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宣入宫前原本想过,王禹元可能会假意推辞一番之后才肯收下礼物,然而他千算万算,惟独算漏了这一点,王禹元竟二话不说,直接将他拒于千里,意外之下他便有些发急,强自要把贿礼塞入王禹元袖底,笑容满面的王禹元决意谢绝,两人推来让去,一时僵持不下。

最后周宣明白到此举无望,只得住了手,他礼送不出,却不得不硬起头皮发问。

“小的主子只是想打听一下,皇上对哪位爷的卷子更青睐一些,可否请公公示下一二?”

王禹元左右看顾,确定四周无人,便压低嗓子,不加隐瞒:

“皇上先是看了两份卷子,之后翻了翻其余几份。”

周宣没想到他真会坦诚以告,当下大喜过望,飞快接口:

“不知那两份之中可有——”

“皇上阅卷时咱家站得远,看不清卷面所写的字迹名讳,确实不晓得皇上细看的是哪两位的答卷。”说到这里,王禹元停了停,垂眉细细一耸,再度谨慎四顾之后,嘴底多添了两句,“不过咱家当时曾留意到,皇上左手执的那一份,上方卷角有折过的痕迹。”

周宣年纪不大,心思却极活泛,明白到事关重大,王禹元不便透露过多,但若有所言,必字字玄机,他聪明地顺藤摸瓜,继续探取口风:

“那敢问公公,这带折痕的卷子皇上看了多久?”

“约莫得有两刻钟。”

“公公可知皇上右手执的是——”

王禹元细眼一眯,看向周宣,皮笑肉不笑地道:

“这个咱家就不大清楚了。”

周宣当即警觉说错话,问了不该问的事,他赶忙掌了自己一耳光,拱手赔笑道:

“小的人蠢话蠢,公公千万有怪莫怪,天色已不早,公公想必还有事忙,小的不敢多叨扰,这便家去禀了主子。”说完又把漆金小匣设法塞去,无奈王禹元仍旧死活不肯收。

周宣无可奈何,只好将匣子揣回怀里,恭谨地长揖一礼,告辞离去。

待他走远,王禹元要笑不笑的嘴角便垂了下来。

卫慕提德作为一国之君,胸怀天下,指点江山,惯常着眼高处,对于细枝末节,偶或有所疏忽,但像王禹元这般委身为奴才之人,时刻提心吊胆着该如何侍候好天子和后宫妃嫔,最擅长莫过于细微处见真章,与此相对,别人于细微处所做的工夫,自也逃不过他双眼。

考试时二皇子玄成坐在次案,他每写完一纸,必拿纸镇压在案头,偶然不小心,便把其中一页纸头压出了褶痕,即使掺杂在其余人的答卷当中,仍是份外惹眼。

这二皇子除了是炙手可热的帝位人选,还是左相梁丘的女婿,梁丘此刻遣人前来探听消息,到底是他本人自作主张,还是暗地里承了二皇子的意思,王禹元不得而知,但为长远计,卖这两人一份顺水人情,略表示好,对他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然而话说回来,炙手可热的地位,同时也意味着或明或暗的对手最多,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最后玄成登基不成,换了别个皇子坐上龙椅,古语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倘被新帝知道王禹元今日曾收授梁丘重礼,为这翁婿俩通风报信,到时他吃不了兜着走。

是故,消息可薄为透露,厚礼断不能收。

便这消息,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也需格外斟酌。

除了二皇子玄成的卷子,卫慕提德更对着右手那份相看良久,而那卷子的末端隐约抹着几笔浓墨,像极了皇后生前爱画的兰花,这些话若从他的嘴里传给了玄成,引起玄成与那位皇子的谋位之争,又或最终是那位皇子继承大统,他王禹元便有九条命也不够死。

如今他既未收礼,所言亦极有限,便是给自己留了退路,再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日后被皇帝或另一位皇子知晓,他曾给梁丘和玄成传递消息,也不至于太过怪责他。

王禹元一边寻思,一边往庆宁殿回去。

临要踏上石阶,忽闻背后传来叫唤。

“公公请留步。”

他闻声回首,看见廊下站着翠安宫郑德妃的贴身宫婢彩琼。

王禹元一下子想起面容平静地躺在龙床上的卫慕提德。

当年家世出众的郑德妃为四妃之首,所生的皇长子玄良九岁,而与太后外家是姻亲、同时也最受太后宠信的林贵妃,所生的二皇子玄成八岁,淑妃郭氏的大儿玄隽只得七岁,小儿玄阑不过五岁,皇帝却舍德妃和贵妃不立,坚持立了玄隽和玄阑的生母郭氏为皇后。

只不曾想,几年后玄隽意外身亡,郭后为此病卧,没过半年也跟着薨了。

尚且年幼的玄阑在皇帝吩咐下,被交由玄明的生母端妃抚养长大。

自郭后亡故,朝臣曾多番上书,劝谏皇帝再行立后,然而卫慕提德始终拒不采纳,后位虚悬至今,长达十多年,期间林贵妃也因病亡逝,太后上了年纪,一心向佛,无问世事,不知不觉间,精明能干的郑德妃慢慢揽了后宫大权,便如今离后位仅一步之遥。

这大宫女彩琼便是郑德妃的心腹,平日与王禹元时有往来。

他转身行近,躬腰笑道:

“姑姑找咱家有事么?”

彩琼四下看看,见着无人,飞快把手里的几件金饰递给他。

这一回王禹元没有推辞,神色自若地把贿礼收了,快手藏入袖底。

“皇上可有细看大皇子的卷子?”彩琼低声道,直接开门见山。

“确有两份卷子备受皇上注目,可惜咱家当时站得远,没看清是哪两位皇子的。”王禹元嘻嘻笑应,把先前对周宣说过的话照搬一遍。

然而这彩琼与他原是同一路人,都自尔虞我诈的深宫里历练出来,不似相府的厮儿那般好打发,听他这么说,彩琼笑面如花。

“哎哟,公公这是搪塞奴婢呢,以公公的能耐,即便看不出皇上喜爱的那两份卷子是谁个的,难道就没察觉一些别的东西么?德妃娘娘的意思,让奴婢也不必多问,免得公公为难,仅只想了解少许,皇上如何看待大皇子罢了。”

王禹元心里暗暗叫苦,明知德妃这礼不好收,他却不得不收。

左相和二皇子的府邸在外,纵使对他的未能尽言有所不满,目前也还找不上他的麻烦,郑德妃却是长居宫中,往年间与他的打点亦不曾少,二者不可同日而语,他这个做奴才的,尽管已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但若想在皇宫里讨些安稳日子继续过下去,最好还是不要开罪她。

他堆起笑脸,牵动两道细眉又轻耸了下,压低声音道:

“这话只能私底下和姑姑说,咱家收卷子时,特地把大皇子的放在了最上头。”

“那真得多谢公公了。”彩琼忙不迭道谢。

其实两人心照不宣,除非王禹元收受了哪位皇子的贿赂,在卷子的排序上动了手脚,否则单论排行,大皇子玄良的卷子便应该是排在第一顺位。

他现在特地这么说,除了表明自身清白,没有为其他皇子做过手脚,还有存心讨好德妃的意思,彩琼自不会戳穿,即便心里骂一声老奸巨猾,面上也得承他这份子虚乌有的情。

“咱家当时便注意到了,大皇子写字不喜把页面占满,而是习惯上下多有留白,所用纸张多出不少,与另外几位皇子相比,大皇子的卷子是厚厚一叠。”

彩琼一听,不由得笑逐颜开。

“娘娘常在奴婢跟前称赞公公,说公公心细如发,果不其然。”

“奴才谢德妃娘娘夸奖。”王禹元向半空虚行了个揖手礼。

“依公公慧眼,皇上对大皇子的卷子观感如何?”

王禹元沉吟了下,这问话实在不好回答,既要据实以对,还得小心措辞。

“皇上放下最先看的那两份卷子后,也曾拿起大皇子的瞧了片刻。”

他陪起笑脸,点到即止。

彩琼的脸上登时露出失望之色,王禹元这话明显藏有两层意思,一是卫慕提德倍感兴趣的两人里没有玄良,二是卫慕提德对玄良的兴趣不是一点儿没有,可也不见得有多大,这自然不是好消息,对她背后那位翠安宫的主子而言,甚或可说是一种打击。

这也是为何王禹元先前不愿与彩琼实话实说,俗话说报喜不报忧,对二皇子而言是则喜讯,他报之无妨,但对大皇子来说,境况甚为不妙,他自是想置身事外。

彩琼犹不死心,变着法子旁敲侧击,无奈王禹元除了笑嘻嘻地插科打诨,以及装聋作哑,对玄良之外其余几位皇子的情况守口如瓶,彩琼见他两张嘴皮滴水不漏,再套不出什么话来,只好作罢,适时把话风转了,嘴上涂了蜜似的又将他大大奉承一番,最后才扭着细腰丰臀匆匆离去。

王禹元堆笑的眉眼再度如释重负,慢慢又耷拉回原处,他举目看了看日头斜影,离叫起皇帝的时辰已近,也赶紧回了庆宁殿。

在他离开后,一道暗影从五丈外的墙角后无声无息走了出来。

大光国寺作为束阳国四大名寺之首,位于盛京城外西郊,是皇族礼佛之所,国寺的高头大门两侧,挂着一幅流传已久、名闻天下的楹联。

楼阁喜重开,依旧前台花发,清夜钟闻,东涧水流,南山云起。

林泉恰极美,任凭驰岘风高,秀峰石见,龙泓月印,桂子天香。

由此可知,寺中景致有多美,又因是皇族礼佛的所在地,建寺以来便有制,每月上旬初七到初十闭寺,专迎可能前来行愿的皇族子嗣及宗室成员,平时对寻常百姓开放,寺中多数时候人潮如织,逢初一、十五更是凌晨寅时刚过,寺门前便排起了抢烧头炷香的长龙。

寺内沿山而上,建有宝相庄严的五座佛殿,每两殿之间三进石阶,翠柏妆路,殿前百丈禅台,香火旺投,最高处的殿宇巍峨地矗立在半山腰,在宏伟群殿的东西两侧,另有为数不少的库院、僧堂及坐禅室,更有亭台楼阁点缀其间,行经处凿石成径,林木秀耸,倘是夏日,沿途溪涧清泉,流水淙淙,说不出的清幽静宁。

当此深冬时节,呵气成寒,那山涧却是结了薄冰。

寺中某处依峰傍涧的石台边上,有座独迎一客的禅院,匾额上“净舍”二字龙飞凤舞,内间一榻一局棋,一蒲一壶茶,玄阑与主持方丈普觉禅师正在凝神对弈。

棋枰纹路色净,二人手谈无声,间或只闻落子时哔啵一响。

普觉禅师越下越慢,未几放子回钵,笑吟吟地道:

“王爷纵横万制,予敌不留分毫破绽,贫僧已然输了。”

玄阑讶然抬首,些微奇道:

“大师所布格局与我分庭抗礼,其势胜负未明,何以过早言输?”

普觉禅师的目光深邃摄人。

“这片方圆天地,王爷锐意进取,秉志夺人,而老衲是方外之身,无欲与争,再走下去定然败像毕露,乃至满盘皆输,不如趁王爷只是布阵列势,未动杀机,老衲知难而退。”

玄阑静了一静,缓缓把手中剩子也落回棋钵。

“大师慧悟豁达,果然非我能及。”

“非也非也,局势制人而不由人,老衲置身事外,惟旁观者耳,当可及时抽身,王爷身在其中,牵一动百,自是无法与老衲易地而处。”

玄阑默然,屈指轻敲棋枰,良久轻哂道:

“这三百六十周天之数,正如无形战局,进夺者生,退守者亡,让人明知前方有刀光血影,也只能征鸿赴沼,难怪古时曾将此棋称为木野狐,对局者挥兵画地,弄术争土,一方战罢一登场,引千万人为之前仆后继,以生死定胜负,此棋嗜人之深,果然不亚于狐惑。”

普觉禅师笑而不语,执壶为他斟添热茶,却是半杯辄止。

“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但使欲壑有衡,争求有度,不致国乱民穷,夺之亦无不可也。”

玄阑闻言,展唇笑了笑,起身朝普觉禅师抱手一揖。

“大师点拨得是,我当铭记于心。”

普觉禅师忙起身还礼,却见玄阑眸光忽尔飘向窗外,沿着他的视线看去,回廊外的院子里植着一株稀世珍卉,树干虬劲有节,枝茎精灵奇特,蜿蜒盘曲,矫若游龙,枝上缀满绿萼花苞,跃然欲绽,与往时不同的是,茂盛枝冠似新近修剪过,长短有致,焕然一新。

看出玄阑心中疑惑,普觉禅师呵呵一笑。

“有位女施主无意中见到此树,颇为喜爱,说此品与别的名品大不相同,本是以形取胜,这般闲栽着不管不顾,任其自生自灭,十分可惜,她央得老衲同意,今晨来拜佛时顺便领了仆婢过来,令仆人架梯,她亲自执剪,修成这般摸样,她前脚方走,王爷后脚便到了。”

玄阑凝望枝头片刻,平声道:

“倒也好看。”

“原本老衲不肯应允,后来那女施主说,人不除杂念不得真心,花不去冗枝不显真采,还说老衲原是参无相之人,何以竟执着这花是新相旧相,一番话将老衲堵得哑口无言,回心一想,又觉得她言之有理,便擅作主张,由她修剪去了,还望王爷切莫责怪。”

玄阑回身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又静静看向院中虬木。

“大师言重了,母后当初将之移植到这院子里来,事隔十多年,恰逢今日是母后忌辰,竟让这株遗花遇上惜花之人,我心里倒是有些为母后欢喜的,又怎会责怪。”

普觉禅师听他语气淡寥,想是缅怀亡母忆起前事,倒也不便多言。

这时房门叩响,一把和悦的男声在外轻道:

“王爷,平仲有信到。”

玄阑嗯了一声,回身整衣,辞别普觉禅师,移开禅房的门走出去。

五皇子府的内丞蔺文道立在门外,他年约二十七八,文质白面,秀目蕴韬,停视处似能洞察人心,一袭寻常的净色长袍,穿在他身上显得风采翩翩。

两人相偕往外走,玄阑低问:

“信里怎么说?”

“东西到手了,不过他也弄丢了皇上御赐的神武卫宫牌。”

“他几时寄出的信?”

“上月初十,属下猜他为了稳妥起见,没向急脚递的铺兵表明身份,那些铺兵只以为是寻常百姓托递的信函,加上路途遥远,最近又风雪阻路,便给怠误了,直到今日方才送到,算算日子,他人也该回来了。”

玄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这时已是午后,国寺中络绎不绝的人潮逐渐散去,两人出了寺门,先后上马,一条斜道由平整大石铺成,夹在峰木泉谷之间,沿山而下,缓缰百余步外便是山门。

山门前有条官道,一头接壤来时的盛京,另一头拐过山坳通向远方,有生意头脑好的商贾在路旁开了间茶舍,捎卖各式精巧斋点,茶舍分上下两层,楼下送迎寻常客人,楼上雅座专为达官贵人而设,最东头的那间,窗牖正半掩半开着。

一道素衣身影临窗而立,一手捂杯热茶,一手执着书卷。

窗下是茶舍外的门庭地院,林木摧成疏枝,被昨夜的积雪压得低垂。

自山门出来的两匹骏马从窗外疾驰而过,踏起的碎雪扬尘被风一吹,飘向停在庭前的轿子和精美马车,天寒地冻,抬轿赶马的仆役都去了耳房取暖,路上人迹寂灭,两旁枯草从茫茫积雪中探出片零颓叶,原本不过是蜿蜒通往盛京,立在楼阑看去,像是直到天边。

堂倌掀帘进来,见窗开着,便把取暖的炭盆簇旺,收走桌上的残羹冷炙。

窗边倩影向后侧首,朝侯在一旁模样甚是伶俐的侍婢招手。

“和云,你来看。”

“什么?”

她回身将书递到疑惑上前的婢女面前。

书中画着一幅柳荫消夏图,渔舟唱晚,日落西山,湖岸上相隔不远的两棵柳树之间系着一张渔网,有个打渔人躺在网里,手脚舒展,脸上盖着一顶斗笠,惬意无比地乘凉。

“是不是很有意思?”

“小姐净喜欢这些奇闻异录。”和云撇了撇嘴。

“爹常说大智在民间,果真有道理,你看这渔夫,不过是打鱼为生,竟能想到就地取材,以天作被,以网为床,平日劳作虽然辛苦,像这般偶尔偷闲,逍遥自在可不是赛过神仙?比睡那龙床凤褥不知快活多少……莫如回去之后,让二哥也弄这么一张网给咱们玩玩?”

“人家躺着是好,小姐你什么身份,躺上去像样么?二公子多半是不肯的。”

她随手把茶杯放下,不以为意地笑道:

“那便想个法子让他肯。”

和云噗嗤一声。

“小姐你啊,专喜让人头痛。”

这时帘子又被掀开,堂倌把新出炉的桃酥以油纸层层包好送进来,和云上前接过,放进随身带来的藤篮,篮子里还用角毡捂得严严实实,然后取过貂毛披风。

“小姐,时候不早了,赶紧回去罢。”

她嗯了一声,又快翻几页,还没把书放下,张开的披风已抖落在她肩上。

和云用脚勾过炭炉旁的矮凳,站上去为她戴好披风帽子,帽沿两边垂下的锦带末端,以重紫绣着一个铜钱大的圆,圆心以金丝各绣着一字,左边是昭,右侧是纯,和云熟练地把带子在她颈间打了个花结,那貂帽本有些深,挡风帽沿又毛绒绒的一圈,当领子系紧,帽沿收窄,便将一张倾倒众生的画颜全然遮藏,为着隔绝出入外间时世人惊艳的目光。

侍候好她之后,和云自己也加了厚袄,拎起篮子侧身掀开门帘。

昭纯举步先行,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雅间。