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重要?”花九千打断她的话,难得正色道:“你太天真了,南崎这样的乱世,怎么可以随便相信人?要是被人骗了怎么办?好在他只是个少年人,万一是圆滑老练的男子那又如何?只怕你要被他连皮带骨吞下去……”

“鬼八不是这样的人!”狐七忽然叫了起来,脸色铁青,这样一声厉声叫嚷,连花九千都怔住了。狐七从来没有露出这么气愤难过的神情,她急急地,笨拙地为鬼八辩解:“他对我很好很好!什么……什么都为我着想!他说了要陪我去西镜,然后回来!我们说好了要一辈子在一起的!老板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他!?”

一辈子!?猫三嘴里的茶全喷了出来,剧烈咳嗽着,眼泪都咳得流下来。狐七还在气愤伤心,猛然站起来,急道:“就算……就算老板你们不喜欢他,我也喜欢他!我不要和他分开!我们说好的!”

她吼得眼泪都要出来,鼻子也红了,看上去好像一只委曲的小狗。花九千沉默地看了她半晌,她知道狐七喜欢鬼八,却没想到原来情根早已深种至此,她自己难道一点都没察觉么?

“啊,好吧,既然这样,不如让他来见见老娘?想把老娘的人拐走,至少让老娘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吧?”花九千拍手笑着,柔声安抚着激动的狐七:“还是说,小狐七你舍不得让老娘看他?”

狐七终于破涕为笑,抓住她的袖子摇啊摇,软软地说道:“可是鬼八这些天染了风寒,还在床上休息呢!只能麻烦老板你上去看他啦。”

花九千点了点头,摸着她的脑袋,两人起身上楼,走到楼梯口,她回头对鹰六使了个眼色,要他看着猫三,谁知猫三忽然站起来,大声道:“我也去看看他!也算书局来了新人么,怎么能不看看!”

花九千无奈,只得同意,一行人怀着不同的心思上楼,大约只有苏寻秀是最轻松的,完全抱着看戏的心态,讨厌的猫三失恋,倒让他心情大好,就差没在嘴里哼小曲了。

狐七倒是很快活,蹦跳着上了楼,推开门就欢呼:“鬼八!看看我带谁来了?”

屋内发出轻微衣袂拂动的声音,花九千慢慢踱步进去,眼前忽然一亮,却见床上半躺着一个白衣少年,漆黑长发披在肩头,面容清婉俊美之极,他乍见那么多人进来,竟然丝毫不惊惶,双目犹若寒星,飞快在众人面上一扫,很快就定定停在自己身上,显然一下子就看出自己是领头之人。

极品!花九千在心底暗赞一声,狐七果然是个好福气的,路上竟然能给她遇到这么个人物!看他的模样,大约有十四五了吧?年纪上倒和狐七很配,只是那双眼实在太过冷漠防备,他是以前遭遇过什么事情么?感觉谁都不相信的模样。

猫三从鼻子里面轻轻哼了一声,颇为不屑的样子,鬼八淡淡瞥了他一眼,却没说话,那一瞬间,花九千真有狠狠抽猫三一顿的冲动,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手下实在丢人现眼之极,不由更是对鬼八的镇定感到些微的佩服。

狐七显然丝毫没感觉到气氛的暗涌诡异,她笑吟吟地扑到床边,先摸了摸他的额头手腕,笑道:“好在没发烧啦!鬼八,老板出来找我了哦!你看你看!她是不是很好看很厉害很威风?我没说错吧?”她得意洋洋,比夸自己还要开心。

鬼八目光转到狐七身上,立即变得柔和温暖,仿佛所有的冰雪都在瞬间被春风吹化,花九千暗暗称奇,却见他轻轻把狐七的手推开,低声道:“既然是你老板,更应该好好拜见才是。”他从床头揽起外套,飞快披上,然后神情自若地下床对众人作揖行礼,口中敬道:“早闻九千书局花老板盛名,小子初见,衣冠不整,实在惶恐,还乞见谅。”

见他谈吐清雅,花九千更是惊奇,她笑了笑,轻道:“不打紧,你身体要紧,不要再着凉了,小心点。”

这番话本是正常的客套,但在鬼八耳朵里听起来却全变了味道,似乎是隐约讥讽他身体娇弱,禁不起颠簸。他脸色未变,耳朵却红了,当下什么也没说。

花九千何等精明的人,这一转念间,早已将他那些心思猜了个透,再看他对狐七的亲近喜悦又痛苦的模样,不由更是想笑。她咳了一声,朗声道:“你们几个小鬼,都给老娘先出去!狐七,别瞪,就是说你呐!鹰六,你把猫三和狐七带出去!秀秀,你也给老娘出去。”

狐七不明所以,她舍不得走,自己也不知道紧张个什么劲,只是磨磨蹭蹭。花九千推了她一把,笑道:“老娘有话要单独对鬼八说,你们几个留下来只会碍事,先出去。一会再进来,日后有的你亲近的!”

狐七不敢忤逆老板,只好和兀自不服气脸黑的和锅底似的猫三一起被鹰六带出去。门被关上了,花九千慢条斯理地转身,抽出椅子坐上去,回头也不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鬼八。他倒也当真好耐性,被人盯着都面不改色,只是坐回了床上,慢慢抱紧被子。

花九千看了他良久,终于开口,低声地,却很严肃地说道:“你这样不行,狐七没办法交给你。”

鬼八脸色一白,半天都没说话,好久才轻道:“我明白的,我什么武功也不会,无法自保,更保护不了她。”

花九千点了点头:“狐七的性子,你也明白,就算她不找事,事情也会找上她。你一天无法保护她,老娘就一天不能把人给你。”

鬼八的手指死死抓着被子,他自己似乎都没发觉,自己的手指在一个劲发抖。他顿了半晌,才低声道:“我明白的,送她到西镜之后,我立即就会离开,绝不留恋!”

花九千却摇头:“你没明白。我只问你一句,你喜欢她,对么?”

鬼八白玉一般的脸颊终于开始泛红,嗫嚅了半天,竟然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花九千等了半天,终于不耐烦,跳起来一把捧住他的脸,直接问到他鼻子上,瞪着他的眼睛又问一遍:“你喜不喜欢她?给老娘说实话!”

鬼八吓了一跳,实在想不到这个妖娆的女人说动手就动手,难怪狐七那么喜欢和人亲近,原来都是和她学的!由于被吓到,他倒很快说出实话:“当然喜欢!”说完了又后悔,墨玉一样的狭长眼睛眯了起来,又是羞又是尴尬。

花九千哈哈大笑,勾起他的下巴在他脸上用力揪了两把,趁他变色发作之前,又正色道:“有你这样一句话,老娘倒也放心不少。狐七喜欢你,老娘第一次看到她为了旁人和书局里的人发脾气,你不可以让她失望伤心,明白么?”

鬼八默然,什么也没说。他低头看着自己纤细的手掌,他没有能力保护她,甚至无法抱起她,这样无用的他,怎么背负沉重的喜爱?狐七的喜爱让他无比幸福,却又无比痛苦,有时候他甚至会恨为什么要和这样一个人相遇,何不让他从此就放纵沉沦下去?

他正想得出神,脑袋上忽被人拍了拍,花九千有些疼爱地摸着他的头发,柔声道:“虽然你我今天第一次见面,但你既然叫了鬼八这个名字,从此就是九千书局的人,老娘一定会罩着你。现在老娘暂时无法允许你和狐七再亲近下去,你明白老娘的意思。”

他点了点头,有些摸不透她的心思,她到底想说什么?到底是来拆散他们,还是撮合?

花九千忽然说道:“你听过南崎双阳镇的罗太真么?”

鬼八一愣,想了一会才犹豫道:“好像有过耳闻……听说是一位异人,星相八卦九宫无一不精。”

花九千从怀里掏出一张粉红小笺,用指甲在上面划了几道古怪的痕迹,然后折叠整齐交到他手里,笑道:“带着这张拜帖,去找他。能不能做他的弟子,就看你的运气了。……对了,你多大?”

鬼八实在想不到她竟然会让自己拜那个异人为师,当下只是顺着她的问话答:“还有一个月就满十五了。”

花九千呵呵一笑,摸着他的脑袋轻道:“老娘允许你十六岁之后回来找她,鬼八,你要快点长大,长成真正的男子汉,那样,老娘才能放心把狐七交给你。不过你可别回来太迟了,不然狐七可就要被人抢走咯!”

她笑得调皮可爱,还有一点点的坏。鬼八怔怔看着她,混沌莫名的前途忽然被利刃劈开,他一身的茫然飘零,终于在这一刻找到前进的起点。他紧紧捏着手心里的粉红小笺,只觉心跳的厉害。

良久良久,他才轻道:“好的,我今天就启程去双阳镇。可是,之前我想再见狐七一面。”

花九千弹了一下手指,朗声道:“门口那几个偷听的小鬼!都滚进来吧!”

门立即被人打开,狐七和猫三两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刚才门口什么都没听到,进来见鬼八神色如常,她不由稍稍安心。

“鬼八!老板!你们说了什么呀?”狐七快活地问着,没心眼地往鬼八身上靠过去。他握住她的手,只是笑,很久很久都没说话。

“狐七,我今天要走了。”他在狐七笑得最开心的时候轻轻说了一句。

那一瞬间,他好像清楚听到她脸上笑容破碎的清脆响声,眼怔怔看着她脸色变得苍白,露出只有初懂情的女孩子才会拥有的痛苦眼神。

23.醉朦胧

狐七的眼神让鬼八以为她马上会哭出来,又或者是扑上来大叫大嚷不给他走。她第一次这样看人,那种目光几乎令他张口说出反悔的话。可他还是沉默了,静静地,微笑地看着她。

狐七忽然垂下眼睛,一颗闪亮的水珠飞快坠落,无声无息地染进棉布衣服里。没有人看见,除了他。她猛地抹了抹脸,轻轻说道:“老板,我不能去西镜出任务了。我要和鬼八一起走。”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怔住了。花九千蹙起眉头,带着责备的语气说道:“荒唐!狐七,你什么时候能长大一点……?”

“我不要他离开!”狐七飞快打断她的话,又是伤心又是难过。她怔怔看着花九千,眼泪从脸上滑下来。她自己似乎都被吓住,呆了半天才颓然道:“老板……你为什么不喜欢鬼八?为什么要赶他走?”

花九千叹了一口气,揉揉额角,疲惫地说道:“小狐七,要和你把一切都解释清楚太困难了。让鬼八和你说吧。但你记住,鬼八不是你的东西,他是个人,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前途,难道你希望他以后什么也不做只是陪着你?你知道他想要什么吗?真的知道么?”

狐七被问住,然而心里隐隐的埋怨却让她还忍不住想回嘴,还没说出来,花九千已经摆了摆手,扯住一旁看戏看得正入迷的苏寻秀,转身就走,一面道:“鬼八,你和她说。老娘这个恶人得胜,要下去喝庆功酒。秀秀!你陪着!”

苏寻秀正看到精彩的地方,冷不防被她拉得踉跄出门,兀自不甘心地轻叫:“为什么总是小爷陪着?!好差事从来没小爷的份!”他一边叫,一边还伸长了脖子往屋子里瞅,只想知道这出戏文究竟结局如何。

“闭嘴!跟上!”

冷冷的两句话,苏寻秀万般无奈,只得摸摸下巴乖乖转身。不是他乖巧,这叫做识时务,明白么?花魔女是能随便忤逆的吗?除非他还想再一次徒步跑个几十里路。苏寻秀现在越来越怀疑自己被虐待上瘾了,这真是一个糟糕的开端。

另一边,鹰六早就乖觉地强拽着愤愤不平的猫三下楼,兄弟那么多年,他自然知道猫三此刻的难过,当下买了两坛上好的女儿红,两人一声不吭地喝闷酒去了。

屋子里恢复安静,或者说——死寂。没人说话,狐七用力擦着眼泪,好像赌气似的,明明在哭,还要作出一付我根本没哭是你看错的样子,那看上去真是可怜又可爱之极。鬼八显然也这样觉得,所以他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低声道:“别哭啦,不是要过一个开心的大年么?再哭下去,各路神仙可就要划船了。”

狐七吸了吸鼻子,虽然还是很难过,却忍不住好奇抬头问他:“……划船?为什么?”

鬼八微微一笑,她鼻头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说话带着浓厚的鼻音,这样的狐七虽然第一次见,但一如他的想象,她就是哭起来,也有着十分的狐七味——天真又不羁,莽撞又纤细。

“笨,你的眼泪发成大水,让那些神仙怎么走官道?人家只好划船了。今年咱们要是没福气,可都是你的错。”鬼八捏了捏她的脸,忽地又搓了搓,把她的眼泪用手指抹掉,“狐七,不要怪老板,相反,我还要感激她。是她给了我一个机会,我一定要珍惜。”

狐七不解地看他,他看上去并没有多少伤心,眼睛里反倒闪烁着酬躇满志的光芒。老板说她不知道鬼八想要什么,或许真的说对了,她从来也没想过鬼八除了吃饭长身体之外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换句话说,她可能根本都不了解鬼八,一点点都不了解。想到这一层,她又忍不住伤心,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鬼八怎样也擦不干了。

“唉,狐七……”他长叹一声,甩了甩她耳边的小辫子,“我还会回来的,你不要哭的好像我马上就要死了一样好不好?”

狐七抽着鼻子,急道:“谁说我哭了!我没哭!你才不会死!”她狠狠揉着眼睛,半张脸都给她揉红了。

鬼八忽然抓住她的手,正色道:“我一定会回来的,狐七。我有一个今生非得到不可的物事,可是现在我太弱了,没有资格得到她。但我不想放弃!你明白么?那是我最想要的!豁了命出去也没有关系!”

他的手骤然收紧,狐七的手腕甚至被他捏得开始发痛,她心中似明白非明白,一层迷雾笼罩,她依稀窥见了什么,却忽地又看不清。她忍不住瞪圆了眼睛看他。鬼八第一次这样正经地,甚至可以说是严肃地看着自己。那藏在他漆黑眼睛最深处的到底是什么?她不知道,只觉得热烈而且灼人,她的心脏都忍不住被感染,开始急促地颤抖起来。

好久好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那你是要去什么地方?为什么要走呢?你……你想要什么?我可以帮你啊……一定要走么?”

鬼八闭上眼睛,微微摇头:“狐七,这事天底下除了我自己,谁也帮不了我。我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但我保证,很快就会回来,等我回来之后,咱们就再也不分开,好不好?”

狐七被动地点头,依旧迷茫地问道:“那……你要走多久?十天够不够?”

鬼八笑了起来,捏了捏她的下巴:“你当是玩家家酒呢,十天?多则两三年,少则一年,我必然回来。那时候,你可别不理我。”

“不会的不会的!”狐七激动地拉住他的袖子,“我永远都不会不理你!你是我弟弟啊!哪里有姐姐不理弟弟的!”顿了顿,她又苦着脸轻道:“两三年……那之后我都老啦!一定会难看极了……”

鬼八终于忍不住喷笑,狠狠甩了甩她的小辫子:“什么老了!你才多大!让你家老板听到,一定要气死的!”

狐七懵懂地点头,鬼八看了她许久,终于轻轻抚着她的脸,柔声道:“狐七,我一定会回来的,所以别伤心啦。对了,这一路过来你帮了我好多,现在我要给你奖励。来,把眼睛闭上,绝对不可以睁开啊。”

她乖乖闭眼等了半天也不见任何动静,刚要开口问,左边脸颊上忽然一热,她吓了一跳,急忙瞪圆了眼睛,却见鬼八秀长的睫毛几乎要擦在自己眼皮上,温热的呼吸喷在脸上痒痒的。她“啊”了一声,本能地往后退。鬼八一把抓住她耳边的小辫子,飞快在她脸颊上印下一吻。

狐七呆住,不明所以,但脸却慢慢开始发烫。她捂住滚烫的两颊,嘴唇蠕动,这次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被他嘴唇碰过的地方又麻又热,好像有羽毛片在刮。这感觉实在新鲜又让人觉得心跳,狐七怔怔地看着鬼八勾起的嘴角,一时恍惚,竟觉是在做梦。

“……给你留下一点记念,省得你最后忘了我。”他虽然是这样笑着说的,但狐七很清楚地看到他红艳艳的耳朵。鬼八害羞或者生气的时候,最先红的不是脸,却是耳朵。不知怎么的,看到他害羞,狐七自己却开始放松了。她用力点了点头,两人孩子气地勾起手指,相互约定绝对不能忘记对方,总有一天要重逢。

他们在楼上又哭又笑的时候,花九千正在楼下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七年的梨花白,放在瓷杯子里沉淀出浓郁的香,闻一下都要醉了,她却完全当水来解渴,没一会桌子上就堆满了空酒瓶,一旁的苏寻秀只有目瞪口呆沉默的份。

见她仰头又喝干一杯,抬手去拿新的酒壶,苏寻秀再也忍不住说道:“一个女人,又是烟又是酒,难看死了!你又不是她娘,管她爱谁谁?就算亲生父母,也不能强扭孩子去喜欢其他人吧?”

花九千摇了摇手指,轻笑道:“秀秀,你错了。老娘不是生气,而是开心。”她从袖子里取出烟筒,刚要拿火折子,一直躲在旁边偷看美人的小二早就乖觉地送上火,被她笑着瞥了一眼,他腿都要软,魂飞天外地飘回柜台去了。

花九千深深吸一口织辉草的烟,鼻子里嘴巴里喷出淡青色的烟雾,她的眼睛在雾气后面闪闪发光,笑得弯弯的。

“狐七这孩子,老娘也算看着她长大。”她拨弄着烟杆,白玉般的脸上浮现一层淡淡的红晕,比平时多了一种亲切柔和,“她那种天真的脾气,让我们都很担心。这次派她出去,也是为了让她长点见识,避免以后被人欺负。老娘能罩她一时,总不能罩她一辈子。她总要长大嫁人。”

她顿了顿,又道:“先前都想着让猫三来照顾她,他们也算青梅竹马,猫三又那么喜欢她。在老娘看来,狐七压根就分不清喜欢不喜欢,所以我也没担心过他们的事。不过么……事实看来,我错了。”

狐七不是分不清喜欢不喜欢,她只是一直没喜欢过,而她这样的人,一旦动了感情,便是撞上南墙也不回头的。真正喜欢一个人或许不会很困难,可是要找到一个同样真正喜欢自己的人,却无比困难。两情相悦,从来都是接近神话传说那样稀少的。

“老娘只盼着书局里的人幸福,狐七的幸福就是她想要的东西和人。就是上天入地,老娘也要帮她到底。”她闭目,灌下最后一口梨花白,最后的最后,酒里却是带着苦涩的味道。眼前隐约浮现出一些画面,她有些恍惚。上天入地都要帮她到底,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

“那……书局里的人都快活了,你呢?不要告诉我什么你的幸福就是他们都幸福,这种鬼话小爷一个字都不相信。”苏寻秀一时口快,把心里的想法问了出来,问完又觉得自己无聊,管她死活呢?他咬住舌头,后悔极了,感觉是自己暴露了什么秘密在花魔女面前似的。

花九千默然,她慢慢支着下巴,懒洋洋地半趴到桌子上,好像在很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半晌,她才小声地,用一种类似耳语的声音说道:“我……我的幸福……我不知道幸福是什么……”

为什么?!怎么会?!苏寻秀差点跳起来,伸手就去抓她的肩膀,不知道是想用力把这个不对劲的花魔女摇醒,还是抱她一下。花九千忽然转了一圈烟杆,手里的杯子“砰”地一声用力掼在桌子上。她猛然起身,说道:“猫三那小子在什么地方?老娘差点忘了他还在伤心呢!走,秀秀!咱们去找他喝酒!”

还要喝?!苏寻秀骇然瞪着桌子上那堆酒壶,她还是不是人?!花九千早就抓住他的袖子,大约还是喝多了,她半个人都有些软,贴上来,踉跄不稳。他下意识地扶住她的腰身,嘴里喃喃道:“小爷可不喜欢女酒鬼……喂,你没事么?还是赶快上去休息吧!刚才是谁说要过年的?是想大家都醉醺醺地倒成一团么?”

“没……没事!”她揉着发烫的额角,梨花白的后劲冲上来,她从脸到脖子都泛起粉红色,双眼滟滟欲滴,似笑非笑。苏寻秀吸了一口气,差点要本能地捏一把,好在及时刹住色狼本能。非礼花魔女?除非他长了豹子胆。

花九千好像完全不知道他转了九百转的心思,只是一个劲往他身上靠,嘴里笑道:“猫三呢?三……三是个好数字啊……这个名字老娘喜欢!三……三……三大夫……”她忽地喃喃起来,苏寻秀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什么,低头去看她,却见她满面的茫然之色,无措之极,好像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道了。

她醉的够呛!苏寻秀在心里暗骂一声,一把抄起她的两条胳膊,将她往楼上拖。她完全没了气力,软绵绵地,闭着眼睛死死靠着他,忽然轻轻说道:“秀秀,你现在还想走么?”这句话居然问得十分清楚。

“废话!你说呢?!”苏寻秀没好气地踹开房门,不客气地把她整个人当作麻袋丢上床,“你以为小爷喜欢待在你们那个破烂书局里面么?!你要是解开我的蛊,我绝对掉脸就走!”说完还把被子狠狠罩在她头上,坏心眼地想着干脆闷死她得了。

花九千动了动,抬手扯下被子,她还是闭着眼睛,嘴角却勾了起来。她轻道:“你说谎,我知道的。”

苏寻秀真的跳了起来,又恼又怒,急道:“放屁!听你胡扯!醉鬼就睡觉去!少在这里磕牙!”

“你要是说绝对不会走,我就知道你肯定要走……你看,秀秀……咱们真像,就喜欢说谎,让人家来猜我们的真正意思……”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你……不走的话,真是……太好了。”

就算苏寻秀这般老辣的货色,这会都有点脸红心跳,多少年没红过的厚脸皮竟然蠢蠢欲动。他憋了半天,才结巴道:“你……在……胡说呢!安静点!睡觉!”

没人回答,他低头一看,花魔女早就打起深沉香甜的呼噜了。

“……这个臭女人……!”

24.好男人

鬼八走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他没有做最后的告别,深夜一个人悄悄离开。第二天早上狐七如常去他房里叫他吃早饭的时候,才发觉他已经不在了。

大家都以为狐七会再痛哭一场,猫三甚至特地换上新衣服等待小狐七扑进自己怀里寻求安慰,反正随他们怎么说,他是不想放弃的,男未娶女未嫁,大家都是公平竞争么!可惜他再次失望一把,狐七非但没哭,反倒笑眯眯地给自己带了油条豆浆,看上去倒比平时还精神。

趁着鹰六埋头狠吃油条,猫三抬头去看她,想从狐七雪白粉嫩的脸上找到一点伤心的痕迹,那样他就可以趁虚而入…哦不,是公平竞争!谁知从鼻子到眼睛都看一遍,就差没把她眼皮子翻过来看了,他也没找到一点狐七哭过的痕迹。猫三不甘心地咳了一声,正要说点感性的话,忽听狐七叫了一声:“猫三!你换新衣服了!好漂亮!”她扑上来左摸右揉,羡慕地叫道:“是神织坊的做工!天啊!真是好看极了!”

她发现了?猫三一时被夸得头昏,飘飘然地笑道:“怎么样?我也算玉树临风一个美男子吧?”

狐七连连点头,几句猫三你最帅,猫三你越来越英俊的话吹得他差点翘尾巴飞上天,等回过神来的时候,狐七早就吃完了早饭端着盘子出门了。猫三赶紧追上去,叫道:“狐七,等等!你……你还在伤心么?要是……要是难过的话……我……我随时可以陪你……”说着说着他的脸皮子开始红了。奇怪,他和任何人说话,说什么鬼话都不会动色,为什么独独对狐七毫无办法?每次只要被她单纯的眼睛一看,他就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

狐七回头看他,大约是从他眼睛里读出了关心,她粲然一笑:“谢谢你,猫三。我知道你们对我最好啦!”她转着手里的盘子,又道:“我一点都不伤心了,老板说得对,鬼八有他想要的东西,要是真关心他的话,就该让他自己去追求。他不是我的宠物……不管怎么说,我们都约定了两年后见面,到时候再也不分开!猫三,你别担心我,这次出来,我也懂得了许多东西哦!我是不是比以前聪明了好多?”

她笑吟吟地问着,可惜猫三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两年之后重逢再也不分开的消息强烈震撼了他,他的脸色又开始惨绿,觉得穿着一身新衣服的自己像个大傻瓜。狐七等了半天不见他说话,也不觉得奇怪,反正猫三向来都是个怪人。她哼着小曲子径自下楼找老板玩,留下伤心欲绝的猫三,回屋子找鹰六大吐苦水,倒霉的鹰六又陪他喝了一上午的闷酒。

花九千昨天喝多了,早上起来的时候自觉失态,干脆不叫苏寻秀来了,一个人在楼下喝茶吃点心,见狐七笑眯眯地跑过来,她不由笑道:“怎样了?还生老板的气么?”

狐七用力摇头,抓住她的袖子轻轻摇,低声道:“老板,都是狐七不好,不该对你发脾气的……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太笨了,那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花九千慢条斯理地点头:“的确,你是够笨的,让我们操了不少心。”

狐七撅起嘴巴,她自己说自己笨可以,老板一说她笨她就委曲。花九千笑着捏了捏她粉嫩的脸,说道:“不过现在有了个鬼八,烫手山芋交给他,我们真是轻松不少。”

两人说了好一会闲话,狐七忽然说道:“老板,你们是出来找我的吧?现在找到了,我也没事,你……身体不太好,不方便颠簸,还是赶紧回书局吧。我今天就赶路到绿云渡口,很快就到西镜啦!”

花九千敲着手指,叹道:“之前一路都有鹰六暗中护送,老娘倒也不担心,何况你旁边还有一个老人精鬼八。以后可没人陪着你了,真的没问题么?”

“绝对没问题!老板,我也长了许多见识,别老把我当小孩子嘛!”狐七酬躇满志。鬼八走了之后,她想了很多,以前她总是毫无防备,让别人为自己担心,以后再也不会有鬼八在旁边提醒自己要提防什么什么了,什么都靠自己。这样想来虽然伤感,但她却宁愿这样,她从未像如今这般盼望自己成长,最好快点长大成人,快点见到鬼八让他刮目相看。

花九千见她信心百倍,不由舒了一口气,她还一直担心狐七一蹶不振,想不到这丫头挺坚强的。她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你就去吧。老娘暂时还不回书局,好些年没出来游玩了,想透一透气。我先让鹰六回去,你路上有什么突发情况,千万要传信回去,知道么?”

狐七流水价地点头,花九千又嘱咐了她几句,便陪着她上去收拾了包袱送她出门。狐七要去找猫三他们告别的时候,被她拦了下来,她说:“不用这样正式了,反正很快就回来。猫三这两天心情不好,你就别去烦他了。”

谁说他心情不好?早上还和她有说有笑的呢!狐七刚要反驳,花九千拍了拍她的脑袋,叹道:“有些事情,你还是不明白。不过也好,省得烦恼。快走吧,不然天黑了还找不到驿站,大冷天的露宿么?”

一直把狐七送出门,她才松了一口气。一切都顺利,狐七平安,鬼八有了出路,虽然猫三伤心,但以他的性子,不会难过很久。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太顺了,倒让她隐约开始不安,她的直觉向来很准,这次的不安藏得如此隐晦,她也毫无办法。是不是让鹰六继续护送狐七比较好呢?可是书局那里也需要人照应,猫三魂不守舍的根本不能办事,苏寻秀是被她束缚住的魔王,压根不能用。如果她自己回去,狐七再出什么事情,她只怕赶不及,但一帮子人浩浩荡荡去西镜也太显眼了,只怕会招惹是非,这样也失去了磨练狐七的意义……

她想得出神,怎么也想不到一个两全的法子驱走不安。苏寻秀下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花九千坐在角落里端着茶杯,露出从未有过的呆气。他暗自好笑,走过去一屁股坐下来,嚷嚷道:“喂,人也找到了,咱们接下来去什么地方?”

花九千微微一惊,抬头见是他,老练如她,想起昨天喝醉的事情也有点尴尬。她敲了敲手里的杯子,却不答他,只是轻道:“昨天……麻烦你了。”

她甚至做好了被这坏心的魔王嘲笑一通的打算,谁知他竟然失手打翻了茶壶,热茶泼了一身,看起来竟然比她还尴尬。他一面急急拍着胸前的水珠,一面低吼道:“说什么废话呢!到底要去什么地方?!你说不说?”

花九千有点吃惊,还有点好笑,方才的一点尴尬也没了。她转了转眼珠子,靠到椅背上,慢条斯理地看着他笑,苏寻秀被她笑得浑身发毛,当下涨红了脸,用力一拍桌子,站起来就走:“毛病!不说就算!”

“秀秀!”她在后面故意叫这个可恶的小名,“原来你真是个好男人,老娘之前可看走了眼。”

苏寻秀捂住耳朵,逃也似的飞奔上楼,万般后悔为什么自己要去招惹她。他忍着肚子饿,干脆躲在房里不出来。他现在越来越没办法和花魔女针锋相对了,不知道是她变厉害了还是自己嘴巴变笨了,反正如今他好像有点拿她没办法的样子。事情是越来越糟糕了,他想不出对策,只能往下陷,由着她身上千万条降魔符咒罩下来,一圈圈困住他,越久就越挣脱不出去。

最后还是一身酒气的鹰六来找他,说上路了,还塞给他两个包子,据说是花魔女良心发现,知道他没吃饭,特地送过来的。苏寻秀赌气把包子丢了,就是不吃。出门看到醉成一团泥的猫三,整个是被鹰六架上车的,他嘴里还说着胡话,一会哭一会笑,像个疯子。见他这种狼狈模样,苏寻秀的心情居然很可恶地好了起来,反正他看到人家倒霉伤心,自己就会开心无比,天生的脾气,改不了。

心情变好了,肚子就更开始叫唤,他买了许多包子,靠在车壁上一口一个吃得香甜。猫三在旁边闹了半天,终于也睡着,花九千嫌他身上一股酒臭,直接踢到角落里。马车行了许久,倒也没什么事,苏寻秀在车里晃啊晃,肚子又吃得饱饱的,忍不住就开始打呵欠,眼皮子一个劲往下掉,正晕乎的时候,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喧哗,马车猛地停了下来,他差点一头撞到对面的车壁上,不由捂着额头想骂几句,忽听花九千低声问鹰六:“什么事?”

鹰六轻道:“是官兵,许多人,咱们得让道。”

官兵?花九千有些吃惊,今天还是大年初二,南崎朝廷向来都不会在大年期间动兵马,这次怎么例外了?

她把窗帘揭开一点,往外看去,却见对面街角那里行来数十个着红衣的官兵,是皇宫里的人,御林军才会穿红色。为首的那人骑着黑色骏马,着暗金色长袍,上面纵横绣了南崎名花姜玺花,那是皇宫内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绣的花纹,看起来这人是个不大不小的皇宫内官。花九千上下打量那人一番,却见他左盼右顾,神气无比,态度嚣张,就好像八辈子没这样威风过一样。这人年纪倒不大,二十五上下,也难怪他这样傲慢,年纪轻轻能做五品官员,确实应该骄傲一些。

她刚要放下帘子,忽听那人朗声道:“奉惠王旨意,前来通缉要犯!你们这些贱民都给我看仔细咯!要是有谁知情不报,休怪本官无情!”说完他刻意撩了撩袖子,露出腰间配戴的一枚镀金华美匕首。原来是皇宫内的佩刀四品侍卫!难怪耀武扬威!

花九千听他口音古怪,官话说得不是很好,因极少能听到这种口音,偏偏她觉得有点熟悉,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就见那人取出一沓白纸,吩咐手下的士兵贴到各个告示栏上,然后他举起手里剩下的一张告示,上面画着两个人,惟妙惟肖,花九千乍一见画上的人,大吃一惊,竟然是鬼八和狐七!他们怎么成要犯了?!

那人指着画上的两人朗声道:“这两人是惠王御笔亲批的要犯!任何人一看到立即报官,不得延误!尤其是这丫头!”他用力点了点狐七的画像,再把告示递给旁边的手下,让他贴在墙上。然后又说了许多废话,大多是如果不照办怎么怎么惩罚之类的,周围的行人都敢怒不敢言,隐忍着等他离开了,才有人低声咒骂:“狗腿子!借了两根鸡毛真当自己成了凤凰么!”

花九千放下帘子,心神不定地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想起来这人的口音是哪里的了,难怪她觉得熟悉又陌生,竟然是安明村的!这人十有八九是狐七嘴里的那个维可!被鬼八撇下之后不知怎么的突然发达起来,就开始含恨报复……姑且不说他是不是小人,现在的情况只怕糟糕之极,惠王强行招揽蛊师,想必这次是借着要犯的名义来强捉狐七!如果她不从,只怕会受罪!但狐七不是蛊师!如果让惠王身边的蛊师发现她是个珍贵的蛊人,事情只会更糟!

鹰六在外面低声道:“老板,怎么办?狐七成要犯了!鬼八那里只怕也危险!要不咱们追上狐七一起走?”

花九千摇头:“别!这人只是个佩刀侍卫,惠王不可能完全信任他,后面一定还有人在策划!要弄清后面的人是谁才好动手,否则只会打草惊蛇!你和猫三都是蛊人,虽然身手比狐七好,但绝对无法和众多官兵争执!要是被他们捉走,更完蛋!让我想想!”

一直沉默的苏寻秀忽然开口说道:“有什么好想的?你那破烂书局也没什么秘密,就让它空着罢了。鹰六去护送鬼八,咱们追上狐七,暗中观察。鬼八什么都不会,惠王要了也没用,狐七才是重点。你这个老板怎么能不亲自上阵保护?”

花九千沉吟半晌,再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得点头:“也好……鹰六,你立即往双阳镇那里赶,务必保护鬼八!”

他答了一个是,立即没了声音。花九千无奈看着烂醉如泥的猫三,暗骂一声,干脆站起来,开了小门要出去。苏寻秀奇道:“你做什么?”

“驾车!难道指望马匹自己跑么?”花九千没好气地说着,刚说完袖子就被他拉住了。苏寻秀笑道:“你出去驾车?去之前先换一身朴素点的衣服好不好?再用点泥把你那张脸弄花,不然咱们到天黑都出不了这镇子啦!”

花九千不耐烦地正要瞪他,她现在心情很不好,如果他再招惹下去,她会无法控制怒气了!苏寻秀指了指自己,露出满口白牙:“一个大活人在这里,没看到么?我来驾车。”

花九千愣了一下,倒没想到他竟然在这时愿意帮自己。苏寻秀不等她答话,早就闪身出门,身法轻巧之极,一下子就坐到驾车位子上,煞有其事地拿起马鞭,轻轻一挥,停了半天的马车又开始稳稳地跑动。

花九千慢慢坐回去,靠在车壁上,良久,她才轻道:“秀秀……你……”

“别叫这个恶心的名字!”苏寻秀在前面没好气地说着,“别想多了,小爷只是看不惯你们南崎的烂朝廷罢了!偏要和它作一下对,根本不是想帮你!”

她终于笑了起来,软绵绵地靠在车壁上,好像这样就能和他背对背坐着一般。

“……嗯,我也觉得你不会帮忙,你别把马车往反方向驾驶咱们就该谢天谢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