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七撅嘴道:“你多大了?刚才不是还夸口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么?这么点距离都不敢过来?果然还是小毛孩子!”

鬼八这人最容不得别人激他,更何况还是这个白痴大小姐,当下他就站了起来,急道:“老子十五岁了!才不是毛孩子!这就过来给你看看!”

他摇摇晃晃,横了心几步跑过去,脚下忽然一滑,他猛然一惊,胳膊却被人紧紧抓住了。狐七笑道:“我才不信你十五岁了呢!你看上去根本只有十一二,哼哼,还想装大人?”她扶住他,两人坐了下来,果然山崖上的景象一清二楚。

鬼八没说话,狐七贴着他的身体坐着,她身上软软的,香香的,令他从心底觉得烦躁不安,很想离开,身体却偏偏又不甘愿离开,一时间心猿意马,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去。狐七还在絮絮叨叨,“我两个月前才过了十五岁的生辰哦,十五岁的人是像我这样的,才不是你这样的毛头小鬼……”

鬼八白了她一眼,不屑地说道:“十五岁的人倘若都和你一样白痴,大家都别活了!看人不是看外貌身材,而是看为人处事,你空有成熟的外表,其实连我这个小鬼头都不如。”

狐七恼了,正要捶捶他的脑袋好教这个小鬼不要再嚣张下去,他却叫道:“啊!他来了!”他指着上面,神情激动,却见山崖上火光点点,戎装的士兵们神情肃穆,纷纷朝两边让开,当中一匹巨大的黑马缓缓行来。对面桓王的军队也停了下来,与天威将军的队伍相比,桓王的将士显得慌乱而且胆怯,不过是勉强维持章法而已。

周围一切喧嚣好像都突然停止,在那个披着银色披风的高大男子策马过来的时候。狐七被这样一种气氛感染,屏住呼吸定定地望着这个叫做天威将军的人。他穿着厚实的盔甲,头盔上一点红缨如血,身腰如同松柏一样挺直傲然。狐七第一次见到这种人,她从小到大也见过许多人,却没有一个像他这样内敛却又锐利,深沉却又豪放。

火光闪烁,他的脸渐渐清晰,他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面容极其普通,甚至有点粗陋,而右脸上一道狭长狰狞的紫色伤疤又为他增添了无数恶气。狐七再也想不到他是一个如此凶神恶煞的人物,如果不是他目光中那一片清朗浩然,简直就是她小时候做恶梦里面标准的山贼头子形象。

他忽然展开双臂,由于他身材比常人高大许多,胳膊也十分长,那样一挥手,当真豪情万丈,惠王的士兵们都纵情高呼起来,“天威荡荡!斩妖除魔!天威荡荡!天下归一!”呼喊声直震天际,狐七的心口也是一阵狂跳,口干舌燥。

老板说过,天底下就有这样一种人,你本能地愿意去追随他,信赖他,服从他。有人天生就是王者,傲视天下。狐七终于相信这样的人是存在的,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鬼八会用那种语气说天威将军。他丑陋无比,却雄伟无比,哪怕不说话,也令所有人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追随他,忘记他的丑陋。

天威将军轻轻拍了拍手,士兵们顿时噤声。他目光朗朗,定定地看着桓王的将士们,半晌,才朗声道:“奉王上旨意,前来征讨龙尾山桓贼余孽,想活命的赶紧离开!本将不杀逃命之人!”

桓王的将士那里没有声音,人人都在退缩,却没有散开。天威将军张开嘴,正要说话,忽听前面一个人厉声道:“魏重天!你不要太狂妄!桓王土地,岂能容你这个鼠辈放肆!”话音一落,却见桓王的队伍忽然散开,当中一人策马疾驰而来,却是一个年约四旬的大汉,手里端着大刀,煞是英武。

鬼八“啊”了一声,低道:“是桓王的奔雷将军!可惜!他今天要死在魏重天手上了!”

“为什么要死?”狐七有些反应不过来地问着。

“笨!”鬼八对她简直不屑一顾,“两军交战,狭路相逢,又互不相让,怎么可能不拼个你死我活?他要是不死,死的人就是魏重天!奔雷虽然也算一员大将,但和魏重天比起来简直就是儿戏!”

狐七默然,这和屠杀不同,据说这叫做交战,加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于是死也死得光荣,杀人也杀得光荣。

魏重天挑起眉毛,微微一笑,那笑是傲然的,可看上去却狰狞无比。他说道:“既然如此,这一战是难免了。奔雷,你我各自为不同的王上效命,我向来是佩服你的。想不到你我这么快就要在龙尾山决出胜负。我实在不愿与你为难……”

“废话少说!”奔雷打断他,手里的大刀一挥,冷道:“惠王是怎么样的德行,你比我清楚。自己不行就用下三滥的蛊惑方法去控制手下。魏重天,你会为这种人效命,让我失望极了!”

下三滥的蛊惑方法?狐七耳朵尖,乍一听这话不由愣住,是说下蛊么?她没理解错吧?

魏重天微微皱眉,忽然一个人影策马走去他身边,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有些不耐烦,摆了摆手,“我自有分寸!你下去!”那人顿了顿,行礼退下。魏重天忽然摘下头盔,狐七倒抽一口气,这个天威将军,他竟然是光头?!而且他的光头也不是光滑的,上面坑坑洼洼,不知有多少伤疤斑点,令人毛骨悚然。

众人见他摘下头盔,都开始挥动手里的兵器,擂鼓的士兵早就将战鼓擂得震天响,战旗猎猎飞舞。魏重天一把抛下头盔,吸气,然后厉声喝道:“上——!”

身后的士兵不等他喊完,早就潮水一般地涌了上去,一时间喊杀声鼎沸,刀光剑影乱闪。狐七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打仗,那些人其实打得一点章法也没有,都是乱砍乱刺罢了,但在战场上,也不需要任何武功,谁胆子大,谁动作快,谁运气好,谁就能活。鬼八紧紧握住狐七的手,他自己可能都没发觉,狐七也没发觉,因为她的手也紧紧握住他的。两人人都仰头望着上面真实的战场,心口乱震。

两军打杀在一起,时不时就有人从崖上掉下来摔进河水里,狐七和鬼八两人一声也不敢出,稍稍往里面缩了一点,生怕掉下来的人砸中自己。

没过一会,战鼓忽然擂得更急,如同雨点急扫大地,号角也响了起来,狐七不明所以地望去,却见魏重天双腿一夹,黑马剧烈地嘶鸣起来,撒蹄向前狂奔,他抽出腰间的大刀,快若闪电地冲向桓王的队伍中,势如破竹,所到之处万夫莫当。

他冲向了奔雷!

4.河水急

龙腾虎跃。不知道为什么,狐七竟然在那一瞬间想起这个词。战场上的打法,果然和武功不一样,要粗糙很多,却也豪放很多。魏重天的动作,就连她这个初懂武术皮毛的小丫头看来都是破绽百出,可是却威猛无比。

两把大刀,横劈,竖砍,火花四射,仿佛要将自己主人的满身精力都爆发出来一般。这是一种野蛮直接的干架方法,粗鄙却又唯美。狐七几乎看呆了,手心忽然被人一掐,鬼八凑到她耳边轻道:“你懂武功,看看谁会稳赢?”

她摇了摇头,“他们用的不是武功……我也不知道。”

“没用的笨蛋。”鬼八果然毫不客气地骂了一句,狐七急了,“你这小鬼!信不信我马上把你丢下去?!”她作势要推,鬼八到底不会武功,心虚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等了一会,却不见狐七动作,却听到她轻笑了一声,声音娇嫩。鬼八不由一阵心慌意乱,急忙推开她,谁知手掌忽然触到一片软绵绵的东西,他猛然一怔。

“你在摸什么?!臭小孩!”狐七这次真的急了,狠狠拍掉他的爪子。月光下看来,她面上通红,如同上好的玉石染着红晕。鬼八本来就慌乱,当下更不敢多看,急忙缩手,把脸别了过去,冷道:“什么也没摸,谁要摸你!你也太臭美了吧。”他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在发抖,然而面上再冷静,手心里却火辣辣地,那柔软的触感简直比火烧过的还要灼热。

狐七狐疑地瞪着他,鬼八故意不看她,集中精神看魏重天与奔雷对战,一面叫道:“啊,他们下马了!奔雷不简单,竟然能和魏重天拆那么多招!”那叫声怎么听来都有一股欲盖弥彰的味道,狐七抬头望过去,就见奔雷已经被魏重天逼到了崖边,两人正在扭打。

“魏重天我X你老母!”奔雷打得兴起,粗言鄙语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不要脸的叛徒!为了一点名利就背叛我们!老子今天要打死你这个败类!”他手里的大刀没命地挥舞着,身上的盔甲沾满了血迹,大声嘶吼,状若疯癫。

魏重天微微皱起眉头,眼神凌厉,他手中的刀身一转,反劈向奔雷的下肢,却被他一架,奔雷大笑了起来,吼道:“原来你也不过就这些本事!魏重天!”谁知他话音刚落,魏重天一脚踢了上去,竟然将他的刀身踢得弹了起来,奔雷手腕大震,急忙要握紧刀柄,却见眼前寒光一闪,魏重天出刀了!

那是快如闪电的一招!他的动作完美,流利,不带一丝凝滞,仿佛他的刀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手腕一折,便是惊人电光。“叮”地一声,奔雷手里的刀被生生砍断,鲜血从他肩膀上喷了出来,他面上露出古怪的神情,好像这一切都不真实。

魏重天收刀,抬手在他肩上一推,冷道:“废话也说够了,下去吧!”

奔雷被他推得倒退数步,一脚踩空,眼看就要坠崖!狐七倒抽一口气,差点叫出来,谁知奔雷手臂忽然暴长,一把抓住魏重天的衣襟,厉声道:“要下去一起下!”魏重天不防他会垂死挣扎,脚下不由一滑,两人直直摔下了山崖!

崖上传来阵阵惊呼声,可是最惊惶的人却是躲在松树上的狐七和鬼八,因为那两人是直直往树上摔了过来!鬼八整个人都僵住了,怔怔地看着飞速下跌的两个人,胳膊上忽然一紧,却是被狐七抓住了,然后他整个人被带着向前跌了几步,还没站稳,忽觉浑身一震,松树剧烈振荡了起来,“啪”地一声巨响,枝干断了。

鬼八倒抽一口凉气,脚下忽然一空,登时头晕目眩地摔了下去。在昏迷前,他唯一的念头就是:真倒霉,竟然死在这里!飞来横祸……

扑通扑通,四个人连同粉碎的枝干纷纷落入湍急的河水里,黑暗里浪花一卷,顿时不知所踪。

××××

鬼八是在一片古怪的香味中醒来的,他只觉浑身都冰冷,而且背后一阵阵刺痛。他微微呻吟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可是眼前却只有一片绿荧荧的光,他什么都看不见。他轻轻动了一下脑袋,由于是面朝下躺在地上,这个姿势让他有些不舒服。可脑袋还没转过去,背后的刺痛就让他浑身发颤。

是不是伤到骨头了?鬼八浑身发冷地想着,他见过摔伤脊梁骨的人,从此就半身瘫痪,和废人没两样,他是宁可死去,也不要变成那样的残废。

他正在胡思乱想,忽听身旁传来一阵阵古怪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一个人在努力吞着什么,然后再喷出来,跟着便是低低的吟诵声,那声音娇嫩清脆,居然是狐七的。这个白痴女人在搞什么鬼?念经超度么?

鬼八强忍住背脊的剧痛,缓缓转头,可是眼前绿色的荧光非但不减,反而更多了。他赫然瞪大眼睛,就见狐七用一种极古怪的姿势跪坐在浑身是血的魏重天身旁,她双目紧闭,一指扣一指,拈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困难手势,而绿色的荧光就是从她指尖和胸口迸发出来的。她脚旁放着两个很小的竹筒,盖子打开,现在正从里面冒出一缕缕蛇一般的浅碧色烟雾,扭曲盘转,看上去就像活的一样。

他是南崎人,自然知道狐七在做什么,可是打破脑袋也没想到这个看上去白痴无比的女人居然会这种高深的蛊术!南崎人喜欢秘术,大多都是略通皮毛,偶尔趋吉避邪罢了,但也有十分精通此道的人,这种人在南崎被称为蛊师,举凡诅咒,避邪,报复,暗杀,医疗等等,他们都十分擅长。因此南崎人对蛊师都有一种又敬又怕的感觉,就连朝廷命官也不敢轻易得罪蛊师,这是一种高贵而且神秘的行当,常人不可靠近的。

鬼八几乎看呆了,难道这个成天笑嘻嘻,满脑子浆糊的丫头竟然是蛊师?她此刻闭目下蛊的神情是那样庄严,举手投足之间荧光闪烁,神圣不可亵渎。竹筒中的碧绿烟雾旋转着上升,半点也没有散开,一直升到她耳际的高度,她忽然将左边的竹筒抄了起来,仰头将竹筒里面的物事喝下,原来他方才听见的吞咽声就是她吞蛊的声音。

吞下蛊之后,她换了个姿势,食指忽然点出,戳在魏重天身上。鬼八清楚地看到,魏重天胸口上有一大块血肉模糊的伤口,而此刻伤口上的血仿佛活的一般,在皮肉上不断翻滚,却没有一滴溅在地上,而伤口周围的翻卷皮肉在缓缓蠕动着,一寸一寸慢慢愈合。鬼八也是第一次见到蛊师行治疗之术,不由看得怔住。

狐七忽然张开嘴,碧绿的烟雾顺着她的口角和鼻孔缓缓溢出,变成了一团绿色的荧光。她双手张开,轻轻巧巧地“捧”住了那团荧光。是的,她的确是捧住的,就好像那团光是可以触摸的物事一般。她指尖的荧光与手心的荧光混在一起,看起来分外鲜艳,然后她把那团荧光嵌入魏重天的胸口,口唇微动,低声念着什么,原本俳徊在伤口之上的血终于一点一点渗透进皮肤里。

不知过了多久,满眼的绿色荧光终于消失,鬼八不适应地眨了眨眼睛,这才发觉原来他们身在一个空旷的山洞里,洞外风声呼啸,流水潺潺,洞内却干燥温暖。他闭了闭眼睛,正要换个舒服点的姿势趴着,却听狐七走了过来,他立即装出昏睡的模样,动也不动。

“嘻嘻……”狐七忽然轻声笑了起来,鬼八觉得一根柔软温暖的手指在自己脸上轻轻一划,痒痒的,那种痒甚至一直钻进心里,害他想动一动或者叫一叫,总之就是不要像现在这样狼狈地趴着就好。

“你装睡,我早知道你醒啦,快睁眼睛。这种时候你还要玩,真是小孩子!”狐七轻声说着,又在他脸上捏了一把。鬼八皱着眉头狠狠睁眼瞪她,她却无所谓地笑了起来,说道:“鬼八,原来你长得这样好看,像个小姑娘。先前你满脸是泥,都没看出来。”

鬼八登时怒了,他最讨厌别人说自己长得像姑娘,就是因为这张脸到处惹事,害他不但被有钱的老女人为难,还有许多喜好男风的男子缠上来,所以他才用泥涂了满脸。谁想掉进河里,河水把脸上的泥冲个干净,倒教这个女人看到了真容。他冷道:“这话你要是再敢说第二遍,老子一定跳起来扇你耳光子!”

狐七根本不怕他的恶言恶语,一边替他撕开背上的衣裳,查看伤口,一边说道:“夸你好看为什么要生气?再说了,你还是孩子呢,长大之后一定更好看。不过,你再漂亮,也没老板漂亮,老板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鬼八的怒气还没褪,酸气又上来了,他重重哼了一声,却没说话。老板老板,成天都是老板!她那个老板就那么好?简直和她的神似的。

狐七碰了碰他背上一块红肿的伤疤,他浑身一抽,但没叫出来,可是冷汗却立即渗了出来,拳头死死地攥着。狐七柔声道:“很痛吧?可能伤到了骨头,不过没关系,小伤而已,我马上帮你治。”

鬼八脸色惨白,顿了半天才低声道:“你……是蛊师?”

狐七摇了摇头,“我哪里有那个资质,老板才是真正的蛊师,我和猫三鹰六都是蛊人,身体里面种了不同的蛊。”

鬼八这才想到她方才吞蛊的模样,蛊师根本不可能接触到蛊虫,原来她竟然是蛊人。狐七又道:“我身上种的蛊叫做笑笑虫,名字是老板取的,就是可以融合其他的蛊,令秘术对我们没有任何伤害作用。而且我可以吞吃治疗蛊虫,让它们迅速愈合伤口。所以,你这点伤,其实没什么的。”

鬼八只觉她的手顺着他的背缓缓滑动,那种感觉十分异样,甚至令他忘了疼痛。他缓了一口气,道:“那样……已经很厉害了,至少可以保证在这个乱世中生存下去。”

狐七笑道:“这算什么,你不知道猫三和鹰六身上的蛊呢!猫三的蛊叫做天天笑,倘若有人要对他下蛊伤害,不但没用,下蛊的人反而会中猫三身上的蛊,然后会一直笑,永远也停不下来啦。老板说喜欢用蛊术害人的人最坏,成天算计别人,干脆让他们含笑而终,多有意思!鹰六身上的蛊叫做反转镜,对他下蛊的人蛊术立即会反弹。所以说,老板是世上最厉害的人!”

她说到老板两眼就放光,就差没叉手大叫老板老板我爱你了。鬼八听她说的神乎其神,到底是小孩子心态,还想听她多说一些,可是又不喜欢她嘴里老挂着老板,于是干脆闭上眼睛当作没听见。狐七说了半天,见唯一的听众兴趣缺缺,只得悻然闭嘴。

还是和刚才一样,狐七吞下治疗蛊,然后替鬼八疗伤。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暖暖的,好像被日光直射,奇异的是疼痛感竟然渐渐消失。鬼八试着动了动肩膀,果然一点也不疼了,狐七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好啦!你现在随便怎么动都不会再痛啦!”

鬼八瞪了她一眼,轻道:“不许拍我脑袋!我不是小孩子了!”他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动动胳膊动动腿,只觉浑身都舒泰,筋骨全部归位顺畅,南崎秘术,果然厉害。

他走去洞口,望了望外面,却见洞外是一块河水冲出来的浅滩,上面依稀还有拖动的痕迹,他心中一动,不由问道:“是你……把我们几个拖进来的?”

狐七往火堆里加了一点枯树枝叶子,点头道:“河水太急,我只有两只手,抓住了你和魏重天,奔雷我没能抓到,不过抓住也没用啦,他早就死了。你的背在坠落的时候磕中树枝,魏重天的胸口被碎石戳穿,差点就要死了。幸好临走的时候猫三给我放了治疗蛊,不然你们俩肯定一个死一个伤。”

鬼八倚在洞壁上,回头看躺在地上依然昏迷的魏重天,他的一头乱发被水冲过之后终于顺滑了一些,披散在背后胸前,月光打在上面,仿佛乌鸦的羽毛一般,黑的发蓝。狐七不经意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有些发怔。他真的很好看,比猫三都好看,原来一个少年人可以这样美丽,先前说他像女孩子,可他的神态表情却没有半点脂粉气。要怎样说呢?狐七肚子里的词汇向来贫乏,可是鬼八的美丽却让她觉得与别人都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是那种有点懒洋洋的,世故的,却又有些冷漠的感觉。他根本还是一个孩子,身材矮小瘦弱,可是此刻任何一个人看到他,都不会再觉得他只是个孩子,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奇特的东西,让人不由自主想盯着看。

她看了半天,鬼八忽然回头瞪她,依然是那种傲慢无礼的语气,说道:“你看什么?好讨厌的眼神!”

狐七撅起嘴,这个小孩,难道不会好好说话么?她伸手入怀,在里面摸了半天,终于摸出两个水淋淋的馒头,放到火上稍稍烤了一下,笑道:“鬼八,你饿了吗?来吃点东西吧。”

他却摇了摇头,“如果一直吃得很饱,以后饥饿的时候滋味会非常难受。没有挨过饿的人是不能体会那种感觉的。”

狐七奇道:“为什么以后还会挨饿?你跟着我了呀,我一定把你喂得饱饱的!快过来!”

鬼八只是摇头,脸上却微微一红,低声道:“谁要跟着你?说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狐七把馒头上的水全部烤干,用手指戳了戳,然后扬手抛了过去,笑道:“接住!和我客气什么!”

鬼八眼见一颗馒头扔过来,只得抬手接了,又听狐七说道:“难怪你那样瘦弱,原来一直都是饿肚子啊!以后要多吃点肉,你还小呢,身体最重要。”

他干脆蹲在洞口,轻轻咬了一口焦脆的馒头,舌尖尝到了苦味,可是心头却尝到甜味。他垂下浓密的睫毛,嘴唇在滚烫的馒头皮上蹭了一下,终于还是喃喃道:“我……不小了。和你一样大,十五岁。”

话音刚落狐七就跳到了面前,捧住他的脑袋左看右看上下看,鬼八被看得浑身发毛,忍不住冷道:“你到底看什么?!好恶心的眼神!”

狐七怜悯地看着他,轻道:“原来如此,可怜的孩子,你一定时常挨饿吧?以后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曲了……还有,死人财不要去发,是折福折寿的事情。我一定把你照顾好。”

鬼八涨红了脸,用力推开她,他有些慌乱,急道:“你先照顾好自己吧!一脑子浆糊还想照顾别人?”

狐七这次却不生气了,看着他只是笑。鬼八很想骂两声,又想扑上去抱住她好好哭一会,还想找个地方躲着,再也不见她。可是最后他只能低头默默啃馒头,由着她用手指当梳子替自己把头发束起来。

魏重天忽然发出低沉的呻吟声,两人急忙回头,却见他缓缓从地上坐了起来,披在身上的衣服滑下,露出他强壮赤裸的上身,原本胸口那块致命的伤已经消失,可月光那样明亮,他满身纵横交错的旧疤,看上去触目惊心,令人胆寒。

他有些茫然地四处看了看,忽然目光如电,一下子就攫住了蹲在洞口的两人,他甚至一个字也没说,可是狐七和鬼八心头都是一震,被他锐利的眼神看得有些紧张。真是奇怪,这个人分明那样丑陋,可为什么一看到他就不敢放肆呢?

半晌,魏重天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有力。他问:“奔雷在什么地方?你们是谁?”

5.亥时约

狐七呆了一下,急忙站起来要回答,谁知鬼八忽然狠狠掐了她一把,她大叫一声,急忙捂住自己可怜的胳膊,回头恶狠狠地瞪着他。

鬼八没事人似的,先走过去,装出一付天真的模样,热心地说道:“大叔,你总算醒啦,我们还以为你死了呢!我们在河里把你捞起来的时候,你和一个被劈成两半的大将缠在一起,那人早死啦!奔雷是说他么?”

魏重天盯着鬼八看了一会,饶是鬼八再鬼灵精,也被他的眼神看得背后冷汗直起。不愧是天威将军!眼神果然锐利之极!鬼八维持着脸上天真的笑容,然后故作自然地装作被他看的有些害怕,往后缩了一下。

魏重天终于放柔了眼光,低声道:“是你们救了本将……谢谢!”

狐七走过来笑道:“是啊!你当时差点就死了呢!你胸口撞在……”

“你胸口撞在石头上,有些红肿,想必是有了淤血。我们看你一动不动,就怕你死了!好在我姐姐用土法子摘了药草剁碎了涂上去,不然你还会再昏睡下去呢!”

鬼八抢了狐七的话头,摆明了就是不给她说话。她有些恼怒,这孩子又骗人!什么药草剁碎!她是用蛊术治好伤口的!

“那个……”她刚张开嘴,却见鬼八回头瞪着自己,他第一次用这种严厉森然的目光看她,狐七心中猛然一惊,话到嘴边就变成了——“那个……大叔你饿了吗?我这里还有两个冷馒头,你拿去吃吧!”

她从怀里掏出剩余的两个水淋淋的馒头,很大方地递上去。魏重天目光温暖地看着他们俩,微微一笑,那一瞬间,他们俩都觉得有些心虚。这个人丑归丑,笑起来却无比纯善温暖,他们却骗了他,于是两人都低下头去,不再看他。

魏重天接过馒头,丝毫犹豫都没有,大口把湿淋淋的馒头吞了下去。他人大嘴也大,一口一个,瞬间就吃了两个,香甜无比,好像那两个馒头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一般。狐七见他吃得欢喜,忍不住开心起来,蹲到他身边,又从袖子里掏出几个点心递上去。

“我这里还有点心,不要客气,一起吃了吧!”她向来大方,不知道小气为何物,有了好东西就喜欢大家分享。

魏重天也不客气,接过来一口两个,全吞了下去。鬼八早用大树叶从河里取了水送上,他也痛快地喝干净,最后抹了抹嘴巴,飞快起身,对他们一揖到底,朗声道:“魏重天感谢两位小朋友的救命之恩!粉身碎骨也难报此恩!”

狐七连连摆手,“不!没什么的!大家互相帮助嘛!大叔快起来!”

魏重天转身去取被脱下放在一旁的盔甲,在里面掏了半天,终于掏出一把金灿灿的物事。他转身双手递上,轻道:“受人滴水之恩,本将难以涌泉相报,唯有送上俗物,万望两位小朋友不要推辞!”

两人见他手中满满一把金叶子,璀璨夺目,不由都呆住。须知这一片金叶子就可以让普通农家过上一年的好日子!而此刻他手里起码有几十片这样的金叶子!狐七绝不是小气之辈,鬼八也不是没有见识的小鬼,可是突然这样大一笔财富降临眼前,两个人都不知该怎么反应。

狐七有些慌乱地摇手,“不……这些太……”

魏重天见他们盯着金叶子看呆了,心下不由微笑,只当他们是普通的农家少年,第一次看到金子难免慌张。他拉过狐七的手,不由分说把金叶子全塞进她手里袖子里,一面道:“请不要推辞!这是本将一点心意!万难报答两位的救命之恩!”

狐七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鬼八,她现在已经把鬼八当作军师了,完全信赖,什么事都想问问他。他微微点了点头,狐七只得把金叶子收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魏重天神态自然地坐了回去,披上外衣,笑道:“这个地方我认识的,叫做黄金滩,传说河水冲刷浅滩,会留下许多金块,所以叫做黄金滩。这里离龙尾山不远,我的部下应该会在两个时辰内找到这里,两位小朋友不用慌张。”

狐七也拉着鬼八坐了下来,问道:“大叔,你是将军吧?”

魏重天面上露出自豪傲然的神情,朗声道:“不错,本将是惠王座下的天威将军,魏重天。啊,还没请教两位小朋友的名讳?”

狐七点头道:“我叫狐七,这位叫鬼八,是我弟弟!”

魏重天笑了起来,“好古怪的名字,据我所知黄金滩附近没有居民,你们俩从哪里来?”

这回鬼八开口了,轻道:“我们……我们是……”他露出为难又害怕的神情,一付不知如何说是好的神情。

魏重天何等聪明,立即看出他们的为难之处,他慨然一叹,说道:“南崎多战乱,民不聊生,王上却关闭官道,不许百姓逃生……你们是打算去什么地方?”

鬼八轻道:“我们是打算去西镜,暂时避过战乱,等形势稳定了再回来。我和姐姐两个人跟父母失散啦……不知道何时能再遇到。”

魏重天叹了一声,怜悯地看着他俩,柔声道:“至死不忘故乡,哪怕南崎多战乱,南崎人却是四国之中最眷恋故土的,连小孩子也一样……你们不用怕,我不会责怪你们。现在情势危急,南崎的确不是安稳之处,不如先去西镜避避风头。”

说着,他从腰间解下一个小锦囊,从里面倒出好几个拇指大小的令牌,取了一个递给狐七,说道:“拿着这个令符,顺着惠王的官道走,没有人会阻拦你们。走官道快一些,也没有那么多是非。不出三年,本将一定取下南崎江山,到时候,一定要回来!”

狐七捏住那枚令符,重重点了点头。一定会回来的!她心想,而且很快!只要和通宝书局的人“切磋切磋”,老板的任务完成之后就回来啦!天底下哪儿也没南崎好,哪儿也没九千书局好。

三人又在山洞里闲聊了好一会,魏重天虽然面目狰狞可怕,言谈却甚是雅致,举手投足间豪气万千,是个真正的伟男子。狐七甚至渐渐有些喜欢这个温和的大叔,不复先前的拘谨,放心和他聊了起来,只是对之前用蛊术救人一事只字不提。

晨曦微露的时候,洞外传来了一阵阵喧哗声,似乎是许多人在叫嚷着什么。魏重天起身抖了抖盔甲,挂在肩上,回头对狐七鬼八二人微微一笑,说道:“我的部下来了,就此告辞。狐七,鬼八,我不会忘记你们的。在西镜好好生活下去!战乱结束之后,我们一定还能再见!”

狐七急忙跳起来,追到洞口,就见魏重天大步走向那些出来寻找自己的士兵,大声叫道:“我在这里!不用找了,策马回营!”

狐七怔怔地看着他翻身上马,一群人踏水而行,很快就消失在路尽头。她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觉对这个人又是尊敬又是崇拜,但和对老板的感觉又不同。魏重天让她不由自主兴起仰视的心态,好像一位敬重的长辈,老板却让她觉得十分亲近,如同家人。

“人早就走远了,你还看什么?当心眼珠子看掉下来!”鬼八的声音听起来酸溜溜地,而且冷冰冰地。秋日清晨本来就微寒,狐七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袖子却忽然被人拉住,是鬼八。他把她拉进山洞,一起坐在火堆前取暖。

“鬼八……”狐七怔了半晌,才低低叫他的名字,“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实话呢?”虽然并不指望魏重天感恩戴德,可是这样做明明是欺骗,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鬼八拨了拨火堆,冷道:“你果然不长脑子,先前奔雷和魏重天的对话你没听见么?惠王是个用蛊术控制人的君王,而且我早就听过他派人四处搜集蛊师为自己效命,如果不听从,便教其他蛊师惩罚。你不是去西镜有任务么?万一被他知道你会蛊术,还是蛊人,什么地方也别想去了,你又一付天真的脾气,被人整死了还不明不白。”

狐七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有些凉,手指僵硬地想挣扎开,可是略动了动,还是反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

“谢谢你,鬼八。我出来才几天而已,可是和你在一起,真的觉得自己好笨,什么都不知道。幸好遇到你了。”

狐七说的十分诚恳,鬼八却哼了一声,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下来,还不忘损她:“你的确是笨了点,不过看在你心肠好的份上,我就多陪你一些时候。我鬼八可是从不欠人恩德的男子汉。”

狐七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晃着他的手,笑道:“喂,鬼八这个名字很适合你哦!等我办完了任务,和我一起回去好不好?老板见了你一定十分欢喜的!这样咱们就不会再分开啦!大家热热闹闹,多好!”

鬼八未置可否,只是从她袖子里把那些金叶子全部取出来,然后分了一小半到狐七的荷包里,剩下一大半,一半放进自己的荷包,另一半塞怀里。他说道:“这些东西千万不要随便露出来,待会去官道,找一家钱庄换两张金叶子,让他们多给一点碎银子。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在南崎露富!你这人太迷糊,东西放你那里我实在不放心。”

狐七听他这样一说,干脆把自己的荷包交到他手上,笑道:“那正好,你替我保管吧!这下有了钱,你可不许再饿肚子啦!以后每顿都一定要吃肉!我要把你养胖一点,这样才好回去见老板啊!”

鬼八瞪了她一眼,不客气地抢过荷包,喃喃道:“就是被我把钱全骗走了也是你活该!一点警惕心都没有!”

他虽然口中这样没好气地骂着,嘴角却忍不住露出些微的笑意,眼神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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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九千懒洋洋地靠在软椅上,手里捏着紫金的烟杆,一整个下午的大好时光就被她浪费在吞云吐雾上了。

日落西山,她的肚子很配合地叫了起来,于是干脆放声大叫:“猫三!晚饭到底什么时候才好?老娘快饿扁了!”

她把脚翘在案上,整个人软成了一团泥,现在任谁进了九千书局都会吓一跳,因为她的毫无形象。花九千在迷霞镇也算一个小有名气的人物,她开的九千书局从来揽不到任何生意,居然还能迟迟不倒闭,坚持了许多年,加上她行为举止夸张,喜欢穿红衣服,成天打扮的妖妖挑挑,一个年轻女子这般浪荡,自然流言四起。而且书局中也没个当家的男人,平常两男两女嘻嘻哈哈,都不是正经人物,偏偏长得还都很好看,如此一来,自然招惹了许多好事之人。

南崎本身就不是什么安宁的地方,加上战乱,人人苟且偷生,什么事也都能做的出来。九千书局在六年前开张起,就纷扰不断,经常有许多无赖地痞找麻烦,打着收地皮费的名头,来调戏一番美女老板。外人只道这个花九千手段厉害,地痞们都是凶神恶煞地进去,笑眯眯地出来,好像失了魂一般。因此花九千渐渐有了一个称号——“九千魔女”,谁也不敢贸然去招惹她,也因此,没人敢和九千书局谈生意,在迷霞镇,九千书局就等于虎穴,千万不能进去的。

门被人推开,猫三一只手里拿着两叠纸,另一只手拿着锅铲,慢吞吞地走了进来。

屋子里满是烟雾,猫三被呛得直咳嗽,只得把锅铲夹在胳膊下面,捏住鼻子,一面说道:“老板你三天前才说要戒烟的,这次又要放弃了么?”

花九千面不改色,手指在烟杆上弹了弹,说道:“老娘说戒就戒,不是戒了三天么?”

是是,老板永远有理!猫三在肚子里翻了个白眼。他举起手里的白纸,轻道:“两个消息,一好一坏,老板要先听哪个?”

花九千却先没搭腔,只是抬头看了他一会。猫三被她看得浑身发毛,只得干笑两声,“老板?”他问着,她又在打什么主意?

花九千喷出一口烟,淡道:“看你的神情挺平静,狐七一定没问题了吧?昨天你那脸色简直和锅底似的。”

猫三脸皮子微微一烧,他到底奸猾一些,傻笑着蒙混过去,只道:“同僚之宜,我怎么能不关心。鹰六那小子看到狐七摔下悬崖也不去拉一把,巴巴地让鸽子发了急信回来,根本是吓人么!”

花九千晃了晃烟杆,歪着脑袋懒洋洋说道:“今天鹰六发了什么信?念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