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进履霜园的大门,便有一人身穿白色绣金线蟒袍,头戴盘螭白王冠迎了上来,身后还跟着几个穿着白鹤祥云官服的文臣。一别几年,司马烨依旧剑眉星目烁然有神,但是长期的军旅唐练使得他眉宇间多了几分沧桑,练就了一身沉毅之气,少年时刚直朗然的笑容如今看起来充满着难以言喻的天家气势。

“景渊见过七王爷,一别多年,王爷一切可好”景渊慢条斯理地微微躬身行礼,司马烨也笑着说了声“免礼”却没有要去扶起景渊的意思,嘴角伴着丝冷冷的笑意说道:

“公子渊多年没回建业,一回来便成了皇上跟前的红人了。只是不知道如今建业的女子是否还如当年一般胆小如鼠,生怕被阿渊你多看一眼”

景渊很干脆地站直了身子,道:“王爷见笑了。王爷一心守西晋朝东北大门,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知道景渊已在兰陵娶了十数房姬妾,尽享齐人之福,如今对建业的女子无感,王爷大可放心纳妾。”

“王爷家事也要管,景侯爷此话未免太过无礼了吧……”司马烨身后的鸿胪寺卿董匡话未说完便被司马烨轻声打住:

“董大人,我与兰陵侯自小相识,兰陵侯不过也是关心本王罢了。”嘴角那丝冷笑隐去,又说:“不知侯爷这番又准备了什么见面礼给本王。”

“王爷那柄楼兰古剑用得可还顺手,”不顾司马烨不甚好看的脸色,景渊一扬手,景勉上前一步递上一个锦盒,景渊掀开盒盖,里面是两小坛酒,他说道:“王爷应知兰陵盛产美酒,兰陵县丞曾穷一己之力四处搜寻终得了这两坛极其珍贵的酒送与本侯,可惜的是本侯用不着,如今借花献佛,还望王爷不要嫌弃;另外,本侯还有惊喜要送与王爷,请王爷稍事等待。”

司马烨一看那锦盒里的酒便知景渊不怀好意,可还是点点头,身后的总管闵立上前一步收了锦盒。景渊随着司马烨等人走进了履霜园,园子极大,中间搭了个戏台子,挂满了明亮的宫灯。

有好事者走在景渊身边问:“不知侯爷那两坛子酒是何等珍稀的罕见之物,下官实在是好奇。”

景渊看看走在前面的白色身影,淡淡然地回答道:“天山红蛛,苗疆雪蛤,滇南腹蛇等毒物萃取的精华酿制成酒,你说珍贵不珍贵。”

“自然是珍贵。”那官员挠挠头,觉得还是搞不明白,于是又问:“那这酒的功效如何”

“自然是缺什么就补什么。”

“毒物的精华”

景渊瞄到白色的身影顿了顿,身旁的景勉低声侧耳对那人说了句什么,他恍然大悟一脸了然的笑意。

履霜园宴开二十多席,客人都早早来了,一见司马烨便举杯相迎。司马烨的主人席在戏台正中,早有谢宰相府的大公子、三驸马,西晋朝最年轻的御史大夫言衔入座等候,一见司马烨来都起身相迎。司马烨看看右手边空空如也的座位,稍稍一皱眉,可很快又恢复了笑意。他对闵立点了点头,随即戏台子上便开锣了,演的是一出《连环记》,丫鬟仆妇陆续上菜。

欢喜佛,薄情赋第七十八章缘迴3

他对闵立点了点头,随即戏台子上便开锣了,演的是一出《连环记》,丫鬟仆妇陆续上菜。

这时忽然一阵香风袭至,一个娇嗔的声音响起:“王爷身旁明明有一个位子,却把锦云丢开到那边的家眷席上去,锦云不要和不相识的人处在一起,王爷就让锦云来这席侍候王爷可好”

景渊抬眼一看,原来是一个身段婀娜高挑容色艳丽的妖娆女子,一双眼睛目光宛转妩媚,娇滴滴的仿佛要滴出水来,寻常男子要是被那样的声音话语目光一嗔,怕是早就酥了心,有求必应。

身旁的三驸马便在这一瞬再也挪不开目光。言衡低了头细细品着杯中酒,谢旋放下手中筷子但笑不语,而景渊则是懒洋洋的毫不避讳的扫过这女子春花晓月般的面容,目光如冰似说不出的漠然。

“这不是你的位子,闵立,送锦夫人回座。”司马烨冷冷的丢下一句话便不再看她,美人目露羞恼之色,咬了咬唇无奈地转身回自己那一席。司马烨看了闵立一眼,闵立低声说:“王爷,已经派人去接云夫人了。”

司马烨的脸色这才稍稍变得温和,三驸马殷峻余光掠过那女子的一角衣裙,笑着问司马烨:“大人这姬妾可是东北指挥使刘协送与王爷的,我与刘协有旧,他曾跟我提起这女子是他在东北三年见过的姿容最为卓绝,送与王爷在马口重镇照顾王爷起居的,如今一见,方知真乃人间极品啊!”他看了看景渊,道:“兰陵侯阅人无数,不知这女子与兰陵侯府的姬妾相较如何。”

“自然难以企及。”掩住眼内的一丝厌恶,景渊悠闲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不过,本侯觉得再美的女子,也要看对了自己的眼才行,王爷,你说是吗?”

司马烨笑出声来,“没想到知我者莫若兰陵侯啊,三驸马若不嫌弃,我这姬妾锦云就送与三驸马如何,君子当成人之美。”

殷峻眸光中有惊喜突现,可马上他便收敛了神色大摇其头拒绝,司马烨笑道:“三驸马可是嫌本王的这份回礼太轻。”

“不,不是,王爷您太客气了……”

“就这样说定了,闵立,明日一早把人送到驸马府去。”

这时,台上的折子戏刚好收锣,便见十来个穿着云袖舞衣的女子推出一巨大的莲花灯翩翩起舞,司马烨道:“莫非,这就是兰陵侯给本王的惊喜。”

只见莲花灯缓缓打开,露出花心,一个穿着闪亮银片紧身抹胸绫罗纱舞衣的女子随着丝竹声起舞,动作轻柔,腰肢柔若无骨似迎风摆柳,容颤娇俏一双大眼睛目光流睇宛转含情。随着音乐声的节奏加快,舞姿也越趋灵动,手上脚上的银铃颤响,声声触人心神。

“这舞姬出生南诏,骨骼柔软异于常人,后经西域艺师教导,然后重返中原学习舞蹈,其舞姿不仅生动而且还能举手投足传情达意,别有风情。王爷府中自然不缺姬妾侍奉,不过这样的舞姬定能锦上添花,还请王爷笑纳。”景渊不卑不亢地说完这一番话,敬了司马烨一杯,司马烨嘴角微扬,道:“兰陵侯盛情厚礼,本王却之不恭。”说完也将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当下宾主尽欢,席间诌些无伤大雅的笑话,景渊的神色没甚变化,只是酒液在胃里翻腾极不舒服。他也不记得自已喝了多少杯了,尽量维持着温和表情,殷峻这时忽然问道:“对了,听说谢兄的表妹嫁给了兰陵侯作夫人,你们两个不就是襟兄弟了么。”

景渊的脸上风平浪静,倒是谢旋看了他一眼尴尬的笑了一声,道:“表妹没甚福气,难与景侯爷共成鸳侣;逃婚一事,实在是我族门管教不严,侯爷将人遣返还尽数将嫁妆退回,不计较留难,已经是很宽容了。”

“侯爷风流倜傥,多的是女子趋之若鹜,自然不作计较的……”殷峻酒气似乎上来了,脸红的像猪血一样。

酒过三巡,景渊起座更衣,而司马烨身旁的位子仍是空的。

走过垂花门时,隐约听得蔷薇花架那边有女子细碎的说话声,夹杂着妒忌和恨意,风中清楚无比地传到他的耳中:“那个女人到底凭什么让王爷对她如此青眼有加进府的时日我比她长,论出身我家世代经营整个西晋朝的船运;论样貌,就她那孤媚样子怎比的过我们这些太家闺秀!哼,不过就是个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尼姑,贪恋富贵,勾了我们王爷的心神……”

“偏生王爷对这小尼姑喜欢得很,手把手地教她写字,可她那字根本就是见不得人的鬼画符,居然还不觉羞耻;平日里讨好着念哥儿,对我们低声下气,背地里还不知道用了些什么手段留住了王爷……”

景渊的酒意蓦地被风吹散,周身的血液一瞬间凝固不动,有那么片刻间的恍惚,想起那个人的一颦一笑,想起她撑着油纸伞一身绿罗裙在细雨中仰着头的等待,想起熊熊烈火中她被吊在桅杆上认命地闭上双目此生不再看他一眼……

她没有死,她怎么会就这样就消失不见,他那样伤了她,一次又一次,把她战战兢兢付出的真心取笑过,不屑过,委弃过,她怎么能这样轻易地饶恕他不给机会他偿还,如果她真的成了一缕幽魂,怎么总不见她入梦来索债,无论他喝多少酒,醉生梦死,终是难见她一面,就连那句在心里重复了千百遍的话,就算是梦里也没机会对她说。

她没有死,景渊,你听到了吗——他对自己说,暗夜中苍白如纸的脸上绽出了笑容,眼角却有泪滑落。

“侯爷,你没事吧?离席这么久——”景勉担心地一路找来,忽然衣领被景渊用力揪住,只听的景渊颤着声音问:“坐在七王爷身边的位子的那位夫人可来了……

景勉心下一惊,嘴上答道:“那位夫人吗?说是马车差不多要进后院了……

他一手甩开景勉,大步流星地往王府的后院走去,袖里的手紧握成拳,心里仿佛被燃起了一簇火苗,那个阴暗的角落仿佛终于有了被照亮的希望。

马车终于在后院停定,可云这才放开阿一的手,轻声说:“我先去见过王爷,阿一你在这里等一等,我让珍珑过来带你去我住的浣云水榭。”

阿一点点头,听着阿云下了马车跟车夫小声交待了一句,一整个下午激动难过的情绪这时才稍稍安定了一些。离开朱家巷时她把所有的银子都放下了,还给朱老爹留了张字条说是重遇自己的妹妹过两天才回来看他。在马车上阿云也慢慢告诉她,她如今是七王府的云夫人,她并没有多大的惊讶,各人有各人的因缘际遇,那些曲折的过往反而让她学会了随遇而安。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曾认识过什么样的达官贵人要把她接入府中照顾的,司马烨这个名字更是陌生,所以适才阿云问起她也只是摇头。

阿云遇上了司马烨,而她偏偏遇上了景渊。

恐怕这便是佛门所说的业债,不还清便难以善了。

若是可以重新选择,她问自己,阿一,你还会想要遇见景渊吗?

她捂着自己隐隐发闷的胸口,苦笑。

会好起来的,一定能好起来的。终有一天想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她会忘了那张脸,想起那些往事时她能一笑置之,除了欺骗、背叛、绝情之外,他还留了什么给她。

车厢中的空气有些浑浊,她伸手去推开车窗,忽然听得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晚风轻送,清楚明了地传到她的耳中:“小尼姑,我知道是你——”

曾几何时那么熟悉的声音跌落在无数个梦魇之中,遥远却难以忘记,是她心头的一根剌,不去碰触它便永远留在那里。

一旦碰触,却还是痛彻心扉。

她登时僵住了身子,呆呆的不懂作任何反应。

马车前不远的暗影处,景渊从身后死死地抱住身形纤瘦的女子,手臂力气大得让人透不过气说不出话来,仿佛只要稍微松手那人就会像孤鬼般渺然远去。

“嗯……”怀中那人挣扎着正要大喊,忽然听得景渊低头下巴抵住她的肩在她耳边哽咽着喊了她一声:“阿一,我知道你恨我,你恨吧,这次我不会再放手,这辈子恨不够下辈子还给你……”

阿云愣住当场,连挣扎都忘记了。阿一,他认识阿一

这时王府侍卫手持火把迅速围过来,那片暗影顿时暴露在明亮的光线之下,司马烨大步上前一手拉开阿云一拳击中景渊面门,景渊猝不及防跌倒在地,司马烨上前俯身揪起他的衣襟盯着他怒道:“我还错以为今日的景渊不再是以前那个荒唐的纨绔子弟,谁知你不知长进还变本加厉,连我司马烨的女人都敢碰!你信不信现在我敢一刀杀了你,明日建业的百姓只会拍手叫好!”

景渊湛湛的桃花眼瞪着司马烨,似乎要冒出火来,一字一句地回道:“司马烨,你不是很大方的吗?你能随便把姬妾送给殷峻,不如也把那小尼姑送给我”

话音刚落,腹部又挨了几拳,司马烨气得煞白了脸,道:“小尼姑那也是你叫的景渊,看来你今天真是不想活了!”

景渊一手抵住他挥下的拳头,喘着气道:“司马烨,你最好打死我,不然她一定是我的!你心里有家有国但从不曾把女人放心上,我景渊不是好人.我承认,但是,难道你就是女子梦寐以求的良人!司马烨,我和你半斤八两而已!”

司马烨怔忡了一瞬,拳头的力气也消了一半,这时景勉匆匆赶到跪在司马烨身前大声请罪道:“王爷息怒,我家侯爷饮少辄醉,醉后疯言疯语冒犯了夫人和王爷,明日定当负荆请罪,还请王爷大人大量,饶恕了我家侯爷的不敬之罪。”

司马烨一手推开景渊,冷哼一声站了起来,景勉连忙扶起景渊,景渊还想说什么,景勉急了,连忙在他耳边说:“侯爷认错人了,你看清楚点,她是七王府的云夫人,根本不是那个人。侯爷,你醉了,我们回府吧。”

景渊这才看到,灯下的女子长着一张与那人迥然不同的脸,明眸皓齿,雅致动人,鬓发如云,宛如水中莲,亭亭而王。

他的双眼瞬间失神,心忽然像被什么掏空了一般,浑身的力气一瞬间都被抽去,脸上顿现灰败的神色,喃喃道:“不是她,为什么不是她,景勉,你说,她究竟在哪里”

马车里的阿一怔怔地听着,一时涌上心头的不知是痛是恨还是别的什么。

景勉扶住他摇晃着就要倒下的身体,忙不迭地向一脸愠怒的司马烨请罪告辞,司马烨看着颓然失神的景渊,再望了一眼不知所措一片茫然的阿云,开始相信他真的是酒后失态认错了人,道:“既然如此,好走不送!”说罢牵过阿云的手向履霜园方向走去。

欢喜佛,薄情赋第七十九章花田错1

景勉扶住他摇晃着就要倒下的身体,忙不迭地向一脸愠怒的司马烨请罪告辞,司马烨看着额然失神的景渊,再望了一眼不知所措一片茫然的阿云,开始相信他真的是酒后失态认错了人,道:

“既然如此,好走不送!”说罢牵过阿云的手向履霜园方向走去。

“对不起,王爷。”阿云的手腕被握得发痛,她皱皱眉,见司马烨脸色不虞不禁腹诽了两句,但是表情仍是怯弱不胜。

“哦,那你倒是说说看你哪里做得不对了。”

“妾身晚了回府,扰了王爷宴会的雅兴。”

“还有吗?”

呃?不是被人非礼了也要算在自己头上吧?阿云的脑筋转了几个弯,小心翼翼的答道:“妾身刚才应该誓死反抗大声呼救的。”呼救的话还轮到你英雄救美她很懂事地把这句话吞回腹中。

司马烨顿住脚步侧身对她一笑,像是看破了她的伪装读懂了她的潜台词,让她平添几分恼恨;却又如春山带笑,眉目都随着这一笑朗润开阔起来,让人不得不赞叹这人的五官怎可生得这般好看。

于是她的心不受控制地漏跳两拍。

她暗暗骂了自己一句:阿云,你的禅定白修了么?不过就是三年才总共见三次的人,名义上的丈夫而已,你不是一直当他是发俸银给你,你帮他带小孩的东主吗?他又没有加你俸银,你的心胡乱蹦跳做什么?!

“他知道你来自庵堂,也知道你叫阿伊,你却不认得他,这也来免太巧合了吧”

阿一,阿伊……当初那个谎言里,她确实叫阿一,可是后来他问她究竟姓什么她只能说她姓云,叫阿一。他在纸上给她写了这个伊字,还笑这说了一句什么“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听得她云里雾里的,但是出于尊重对方她还是在脸上挂上了甜甜的微笑,一副听懂了的模样。

“王爷既说是巧合,那便没有‘太’和‘不太’之分,阿云来自广陵,长期居于王府,从来见过此人,更不知他是谁。”

“他是建业无人不知的公子渊,世袭兰陵侯。”

阿云的眼睛转了转,她此刻想的是,阿一究竟是不是他口中念念不忘的那个人呢?手腕上忽然猛的一阵痛楚传来,抬眼便见司马烨脸上隐隐的怒气。

“怎么,你也如建业的女子见了景渊就如丢了魂魄一般。”

“王爷怎会这样想,”阿云笑得温柔贤淑,“王爷是阿云的夫君,也是阿云的天,就算那景渊是在世潘安阿云也断不会去肖想半分。”这笑容,可是她很努力地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跟栖梅苑的梅夫人、长鹤轩的贺夫人辛苦学来的,有那么一段日子笑到几乎嘴都抽筋了,才练就了这样永远不会出错的笑容。

司马烨冷笑一声,放开她的手。

她自知撞板,却又不知错在何处,于是又说:“王爷镇守边关威名赫赫,如此英雄人物岂会是那种浪荡风流之辈可比……”

“够了,”司马烨打断她的话,“闵立,送云夫人回水榭歇息。”

阿云松了一口气,恭敬地福了福身告退。司马烨没有错过她低头时嘴角那丝慧黠的笑意,心里的气闷无处发作,只得一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这个女人,三年前见到她时,她身上穿着洁净的缁衣,戴着同色比丘尼帽,身子瘦得厉害,弱不禁风,坐在王府佛堂前的大盆旱莲花旁仰着头看天光云影。淡青的莲叶风中轻晃,中间抽出了一枝粉色的莲花,将开未开,亭亭而立,诉尽生命的繁华和喧闹。然而她却是那般寂寂,疏淡纤长的眉,澹澹然如秋水深潭的眼,尖削的下巴,嘴角一抹似有若无的笑,素淡雅致的一张脸,寂寞消瘦得让人心痛。

是的,心痛。她当时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的心便像被什么猛敲了一下那样痛。

所以,明知她不是当初他在兰陵遇到的那个阿一,也无须任何的解释,无须她用任何劣拙的言语掩盖些什么,她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她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治她的病,安置她的师父,不去触碰她的自由。

对她,有求必应。

却千回百转,不让她看懂自己的喜怒,把司马念交给她教养,是为了让她在府中拥有别的女人争不来的地位,也是为了牵绊她。去边关任职,也有过别的女人偶尔暖床,可是半夜醒来总还是会想到初见的那一日,她看自己的那一眼

三年不过回府三次,每次离开都告诉自己,一定能忘记的。那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情,司马烨,她甚至还没爬上过你的床,你怎么会念念不忘。

刚才见到景渊像个疯子般紧紧抱她入怀,而她却一声不吭呆若木鸡,自己真是连杀人的心都有了!他司马烨有多少次想要这样忘情地抱着她在她耳边厮磨,最终都硬生生忍住了。还记得她留发时微笑着对他说:“心中有佛,一头青丝又岂是羁绊。”

不知为何,当时他的心无端凉了一半。

不知从何时起,她对着他,脸上堆起的笑容就跟其他女人无异。可是她不知道,她学得再好再像,她的眼中也没有那种情人间的缱绻深情。

那种伪装,在他看来,是一种拒绝。

阿云回到浣云水榭,珍珑回禀说公子念已经睡下,而阿一则由丫鬟绿珠伺候沐浴去了。阿云吩咐珍珑准备几样小菜,阿一沐浴出来后房间里只有阿云笑眯眯地看着她,说是把下人都遣走到外间了,好让两个人好好地说话吃饭。

阿一一看桌子上摆着的全都是素菜,两碗白饭,不禁失笑。当初她们身在佛门六根不净,而如今人在尘俗却忘不了旧时的习惯,阿云一边吃饭一边说:“阿一,你到底认不认识司马烨,刘夫人是府中管理女眷的,可她只说是司马烨下的命令让她去飞来峰接人;当初我被接到王府时他军务在身不在建业,三个月后回来见了我当时表情很奇怪,就问了我一句‘你就是阿一?,我硬着头皮点了点头,他也没说什么,也没跟我提起他为什么要把阿一接到建业。三年来都把他唯一的儿子扔给我管教,我云里雾里地过着日子,总是提心吊胆不知什么时候谎言被拆穿,师父出事后就更担心了。”

阿一放下筷子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她说:“不要担心,大不了我们带着师父回广陵。”

“如果能平安无恙地脱身那自然是最好,”阿云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司马烨那个人啊,第一眼看上去像谦谦君子,再多看一眼就觉得这人心思深沉,今夜再多看他一眼更觉得他喜怒不定难以捉摸。这些达官贵人弄死一个平民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梅夫人贺夫人怎么笑怎么说话我也照搬不误,可偏偏她们一颦一笑就有赏赐,而我呢,热脸贴到冷屁股上……”

阿一扑哧一声笑了,阿云定定地看着她的脸,怔怔地说:“阿一,几年不见,你长高了,瘦了,也变漂亮了。”

“是啊,畅春园的洪妈妈也看中我了,”阿一嘻嘻一笑,“我自己也没想到,我还有成为青楼头牌的潜质呢。”

“阿一,刚才在马车上你没有听到什么吗?”阿云奇怪地问:“那个人叫我小尼姑,还叫我阿一,虽然在七王府我姓云,叫云伊,但是外人岂会知道阿一,你老实告诉我,那个什么兰陵侯你认识吗?”

阿一抓筷子的手慢慢放下,脸上的笑容也逐渐褪去,她深深吸了口气,望着阿云说:“我曾是兰陵侯府上的十八姬,景渊是我的夫君。”

阿云惊得一口菜梗在喉中,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过,一年前,十八姬已经在伏澜江失火的楼船上死去。”阿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口菜一口饭地接着吃,“我和他,早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阿云心疼地看着她,“阿一,你在兰陵是不是受了很多苦。”

阿一苦笑一下,说:“苦乐相生,在兰陵我也有过很快乐的时光。我不恨他,只是不想再提起那个人,对于一个从来没有承诺过你什么的人,只能怪自己太痴太傻。”

“可是,他刚才那种痛苦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

“不像是装出来的,”阿一淡淡的说,“可是我不会再相信。”

欢喜佛,薄情赋第八十章花田错2

景渊带着一身酒气回到侯府,景时彦一见他又是这副落魄模样不由得怨怒并生,指看他骂道:

“你每回都不要命地喝,不如找个酒缸跳下去淹死自己算了!老头子我活到这把年纪不是为了眼睁睁的看着你放纵颓废的,阿一她已经死了,你喝酒能喝得回来吗?要是知道自己对不起她那就好好活下去……”

景渊猛地挣开晚霞的手,用力把云石桌上的杯盏全数扫落地上,睁着泛红的眼睛大声吼道:

“她没有死!谁说她死了,谁说的!”

景时彦愣了愣,景勉对他无奈地打着眼色摇头,晚霞不敢再上前扶他,他自己跌跌撞撞地坐到紫檀木雕花床上伏身抱着那回纹锦缎四万枕,闭上眼睛用力地抱紧,淡淡的梅花气息悄然涌入鼻端。

那年眼睁睁看着她丧生于熊熊烈火之中他头也不回地上了去往建业的马车,为复仇大计勾上最后一笔。亲自献上红玉盘龙佩让皇帝亲自打开藏有遗诏的暗室,随着皇帝的首肯,是夜,一把大火烧彻了长公主府。

什么都烧干烧净了,那些受屈辱的、不堪的过往,那些怀着仇恨小心翼翼算计筹谋的日子都在烈火中燃成了灰烬。

他一直站在建业最高的钟鼓楼上冷眼看着这场大火最后一粒火星的暗灭,心里空荡荡的,仿佛也成了灰烬。

他不过是想要埋葬过去毫无负担地从新开始,机关算尽却把她赔了进去,早知如此,自己还会不会一次又一次地拒绝她把她从自己身边推开。

要是早知她终是要离你而去,她说喜欢你的时候,你笑着把她抱入怀里就好了,何必说绝情的话让她伤心落泪,那么迟钝的小尼姑,当对你的心有所觉悟时,你又何必否认何必作伪。

从建业回到兰陵,见晚霞她们正清理碧纱橱内她的旧物,竟从床底下搬出两个黄杨木衣箱,箱子里都是上好的回文锦做成的方枕,针脚歪扭蹩脚,晚霞说起那时她抢了郁离一大袋决明子,亲自晒的梅花,晚上很晚才睡就是因为做这枕头,没想到做了一箱子……

原来那个放在自己床上散发着淡淡梅花香气的方枕,是这样来的……

她永远都不知道这个为了让他安然如梦的方枕,成了刻在他心上的一道伤,纠缠着折磨着他,每天夜里都教他想起她的一颦一笑,试着扔开却一夜无眠满心空寂。

第二日清晨起来,头痛如裂石,洗漱后喝过参茶精神才稍稍好了一些,景勉在一旁伺候着,只听到景渊缓缓开口说:

“你去查一查,七王府的云夫人是什么来历。”

景勉应了一声,想起了什么又说:“侯爷,今日下午在凤池的游龙画舫凝霜公主开了一个评画赏文聚会,建业的文士名人都会去,侯爷要不要去那里散散心听说画紫藤的名家李敞和画仕女见称的虞铭都会出现,还有上官家的大公子上官寻……”

景渊揉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道:“不去。”

“可是凝霜公主适才派人来传话,说是午膳过后便派马车来接侯爷,说若是侯爷不去就要亲自过府相邀……”

景渊知道这司马凝霜就是那种不撞南墙不肯回的主儿,要是自己不去不知还得闹出多大的事来;再说自己当年也是有愧于她,她义气地帮自己演了一出闹剧,害得她名声丧尽三年来仍是待嫁之身。于是当下应了一声,道:

“把顾恺之那幅带上,司马凝霜老早就瞅着我府中的藏品了。”

景勉连忙照办,景渊想了想,又说:

“府中的女眷,带一个去吧,省得建业的那些女人总觉得自己国色天香一见本侯就以为本侯看上她们一样。”

下午上马车时,远远地有女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声嘶力竭地说:

“等等,等等我。”

景渊皱眉看着景勉,景勉连忙解释道:“侯爷,我提醒过十六姬上另一辆马车的。”

景渊冷哼一声便自己上了马车,景勉惊讶地看着来人,环儿穿着一身累赘的衣裙匆匆赶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