?

内都堂宰执治事虽是由他同廖峻二人分印轮值,可廖峻年迈,诸多政事便都堆在了他这边,再加上英欢颇是信任他,有意无意间便将许多重责之事交与他做,因是才忙至眼下这寝卧不安的地步。

曾参商见他低眉在思,便顺手捡了一堆搁在案上的折子看,翻过之后替他分理成几小摞,再抬眼时便见他正盯着她看,眼里深深浅浅一片,似笑非笑。

她这才发觉自己僭越了,这些折子哪里是她能碰的了的…忙收回手,讪笑一阵。小声解释道:“…无心之为。”

沈无尘眉沉眼动,半晌才又低了头,“无妨。”

曾参商想了想,忍不住问他道:“先前听人说,今日早朝你同枢府地人相争不休?”

“消息倒传得快。”他扔了手中地笔。眉间深陷,“这才多久,连你也听说了。”

她看出他神色不似往常那般淡若,心中瞬明定是什么令他棘手之事,忙道:“若是不便,就别说了…”

“攻伐中宛,选帅之事。”他低声道。

曾参商一怔,没料到他会毫无顾及地对她说出此事。心底微暖,“南岵之事尚且未定,现下若论中宛,是不是太早了些?”

沈无尘自她面前抽过一封折子,边看边道:“不早。狄风破梁州,只是早晚之事。”

曾参商想了想,也点头,“狄将军沙场威名赫赫,此次于南岵攻城夺寨可谓无往不利,若是将来攻伐中宛亦由他挂帅出征。定能势摄中宛…”

话未说完,便见沈无尘黑了脸,手中折子也摔在案上,不语不言。

曾参商顿住。不再说下去。

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似怒非怒,却隐隐生威,令人不敢再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