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会见也没多会儿就结了,众福晋见小太监在坤宁宫正殿外探头探脑的时候,便有眼色地告退了。钟茗道:“大公主和大福晋且留一下。”

和敬公主与大阿哥永璜遗孀、嫡福晋伊拉里氏应声留下了,钟茗宣小太监进来,听说是老佛爷打发过来的,要留大公主在宫里用膳。便笑了:“知道了,横竖用不了多久,误不了饭点儿。”

一面又对伊拉里氏道:“阿哥可好?”这说的就是永璜的两个儿子绵德与绵恩了。伊拉里氏起应回说都好,又谢了先前的赏赐,钟茗才让她跪安。

和敬心里在盘算,那拉氏人缘不算好,和敬与她也是淡淡的。犹记得当年皇额娘逝去,那拉氏哭得并不如令妃伤心。后来,虽知中宫不能久悬,却对占了她亲娘屋子的女人,存了点儿芥蒂。是后,屡次宫宴,令妃都比皇后亲切,和敬难免有些偏倚,皇后也越发对自己疏远了。只是不知今番皇后单留下自己是要做什么。

不用猜,皇后就已经开口了:“大公主,这里没外人儿,我便直说了。”

“听皇额娘示下。”

“昨儿去慈宁宫请安,老佛爷有意留你在宫里多住几天。”

和敬道:“皇额娘的意思是”

“我哪有什么意思?老佛爷喜欢子孙绕膝,皇上也是日日承欢,你这嫡亲的孙女儿便多陪陪祖母罢。”

和敬眸光一闪:“谢皇额娘。”

“我做什么值得大公主谢的事儿了么?”钟茗摆摆手,“剩下的,看你的缘法了,”又叹道,“凡事且放宽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却听得那拉皇后道:“离午膳还有些时候,你去延禧宫看看罢,十四阿哥极得皇上喜欢,得空常去看他的。皇上喜欢手足和睦。皇上的血脉,是少了点儿…”说着,拿着帕子抹眼睛。

和敬略一寻思,这怕是想起十三阿哥了,怪道这皇后比以前和软了,唯愿她从此改了性情,别那么刚硬才好。又觉得这一向好胜的人,先死了女儿又没了儿子,只剩下个常生病的独苗了,逼得性情都改了,却也可怜。想起七阿哥去世时自己额娘的伤心,看看那拉皇后,不免有了一丝亲近之意。忽地又觉得自己皇额娘受过的痛处,让这个占了皇额娘屋子的女人受受也算扯平了。和敬的心里摇摇摆摆的。

“不说这些了,你快去罢,别误了慈宁宫的午膳。”

和敬点点头:“一会儿再过来陪皇额娘说话。”

坤宁宫里淡淡忧伤,阴风飒飒,延禧宫里秋光明媚,一团和气。想起自己此次进宫的盘算,和敬突然觉得有点儿刺眼,令妃一眼转,又拉起和敬的手,去看十四阿哥:“这是格格的弟弟呢。”又说起当年在坤宁宫里的事情来。

和敬又觉得别扭了,反觉令妃再说起当年事的时候,有点儿炫耀的意思了。这女人原见了自己要称“奴才”的,素日里说得二十五岁出宫嫁个知根知底的人家便好,不想摇身一变成了自己的母妃。她生的儿子成了自己的弟弟,便透出点儿“母妃”的慈爱的款儿来了。

在自己失意的时候,见了别人得意,难免会有些嗝应。这么一想,占着母后坤宁宫的那拉氏便不那么讨厌了。

第25章 人心不可测(一)

纯妃正在翊坤宫里与自己的儿媳妇说话,三阿哥永璋虽为乾隆所厌弃,到底还是自己的儿子,也没忘了给他娶媳妇儿,指了完颜氏为其庶福晋。完颜氏在乾隆二十年的时候本给永璋生了长子,不想名字还没取就在二十一年正月里夭折了,纯妃并永璋夫妇心情更不好了。

许是被翻了牌子兼得了乾隆的赏,纯妃的情绪倒还好,见完颜氏仍是不甚开心的模样,叹了口气:“这都一年多了,你怎么还这样呢?管你位份多高,这子孙之福都是命里注定,强求不得!好歹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谁都知道皇后亲生的十三阿哥薨了还不到一个月,纯妃这话里的意思完颜氏自是能明白一二分的。

完颜氏低头不语了,人都会有点儿阴暗的心思,除了同病相连,还有幸灾祸,还有自己倒霉了希望别人也一样倒霉以期显得自己不太倒霉、即使倒霉了也有个作伴的,证明自己不是最倒霉的求个心理平衡。有的时候,也并不是单纯的某一种心思,可能是几种心思混在一起,完颜氏是这样,和敬公主也是这样。一面有些觉得皇后也是可怜人,一面又觉得皇后的惨事,让自己的心里也有些快意,同时还有点儿见不得此时别人得意…

完颜氏还没有大胆到巴着皇后死儿子,巴着所有人死儿子,对于十三阿哥薨逝,也很能感同深受。然则听了纯妃的话音,也知道妃母是在安慰自己,也觉得好强如皇后尚且如此,自己大可略放宽心,自己好歹还年轻啊。

“额娘教训的是。”完颜氏思及此,果是心里好过多了。

纯妃点头道:“皇上赏下的皮子,你给永璋带些去,眼瞅着天凉了。”

“三爷自己也在木兰得了些皮子,奴才正带了来要孝敬娘娘呢,”抬眼看了一下纯妃,“皇后娘娘也赏下了些上好的皮子…”

纯妃道:“既是皇后赏的,你收下就是了。”

打发走了完颜氏,纯妃斜倚在榻上思量。皇帝登基前,她已是侧福晋、生下了乾隆三个儿子中的一个,乾隆即位,嫡福晋是皇后自不必说,自己只得了个嫔的封号,连育四子宠极一时的嘉妃金佳氏当时不过是个贵人,而当时连个女儿都生不出来的侧福晋乌拉那拉氏,却被直接封了娴妃。后来,自己与金佳氏连连生子,前后脚的与娴妃晋了贵妃,最后,还是让娴贵妃成了娴皇贵妃,最后成了皇后。

当时只觉得心里恨极,为什么这个女人什么都不出挑,还能有这样的好运?到永璋指婚,自己相中了看着温婉淑良的汉女,却被老佛爷驳回,指了个完颜氏为庶福晋,这才明白,不是因为老佛爷喜欢她,而是因为她是正宗的旗人才让老佛爷喜欢的!皇上说,自来无元后子继大统,其实,自来也无汉女为元后的!

便是指婚,也少有把汉八旗女子指为嫡福晋的!任你官位再高,也是白搭!只要是满人女子,父兄官位不显,没关系,有个响亮的姓氏就成!大彻大悟!虽是这样想,却不能不对现在的皇后心有间隙。曾经宠极一时的慧贤皇贵妃得居高位,更多的是不是因为她的大学士父亲?所以被先帝指为侧福晋以增当时宝亲王之势?

原本,看着皇上宠令妃了,纯妃虽然醋,倒不很在意,皇上偏好汉女,除了孝贤皇后,就没有对别的满洲女子有多亲近过!况且,令妃是孝贤皇后的人。一切却都在孝贤皇后崩逝时有所改变,皇帝训斥自己的儿子居丧不哀,甚至剥夺了他的皇位继承权,在嫔妃堆里哭得晕死过去的令妃,不由得让纯妃看得像吃了死苍蝇一样的恶心了。这么多年,看着皇后和令妃斗得死去活来,纯妃颇有些快意。纯妃的行事便有些矛盾,大事上跟着皇后走,却也乐得见皇后吃点儿暗亏。

翊坤宫里静悄悄的,纯妃眯起了眼睛,儿子们大位无望,永璋是显然不成了,永瑢也被吓得躲到书斋里了。只能指望新帝了,想到新帝,纯妃打了个哆嗦。五阿哥啊…令妃也是个傻的!皇后是嫡母,你这个不是亲娘的女人凑什么热闹?不是五阿哥便是十二阿哥,真以为生个十四阿哥能顶用了么?太宗的八阿哥、顺治爷的四阿哥,不也是宠妃生的么?

抽个空儿,多去坤宁宫走动走动吧,给皇后提个醒儿也是好的。这宫里的满妃,还真是少,又不怎么得宠,碍着祖宗家法,这皇后的位子还是稳得很!未来的母后皇太后,怎么着也得巴结着。活了半辈子,斗了半辈子,也该歇一歇、为儿孙谋划一下了。

哼!原是自己与金佳氏得宠的,出了个令妃却抢去大半注意力来…纯妃恨得直咬牙。

午膳摆在慈宁宫,一家和乐。和敬已经知道晴儿和兰馨要晋封的事情,便先贺了老佛爷并乾隆、钟茗,又贺晴儿与兰馨,晴儿和兰馨忙回了礼。兰馨憨直可爱,晴儿柔和贴心,更兼着和敬大度知礼,老佛爷看着三个孙女儿笑得合不拢嘴。钟茗只管带着永璂在一旁吃饭,把出镜率让给和敬,要说,慈宁宫小厨房的饭菜还真是不错。

和敬看着那拉氏逗儿子,心下左右摇摆,一时觉得是欠了她一个大人情,一时又觉得她现在这样子有点儿碍眼,神情很是复杂。这么些年积累而成的印象,想要改变,绝非一朝一夕能成的。

老佛爷和乾隆顺着和敬的目光看去,似也勾起了旧事,都有些伤神。乾隆更是下定决心,一有机会就把那个不争气的女婿给提溜出来,寻个名头复了爵衔。老佛爷则想着把和敬多留几天,也是表示和敬并未失宠的意思。

吃完了饭,钟茗就借口永璂要午睡,便带着永璂离开了。兰馨却是留下了,近来她倒与晴儿走得近了,以前接触不算很多,晴儿一直跟着老佛爷,兰馨不是常住慈宁宫,情份与其他姐妹之间并无差别。这几日因着身份的改变,相处得却是多了,晴儿心细早暗中观察过兰馨觉得可交,兰馨性纯见了晴儿就喜欢兼之都无父母同病相怜,倒成了好友。

老佛爷、乾隆也不午睡了,都与和敬说话,言语之中不无加护之意。

老佛爷见晴儿兰馨都在,不免想起皇后来了,越想越觉得满意,此次和敬的事情上皇后也表现得极有风度的。想着便对和敬道:“这几日啊,多往你皇额娘宫里看看去,她虽不是你亲额娘,待你却也不坏的。”

和敬心里盘算着,宫中的情势明眼人都知道,祖宗家法皇后当家,又有老佛爷撑腰,令妃却也有足够的宠爱与之一争她能影响皇帝。想着皇后以前与自己并不和睦,又想着令妃还算可亲,还是决定谨慎一点,对于皇后,不免要多观察一段时间才好。至于令妃,虽是一向亲近,今天或许只是因为在宫里挣扎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有了儿子,才得意忘形一时没有收敛的,想当年,额娘作主让她伺候皇阿玛的时候,自己年纪也不很小了,依旧记得给了她贵人位的时候,她的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任何一个人,升了嫔,也不敢受自己的礼,还是额娘发了话才受了半礼的。

和敬心中有数,若说能在皇阿玛跟前能说得上话,那拉皇后倒不如令妃的。没做皇后前,那拉皇后说的话倒似更有份量,奇怪的是,正位中宫以后,名分有了,说话的份量在有的情况下反而轻了。令妃则一直是宠妃,许与自己逝去的亲额娘有关系。想边儿都不能得罪,此番又是皇后为自己出了一把力。

想了想,和敬说道:“正是呢,孙女儿此番觉得皇额娘和软了不少,令妃娘娘如今有了儿子,也更慈和了,作派倒与我皇额娘有些像了。”前一个皇额娘说的是那拉皇后,后一个说的则是孝贤皇后了。

乾隆听得直点头,本就觉得令妃可亲可爱。近来皇后也表现得不错,乾隆颇为得意。

“你这么觉得?”老佛爷叹气了,本来对令妃没什么不满的,只要她老老实实地不出尖儿,哪怕做到贵妃,也没什么。生了皇子,也让老佛爷高兴。只是让固伦公主对她都这样亲近,老佛爷不高兴了。当令妃对后宫的安宁没有威胁的时候,怎么说都好,现在在老佛爷看来,她已经隐隐成为不安定因素了,尤其是皇帝太宠她了。当娘的不希望儿子家室不宁,不喜欢自己的大、小老婆,也不是很希望儿子对个小老婆太过上心。

“令妃娘娘原是我皇额娘宫里的人,看着觉得亲近也是常理。”和敬发现了乾隆的小动作,知道论礼法乾隆还是要尊重皇后,只是论起亲近来,却是偏向令妃的。当下又说起令妃之随和可亲,像是寻常家人一样,时常去坐坐却是并不必行礼的。

令妃的出身绝不是秘密兰馨和晴儿都是知道的,只听得和敬这么随和,兰馨张口欲言,又忍住了,低下头,一言不发,面露疑惑之色,只把手里的帕子拽得紧了。这屋里,除了她,都是人精儿,晴儿便道:“老佛爷,大姐姐的屋子已经收拾好了,不如,晴儿先引大姐姐去看看屋子合不合意,收拾得满意了,大姐姐也好安心四处逛逛,您说呢?”

“正是呢,和敬,跟晴儿去看看吧,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告诉桂嬷嬷一声儿。”老佛爷眯着眼睛笑了。桂嬷嬷也前行半步,冲着和敬蹲了个万福。

看着三人都出去了,老佛爷的笑容也淡了下来,一挥手,两个宫女走了近来,一俯身,又出去了,瞧着身上的衣着,似比普通宫女要好些。

乾隆挑挑眉:“皇额娘。”

“嗯?”

“儿子有事儿同您商量。”

“皇帝有什么事儿?”

“令妃如今生了个阿哥,儿子想,给她的位份再提上一提。”

第26章 人心不可测(二)

“皇帝有什么事儿?”

“令妃如今生了个阿哥,儿子想,给她的位份再提上一提。”

老佛爷的脸沉了下来:“这事且不急。”

“自是不急,只是跟皇额娘商量一下儿罢了,现在事儿又多,也不是说这事儿的时候,儿子想等明年十四阿哥周岁了再说。”

老佛爷叹了口气:“你的心思,我也知道,当年,把纯妃和娴妃同时进了贵妃,我就明白了。只是啊,这大清的后宫,毕竟还要满人作主。”

乾隆一肃:“儿子明白,只是,令妃也确实当得。”

老佛爷摇头:“此事还是要缓一缓的,先头她无功无娠,你一直升她的位份,我不过觉得她能得你的欢心伺候好你,且位份也算不得很过份,便由着你了。贵妃之位,却是不能轻易许人的。你宫里头,除了孝贤,得你意的便全是汉妃,这样不好。”

乾隆无奈地笑道:“儿子何尝不知,只是这后宫无人能及孝贤,唯有汉妃能得其几分相似罢了。”

老佛爷也无奈了:“我也想着孝贤好,只是啊,孝贤只有一个,是不是?大清的根基,还是满洲!大清的臂膀,还是蒙古!”

老佛爷很不喜欢汉妃,当年一个年妃,便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弘历六岁便被送到宫里去跟康熙“培养感情”,哪怕是祖孙,也是伴君如伴虎,康熙连亲儿子都能圈禁逼迫,何况只是百多个孙子里的一个孙子?当娘的得多担心?弘历得了康熙的缘法,为雍正争了不少分数。结果呢?雍正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对这年妃好得不行,对她的儿子也是亲爱有加,当时的熹妃现在的老佛爷心里怎能平静?不过是压着火儿罢了。虽然年妃早死,她儿子们也都夭折了,乾隆也当了皇帝,老佛爷也看开了,只是再大度,这心里的疙瘩还是有的。眼看着儿子也喜欢汉妃了,老佛爷不高兴了。

乾隆一顿,起身垂手道:“皇额娘教训的是。”

老佛爷的语气也软了下来:“令妃也是讨人喜欢的,只是出身低了些,你这么把她单拎出来放在着眼处,对她也不是好事儿。”

“有谁会对她说什么、做什么?!”乾隆的眉毛皱了起来,心时不免蹦出个人名儿来。

老佛爷好气又好笑:“我只是怕她受不来这样的福气,你且说说,若是个不知道的人,听着个包衣出身的女子如此晋封,会怎么想?换了你,给阿哥们指婚,会多指汉女为福晋么?”

乾隆静默不语了。

老佛爷又笑了:“你若是真疼她,也好办,多看顾着点儿七格格和十四阿哥也就是了。你倒是给皇额娘说说,酬以妃位,倒是委屈她了么?满宫里,皇后是先帝指给你的潜邸侧福晋,纯妃侍驾多年,除了她们,便是出身高贵的八旗女子,还有谁能漫过了令妃去?你看看,咱们去木兰,皇后和纯妃可有对令妃不周的地方?后宫里,自是免不了醋味儿浓了点儿,可是没误过正事儿吧?”

乾隆展眉一笑:“皇额娘说的是,是儿子孟浪了。”

“这才是了嘛!”老佛爷也高兴了,“不是皇额娘太刻板,只是,咱们八旗才多少人?不得不深思啊!你喜欢什么样儿的,皇额娘有不随你意的时候么?”

乾隆倒不好意思了:“是皇额娘疼儿子。”

母子之间,其乐也融融。

不一时,方才出去的两个宫女回来了:“回老佛爷,奴婢们听了一回,大公主并兰公主、晴格格看了一会儿陈设,又说了一会儿话便散了。”

“散了?”

“大公主歇下了,兰公主回坤宁宫了,晴格格说是去看四格格了。”

“她们都说了什么?”

乾隆是个孝子,至少在物质生活上对他亲娘好得没话说。老佛爷又看重和敬,底下的人自是不会怠慢,屋内陈设几乎是按照和敬未下嫁前布置的,只是装饰更精美奢华,实在让人挑不出错儿来。

和敬想着,此番那拉皇后卖了自己一个人情,也不能对她名下的两个女儿太冷淡了。两人都是养在宫里的,进宫的时候和敬已经下嫁,并不是一起长大。只是和敬住在京城,也是时常进宫的,颇有几分看着长大的意思。和敬自幼得生母的教诲,待人接物也极有分寸、看人也有几分准头。慈宁宫与坤宁宫的两颗掌珠,和敬早在心里品评过多次,兰馨虽是天真不谙细务却不是胡作非为无法无天的,晴儿心思细密也不是整日设计阴谋之人。

晴儿更对和敬的心意,兰馨这个样子,让和敬觉得那位那拉皇后不是个眼光长远的人。对兰馨还是有一丝不喜,进了宫便没了纯真的权利,这般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实在不符合一个公主的标准。

三个人让了一回,宫女有眼色地奉上热茶,午后静谧,茶香袅袅。

和敬啜了一口,便拿两人的晋封作了个开头儿:“晋封之事,自有礼制,事先便会有人来教你们,不用担心的,公主晋封并不是很麻烦。”

兰馨与晴儿忙放下手中的茶盏,垂手静听。都知道和敬此番进宫,可不是专程来教她们这些东西的,错过了这一回可就没有下次了。

“只是这礼仪上头,你们要自己多练一下,公主的朝服会事先量制…”

和敬说得挺详细,包括事先可以多吃一点东西垫肚子、少喝水之类的小窍门儿。两个姑娘目不转睛地看着和敬,一面听,一面点头。

和敬说得差不多了,端起茶盏来喝茶,晴儿忙给她续水。

兰馨一脸挣扎,欲言又止,晴儿与和敬都看出来了,对望一眼,静等兰馨开口。

兰馨也终于说了:“大姐姐,你见令妃娘娘不用行礼,是真的么?”

和敬一笑,还以为她想问什么呢?许是皇后与令妃不和,她这个皇后养女不太好问令妃的事情吧?给予解答:“她以前是我皇额娘的宫里人,自幼相熟的,惯了。”

“令妃娘娘如今是母妃呢…怎么能还像是以前一样看待…大家都说令妃娘娘对孝贤皇后有义善待大姐姐,却不是显得大姐姐失礼了么…”

和敬一顿,正想说:“日常都是这样的,她也没说什么…”又咽下了,想起令妃今日的样子,还真有点儿拿着“母妃”的款儿呢。昔日坤宁宫,令妃是趴在自己地上自称“奴才”的,便是晋了位,也不敢多受她的礼,今日似是有所不同了呢,是因为生了个小阿哥,觉得腰杆儿硬了么?和敬的心情很复杂,有点儿弄不清楚皇后和令妃到底都是什么样的人了。总觉得现在的皇后像是藏着什么阴谋,而令妃也有不为人知的地方,自己,是不是被利用了?

却是难为了令妃,换了谁,在宫里熬了十几年,一步一步从包衣宫女到一宫主位,却是没有一儿半女,能不心急?过了三十岁才开花结果,头胎还生的是女儿,第二胎便不敢声张,忽地得了个儿子,心态上不可能不起变化的,至少是舒心多了,有儿子的妃子和没儿子的妃子完全是两个状态。人的精神一放松,难免会漏出一星半点儿的来。

兰馨原是眨着眼睛等解释,此时才自觉说了错话,又不好分解。皇后和令妃不和,她虽没亲见过冲突,却是知道两人关系不好的,她这个皇后养女此时这么说,倒像是故意挑拔了,可她真是这么想的啊!急得满脸通红,几乎要哭了出来。

晴儿原以为是兰馨故意,见她这样,也释然,这个兰公主并不是这样的人呢,且她说的原是正理。又想着不管怎么样,要承皇后的情,只是自己冒然分解,倒会让和敬觉得自己是因为要晋封才偏向皇后的,然则自己又确是记到皇后名下的养女,且与令妃并无深交,当然要向着皇后一点儿,这个事儿可不太好把握。想了一想,才道:“兰姐姐,大姐姐与令妃娘娘的交情是从孝贤皇后那会儿开始的,这是特例,满宫里也只有这大姐姐与令妃娘娘是这样的,并不碍的。兰姐姐怕是这几日学规矩学得迷了吧?拿什么事儿都往那本儿规矩上比划。”

兰馨连连点头:“是啊是啊,看着递上来的规矩,心里发慌呢。日常做着还好,也没人说我的不是,心道自己都懂的,一看才知道还有许多地方都不到位的。”

和敬道:“只要在人前,大面儿上不错,也就够了。虽说要表里如一,可是天天都是一个样子,自己个儿也吃不消的,只是要分清场合。”

晴儿与兰馨都点头称是。

和敬似是不经意:“皇额娘都教你们什么规矩了?”

兰馨与晴儿互看一眼:“与大姐姐说得差不多,只说日常规矩我们都知道了,不过是些细节,让我们自己背,大面儿上不出错儿就行。”

说了一会儿话,两人瞧着和敬似是乏了,便告辞出来。和敬摒却一干宫女太监,闭目养神。恍惚间听见门关上了,外面依稀传来说话声。从宫外带进来的伺候的人原是从宫里带出去陪嫁的,极知趣地放缓了步子悄悄地跟了出去。不一会儿又折了回来,不用和敬开口便一五一十地把听到的说了出来

“兰姐姐,以后,有关令妃娘娘的事儿呀,姐姐不要多说。”

“规矩的事儿么?我只是觉得,这样对大姐姐不好,大家都说令妃娘娘对孝贤皇后有义善待大姐姐,却不是显得大姐姐失礼了么?大姐姐待咱们这样好,又给咱们讲要注意的事儿,怎么也得提醒一下才安心啊。”

“这次便算了,只是,这样的话,万不可再说了…”

“她们是这么说的?”

“回公主,奴婢听得真切,下面的话,因两位格格走得远了,奴婢如今不是正经宫里人,不敢跟得远了。”

“知道了。”和敬一挥手,回话的人知趣地退下了。

“知道了,都跪安吧。”老佛爷一挥手。

方才学着三人说话的两个宫女一甩帕子福了下去,又悄悄地退到了一边儿。

第27章 人心不可测(三)

“知道了,都跪安吧。”老佛爷一挥手。

方才学着三人说话的两个宫女一甩帕子福了下去,又悄悄地退到了一边儿。

老佛爷对乾隆道:“你方才说的那个事儿,且缓了罢!”

乾隆点头道:“皇额娘说得是。”

乾隆的心情变得复杂,与所有自大的男人一样,总是觉得自己应该诸事和顺,至少,家里的人应该老实不生事儿,就算有N百个小老婆,也该亲如姐妹,不然就是没有妇道。就算不是同母,所有人也该老吾老幼吾幼,应该一丁点儿麻烦都不生、不让他费心,否则就是不大度、就是心胸狭窄。

眼下的情况让他为难了。令妃生得美貌,性情又柔顺,极得他的心意,又有孝贤皇后的面子在里面,乾隆很是宠爱她,也极愿意给她体面的。和敬可是自己与孝贤仅存于世的血脉了,让她向令妃屈膝,乾隆更是舍不得。和敬向那拉氏行礼,乾隆最先想到的就是和敬真是个懂礼法的好女儿,对比令妃不受和敬的礼,心疼女儿的乾隆反觉得令妃真是不忘本。再升令妃的位份,和敬是无论如何也要向令妃行大礼的了,不然,就真像兰馨说的,有人要说和敬不守礼法了。

对着目前的局面,乾隆既不好对和敬说“你就把她还当成是你皇额娘宫里的使唤宫人…”,也不好意思说“你要把她当母妃敬重”,虽然令妃也是母妃,在别的皇子皇女面前倒也使得,在和敬面前到底是有些底气不足的。

怪谁呢?终是他自己惹来的麻烦,可乾隆又不认为自己有错儿。也不认为自己的女儿有错儿,令妃,乾隆也没怪她。至于提出这个问题的兰馨,乾隆觉得话是老佛爷派人偷听来的,兰馨并不知道自己偷听的,且兰馨一向是个单纯的孩子,方才欲言又止怕就是为了这件事,既没有明着说出来,便是心存了顾忌,最后又私下提醒了和敬,是心存仁厚的孩子,便也不觉得是有人背后教唆了她的。

惯性思维啊,皇帝,除了多疑,还有另一大特点过度自信。他认准了兰馨不是有弯曲心思的人,又一向喜欢这个养女,自然不会往坏里想去。连带的,一向瞧令妃不顺眼的皇后,此番也被乾隆下意识地摘了出去了。

老佛爷当然知道自己的儿子,心里满意了:“还是那句话,私爱不可妨了正事,免得不好收拾。”

当年乾隆为了孝贤过世,哀伤过度,老佛爷自是希望有个人能把乾隆从悲伤里拉出来,旁的什么都不顾了,只要能让儿子不再那么伤心就好,因此对令妃也是很看重的。后宫的事情,只要不闹大、不过界,自是什么都好,老佛爷情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乾隆对令妃的宠爱明显超过了一定的界限,老佛爷便把两只眼睛都睁开了。

老佛爷对皇后挺满意,不为别的,就是性子直爽,有什么都能看得出来,管家却算上一把好手。说得难听点,还是有点笨,不过,对于老佛爷来说,却是个省心的儿媳妇。这几天还颇做了些很得老佛爷心意的事儿,老佛爷不想换儿媳妇,也不想让这个儿媳妇的地位受到太严重的挑战。弄个威胁到皇后地位的妃子出来,皇后的政令便难免会不通,后宫难免会多事,老佛爷也会不得安生。一山难容二虎,老佛爷心里明白,后宫可以小闹,绝不能出大变故,以令妃目今这势头,老佛爷嗅出了点味儿。

康熙以后,典制大备。皇后居中宫,皇贵妃一,贵妃二,妃四,嫔六,贵人、常在、答应无定数。皇贵妃号称副皇后,无皇后时会封一人代掌六宫,实际上是皇后的候选人,有皇后的时候便不会有人居此位,唯一一个这么做的就是顺治封的董鄂妃。余下的,除了皇后,便是贵妃最尊贵了。再升令妃,和敬就要为难了。那拉氏比不上孝贤,令妃也比不上啊,不能让宝贝亲闺女难过!乾隆因此定了主意,老佛爷也因着位份的事情生出了警觉。纯妃虽是贵妃,亲生儿子三阿哥遭斥,她也上了年纪,自是好说,令妃才刚三十出头,没生儿女就是妃了,连生了一女一子,后面的事情还真不好说,老佛爷决定出手压一压。

钟茗这个时候还不知慈宁宫发生的事情,更加不知道自己的两个顶头上司心里的小算盘。也不知道印象里对自己极好的老佛爷,可不单是因为“自己”这个人而喜欢自己的。

此时,钟茗正在接待命妇。进宫请安的都是有位份的人,因不是三大节,请安的范围进一步得到控制,除了公、侯夫人,便是皇后的娘家人。不过是按着礼仪来,众命妇按等级、年龄之类排好队,由太监引进,听着太监喊:“肃跪叩”钟茗直想抽嘴角,分明是按照预先彩排的来的嘛!也对,非止皇室、宗室、皇亲之类,但凡命官、命妇,都会有专人教一下这方面的礼仪,还真是经过训练彩排的…

感慨万千,底下跪着的人里还有“自己”的生母,真是,让人心里很不适应啊。

钟茗的任务就是好好地坐着,让众命妇在行礼、谢座的空档里飞速抬眼瞄一下,判断自己这个皇后是不是“凤体大安”。钟茗翻着记忆,问几句某家儿女是不是长大了,是不是开始读书了之类。这里面,有一个妇人引起了钟茗的注意,这是个极有气质的女人,约摸与自己一般大,保养得也极好,这是谁呢?仔细回想,晴天霹雳!她是大学士傅恒的嫡妻,富察皇后的娘家弟妹!传说中,与乾隆有一腿,还生了个名叫福康安的私生子,为此把富察皇后气死了…MS,她与“自己”还是认识的?

这位富察夫人却是行止有礼,压根儿看不出烟视媚行来,分明是个极端庄的大家主母!以钟茗的了解,乾隆,是不可能勾搭上她的,更不可能弄个私生子出来…

富察夫人也在肚里思量,自己是元皇后的娘家人,那拉皇后待自己家人却是不冷不热的,虽不见亲近,倒也没有过故意为难。想当年,两人同时参选,还称得上是熟人,只是那拉氏被指给宝亲王,而自己被撂了牌子。昔看去见夫姐宝亲王嫡福晋的时候,还常打照面的,那拉氏的脾气二十年不见一改,实是让富察太太有些无语,白长了副精明的样儿。

这次晋见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皇后虽号称母仪天下,然则在上有太后皇帝,自己也没有一手遮天的时候,并不能随意的,按着礼仪来,这样的正式接见,不可能持续太长时间。况且,皇后的生母,乌拉那拉太太还带着长媳在一边等着空出一点时间来说点儿体贴话儿来呢。

众命妇跪安后,乌拉那拉太太与长媳喜答腊氏便被留了下来叙话。

钟茗一点儿也不怕穿帮,在宫里,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都能糊弄好几天了,何况见个二十多年来一年见不着几次面儿的“额娘”?现在,自己可是连记忆都得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果然,乌拉那拉太太抬眼细看了钟茗一会儿也没有太长就说道:“奴才瞧着皇后娘娘的气色还好,只是清减了…”

钟茗一噎,苦笑道:“还好,正觉得天儿热,瘦些便耐热。”

乌拉那拉太太自得到十三阿哥没了的消息,便心神不宁,想进宫探视,偏偏皇后又病倒了,无人召她。幸亏后来皇后好了,前几日宫里还赏出东西来,有皇上在木兰得的东西,可见皇后现在过得不错,乌拉那拉太太这才放下心来。

自递了牌子心里就在盘算着了,生了个皇后女儿,自是得意,只是…沾光却沾得并不算多啊~想着,又恨恨地想起了方才排在自己前头的大学士傅恒之妻富察夫人来,都怪她们家!

按制,皇后父当封一等承恩公,富察皇后之父李荣保早卒,乃是追谥,乾隆十三年,孝贤崩,又追谥李荣保之父米思翰为一等公。偏偏傅恒居然固辞爵位,自己立了军功,又哭着喊着地再次辞了皇帝封他的一等忠勇公。弄得乌拉那拉家也得不到应有的爵位,乌拉那拉太太恨得牙痒!琢磨着要在女儿面前上点儿眼药,让女儿抓紧了皇帝,也好给娘家谋点好处。

乌拉那拉皇后虽然长子才五岁,可自己已经四十了,家中的兄嫂年龄更大,喜答腊氏都抱孙子了。可是,喜答腊氏虽算得上当朝贵戚,自己的身份并不高,且自己的儿子官位也不显,也难免想借皇后之力。

婆媳俩这么想着,语气间便透出热切来。一时又说到令妃家人的“嚣张”来:“不过是个不知道弯了几道的亲戚家的女儿,嫁着了福伦这么个‘大学士’就开始结交起士人来了,谁不知道他们魏家是包衣出身的?就这么张狂起来了!什么学士?不过是个协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