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兵们抱来坛坛军酒,又将荤素之菜一样样摆上来,先上北面帝案,再去东西两面散案,最后又去营道上给士兵们添酒加菜。

  英欢狠狠一挣,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面作不动声色之态,心中却是怒火冲天。

  不知他今夜到底存了何意。

  竟让她连连手足无措,于两军万人面前任他摆布。

  贺喜嘴角牵起一丝淡笑,看她一眼,转而望向下面,抬手随意一挥,慢声道:“今夜庆功,都不必拘束。”

  话虽平常,可两军将校们哪个敢在御前放肆,都是压了声音谈笑,又时不时地抬头去看圣上脸色。

  英欢压了压心头之气,半晌才抬眼,目光扫向西面邰席间,一下便撞上方恺直冲冲地眼神。

  她眼睫一动,就见方恺立时埋了头下去,抓了案上的肉过来啃,不再看她。

  后面坐着曾参商,一双大眼映着火光,脸上神色说不清道不明,见她目光一路探过来,也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英欢皱眉,略一咬牙,心中顿时更加恼怒。

  好端端的事情,偏叫他搅成这般乱!

  有烤肉上案,大盘银光烁烁。衬得其上油亮烫意更甚。

  贺喜斜眉瞟她一眼,微一弯唇,也不多言,伸手扯过面前长盘,抽出匕首开始剔骨割肉。

  动作一丝不苟。慢慢地,一下又一下,将那羊骨尽数撇去。

  然后横切竖划,将肉割成片片小块。

  她余光瞥见他的动作,先是一愣,而后陡然一惊,抬头看了眼前方正在享宴地将校们,莫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他会当着众人的面做这种事。

  定是…

  不可能的。

  脑中才闪过此念。眼前盛了肉的长盘便被他自一旁抽过去,下一瞬,那一盘已切成了入口小块地羊肉便被他推到了她这边。

  下面低声谈笑声突然变得更低。

  坐在临靠御前地将领们手中动作都不约而同地滞了一瞬。

  都看见了他在做什么。

  英欢面庞微微泛红,搁在案上的手用力扣住案沿,又愤又窘,却丝毫发作不得,半晌才扭过头去,狠狠瞪住他。

  “吃。”贺喜嘴角轻咧,声音低不可闻,看她容怒不动。忽而凑过来一点,又道:“我一向是说到做到之人。”

  她面色遽然更红,惊然想起那一回他的话----

  …若是不肯吃肉,以后我便都来喂你。

  数万大军之中。两军大将之前,他竟然旁若无人地对她行此调笑之举!

  她咬牙,眼里一片刀光剑影。

  他低笑,眸间一湾若水绵情。

  英欢头疼万分,抵不过他这外温内霸之举,敛了目光,恨恨地拾箸就盘,夹了肉送进口中。

  虽是欲拒他于万里之外。却又断不能在众人面前与他相顶。

  否则便是更显暧昧。

  只能这般冷面冷色,故作波澜不惊,似是不知其意一样,一口一口将那盘中羊肉吃下去。

  心中却将他恨了个全透。

  贺喜脸上笑容愈大,低眼伸手,拉过她那盘的羊腿。用力撕下一块来。便同底下将领们那般,直接送到嘴边。咬了起来。

  她不愿再看他,蹙眉良久,才甩了银箸,握过前面酒盅,自己注了半盅酒,而后抿了几口。

  烈辣酒水过喉而下,心中恼怒之情才消了一些。

  手腕顿案,酒盅刚刚落下,便被他从一旁拿了过去。

  她来不及反应,愣了一下才侧头看过去,就见他已然拿了那酒盅,眉斜扬,眸黯邃,压着她先前碰过的地方,将那盅中之酒饮尽底下已无一点人声。

  全都看着北案之上,他二人之间,一举一动。

  贺喜薄唇淡淡一抿,将那酒盅在掌中转了半圈,似是自言自语道:“不若奉乐楼的醉花酒。”

  英欢眼里直冒火,欲开口时又听他道:“酒似人,当日酒香甜美,今日酒辣非凡…”

  他说完之后,转过头来看着她,笑得让人心悸。

  分明就是有意的。

  她咬唇,忍住心头急窜之怒,扭过头去,不动亦不开口。

  东面案上忽然有人起身,趋步向北,直到他二人座下才停,屈背躬身,恭道:“陛下。”

  贺喜脸上笑容灭了些,低应一声,“何事?”

  英欢看过去,两日来常见此人跟在贺喜左右,俨然一副心腹之样,瞬时想起来,这正是当日在杵州也随着贺喜的那一位。

  不禁一挑眉。

  谢明远直起身子,也未抬眼,只是道:“入夜前接余肖将军部来报,道巍州城内换防简葺皆全,请奏陛下是否移驾去城内…”

  巍州既下,城归邺齐所有,贺喜命余肖之部接管城防事务,自留于北面大营之中不动。

  城中条件自是比大营中好上数倍,因是大将所请也在常理之中。

  贺喜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其他人,见东西两面将校无一不在注意这边,不由侧眸,眼里淡淡闪了下,低声问英欢道:“想去巍州城么?”

  英欢顿时一僵,怔然不语。

  邺齐臣将所奏之请,他却来问她之意…

  贺喜看她不开口,便又看向谢明远,漠声道:“容朕再想想。”

  谢明远低眼,“是。”

  英欢见他退去,不由一气,皱眉压声,冲贺喜道:“你要去便去,问我做什么?左右我是要留在军中地…”

  贺喜不等她说完,手指猛地敲了一下案沿,朝前高喝道:“回来!”

  谢明远停下,又上前来,“陛下?”

  贺喜冷眉一扬,好整以暇道:“回报余肖,朕欲留在军中。”

  谢明远点头,领命而退。

  北案之下,东西两面散案诸将,面容诧异难当,错愕非常。

  不敢信一向冷眸冷面之人,竟能露出这种神色。

  不敢信一向硬霸铁戾之人,竟能屈从旁人之言。

  英欢抬眼看见众人面上之色,愈发羞恼起来,心中只觉愤然,终是再也忍不住,目光狠削他一寸,小声怒道:“你今夜究竟想要如何?!”

  贺喜褐眸泛黑,瞥向她,薄唇似刀,斜眉如剑,半晌低声一笑,道:“我此生,从未当众宠过女人。”见她面色陡变,不由又一笑,“今夜不过是,想尝尝这滋味如何而已。”

  

 

 

 

卷四雄图江山,何为欢喜天下二十六

  耳语如絮。

  两面将领们只见他薄唇轻动,却听不见他对她说了什么。

  英欢面僵半晌,眼里怒火渐渐褪去,清瘦双颊棱线缓化,抬睫,目光沿数十散案慢扫一圈,红唇柔柔一扬。

  淡笑无媚,却是艳极。

  众将怔愕之下不敢直视,纷纷垂首。

  她松敞如云般的大袖拂过案边,脸上笑意尽灭,左手五指撑案,猛地直身站起,一把握过先前那酒盅,拾了酒注子斟得满满,垂眸视下。

  纱随风扬,酒盅一倾,烈酒入土。

  动作矜雅,却是利落。

  众人复又抬起头来,看着她,面上均是不解之意。

  英欢手中仍握空盅,唇角微动,下巴稍抬,右臂一落,冲下开口道:“上敬,庇佑二军师出得利的天地神灵!”

  二斟军酒入盅。

  她长睫一低,端盅就唇,另一手拾袖相掩,一口气饮尽盅中烈酒,眉尖轻蹙,湛瞳水亮,声虽不高,却清朗无阻,响彻将前军后,“下犒,弃前嫌而共袍泽的两军将士们!”

  众将闻言尽数起身,甲片咯拉之声哗哗在响。

  她却不等众人谢恩以饮,飞快又斟一盅,眸冷脸硬,侧过身子,朝向他,指绕盅壁,微一摩挲,启唇高声道:“中谢,邺齐皇帝陛下坦信厚爱话音未落,手腕重重向下一压,将酒盅猛地按在他面前案上。

  酒溅数滴。琼液于盅中狂荡不休。

  甩袖转身,越案而出,纤眉飞扬,足下不停,任襦裙长摆擦土掠泥一路而过。只是越走越快。

  离宴归帐。

  众人讶然不知所措,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至她背影没入远处黑暗中,才敛神而归,转而去看北案之上那一人。

  贺喜左臂撑于乌木长案之上,薄唇微弯,嘴角噙笑,眼里神色无人能懂。

  侧身偏头。伸手拿过面前酒盅,大掌冲下一挥,示意众人但坐无妨,才一仰脖,将盅中之酒饮尽。

  酒辣非凡。

  恰似注酒之人。

  他垂眸,嘴角笑意愈浓…

  纵是怒气横生,也能将火撒得如此滴水不漏、潋滟生姿。

  叫他如何不爱她!逼夜而亮。

  英欢在外帐独自待了半晌,看了一阵书。又翻了一会儿阅后未发的折子,心中颇觉无趣。

  明明是最热闹的一夜,偏她觉得凄冷不已。

  不由一火。

  扔了书和折子,自去内帐。转了好几圈,才理了些前不久换下未浣地衣物,抱了走到外面,踢帘而出。

  行帐周围守兵寥寥无几,多数人都被她一早遣去营中享宴,这边唯一留下的一个此时又在靠着帐柱打盹。

  她挑眉,也未发怒,绕过那人便朝后面走去。

  将手中衣物一件件搭在帐后挂绳之上。待明日专司浣衣的人来取。

  在帐后空地上踱了一会儿,又看看远处山峦隐雾,抬头望了阵儿当空孤月,更觉无趣起来。

  不由更是火大。

  她一甩双袖,抬脚往北面马厩走去。

  因知她今夜要去持宴,不会用马。所以御马这边的马厩也无人看守。只在西面营马大厩那边留了些士兵。

  她进去,看那青骢骏驹鬃顺尾垂。马眼亮如水,心中怒气不禁消了些,左右看看,拾了把草扔去槽内,抬手摸了摸马首,站着看马儿低头大口咬嚼着草,好一会儿才微微一笑。

  搓掌拍裙,转身出去。

  外面五步远,一人负手而立,玄袍金边随着夜风轻轻扬动。

  英欢脸色乍然变冷,足下略顿,面无表情地走过去,越过他身边时耳边忽闻低沉一笑,下一瞬人便被他拉住。

  她也不挣,任他拉着她的手,静静地站着。

  他也站着,大掌暖暖将她凉手包进去,半天不开口。天边云遮月辉,夜色苍邃。

  远处大宴之声仍无休止。

  风一起,裙上轻纱一扬,蝶翼绽飞,袍边黯纹龙腾。

  他一把将她扯过来抱住,硬臂锁上她地腰,埋了头下来,贴在她耳边,低声道:“气什么。”

  她不动不语,僵在他怀里,长睫垂落,呼吸淡淡的。

  他又道:“当众离宴,任性至极。”

  她遽然大火,一把推开他,抬脚就往前面走去,可没走两步,人又被他从后面一拽,猛地拉了回来。

  她怒极,抬手挥过去打他,轻咬牙尖,恨恨道:“你不任性!”

  他轻易躲开,扯着她的手腕转了一圈,从后面复又抱住她,低头凑过来,薄唇压上她的脸,用力一吻。

  她拼命一挣,避开他的唇,低声恼道:“以后想要在你邺齐大将们面前做戏,休要拉上我!”

  “我做什么戏了。”他声音亦低,语气漠漠,将她抱得更紧。

  她去掰他的掌,冷笑道:“余肖请奏是否移驾至巍州城,本就不是什么急事,奈何谢明远要挑大宴之时来禀?!”

  他不说话,低低一笑。

  她继续道:“说是入夜前接报,为何不在宴前来禀?我人在你帐中那么久,都未听有人来报!再者,出帐赴宴时他亦在场,怎的不报?偏偏就在宴中等不及了?!”

  说什么未当众宠过女人,所以才这样…

  他哪里会是这种人!

  想着想着,不由更是来气。

  他松手放开她,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转过来,低眼看她,沉笑道:“就知瞒不过你。”

  若是换了旁地女人,羞窘欣喜尚且来不及,哪里还会动这么多脑筋。

  她瞪他,“你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知他今夜所行诸事都是做给军中将领们看的,却不知他为何偏要这么做。

  他拉起她的手,牵到嘴边,轻轻咬吻她的指尖,见她微颤欲缩,才一把攥住,眸黯声低,道:“让人都知我敬慕你、信你,不好么。”

  她甩开他的手,盯着他,唇扬冷语道:“你若实不愿同我说,也罢!”

  蹙眉低眼,疾步往行帐走去。

  “若不让邺齐军中大将知我确是敬你信你,”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凉得透心,“将来如何能遵你令。”

  她一下子站住,飞快转身回头,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他俊脸在夜色下似峰而削,刀唇又开:“若不当着邰将领们面前行此之举,邺齐军中又有何人肯信。”

  她手指在抖,眉蹙更紧,眼不眨地看着他,问道:“我为两主帅,本是此役权宜之计,你何来以后让两军大将共遵我令之言!”

  他未立时言语,慢慢走过来几步,站在她身前,微微垂首,眼里淡淡亮了一下,竟是笑着道:“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两军不听你令,该听何人之令?”

  她心口一震,看着他这笑容,眼底却是一湿,开口颤声,骂他道:“胡说什么!”

  人一抖一颤,有泪落下。

  似江河闸口大开,便再也关不上。

  喉头一梗,身子往前一伏,撞进他怀中,大哭起来。

  泪涌得止也止不住,顷刻便湿了他锦袍襟前一片。

  他大掌抚上她的背,仍然在笑,声音却哑了些许,道:“这也能哭。”

  她手指紧紧勾住他腰间袍带,哽泣不休。

  一向都知他筹谋在胸,莫论何事都会提前布策,却没想到他连这也会算计!

  她与他历经何难何苦才走到今日这一步,她又怎听得了他说这种话!

  他见她哭成这副模样,声音更是哑了下去,慰道:“平日里那般刚强,怎的就禁不起这一句话。”

  她不管不顾,狠狠掐了他一把,死死咬着唇,闷着头哭。

  他搂着她,终是如哄孩子一般,低声笑道:“先前之言,就当我从未说过…莫要再哭。”

  她忍着,半晌之后微微抬头,去看他,小声道:“你不会不在。”

  “我不会不在。”他笑。

  她又掉泪,垂下头,松了手,慢慢地拾袖擦了擦脸。

  他抬手去揉她的发,又叹又笑,开口道:“诺大天下,泱泱之世,战且未休,疆尚未定,我不会不在…”

  她身旁。

 

 

 

卷四雄图江山,何为欢喜天下二十七

  她抬眼,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伸手去勾他的指,又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不会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