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奶奶的眼泪、我的眼泪,大雨一样浸透那个干燥闷热的夏天。

尽管新家宽敞得离谱,更离谱的是,我竟然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尽管这样,我仍然觉得自己像一个突然被丢进陌生牢笼里的小怪物,时刻露出装腔作势的獠牙,准备与这个崭新陌生的环境抗争到底。

于是入学后没多久,我就成为了学校里开家长会时的会议主题。大会围绕着我“不合群”“殴打男同学”“觉得小兔子很好吃而不是很可爱”“竟然创立青少年黑暗组织并号召同学加入”等问题展开激烈的批斗和规劝。

事实上也不是没有硬撑过,也不是没有努力过,那股不死心的劲头也不是没有出现过。但是拼了老命(s)拿了一张只有八十分的试卷又有什么用?

当我拿着那张令我骄傲的试卷,以为会得到些许,哪怕仅仅是一个眼神的赞许。却在阮云贺因为只考了九十八分而焦虑的时候,被老妈轻而易举地丢进垃圾桶里。而搭配的台词是,你这个孩子怎么这样烦,没看见我在为你哥哥担心吗?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大概就是那个时候,我明白了妈妈喜欢哥哥远胜于我。

没有用的,不是原本就不喜欢读书吗?再努力也无法投射出哥哥的影子吧,硬撑着究竟是想要证明些什么呢…

放弃吧。

死心吧。

没有用的。

十二岁的我噙着眼泪转身跑进房里。

新房子里的灯很暖,比起乡下的昏黄来得洁白,也来得刺目。

是的,就是在那样的灯光里,我看见小怪物一样的自己,捋顺了根根直立的毛发,拔去了坚硬锐利的指甲,然后(s)人模人样地奔赴一场荒芜的盛宴。

直到现在,我理所当然地长成了一个波澜不惊的姑娘,即使邮箱里有几百封未读信件,依旧可以心安理得地喝着咖啡,点开其中一封稿件(s)慢悠悠地读下去。

可可把一沓文件放在我的面前,然后,迫不及待地对着我的耳朵小声催促,快说快说快说,你和宫屿究竟有什么**!

我笑,瞎想什么呢,只比陌生人多打过一次照面。

切,你骗鬼呢!可可白了我一眼说,那天他看你的眼神,可不只是打过一次照面那么简单。

第二章 世界的事(2)

第二章 世界的事(2)

那双桃花眼看谁都会让人觉得不简单吧。我不以为意地说。

正说着手机响了,我按下接听键听见一把好听的声音说,云喜,我是宫屿。

宫屿?啊…你好,有什么事吗?疑问句才出口,可可就以母豹子的敏锐速度嗖的一声竖起耳朵贴了过来。

电话那头传来爽朗的笑声,中午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旁边的可可也一起来,人多热闹些。

我这才意识到他似乎在看得见我们的地方,四下环顾后,我把视线移到巨大的玻璃窗外,果然就看见宫屿笔直地站在楼梯扶手旁(s)朝我们挥手。

正犹豫着,可可已经露出极亢奋的表情抓起凳子上的包包扯着我走了出去。

这一天的阳光很好,暖暖地照耀着这个城市。

吃饭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宫屿已经和我们公司签订了出版合约,老板特地空出三楼的位置(s)给他当私人画室。

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宫屿慵懒地卷着面前的意大利面笑着说。

可可倒吸了一口气,挥舞着叉子抗议,喂喂喂,宫屿,你笑成这样子是什么意思啊,小心我告你蓄意**哦!

宫屿依旧笑容可掬地说,荣幸之至。

可可叹气,唉,生不逢时啊!我男朋友要是有你一半的萌点我就死而无憾了!

我被可可夸张的语气逗得大笑,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过宫屿的脸庞和神情还真是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小动物啊,就是那种毛茸茸的、眼神温良的小动物。

那顿饭吃得很尽兴,人生在世吃一顿如意饭也是一种难得,所以和宫屿熟悉起来,仿佛就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每天中午,宫屿都会慢条斯理地从三楼的楼梯一节一节地走下来,穿一件不是白色就是黑色的上衣——这导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他是一个色盲,而他的人生就是一个色盲变成大画家的励志故事——然后,走到我的办公桌前,语气温和地问我,中午想吃什么?

我一直把它当做一个疑问句,而不是一种委婉的邀请来回答,中午啊,想吃楼下的麻辣烫!

在接连吃了一个星期的麻辣烫之后,宫屿的脸彻底变绿了,是真的很绿的那种绿。对此我挺不以为然,你不爱吃麻辣烫就说嘛,干吗摆一张绿色的臭脸给我看。

直到那天下午,宫屿因为连续腹泻晕倒在画室里,我才明白他脸绿的真正原因。

因为这件事我差点被可可戳穿了脑门,她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教训我,你说说你,啊?阮云喜同志,人家好歹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子弟,那肠胃的构造能和你这个粗人的肠胃一样吗!你倒好,差点用麻辣烫把人给谋杀了!

我辩解,我既没有求他吃,也没有强迫他…

可可用一种简直把人当猪看的眼神(s)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吼道,你不知道男人为爱是可以含笑饮砒霜的吗!你太过分了阮云喜,仗着人家喜欢你就用麻辣烫玩他的命!

她这一吼,铿锵文艺,气壮山河。

等我下班的时候,宫屿喜欢我的事就已经在全公司广为流传、家喻户晓了。

所以说,绯闻的力量是可耻的。

作为差点用七碗麻辣烫谋杀了公司头牌画手的凶手,我带着深深的自责和愧疚之心,决定去医院看看宫屿。

当我拎着果篮走进医院的时候,医院的走廊里静悄悄的,清淡地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从小我就特别喜欢闻消毒水的味道,淡淡的,庄重而严肃,是生命的降生和弥散时特有的味道。

我记得初二那年有一堂作文课,题目是“我最喜欢的味道”。大部分同学在老师的提点下很快地写出“母爱的味道”“家的味道”等煽情而又感人的内容,只有我一个人写了“最喜欢兑了水的消毒水的味道”。

第二章 世界的事(3)

第二章 世界的事(3)

好变态啊(s)阮云喜,你怎么会喜欢消毒水味?

喂,我说,你该不会是吸血鬼吧?哈哈哈。

在整个班级并无恶意的嘲笑声里,我忽然发觉自己心里的那头小怪兽其实一直都没有死,尽管我费尽力气将它打压在心房最黑暗最静谧的地方,但是没有用,它时常会冒出一对尖尖的耳朵,或是充满危险信号的尾巴。

它一直藏在我的心里,随时准备好张牙舞爪地冲出来。

只有阮云贺,也只有他,才会在我试图撕烂作文本的时候(s)一本正经地揉着我的头发告诉我,很特别啊,消毒水的味道让你这么写出来好像还真的很好闻!

——很特别啊。

当我被心里的那头小怪兽折磨得烦躁不安的时候,这四个字险些催出我的眼泪。

那只张牙舞爪的小怪兽终于安静下来,我半信半疑地问他,真的吗,哥?

当然是真的。阮云贺穿着高中部的白色校服(s)席地坐在我身边,声音温和地念道,“那种味道就像是无数缕魂魄,温柔地弥漫在各个角落”,云喜你还真能写,不愧是爸爸的女儿,说不定将来可以成为像爸爸一样出色的作家。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漆黑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光芒。

我从不知道原来有一个哥哥(s)是这么幸福的一件事。

他驯服了我内心的小怪兽,像一束宁静柔软的光芒,在寒风四起的夜幕里闪耀。

我正陷在温柔的回忆里不肯出来,忽然就有人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云喜?在这里发什么呆呢?

回过头去就看见穿着病号服的宫屿(s)微微俯身看着我笑,饱满的嘴唇弯出一道弧线,来看我的?正好,帮个忙。

我怔怔地看着他把手里的香烟塞进我的果篮里。我问他,好点了没有?怎么腹泻到住院的地步?

你来了我敢不好吗?他大大的眼睛冲我眨了眨,说,我哥大惊小怪的,非让我住院做一下全面检查,晚上就可以走了。说完(s)指着果篮嘱咐我,这个进去以后别露馅了。

然后(s)他就像个大孩子那样(s)在后面推着我的肩膀往前走。

到了病房门口我才回过神来问,病房里有你家人?不方便的话我可以先回去。

话音刚落,病房的门霍地从里面打开,就有浑厚的声音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臭小子肾亏了啊,撒个尿要这么久,别是偷偷抽烟去了吧!

无数个炮仗噼啪炸响后,声音的主人才发现门外除了一脸笑吟吟的宫屿之外,还站着一个瞠目结舌的我。他有些困窘地细细端详我片刻,随即一愣,笑道,怎么是你啊,小云喜。

我也笑,三子,竟然是你!

三子已经是个十足的大人了,我没有用“大人”这个词语诋毁他的意思,我是说,他看起来沉稳了许多。

没变的是那张标准的北方人的脸,虽然比几年前更加黝黑,轮廓也更硬朗一些,但是骨子里透出的大方落拓的气质,清楚地标注着眼前这个人(s)就是“拼命三郎三子哥”。

原来他以前时常挂在嘴边的弟弟(s)就是宫屿。

我大概有三四年的时间没再见过三子了,高考结束后我曾去他的店里找过他,新接手的店主告诉我他已经走了,去了外地。

三子比我们都要年长,我们认识他的时候(s)他已经有了青涩的胡楂,“我们”指的是夏微、顾轻决、陆小虎,还有我。

那年我读初二,三子刚满二十一岁,算是我们的大哥,可我们都喊他三子。

二十一岁的三子在复宁中学附近开一家租书店,兼职给人算卦。后来学校里流行玩塔罗牌,他的店门口又竖起了塔罗牌的招牌。门口的空位夏天卖雪糕,冬天就卖糖葫芦,半夜还要去夜市摆摊卖烤羊肉串。总之(s)我们看见他的每一分钟,都是他在拼命赚钱的样子。

第二章 世界的事(4)

第二章 世界的事(4)

但是他看起来很快活,那种快活是满大街忙碌的人群所欠缺的,我总觉得他和别人不一样,和任何一个租书店老板、任何一个卖烤羊肉串的都不一样。

那时候他常常跟我们说起他的弟弟,谁都知道三子有个好弟弟,善良懂事,功课全优。谁要是胆敢说一句他弟弟的不是,他定是要举起砖头(s)照那人的脑袋瓜狠狠砸下去。

三子的父母去世得早,他便中途辍学(s)一心一意供他弟弟读书。就开了这么一家多功能书店,整日忙得像个陀螺,倒把自己的弟弟养得活脱脱似一公子少爷,半点苦也没挨过。这也成了三子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大事。

我们读初中那会儿,夏微就常常拉着我一起去三子的店里租书看。

夏微看的书我全都看不懂,什么加缪、博尔赫斯、卡尔维诺、茨威格,总之(s)全是一些我以为我永远也不会感兴趣的书籍。

我和陆小虎就躲在书架后面看漫画,大多数时候陆小虎这货连漫画都看不进去,就隔着一排排散发着油墨味的书架(s)偷看夏微。

夏微真的很美,美得没有丝毫艳俗,是一种有傲骨撑着的美,这种美能让人心里发颤。

她没有轻薄的骄傲,仿佛“漂亮”只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不需要过多的思索和赞叹的目光,她不屑。

有时候我也顺着陆小虎近乎痴迷的眼神看过去,那是十五岁的夏微,扎一个清爽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穿一件干净的、隐隐散发出茉莉花香的白色T恤,藏蓝色的百褶裙。穿堂风吹过,校服的裙摆轻柔地打在她白皙笔直的双腿上,脚上永远踏着一双一尘不染的帆布鞋。

那是十五岁时的夏微,美好得就像寒冬的第一场薄雪。

那也只是十五岁时的夏微。

她被无数个正处于青春期的男孩子爱慕着,比如陆小虎,比如陈北诺,比如三子。

三子喜欢夏微的事(s)自始至终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整个复宁中学的学生,只有夏微租书可以晚还几天,也只有三子才会为了夏微的特殊癖好(s)去进一堆没人看得懂,也压根没有人会租的书回来。

那时候的三子,那时候的夏微,那时候的我,遥远得就像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此刻,三子在病房里泡了一壶好茶,绵长的茶香里(s)我们三个气氛融洽地聊天。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和三子在回忆往事,宫屿就安静地坐在一旁听。

原来我们高考那年,宫屿得了急性胃肠炎,三子立刻关了书店去给宫屿看病,后来就在那里安顿下来。他拿转让书店的钱做过各种小生意,二〇〇九年猪流感的时候,卖口罩和温度计赚了一笔。自那之后,他便开了家搬家公司,没想到生意顺风顺水,如今已是个货真价实的大老板。

就是这个大老板,他身上那些“不一样”的气质还是被他保存得很好,没有腐烂也没有衰败,我真替他高兴。

我捧着温热的茶杯,意料之中地听见三子不经意地问起了夏微。我说她很好,她如果知道你回来了一定很高兴。

三子就笑,笑容里带着一抹少年的青涩,说,过几日一定要一起聚一聚。

一壶茶水还没品完,护士就进来叫宫屿出去做检查,我和三子互留了电话号码后就起身告辞。宫屿说,你先别走,我一会儿送你回去。

三子赶他,起什么哄,老老实实做你的检查去,我送她回去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宫屿听话地“嗯”了一声,冲我眨眨眼,那明天公司见,小云喜。

第二章 世界的事(5)

第二章 世界的事(5)

他竟然学着三子的语气嘲笑起我来,这个假病号。

三子开车送我回家,他知道我晕车,所以把车开得很慢。

舒适的进口车在黄昏的车流里缓缓前行,车里不合时宜地放着一首老歌——回忆里想起模糊的小时候,云朵漂浮在蓝蓝的天空,那时候的你说,要和我手牵手,一起走到时间的尽头。从此以后我都不敢抬头看,彷若我的天空失去了颜色…

不知道为什么,车里的气氛突然间随着音乐变得无限哀伤。

我想起很久以前,我和顾轻决分手的那一天,我也是这样安静地坐在三子身边听音乐,书店里零星地进来几个学生,眼神古怪地看向我。

外面的天空灰成一片,有鸽群呼啦啦地掠过房檐,过了很久很久,我听见三子对我说,别哭了云喜。

我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坐在书店的角落里掉眼泪,然后我转过头对三子说,三子,别看我,别担心我,也不要可怜我,我没事,真的没事。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些事情,大概是有什么东西不小心触碰了记忆的按钮,于是大脑便开始疯狂检索那些几乎就要被我忘记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和顾轻决有说有笑地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他牵着我的手,掌心温暖厚实。不知道什么时候黄昏退尽,当第一盏路灯在我们身后亮起来的时候,顾轻决放开了我的手。

他说阮云喜,我们到这里就要分开了。

说完,他笑着冲我摆摆手,踏上了一艘小小的蓝色的船,他的白衣像旗帜在风里高高扬起。

他的笑容就在我身后刺目的灯光里变得越来越模糊,直到看不清楚。

然后我就醒来了,看见灰蓝的天空尽头有一片虚张声势的朝阳缓慢袭来。

实习期结束得比我预期的还要早。正式入职的那一天,可可送了我一大罐黑咖啡,她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云喜,编辑可以三餐不吃米,却不可一日无咖啡。好好喝,好好干,倾城文化欢迎你,加油!

我看着她年轻的幸灾乐祸的脸,顿时有一种天将降大任于小女子的悲怆感油然而生。

作为编辑,我的时间大部分都用在阅读各种各样的稿件上,这是个全民出书的年代,上至八十多岁的老大爷投稿诗歌,下至七八岁的小朋友投稿童话。我每天都要在一堆驴唇不对马嘴的稿件里寻找一部好的小说作品,然后用尽力气对付错误的语法和错别字,偶尔还要对付一些矫揉造作的写作者,对他们你可不能用简单的“稿件未过终审,请另投”来搪塞。

你得先耐着性子告诉他们,那些烂到让人牙痛的稿子其实有非常之多的闪光点,不用他们的稿子完全是因为我自身的审美缺陷。如果这都不行,那就只好乖乖地听他们抱怨他们满腔的文艺范是如何被我蔑视的,我会遭到什么样的损失,甚至是报应。

有很多时候,我需要揉着酸胀难忍的太阳穴给自己猛灌浓咖啡以保持清醒,这才不至于砸了电脑与它同归于尽。

可可递给我一碗泡面,何必呢?她说,大概扫一眼就好了,是金子在第一句就会发光,不用那么认真地看到结尾,小心胃酸。

但我始终觉得,编辑是一个需要耐心的工作,那些对文字抱有一丝希望的人,他们把这或渺小或恢弘的希望交给我审视,我就得对得起这份信任。

于是我常常一个人留在公司里加班。

我喜欢下班后空无一人的编辑部,走廊上的日光灯给我一种温暖的错觉,我就坐在一束小小的明亮的灯光里,有时工作有时发呆。

第二章 世界的事(6)

第二章 世界的事(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