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抽搐难耐。

  莫论邰东路军中数万将兵,便是那夜在场的邺齐将领们,哪一个不是昂藏七尺却攥泪的!

  沙场倨傲,虽有槊戈相争之往历,然逝者长眠。沸血男儿如何不存哀人伤己之痛。

  贺喜眉沉面紧,走来一把将她拉起,按进自己怀中,觉出她在拼命挣扎,更是用了十二分地力,牢牢箍着她,低头在她耳边道:“大军拔营,给你留了一万人马,你移驾去巍州城中,等我回来。”

  此去不知需得多少时日。大营之中未得重兵护驾,若她一人留在营中,他会担心。

  她身子僵了一下,随即又软。任他抱着她,半天不动,亦不开口。

  他只当她是默然应了,大掌一勾她的手,扯了她便往行帐那边走,脚下步子迈得极大,口中低声又道:“不得不进水食,不得彻夜不眠。不得擅自离城向北…”

  她用力掐他,阻了他的话,蹙额不语。

  他也不再开口,慢慢地握了握她的手,珍且怜惜,低了眼一直看着她地侧脸。直至近帐五十步远。才挪开目光。

  松了她地手,沉沉无声而叹。

  她停了停。似要转身,却终是未转身回头,攥了拳便快步进帐去了。

  竟是未留一字。

  他眸子黯淡无泽,眉落人冷,目送她一路入得帐内,又停了许久,才转身抖甲而走。

  远山愈苍,夜色愈黑,风愈大,心愈凉。

  帐内烛烟缭绕,却是清冷。

  英欢走去内帐,自床榻之下翻出那袭紫赭络璃软甲,手指轻抚,垂睫阖眼,半晌之后起身,开始宽衣解发。

  系紧里衣,着甲上身,将长发高高拢束起来。

  她低眼,弯身换靴,然后又去床榻内侧掀了皮褥,摸索了一阵,抽出那把湛青之剑。

  眼眶一酸,鼻尖忽而一红。

  握住那剑柄,缓缓抽剑而出,断刃犹利,折了帐中烛光半寸,隐隐带了血亮之茫。

  持剑半天,才收剑入鞘,挂上腰间。

  人已定了心思。

  她走到外帐,撩帘出去,让外面守兵去将青骢御马牵来,而后回帐灭了几支角烛,待光影渐黑后才去一旁马扎上坐下。马儿轻嘶声传来,帐外士兵近帐来禀,“陛下,马已牵来。”

  她低应一声,未多言语,抬手去摸腰间黑剑,任人同昏暗沉沉的帐中尘泽混在一起,一动不动地坐着。

  过了不知多久,远处又起人马腾驰之声。

  她手一拨剑,登时起身,大步出帐,瞥一眼外面几个守兵,吩咐道:“传朕之令,让守营兵马由各营指挥使带了,集阵至大营北门!”

  士兵虽疑却不敢问,领命而退。

  她抬头朝东面望了一眼,见尘沙之迹在夜色中仍然可见,不由一抿唇,快步过去,扯缰踩蹬,翻身上马。

  口中低喝一声,鞭落马驰,直直往大营北面奔去。

  一路风过人凉,蹄踏石溅,北面人马重重之阵望之不尽,阵中黑底帅旗淡隐于苍黑夜中,只见条条傲爪金龙。

  手中鞭起鞭落由是更疾。

  她驭马飞驰,未近大营北门之时已有守兵回头看见,面色俱是惊愕不已,怔怔地看着她冲栅而过,直直奔向前方大阵之中。

  却无人来得及上前相阻。

  如碎石劈波,一人一马自万人大军阵中一路疾驰而过,两侧将兵都是惊而无应,只顾扯马相避,单怕伤了她分毫。

  “陛下”之声层起不休,从阵缘一荡而起,直朝阵中漾过去。

  远处人马簇拥之下,白缨闻声,缓缓一抖,玄甲侧身,战马转向。

  他挺身回望,一眼便见珊珊英姿,青骢蹄飞傲行,直逼他身。

  褐眸陡然缩如针茫。

  大掌紧一攥缰,扯了马辔便转身,策马迎上去。

  只一瞬,她人马便至他身前数步,脸庞潮红,轻喘吁吁,脑后束发微散,腰间黑剑触甲低鸣,眼亮神定,手中马鞭一落,撑鞍仰头,望向他,冲他道---

  “带我走。”

 

 

 

卷四雄图江山,何为欢喜天下二十九

  数万人马阵中,她这三字只如狂风卷地一粒沙,顷刻便被甲胄槊戈错动之声覆没于无形。

  可他却听得一清二楚。

  黑甲战马之众犹如墨海之波,起伏不休绵延不止,两国近十万大军止于营北广川之上,但等他一人之令。

  夜黯黯,风簌簌,阵中排排火把陡然亮起,千列人马行伍之间瞬时甲明枪利,灼燃焚目。

  英欢又将下巴朝上仰起些,目光直对上他眉间褶皱,眼神坚定,眸底黑蓝浅光时涌时隐,人如寒雪之间一朵梅,独艳而冷。

  唯不可折。

  贺喜峻眉斜扬,脸色苍肃,浑身上下戾气迫人,薄唇横抿如刃,褐眸之间满满都是隐怒。

  此去北上漭漭沙场,平原交戈攻城利战,不是儿戏!

  她娇弱之躯,如何经得起千里奔袭颠簸大战!

  先前见她她不言,将离别时她不语,偏挑这大军将发之刻、这万人注目阵中与他争锋相对…

  分明是要逼他!

  他心中怒气翻滚将扑,撇眸转身,猛地一抽马鞭,空颤一声利响,就要踢马离去。

  身后大营之中,远远传来人马涌动之声。

  他横吸一口冷气,蓦然转身,一下便对上她烁光扑闪的眸子,不禁咬牙,越过她头顶朝营中望去,就见先前特意留下护她移驾的一万人马已然拔营,军旗扬旆蹄踏泥飞,正往营北而来!

  牙咬得不由更紧。眼冒怒火地盯住她----

  竟没料到她是如此不留余地,竟是非走不可!

  她瞧见他这盛怒之容,人在青骢之上微微一晃,纤眉略动,长睫眨落之间。递了一汪浅动流波与他,柔不可耐。

  火把红苗映得她脸庞泛粉而潮,双眸之光亮如晨星。

  他心似中箭,怒火遽然全灭。

  攥着马鞭的五指不由一松,沉眉低眸,勒缰转马,朝她这边行了两步。

  薄唇一开,轻轻喟叹出声。

  任是飞扬跋扈狠辣非凡。却抵不过她这一嗔之瞥。

  大军阵中无法多言,可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叫他明白她地心。

  叫他如何…

  再狠得下心来。

  贺喜将鞭换手,长臂一伸,一把扯过她座下马缰,猛地将她人马拉近身侧,冷眸斜睨她一眼,开口时声音极寒:“今夜若随我走,将来莫要后悔!”

  血沫残尸之象她未曾见过,刀箭鏖战之刻她未曾历过。可却一意孤行要随他出战向北,他心底且动且不忍。

  怕她撑不住。

  怕自己无法护她周全。

  但却无论如何都舍不下这一双眼这一个人,抛不了她对他的这一颗心这一汪情。

  英欢轻轻点头,抬睫瞧他一眼。抿了唇不多说,深知他的性子,自己于万众人马之前逼他一次,能得他错身相让已是不易,再不计较他说什么。

  他回眸,见她是难得一见的乖巧,不由挑眉扯嘴,无奈低笑。口中疾吁一声,策马向前,高声传令下去,命两军彻行,向北进发!

  淡夜晕光之下,他甲亮缨白。人马如松而挺。转身之刹,面庞利棱渐没。眸光笼着她的脸,冲她低声道:“还不过来。”

  她心有欢欣,微一扬唇,催马上前几步,奔去他身侧,眉梢柔落,眼底涌水,跟着他随大军抽鞭策马朝前驰去。

  黑骏青骢蹄声答答,风过马驰,数万大军如洪涛过原,踏翻一程褐沙黄土,奔入远方夜色隐没之际。

  他侧眸,她抬睫,身下战马狂冲疾行,黑夜之下辨不清对方面上之色,唯能听清自己纷乱数杂地心跳之声。

  她握缰轻喘,目不转睛地看着侧前方他那利身硬影,心底微微一悸…

  从此往后,再也不愿与他分开一刻!

  大历十三年五月,两军破巍州,大败南岵残部。

  二十六日,上随大军北上,帝命云宾二州人马东进攻伐吴州,自率余师,与邰大军同进,仍尊上为两军主帅。

  六月初二,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集贤殿大学士沈无尘归京,奉上谕,厚葬狄风遗骸于西苑郊冢。锦绣,宣和池间片片睡莲犹如美人之姿,掩了羞容于荷衣之下。

  然大内之中却是冷意萧萧,纵是冬日三九之天亦比不上此时寒氛渗人。

  空空荡荡的唁堂内,乌漆楠木棺板之上无纹无案,放眼看去只是黑冷,无华无荣,只有肃穆。

  三寸之厚,承骨其中。

  礼部祠祭案下几名要吏均候在一旁,默然无声,但等人前沈无尘查验过后,统着出殡诸仪。

  沈无尘未着朝服,只一袭白衫散身,眉目间清冷不已,脸上神色淡淡的,好似心中无伤无恸,人站在殿堂之上,久久都不动一下。

  “沈大人,”身后有人轻声开口,“若是大人心中不便,且容我等替大人…”

  话未说完,便被沈无尘大袖一扬,利落截断。

  他容色未变,终是挪步上前,抬手轻轻抚上那棺木,沿缘一寸寸地摸过去,眼神僵寒,动作苟慢。

  旁边上来几个人,就要替他开馆。

  他一把按在棺板上面,急急喘了口气,低头片刻,才淡声道:“不必再验。按仪出殡。”

  …痛得恨不能将这棺木砸成碎片。

  那一日奉诏归营,一眼便见腐骨锈甲,人似被雷轰过一般,纵是再惊再恸,也全没了反应。

  悲极之感。竟是淡漠之态…

  当真更令人伤。

  唁堂上众人都不忍睹他此时神情,纷纷垂首不语。

  祠祭案下官吏们依他之言,将出殡诸事吩咐下去,不多时便有人入殿来抬棺木,重重起落之间,微尘陡溅。

  千军铁剑一生血,森然白骨一抹灰。

  沈无尘背过身,眉平眸垂。低了头,看地上影照斜长,听身后脚步人声渐渐离殿而出,人却是愈发僵了。

  半晌都顺不过心头一口气。

  隔了良久,他才转身,缓缓抬脚出殿,外面烈日当空而落,融浆似火,烧得他寒心剧痛。

  远处抬棺之吏仍可见。

  乌木黑森,盖板厚重。压得人人都是费力。

  他喘气,抬手撑在殿柱之侧,咬咬牙,终是抬头。大步迈了出去。

  未走几步,恍见一侧丛木之间露了一角素色宫装,裙裾曳地,瑟瑟在抖。

  沈无尘脸色微沉,转向走过去,拨开花树枝丫,一把将人揪扯出来,低眼一刹。便见一张泪水颤落的小脸。

  甚是熟悉。

  他皱眉,思虑片刻,陡然认出这是何人…

  “沈大人…”她哭得哽咽声抖,就要冲他跪下,“奴婢知罪,但望沈大人容奴婢再看一眼…”

  他呼吸又紧。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一提,不叫她跪。只是冷声问她道:“你对狄将军,当真情深至此?”

  乔妹泪落不止,不知如何答他这话,咬唇半晌,才颤声道:“奴婢从来不敢…”

  沈无尘松了手,眸子半阖,未论她罪,转身便要走。

  身后忽起重重跪地之声。

  他停下,转身,就见她整个人都伏在地上,泪水簌簌而落,湿了手背一片,背脊曲拱,朝他行大叩之礼。

  她也不抬头,只哭着道:“奴婢卑愿,求沈大人允奴婢去西苑守墓。”

  他眉间一紧,竟未料到她会说这话,不由回身一步,弯腰去拉她,谁知怎么都拉不动,不由道:“你想要守多久…三年,五年,然后又能如何?”

  她只跪着不起,又重重对他叩了好几下头,才哽咽道:“奴婢愿一生侍奉将军,守墓至死。”

  他微微一怔,不知她竟会这般果烈…

  她以为他是不允,不由跪行半步,伏在他脚下,哭着恳求道:“求沈大人了,真地求大人了…”

  那夜他曾说,待他征宛归来,再来问她心意若何…

  现如今他回来了,征尘仆仆,只是不能再来问她一字…

  可她心意仍是没变,永不会变。

  上天入地,有她陪他。

  …一生都陪他。

  沈无尘看她这样,竟是容动,不由侧过身子,半晌之后哑声道:“…允你之请。”

  日洒金茫,心似寒冰。

  苍苍人世间,多寂寥,多落寞,能得一人为之伴,殁也将行。

 

 

卷四雄图江山,何为欢喜天下三十

  过渭水后,大军一分为二。

  于宏同林锋楠率邰大军主力疾逼仓州,方恺麾下风圣军同贺喜所辖邺齐大军并师北上,挥锋直指顺州燕朗亲部。

  时日入夏,中宛境中西北广川淫雨霏霏,草长泥积,大军辎重行之速慢,贺喜命方恺率风圣军精锐为前哨先行,令江平统步兵及攻城利器于后,自领邺齐轻骑三万疾速行军,十日便至顺州城下。

  先抵之部又分东西两军,于城外三十里处屯营安寨,不急于攻。

  暮下时分,雨线如银,丝丝沥落。

  大营之中静谧非凡,水色霰淡,湖天碧草间墨云虽荡,却浑成一副尖毫扫就的白宣之画。

  遥遥天地间,清雅得紧。

  只不知将来何时会血溅万川,战声轰隆,扰没了这一方素心之静。

  英欢立在帐边,眼前帘布挂起未落,撑手于帐柱一侧,看雨点飘飞,远处月隐云现,久久都不动一下。

  东面忽有马声,数骑倏然而过,快得辨不清人形。

  又过了一刻有余,才见远远一人小跑过来,身形瘦削,甲胄不似寻常之人,也未着盔。

  她定眸,冲那人所过之向冷声一唤:“曾参商。”

  那人闻声立时停下,转了个身,瞧见她在帐边站着,便又匆忙掉头,一路逆雨跑了过来。

  “陛下。”负手垂首,声音低透。

  英欢看她一眼。挥手一扫帐帘,转身向内,“进来。”

  曾参商一抖身上落雨,跟在她身后进了帐中,一字不吭。脸色不甚自然。

  英欢回头睨她,劈头便问:“今日仍随方恺去城下叫战了?”

  曾参商点头,眉头小动,站得更是老实。

  连续八日,日日都由方恺率五千人马,于顺州城下冒雨列阵,擂鼓叫阵,欲诱燕朗率军出城以战。

  江平所领步兵及攻城之器迟迟未到。若想求胜,便只有挑敌出城之策。

  她为二军主帅,此策自是知晓,而贺喜于东西两面设伏兵多日,等的便是燕朗会上当出城。

  可燕朗沙场滚刃多年,自是不会轻易上当,因是连续多日,顺州城上都无一点反应,任是方恺如何布阵叫骂,都似音沉大海。

  但仍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以贺喜之谋略。又怎会坚信燕朗会随意出城;何况连她都能料到,方恺又怎会锲而不舍地日日与敌叫阵。

  将帅言辞之间虽不露痕迹,可却处处透着古怪。

  英欢看曾参商只低着头看脚下,不禁挑眉。伸手勾了她的下巴,定望着她,道:“今日大营之中何以这般空谧?往日留营兵马,今日都去了何处?”

  曾参商不敢低头,可也不抬眼,脸色微红,半晌才小声支吾道:“邺齐皇帝陛下又往东西两面增派了些伏兵,所以…”

  英欢眸冷。好半天才松了手,“退下罢。”

  看着她飞快退出帐外,形没入雨幕之中,才低眼冷笑半声。

  欺君之罪,她倒是不怕!

  英欢蹙眉转身,在帐中绕了小半圈。脸色愈发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