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格格之事,他做的很好,一步一步,毫无差错,最后带新月格格去见努达海的新-欢,冷眼见一幕人世间的情仇离别,那被他誉为“气质高雅”的女子在边上哭的梨花带雨,摇摇欲坠,他都吝啬伸出手去扶一扶。

他觉得很不屑,又有些不耐烦。

尘世间的感情,无非都是如此,他跟皇后一样,都处在高高在上的位置,挑拨耍弄这一切,皇后说过“再怎么样的真心,都经不起尘世间的洪炉之火”,他亲眼所见这一切,又怎么会不明白,真情?情不自禁?好一场乏味的笑话。

新月格格的哭声犹在耳边。善保却自觉看穿所有,心无挂碍。

但却不晓得,有时候心无挂碍,只是因为有更大的挂碍。

他回到宫内,听闻了十二阿哥重病之事,以他的敏锐反应,立刻知道事情有蹊跷,果然略一打听,便知道些许端倪。

他往坤宁宫去,犹豫着要不要复命。却听闻皇后伤心过度昏厥的消息,他只好守候在外,表面上看来似要向皇后复命,然而实则如何,没人知道。

他内心忐忑。

等了一个时辰,终究给他等到,见她散乱长发,罗袜生尘,慌张失措的出来,靠在门上摇摇欲坠,他急忙闪身出来护驾,却又不敢乱了分寸。

手碰在那柔软的腰间,立刻触电一般收回来。

手指犹有余香。

皇后很快平静下来,再度出面时候,已经仿佛换了一个人。是,善保心头知道,他们两个,都是同种类型的人,反手一面,正过来又是一面,多半时候冷酷而坚强。那最脆弱的一面,只有在关乎亲人的时候才能流露,却偏偏被他见到。

皇后大概是恼了,以为自己最不堪的一面被他撞见,却不知他全无芥蒂,反而为她……

她为了新月之事夸奖他,他却只想为她多做点事,不错,他是想飞黄腾达,可不是在这一刻,在这一刻,他只是作为一个忠心耿耿的臣子,头一次尽心竭力地想要为她解忧。

然而这片好心,却显然被误解了。皇后冷冷地呵斥了他,言外之意便是让他不要多管闲事。

无懈可击的退出来,善保站在长长的走廊上,望着栏杆外涛走云飞,天色沉沉,无限烦恼。

那一次被皇后识破他喝酒之事,他的确是去“茂陵佳人”那里,借酒浇愁。

皆因为自己生平头一次奉献真心,却又被对方误解。若是别人倒也罢了,但……

那人是皇后。

他是那么清醒而自制的人,但是这一次,却差一点喝醉,那女子果然是善解人意,莺声呖呖问道:“大人心中,是否有什么不可开解之事?”

他摇头不语。

那女子贴心又问:“大人向来冷静的很,怎么这一次如此反常?我听人说……男子借酒浇愁,一来是为了前途生计,二来却应该是为了一个女人。”

他的心一跳,眼前竟浮现皇后冲着十二阿哥的粲然一笑,竟浮现她先前张皇倒在他手臂上的样子,竟浮现她冷冷站着,呵斥说道:本宫若有事自会吩咐你做,不需要你来自作聪明!

真是冷酷。

他猛地喝了一口酒,喃喃说道:“自作聪明,自作聪明……”

他说的是自己,那女子却以为他说的是她,急忙温声道歉。

善保一笑,也不解释,摇头离开流水小居,正巧撞见宫内的同僚,言说皇后曾来寻他不着,他心头一动,匆匆忙忙清理了一下自己便进宫去。

十二阿哥的事,他早就心底有数,要查起来也容易的紧,何况自己的主子,并非寻常之人?

两个聪明的人合谋办事,事情自然是事半功倍。

他听了太医的话便立刻出宫,找到自己在宫外的三教九流的朋友,很快便将那毒蜘蛛找到。带了回来,他并没有对皇后说会找谁试验这毒蜘蛛,如果此刻去大牢里提几个死囚来,也是可以的,但是他都没有。他只对太医们说时间紧迫,必须要快,近乎于愚蠢的令太医们对他动手。

他是故意如此。

破釜沉舟,以自身试药,以自己的身体当作赌注,来赌皇后对自己的全心信任。

当毒蜘蛛慢慢地爬上他的胳膊的时候,周围的宫女太监,以及大部分的太医都转过头去不敢看,他却丝毫犹豫都没有,当毒蜘蛛的毒牙狠狠地向着那雪白鲜软的肌肤上刺下来的时候,胆小的宫女发出惊呼,有人甚至要晕过去。

没人知道,善保的胳膊上一阵剧痛,然而心底却是一份快意的。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毒蜘蛛分外畅快的在自己胳膊上作恶,并不急躁也不害怕,当时若有人仔细看,会看到他的嘴角甚至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笑意。

然而就算有人看到又如何,首领院判大人还以为他体内毒素扩散,导致神志不清,心头分外怜惜副都统大人忠勇可嘉。

善保望着太医们惊慌失措地将毒蜘蛛取走,他的眼前景物已经逐渐模糊,试药这回事,不是没有风险的,但是他竟然一点儿后悔都没有,在太医们的惊叹惊呼之中,善保甚至能想到当皇后听说他以身试药时候的震惊的表情,只要如此,他的所有目的便已经达到。

他费尽心思,以身犯险,要的就是她听说之时有那一刹那的震惊,便是要借着这一份震惊,来打消她心底对他的那一丝针对。

善保自己甚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偏执,需要有一个完完全全赏识他的主子吗?可是这份用性命做赌的手段,做得实在太过激烈。

皇后提审小禄子的时候,他人就在坤宁宫外。

皇后为了皇帝夜宿坤宁宫的事情大发脾气透露心声的时候,他同样在外一一听到。

那一夜,他吊着打着草药缠着纱布的胳膊,在坤宁宫外,靠着廊柱,望着天上那一轮幽幽的月。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侍卫来换班,都被他一一支走,他背靠廊柱,冷眼望月。

一阵风过,善保耳畔似听到有谁在笑,细细听去,却又像是哭泣之声。

他轻声叹息。

直到天亮。

番外·定乾坤

就好像皇后说的一样,有些事情不能问,一问就会说破,而有些事情,说破了,便万般皆休。

人家说“糊涂是福”,有时候装糊涂才是必要的。

善保对皇后说:我虽然并非正人君子……

这句话,并非夸张其词。他的确并非什么正人君子,谦谦如玉,一张秀美的面孔底下,藏着的都是阴狠老辣,冷酷无情。

那天宫内,紫薇来找善保的时候,他是惊了一惊的,皇后面前,只说紫薇是自己跑掉的……但是他是何等机灵的人,双目如炬,倘若他不愿,那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怎么会逃开他掌心?

其实自从他一念之仁,将紫薇放掉之后,心底就有些愧疚。他为什么会放掉紫薇……或许,是因为那夜他因为皇后之事而心生抑郁,却被那女子细声安慰……就是那么一刹那,因为她的体贴劝慰,而有了一丝的宽容隐忍。

但是却没有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能进了宫来。

虽然并不能构成对他的威胁,但是……善保的心中,仍旧有隐隐的不安。

当听到假山外有动静之时,他急忙奔出却不见人,后来似察觉假山内有人藏着,便挺身一探,不料听到外面小禄子寻找皇后的声音,便又即刻出来。

小禄子离去芷青居的时候,他匆匆地敷衍了几句,将那女子劝慰回去。心底却只是冷笑,她这番进宫,可谓是天堂有路不走,地狱无门闯进,还在妄想什么?先前一时心软,是看在那人份上,如今……只觉得厌恶。

后来他重新回到假山口上,那种奇怪的感觉有出现,他再度进入里面,摸着黑向内走了好长一段路……一直到,嗅到鼻端有一种熟悉的香气,淡淡地,一闪而过。

他的心中,已经有数:她在这里呆过。

乌雅的事情,的确是他的安排。

乌雅受了令妃的气,只是小事,当时他已经很得皇帝宠爱,从中用了点小手段,引得乌雅小产,本来这女人是不用死的,但是若只是如此小产,宫内这种事情的发生……万一怀疑到皇后身上,却是不妥,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乌雅听到有人说话,却是真的,他只需要安排两个可靠的侍卫,说一番事先经过演练的话,那个蠢女人,自然会以为是令妃要下手报复她。

先让她在皇帝面前将事情备了案,再动手营造出自杀的场面,皇帝就算是不百分百的怀疑到令妃身上去,也绝对是不会怀疑皇后。

金锁之事,同样并非意外。

同样也是他一手操办。

皇后怀疑的没有错,小玉,的确是他安排在金锁身边的,金锁被还珠格格用花瓶吓得跌倒是真的,但是还没有到达小产的地步,只能说是上天庇佑,给了这样一个绝佳机会,小玉趁着扶起金锁的时候,偷偷地用银针在她的紧要的穴道上刺了一下,太医来到之后,自然会毫无疑问的判定是因为摔倒了而小产。

没有了孩子,谁来跟永璂争?

先前毒蜘蛛的事情,他心中略有怀疑,后来逐渐地查到令妃头上去,不论如何,她肚子里的都是孽障,而且先前令妃为了谋害永璂不择手段,他怎能放过?这日,发现令妃买通了小太监,送了块玉佩过来,指望让皇帝看了,念起旧情。他发觉之后,暗自冷笑:这岂不是一个大好的机会?真是不动手都不成。

他先前未曾成为朝臣之前,在坤宁宫行走,宫内的人情广阔,宫外的手腕了得,自派心腹寻了蜘蛛前来,自导自演,一幕苦肉计!

果然众人都中计。他所作的,只是躺着待人相救,他似乎有笃定的把握,虽然他昏迷,皇后,会处理好一切的……就算是皇后没有发觉,等他醒来,一样可以。

毒性发作的时候,有一刻想到:自己也许是会死掉的。

模模糊糊之中,他想:假如就这么死了,皇后心底,会怎样想?可会在无人之时,想到他,为他流一滴泪?

他为她所作,谁也不知道。然而她那么聪明,可会料到?

纵然料到,也必定是装作不知的吧。

她是……皇后啊。

醒来之后,仿佛隔世。

是听到有个声音唤,才醒来的。

是她的声音,在那么多乱哄哄,嘈杂的响动之中,他只听到有个声音温柔而焦急的叫了一声“善保”。

世人都恭敬地唤他“和大人”,只有她!

缓缓地睁开眼睛,扫过那一双略微带泪的双眸:她也是关心他的。

这一番辛苦,此刻已经值得。

他的确是逃也似的离开宫内的。

苦肉计要做,也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在皇帝心目之中的地位。

皇帝爱他,他是自己明白的。平日里,那些若有若无的暗示,时不时的挑逗,他又不是铁石之人毫无感知,怎么会不明白?

只是装作糊涂,找机会避开就是了。

如今押上自己的身子,来引起皇帝对令妃的怒火,彻底把这个蠢蠢欲动的祸患给灭掉。

果然奏效。

后来……就是真假还珠格格的事。

其实就在皇后想通了小燕子是假格格的同时,他几乎也已经想到。

当初紫薇为何要急着进宫?以及她的谈吐种种……他是个七窍玲珑心的人,怎么会猜不透其中关窍。只不过,千不该万不该,紫薇会对他动心。

她起初是欲说还羞,后来便有些露出行迹。

当时,皇帝已经逼得他越来越急,有好几次竟然借口抱了上来,百般的挑逗自己,已经越来越按捺不住似的……让他心中很是恼火,却又不敢明着抗旨。

需要想个办法。

正在那时候,紫薇来求他帮忙,求他说情,这个女人,似乎把他当成了最后的救星,仍旧把他看成是昔日的那个恩人,她甚至,抛开一切的说以后会好好地报答他,的确,假如她真的恢复了格格的身份,她倒真的是会好好报答他的。

假如他真的开口替紫薇说情……会是怎么样的结果?善保连想也没有想。

他看着天真的紫薇,只在心头冷笑。

太天真了……这样天真,还千方百计的想进宫来,是嫌命太长了吗?

那天下午,他知道紫薇约了福尔康前来,要同他讲明一切——这也是金锁劝说紫薇,紫薇才写了亲笔信,至于金锁为何要劝紫薇,自然是小玉贴心之故。善保便先约了紫薇前来,紫薇喝下他事先准备好的掺了少量催情的酒,昏睡不醒,他所做的,只是引皇帝来这个地方,门口站着不入,反而借口有事需要离开一会,皇帝进了门,看了半是昏迷半动情的紫薇,以他的性子,自然是按捺不住。

而他出去,需要保证进宫的福尔康,出现的时机正正好。

皇帝心满意足出来之后不久,他便闯入,故意装作大惊之色,说方才皇帝把自己支开,问紫微发生了什么,紫薇大惊之下,一个字说不出,他估计福尔康来到世间差不多,便借口说要去问皇帝到底发生什么,便冲了出去,而后福尔康便刚刚到。

此后的事情,意料之中,其实若紫薇不死,他先进去,也是要送她一程的。

他先前已经放了她一条生路,是她不知死活,非要再撞上来,就别怪他心狠!

皇帝吐血的一幕,看的他何等快意,同亲生女儿乱-伦,这个报应对他来说,还算不错吧。

至于佛堂那件事,他起先是没有料到的……却也最终促动了他一直犹豫不决的心。

也就是那件事,促他的杀机无法遏制。

皇后的去而复返,他心中感激之余也知道,皇后这么做,是为了救他,而把自己给搭了上去。她寻常都是小心翼翼,步步为赢,为何这一次却肯如此挺身而出,不惜跟皇帝翻脸,也要回来。

她狠狠地打了他那一巴掌,他不恼她,只是担心她的手疼。

他跪在地上,不看她,却也知道,那一刻,她的心必定也是极疼得。

他低低地低头望着地面,听她大骂自己,眼泪一点一点落在地上。

“你的用心良苦,我又如何会不知道?你肯为我舍弃一切,难道我会不愿?”

心头如此想着。

她喝令他滚。

他谢她恩典,是真的谢她恩典,他低着头,匆匆而去,他怕站住脚之后,会忍不住看她一眼,更怕看她一眼之后,会暴露自己眼中的泪。

他头也不回,拂衣而去。

最后的最后,始终都无法说出口的惊天秘密,是皇帝之死。

那个刺客,名叫萧剑。

第一次出现在坤宁宫的夜晚,萧剑被神秘之人救走,后来却又出现在皇宫内,皇后让她去认人,他便去了,在地牢的密室里,萧剑说:“我知道你的心意,你不知道我的目的,只要你肯助我,我便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他不动声色问道:“你凭什么这么说?”

萧剑伸出手向前,手慢慢地摊开,手心里,握着的,是一枚似曾相识的,无法忘却的……

皇后的护指。

红色的宝石,在火光之下,耀眼的鲜红,将他的眼睛也一点一点染的血红。

萧剑看了他的表情,微微一笑,他已经知道他的答案。

宴请群臣的那夜,他私底下做了诸多功夫,萧剑之所以能够顺利出现在大殿内,那么靠近皇帝,是他安排,萧剑之所以能顺利斩杀了那些侍卫,那是因为他特意调了最没有经验武功最差的侍卫,到了皇帝身边。他是皇帝面前最为信任的红人,做这些当然是易如反掌……他原本并没有绝情到要弑君的,只是……皇帝你把他逼得没有了退路!

他若是再忍,他迟早是逃不过皇帝手心,皇后也迟早会遭殃。他已经不能再忍,也不能再等。

烟花绽放的瞬间,他隔着远远地距离看见皇后的双眼,那一双眼睛里微微泛起的红色让他的心砰然而动,就好像烟花绽放瞬间徐徐的温柔。

“很快……不会让你再等,也不会让你再在这污浊的宫廷之内,战战兢兢……我会给你……”他镇定的看着萧剑拔剑,看着萧剑冲上皇帝身边,当萧剑的剑刺入皇帝胸口的时候,没有人看到,皇上面前的红人和大人,那风流妩媚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多么惊艳的笑容,一闪即逝,比烟花的消失更快。

他安排了一个假的刺客,当场斩杀于午门以堵住悠悠众口,而报了仇的萧剑则带了十一阿哥离去,起先如此,本是要给永璂清路,保证他登基的。谁知后来,永瑆自己不愿再回朝廷,情愿跟着萧剑,海阔天空游走江湖……或许这样,最好吧,永璂登基之后,越来越像一个皇帝,永瑆若还在宫内,祸福未知。

他步步为营,直到现在。

他等了八年,或许说……等了一生,他抛弃所有,筹划一切,大逆不道……却最终终于得偿夙愿。

最后的最后,在微微摇晃的马车内,他藏起那从萧剑手中得来的护指,红色的宝石被他长年的摩挲磨得温润,她似看到,他不以为意收起,以吻封缄。

双唇终于吻到了那一双渴望已久的嘴唇的时候,他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微微地颤了一下,手握住她的手腕,身上包裹的,都是属于她的微微馨香,他已醉了。

海阔,天空,前路,正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