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火焰娑娑而燃,下一瞬便至身后。

他蓦然回身,透过那火焰遽升青烟看过去。

那一侧地砂石地上,白玉清透明亮,在火光下格外惑耀人

狄。御。细碎瓶纹。双雕麒麟。

玄绶遇火便着,瞬时燃焦成炭。

他心底陡然痛得一抽,想也未想,反身策马,扬鞭翻火而过!

“将军!”“将军!”“将军!”…

将士们在他身后大声狂叫,声嘶力竭,穷尽其力,声响震耳。

可他却是听不见。

未及下马拾玉,远处便传来弦铮箭啸之声,马儿前蹄一屈,哀鸣一声,轰然跪地而倒。

他从马上滚落,甲胄重重磕在砂石硬地之上,盔翻缨掉,手背上的皮擦破一片。

苍水白玉,近在眼前。

身后火焰越燃越高,将士们泣血高呼之声穿过烟雾,久久不休。

他咬牙,费力跪起身,伸手去拾那玉。

又是一声箭啸。

右足踝间剧痛,镞尖入骨而裂。

他深吸一口气,一把握紧那玉,身子歪倒至一侧。

浑身俱疲,心间亦乏。

眼前烟雾缭绕,耳边嗡嗡作鸣,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见。

惟一能看清地就只有那一双眼一张唇,惟一能听见的便只有那一句句一声声。

她地手那么温柔地触过他的腰。

她笑,她开口。

保你平安。

她眼眶泛红,却还在笑。

许你千倾良田,再也不叫你受征战之苦。

身上甲胄被火熏得滚烫,隐约可见其后有几名将士手持长枪跃火而出,挡在他身前。有枪鸣,有剑响,有血溅落,有人在嚎有人在笑。

胸口猝然一痛,又有箭至。

他咬牙,眼皮却沉,终是抵不过浓浓乏意,缓缓阖了下来。

掌间苍水玉,冰凉沁心。

臣一生不卸甲胄,不离陛下。

不离陛下。

不离陛下。

若是他离了她,可还有人能护得了她。

可还有人能陪她这么多年。

可还有人能知她其实,不过只是个女子。

恍恍之间,人又回至西苑林间,翠木碧天,鸟鸣人笑,她在马儿身上,眸亮颜灿,冲着他笑,那么美。

扶着她,一生都不松手。

原来只道,这一生竟是这么长,竟是这么苦。

却不知——

其实这一生,却是这么短,却是这么急-

卷三欢若平生,喜之不尽帝业四十四

全是血。

山谷之间,枯芥之地,尸骸歪枕漫山遍野。

火焚过的焦黑色处处皆是,血腥味,腐臭味,铁甲利盾被烧后的金属灼燃味,弥漫在空气中,填满了每一处谷隙山缝。

令人窒息。

黑压压的天际沉云欲雨,狂风卷过,刮起地上炭似枯叶,吹得遍地都是。

又冷又热。

她一脚轻一脚重地急急在走,不知要找什么,却在拼命不停地找。

锦履已被浓血沾透,一步下去一个血印。

心似被挖了个洞,空荡荡的,任冷风穿胸而过,疼也不知。

脚下磕磕绊绊,耳边山风呼鸣,眼前时暗时亮。

哭的笑的,痛苦的欢乐的,一张张脸,年轻的脸,自眼前划过。

碎甲裂盾,断枪折剑,残肢败体,血目乱发。

她胸中紧窒,几欲呕出,脚下更疾,眼前更黑,身边更冷。

没人伴着她。

滚滚尘嚣之间,苍青厉电劈天而过,雷鸣轰轰而至,大雨倾盆而下。

她人俱湿,眼睫颤上颤下,有泪滑出。

心跳得越来越快,四下去看,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就在此处,却是无论如何都看不见。

都是尸体,只有尸体。

恍惚间看见前方那熟悉的黑甲,银枪在侧,人倒地。

疯一样地冲过去。脚下雨血流混成河,几要将她淹没。

她喘着气停下来,在雨中蹲下去,手抖着伸出去,翻捡地上的落甲。

一张脸露出来。

那么熟悉。那么苍黑,那么疲惫。

她惊喘,心似被人从中撕成两半,痛得指尖都发麻,看着那张染血之面,头疼欲裂,却忆不起这是谁。

她不认识他。

不认识这死去地是谁!

那人安静地躺在尸血成河似山的谷间,攥紧的掌间露出一抹玉白之光。

在这乌天大雨之下。格外耀眼。

她惊竦至极,心间巨潮狂翻,脑中就要想起他…

她抱住头,大叫出声,猛地起身——

香木雕花,龙腾云纹。

外面灿阳照进来,柔茫碎落一地金。

满额满身都是汗,罗衫全湿,似雨及肤。

心仍在狂跳,头仍是剧痛。梦中那一幕幕黑暗血腥的画面,仍是清晰无比。

英欢垂眼,微微松开握紧的手,轻喘一口气。

是梦。

可梦中地那张脸…

心刹然僵痛。睫湿泪凝。

虽知是梦,亦难释怀。

有宫女在外,听见她的惊叫声,忙疾步入内,“陛下?”

英欢掀被下榻,抬手拢发,面作定色,轻声问道:“朕睡了多久?”

“未时将至。”宫女垂首答道,“奴婢们正要唤陛下起身,陛下便自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