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他是狄风,只怕早已忍不得这许多年。

狄风之心,沉似山深似海,倾情以付十五年却不求一刻之报。

心念一人,便是无论如何也不放手,便是想方设法也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此一事上,他又怎能比得过狄风之胸襟,又怎能做得到似狄风那般恪己之情而不越。

他不坦荡,他宁可狄风也不坦荡。

然,世事天命,岂归他言。

景欢殿内烛未全燃,只御案前后照得通明,熏笼亦只留两只,各立于一角,热意不盛,殿中略显清冷。

狄风入殿,至御前行礼,而后略一打量殿中诸物,心下不由一叹,待抬头一望,便见英欢身上大衫甚是眼熟,竟是他从前尚在京中时就见过的。

英欢见他神色有异,低眼飞快地看看自己。又笑问道:“怎么?朕哪里不对?”

狄风回神,敛了目光,低声道:“国中虽是一直在东面用兵,可陛下也不必这般委屈自己。”

从前景欢殿中夜夜烛火通明,从未像眼下这般只留外殿亮烛。

英欢一向惧冷。至冬日时殿中熏笼必得六只,里间阁内亦要常常通暖。

寒冬二至,按宫中规矩,每遇冬必置新衣,可现如今她身上所着竟还是从前衣物。

不由不让他心底僵涩。

英欢微怔,随即明了,对他淡淡一笑,轻声道:“有何委屈的。这一年来军备耗资甚多,国库不堪重压,禁中诸殿,不过是能省些便省了。由是,往下也好行俭令,旁人也无法再找托辞。”

狄风看着她,眼中微动,“待郭大人于梁州将南岵国库诸目点清,陛下便可不必担心东面地军需费用了。”

南岵国虽小却富,邵定易于南岵宫中地封桩库亦为天下人所知。纵是他北上渡逃,亦不能卷走宫中全部蓄财。

此次邰占梁州,所取不止南岵国都之地,还将能得大笔钱财银帛。以缓东面军中兵晌器甲缺紧之急。

英欢仍是笑着看他,道:“话虽如此,可你也不看看此次加递上来地请功行赏折子,禁军将士们连年为国卖命,此次又是大功,朕又岂能驳你之请,不予重赏?”

“陛下说的是。”他低头,能得她为君。当真是国之幸事。

英欢起身拢衫,下阶而来,走近他,“今日才至,宴后便传你来见,确是不顾你体累。莫要怪朕。”

狄风忙道:“陛下何出此言…”

英欢微微一笑。“旁的话就不多说了,朕不过是想问问你。中宛之事你是如何看地?”

“臣愿挂帅。”狄风想也未想,毫不犹豫道。

英欢看他,“这话是你早就想好了的?”

狄风略一怔迟,随即点头,“是。”停了一下,又道:“两路禁军屯于中宛边境,拖一日,便多一日粮晌费用,若是遣他人为帅,怕是会于中宛境内留滞更长时间,不若臣趁南岵之利,一并挂帅出征中宛来得便宜。”

英欢轻轻点头,转身走过两步,“回来后,沈无尘有未对你说什么?”

狄风垂下眼,脑中闪过于外城时沈无尘那句句良言,隔了半晌,才低声道:“并未说什么。”

并非有意要骗她,只是他想让她放心。

“枢府也有意让你挂帅…”英欢低声道,似是自言自语,“只是朕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回头轻笑,“多年来事事都想得太多,这次梁州这么容易便被你拿下,反而让朕觉得心里不踏实。”

狄风眼中尽是她这笑,一年半未见,此时竟是格外夺人心神,那素颜红唇亮眸,于烛火下熠生柔光,叫他无论如何都挪不开眼。

他望着她,面上沉黑之色渐渐褪去,口中慢慢道:“邰若征中宛,邺齐必动。只是邺齐会派何人为帅,眼下却还看不出。倘是邺齐皇帝陛下御驾亲征,非臣挂帅不能与之相争。陛下莫要多想了,但允枢府之议,遣臣为帅便是。”

英欢闻言,脸色微变,轻轻一点头,抿唇不言。

此次梁州为她所取,不知那人知道后会作何反应…想必定是不甘,中宛之利他不可再失,再次御驾亲征亦非不可能之事…

然中宛现如今境况复杂不堪,单单是南岵邵定易一部便让人头疼万分,若是邰与邺齐同时动手,又将是四国混战之局。

她抬头看狄风,“可有良策?”

狄风沉眉,想了想才道:“若能与邺齐联手,先将南岵在中宛巍州的残部伐灭便好了。”

英欢兀自思索一阵,“有理。”随即皱眉,“但怕邺齐不肯…”

狄风摇头又道:“只消陛下愿弃征伐之利,只俘邵定易之人而不图南岵帝室之财,想必邺齐定会答应。”

倒是笔好交易。

英欢唇弯而笑,“你是不是在回来的路上便已都想好了,就等今夜对朕一一而道?”

狄风半垂下头,身侧两手轻握,哑声道:“臣还想了一事,但望陛下成全。”

“何事?”英欢笑问,“只要你开口,朕必定会允。”

狄风眼皮微动,良久才抬头看向她,声音低不可闻,“此次征宛归来后,臣想…卸甲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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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欢若平生,喜之不尽帝业四十

英欢唇角笑纹渐硬,长睫轻颤一下,转回一步至他身前,仰起头看他,水漾眼波流若星河,目光沿着他眉眼而下,至他颈间突挺的喉结处乃止。

就这般看着他,良久不发一辞。

狄风立着,人如磐石不移,她这么近地靠着他,他动不得。

心却似沙软水细,胸口蓦动。

英欢忽而抬睫,目光撞上他低垂的眼,唇复又扬高了些,轻笑道:“朕…现如今会张弓射矢了。”

狄风看着她眸中曜黑蓝光,嘴角僵扯出一抹笑,“陛下想做的事,从来没有做不到的。”

英欢轻轻点头,仍是笑着,眼睫垂了又抬,声音低了些,“当年朕求你教朕骑射,你倒不肯。倘若你那时肯教,朕现而今定是射术了得。”

低眼看他身上黑袍,簇四盘雕尊纹绣于其上,襟口处翻出内衬暗色驼绒,天下无双,朝中仅此一件。

当年亦是黑袍,褐带,及膝高的硬皮马靴。

眉目淬黑,人稳且可靠,只是常常垂眼而视,不看她。

西苑林间苍翠高木之下,宽宽马道上满是斑驳枝影,春风和煦,鸟儿轻鸣,天空湛蓝无云。

她握着马缰,在苛直苍木下站着,见他自马道那一头驱马疾行而来。

收鞭下马之时,满头汗水骤落。

他低着头走过来,身后挎弓,肩后有箭。里面横镞利箭白羽似雪,手紧紧攥着马鞭,低声道,臣来晚了,公主恕罪。

是殿前司御龙直朵班的骑演耽搁了。她知道,可她却是不说。

她不开口,他的脸便变得黑黜黜地,手攥得更紧,额上之汗愈涌愈多。

然后她眯着眼睛笑起来,笑若春风鸟鸣,迫得他终是抬眼望过来,目光涩且不加掩饰。慌乱不已。

她眨眼,抬手去抽他肩后箭里的箭,又碰了碰他的长弓,轻声道,教我这个。

他侧过身子,不叫她触及弓弦,依旧垂了眼,低声道,公主不必学这个。

她略略不满,又去碰那鸦青弓渊。为何?

他飞快抬手卸弓,换过一肩,就是不让她碰,眉头微陷。手用力攥着马缰,倔强道,臣会就够了。

头顶阳光穿过葱翠树缝,斜打在他年轻的脸上。

下巴上青色的胡茬硬硬地,眉峰也是硬硬的,整个人在她面前都是硬硬的。

她收回手,垂了眼,微微笑起来。

他会…就够了。

如是也罢。

看着他转身回去牵马。她眸间清湛,盯着他的背影,笑又复笑,心中且念道——却不知,他能不能一辈子都不离她。

他利落地扯过马缰,转身看她一眼。见她正笑望着他。忙撇开眼,抬手捋了两把马鬃。才又低声道,只要臣在,公主一辈子都不必碰这些利矢锋刃。

一辈子。

当年他说,一辈子。

只是那时她却不知…

十五年后的他,竟会说,想要卸甲归田——

想要离开她。

殿中熏笼浅香仍溢,可却比先前冷了许多,宫烛之光摇曳映案,可却比先前暗了不少。

英欢眼角微微有些红,却笑望进他眼底,轻声道:“好,朕允你。”

允他离开她,不占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