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过身子,支肘在案前。低了头,顺着先前那卷长绢的宽边一路在画写着什么,侧脸侧眉峻峭非凡。

 

才撩拨了她,又能立时去治事,一点都看不出他面上有变。

 

真是收放有度。

 

她不动声色地又垂下眼。搓搓染了朱墨的手指,心口砰跳犹然,暗嗟一声,拣了那几张纸复又去看。

 

巍州城,北山南河,易守难攻。

 

邵定易自恃城坚,大军十万有八屯于城西大营,其余二万分守南北城塞。

 

决于三日后发兵伐巍。

 

邺齐二将。余肖领七万兵马南下袭营,江平领二万攻巍州城南;邰三将,于宏领二万人东行而下,越河以攻巍州城北,方恺领兵八万自西围城主攻,林锋楠领其余一万退至巍州以东断其退路。

 

大营未出兵马一万,为邺齐亲军一部,留以守营。

 

举全营二十万大军倾巢以攻,意在一夜下巍州。

 

一夜…

 

她手紧捏着那纸,淡笑。纵是不知兵事细末,也知以巍州城坚,想要一夜将其攻破何其难也。

 

尤是,见他并不打算挂甲亲征。

 

是自大。还是自负…

 

纸上字字清楚句句明晰,不像将发之令,倒像是专门写与她看地。

 

字锋力道十足,横竖撇捺笔笔飞硬。

 

她伸手,轻轻摸过那些字,墨香侵心,字如其人。

 

心神恍恍中,余光看见他又起身过来。手中持了张纸,按在她面前,其上才是简令。

 

“可有要问的?”他道。

 

她想了想,拉过那纸,匆匆扫过一眼,拾笔便签。却未着印。抬眼看他道:“此令先付与方恺使阅,而后再加玺印。”

 

他横眸一瞬。欲言又止。

 

随即低笑。

 

到底还是不信他。

 

然帅令如山,纵是方恺不服此策,他亦能让她迫其就服。

 

只是她既是不肯全然信他,那便随她一回…也无妨。

 

她见他无话,便封了这纸,传人入帐,让送去方恺帐中,待人领命退去之后才又看他,道:“不是不信你,只是若方恺真心不愿从此策令,纵是逼他出兵,以他的性子还不知会生出何事来。”

 

两军协从兵分五路,若有一将临时变计,则会全盘皆翻。

 

他将案上先前写与她看的那叠纸拿起来揉了,看她道:“说到底,还是不信我。”

 

令自帅出,将自服之;若有违者,军法处置!

 

方恺领兵出外若有变动,自有监军来斩——嘴角慢笑忽而一滞。

 

想到她所置的那位监军,心中不禁略明,其年轻无历,恐怕纵是大将有变,也不敢硬执军法。

 

说是监军,怕只不过是想让那女子先得历练罢了。

 

他扯碎掌中薄笺,问她道:“监军何名?”

 

她看他,不解他是何意,只下意识道:“曾参商。”

 

他压下来,眸色深深,“为何要带一个女子来军中?”她御驾亲征是迫于东面军中急势,但也不必再带一女人来。

 

“军中必插心腹之人。”她瞥他一眼,随口说了句,不愿多言。

 

他深望她一眼,不再多问,目光随意朝她肘侧几封未合地折子扫了一瞬,其末属印字骨朗朗。

 

右相沈无尘。

 

她看见他的表情,翻手拢了那几封折子,压于袖下,蹙眉道:“邰国事,不劳你多

 

他直起身子,眸中平平无波,点头道:“你信他,倒是信了个十足。”

 

人还在云州时便有耳闻,英欢出征,委朝中上下政事与沈无尘一人独断,此等殊荣何臣可得。

 

宁肯信沈无尘掌邰国事,也不肯信他伐巍之策。

 

英欢瞧他这神色,再听他这语气,虽是平稳不起波澜之态,可心中再明白不过。

 

她抿抿唇,不说话,然后慢慢起身,绕过他,往外帐一角立的铜洗走去。

 

山涧清泉微凉,手按进水中。稍稍揉搓一番,上面血色朱墨便溶入水里了。

 

他跟过来,自她身后也将手按进来,另一手揽住她的腰,垂首去亲她地发。开口略显无奈,低叹道:“终此一生,定不再负你所信。”

 

她仍是不语,看他用手撩水而过,水色渐红,身后胸膛暖暖,可其下之心到底凉不凉…

 

不负她之所信。

 

可江山天下在前,他所要的。到底是疆土,是王权,是这一世文治武功。

 

如何能一生不负她。

 

狄风一死,最初之愤其后之哀久居心间,无论如何也挥不去;虽知其时他并不知狄风会遭燕朗所袭,否则也不会仍然派将领兵南下;虽知他并非有意要晚半日,若不是为谷蒙山伏兵所击,自是会火速领兵折南;虽知他言析有理,纵是那日邺齐大军及时赶到也无法言胜,可——

 

这心结到底是解不开。

 

也问过自己。倘是此事由她而断,会否做出同他一样的选择。

 

应当是会。

 

但种种这些,还是没法作为原谅他的理由。

 

她能敛去私情,为图大计而退至与他再度联手。却无法退至再将自己地心全付与他。

 

想着想着,手在水中便变得冰冰凉。

 

她抽出手来,去拿一旁软巾,任他大掌紧压着她,终是开口道:“我不是相信沈无尘。”

 

这一生,惟一坦信之人只有狄风。沈无尘不是狄风。而狄风也已不在。

 

她感到腰又被他锁得紧了些,不禁冷眼侧头,道:“我若是十足信他。也不会点曾参商随我亲征。”

 

贺喜皱皱眉,略一思索之后,却是讶然。

 

没料到负天下之才享无数芳心似沈无尘者,心属之人竟会是那样地女子。

 

他撇眉,低低笑出声,这世上情之一字。本就难言以道。手臂力道一松,便被她挣脱开来。低眼见她转身抬头看他,不禁扬扬嘴角,道:“唔。”

 

她却不笑,眼中清冷一片,盯他半晌,突然道:“我能拿曾参商来制肘他,但你心里心外,又有何软肋可让我威胁的。”

 

因是不肯尽信他。

 

他嘴角笑容僵了僵,收回手背在身后,眼中光灭。

 

软肋么…

 

她擦干了手,看他神色莫测,心中冷笑,怕是他身边之人尽数死光,也伤不及他心中一毫。

 

帐外忽起吵闹之声。

 

她眉头微陷,听见守卫低声唤“方将军”,不由上前几步,揭开帐帘望出去,见方恺面带恼色,于外求见,手中正捏着那纸封令。

 

脸不由一冰,挥袖放帘前冲外道:“让他进来。”

 

方恺推开守卫,大步入帐,见贺喜也不行礼,只对着英欢叫了声“陛下”,而后扬了扬手中素纸,道:“此令为陛下一人所定?”

 

英欢定立于帐中,目不斜视,点头道:“是又如何。”

 

方恺嘴唇动了半天,侧目看一眼贺喜,又望向英欢,而后扯开那纸,道:“一向只知巍州城防与别城不同,只有南北二门。陛下却调我领兵八万去围打西城,恕臣驽钝,不解陛下圣意。”

 

英欢低眉,唇角僵直,手却攥起,飞快瞥贺喜一瞬,心中又是冷笑…果不可信他。

 

方恺见她不语,眼中恼意愈盛,竟是直接看向贺喜,目光犀利如剑,虽不言语,可谁人都看得出他是何意。

 

贺喜眉扬眸寒,看着他,慢慢开口道:“巍州城西新开一口,为送粮之道,因不为外人所知,所以无重兵屯戍。朕今日过帐提及此事,帅令由是而定。”

 

未言是他所定,只道是她依他所报而定了伐巍之令。

 

当真是替她处处都考虑周全了…

 

方恺扯嘴冷道:“巍州城防有变,为何我军斥候未曾有报?”

 

贺喜盯紧他,眸间寒意深甚,口中却是轻笑一声,“时日未久,斥候探变亦需机缘,此报朕也是昨日一早才接的。”

 

方恺紧接又道:“斥候所探亦不能全信,因此模糊之报便调八万兵马围攻城西,风险太大,恕我不能从此之令!”

 

贺喜垂眼片刻,又抬头,“并非只是斥候所探。”他转身,从案上扯过那纸长绢,丢给方恺,“巍州外城兵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